和許多中國孩童一樣,《靜夜思》是楊叔子學會的第一首詩。
1938年,日本侵略者逼近江西湖口,5歲的楊叔子跟著家人逃難途中,父親楊賡笙將詩中游子思鄉之情化作山河破碎的悲憤,囑告年幼的楊叔子一句一句銘刻在心,奮發圖強。
大半個世紀過去,楊叔子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
他開發出國內第一個信號處理系統,出版國內第一本“基于知識的診斷推理”的學術專著,發表國內第一篇智能制造的學術論文,47歲成為湖北省當時最年輕的兩位正教授之一,成了華中理工大學(現華中科技大學)第一位院士。
他還被稱為國內高校領導人中人文素質教育第一人,在大學校長任上掀起的“人文風暴”,時至今日依然影響著千千萬萬的大學生。
楊叔子有一句名言,“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現代科學,沒有先進技術,就是落后,一打就垮;然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民族傳統,沒有人文文化,就會異化,不打自垮。”
見證今天許多青少年的浮躁和壓抑,這位耄耋老人更加篤定自己的這一人生信條——科學文化和人文文化交融,兩翼齊飛,不可或缺。
破格錄取的偏科少年
生于亂世,長于亂世,是楊叔子幼年生活的真實寫照。
楊叔子隨家人輾轉各地,沒有條件去學校。早年追隨孫中山先生,身為革命元老的父親楊賡笙親自授課,教楊叔子和哥哥楊仲子念古文,讀古詩,用《詩經》《四書》《唐詩》《古文觀止》等傳統經典為他打下了深厚的國學基底。
抗戰勝利前夕,只上過一年小學的楊叔子跳級進入江西中學。后來楊家重返家鄉湖口,楊叔子也轉回了湖口初級中學。
一心向學的時光里,也有過少年意氣。
化學課上,有些調皮的楊叔子被老師批評:“楊叔子沒有化學頭腦,學不好化學。”他從此就不好好學化學了。
中考時,楊叔子投考了九江市同文中學,險些落榜:他的語數外成績幾乎滿分,但是物理化學不及格,其中化學只考了可憐的25分。
楊叔子后來得知,之所以錄取他,同文中學的考官看到他幾近滿分的語數外成績時,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孩子語數外學得這么好,物理、化學會真的差嗎?”
果不其然,學校里你追我趕,拼學習比成績的氣氛感染了他。到第一學期末,他的成績已經躍居班上第二名。
讓楊叔子無限感慨的是,多少年后,即使是已經做了大學校長的他,遇到和自己當年情形相仿的學生,想幫一把,卻有心無力,“今天的硬性標準不能揚其長避其短,犧牲掉了一部分有稟賦的孩子”。
在同文中學讀完高一后,南昌解放,剛滿16歲的楊叔子又考人了南昌一中。
“因為經常轉學,春季轉秋季,秋季轉春季,我中學前前后后念了8年。”動蕩歲月拉長了楊叔子的中學生活。
盡管就讀的都是當地名校,但物質生活十分艱苦,往往一點米飯加幾個辣椒就打發一餐。然而,“弱國弱民”的年代,老師和同學們心中的報國之心也愈發熾熱。
其時,老師不多,卻德藝雙馨。所有領導包括校長,有些是歐美留學歸來,都必須親自授課,“一片赤忱”。
同文中學數學老師黃問孟畢業于金陵女子大學,不到30歲,上課總是一身旗袍。教室里有一點兒不安靜,她就不講,但講起課來,有條有理,重點突出。考試時,常常在黑板上寫下“光榮考試”就飄然而去,卻從未有學生作弊。
南昌一中校總務主任吳子彥老師“煮床”的逸事,楊叔子至今難忘。學生寢室衛生條件差,木床里面臭蟲多,咬得學生難以入睡。吳子彥掏錢買來磚石、水泥,與工人一起壘起大灶,架上大鍋燒水“煮床”,才把臭蟲徹底消滅。
“獨立思考在中學就要養成”
1952年,國家百廢待興,懷揣工業報國夢,數學成績總是第一名的楊叔子報考了武漢大學機械系,院系調整時,該系并人華中工學院(現華中科技大學)。
初入大學,教學環境寬松自由,不少習慣了中學課堂灌輸式教育的學生突然“一切要靠自己”,有些無所適從。楊叔子卻游刃有余,“因為我在中學時就已經建立獨立思考的學習習慣了”。
“很多人認為大學學習要靠自己,中學則有老師在就行,這樣的觀點有問題。”楊叔子以自己的經歷現身說法。
戰勝數學這個攔路虎,是楊叔子獨立思考的啟蒙。
直接步入高小,因為只會“子日詩云”沒有學過算法口訣,楊叔子數學經常只考幾分,“加法馬馬虎虎,減法迷迷糊糊,乘法稀里糊涂,除法一竅不通。”
而進人中學后,數學成了楊叔子最拿手的科目,也對他日后學科交叉的科研創新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楊叔子常借《中庸》里的這句話來自勉。
在這個從小背詩拼不過哥哥老是被打的科學家看來,思考能力的形成不是與生俱來的,“‘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后天的勤奮最重要”。
在國門還沒有完全打開的年代,睜眼看世界需要充分地掌握外文知識。華中科技大學的老同事們至今自嘆不如,每次和楊叔子一起坐火車出差,晚上車廂內的燈熄了,正在背單詞的他沒有停下,拿起單詞書徑直走到了廁所門前,借著門口微弱的光線繼續背了起來。
艱辛的付出讓楊叔子幾乎成了一本“活字典”,別人不認識的單詞,他張口即出,先后掌握了英、俄、德等多門語言。
精通外語使得楊叔子可以第一時間學習國外先進技術。20世紀八九十年代,楊叔子敏銳地看到了機械工程與自動化、計算機技術的融合前景,在中國最早一批提出了機械制造人工智能的發展方向。
“中學文理分科培養的是1/4的人”
1994年,一封在校學生的來信吸引了時任華中理工大學校長楊叔子的關注。
這位同學在信中提出一個困惑:為什么中國大學生英文考試不及格,拿不到學位證,但他們寫文章,錯別字一大堆,用詞不妥,造句不通,文章不順,照樣拿學位?
楊叔子將這封信帶到了校長辦公會上。
在他的提議下,一個我國高等教育史上里程碑式的決定誕生了:不論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必須通過學校組織的“中國語文水平達標測試”,不合格者不予頒發學位證書。同時,系列人文講座也在他的倡導下開始創辦。
一場聲勢浩大的“人文風暴”由此發端,并迅速席卷全國,清華、北大、南開等名校紛紛加入人文素質教育的大潮。
多年后回顧,這封來信是“天賜良機”。楊叔子早已痛感當代大學生傳統文化和人文素養的缺失,尤其是在理工科為主的高校內,問題尤為突出。
在美國訪學時,一位美籍華人的喟嘆讓楊叔子記憶猶新:“大陸來的留學生ABC很好,XYZ(指數學)很好,可惜不太了解黃河、長江,不太了解文天祥、史可法,對《史記》《資治通鑒》都不怎么了解。”
這番話與楊叔子多年的觀察正相契合。
在他看來,今天的教育是錯位的,學校和家長眼中盯著的都是北大、清華,是上重點大學,卻不注重人格的培養,“孩子們從小被送去培優班,幼兒園學小學,小學學中學,中學學大學,到了大學再來教孩子不能打架”。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楊叔子一直在公開呼吁取消中學文理分科,改革中小學課程體系,開展素質教育。
“文理分科培養出的是1/4人,甚至是1/8人。”“沒有科學的人文是殘缺的人文,沒有人文的科學是殘缺的科學。”在許多公開場合,楊叔子都毫不留情地直陳其弊,“分科太細,甚至學工的不懂理,更不懂文,學機械的不懂電氣,學制造的不懂汽車,如何能有交融和創新?”
多年來,他對自己的博士生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嚴格要求,就是博士論文答辯前要先背《老子》,后來又加上了《論語》的前七篇。
這一“另類”要求也給楊叔子帶來了不少爭議,但是看到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浮躁、焦慮和壓抑,他堅信自己是對的,“背是形式,最重要的是在潛移默化中讓學生浮躁的心寧靜下來,讓人的精神升華起來”。
楊叔子坦言,這其實是在補中學,甚至小學的“課”。多年奔走大學、中學講壇,他有一個一以貫之的觀點,那就是“要先育人,后制器”“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來源:《中國青年報》張從志謝婷婷 雷宇/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