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熠

摘要:
隨著中國崛起成為不爭的事實,中國能否在現行的國際體系中實現和平崛起引起國內外的廣泛關注,這不僅關乎中國的命運,而且同全世界的和平與發展息息相關。目前學術界對此問題主要從經濟利益與國家安全兩個角度展開探討,而甚少從國家制度的視角解讀大國和平崛起的影響因素。通過比較19世紀末美德兩國崛起的歷史,我們發現分權制衡的國家制度更有利于大國的和平崛起,而相對集權的國家制度更有可能將崛起國引向戰爭的深淵。
關鍵詞:和平崛起;影響因素;國家制度
一、問題的提出:經濟利益與結構穩定兩種解釋的不足
自2010年中國GDP總量超越日本躍居世界第二以來,中國的崛起受到世界各國的矚目,人們普遍關心“中國崛起”這一21世紀最重要的事件對當前的國際社會與國際體系意味著什么。當2003年中國前總理溫家寶在哈佛大學發表演講并首次闡述了“中國和平崛起”的思想之后,中國能否實現和平崛起的話題便引起了國內外學界的爭論。中國的和平崛起與否,不僅關系到中國未來數十年的和平與發展,更是關乎世界各國與人類社會的共同命運。
關于中國能否實現和平崛起,當前國內外學術界主要存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其中,以金燦榮教授等為代表的國內學術界強調全球化背景下的國家間經濟相互依賴、核武器的出現以及全球治理等因素對大國沖突的制約作用,認為“如果中美兩國充分利用這些有利條件且路徑選擇得當,成功構建兩國間的新型大國關系是可能的”亦即中國有可能實現體系內和平崛起。[1]而以美國著名學者米爾斯海默為代表的西方學者則從現實主義理論邏輯出發,普遍認為中國的崛起將不可避免地引發現有國際體系結構的動蕩,國際體系結構的調整能力與中國迅速崛起之間的失衡將導致大國沖突,即中國將陷入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2]
上述兩種觀點具有一定的解釋力,又均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認為中國能夠實現和平崛起的觀點考慮到了全球化背景下國家間緊密的經濟聯系對戰爭的抑制作用以及毀滅性的核武器對各國的威懾作用,這些因素的確大大降低了大國之間爆發全面戰爭的可能性。但是,值得反思的是,在一戰爆發前夕,德國與世界各國的經濟聯系不可謂不緊密。據統計,德國自1900—1913年,對外貿易額從103.7億馬克增至208.5億馬克,增幅超過一倍。1913年德國在世界貿易中所占的比重達到13%,是當時世界第二大貿易國。[3]不僅如此,一戰中各種致命性武器的發明不斷,這些卻并沒有阻止國家間爆發戰爭。因此,僅僅憑借經濟全球化與核武器的存在就斷言大國的崛起不會引發大國沖突,顯然是值得懷疑的。而強調中國崛起必定會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引發對位大國戰爭的觀點同樣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國際關系史上新興大國實現和平崛起并非孤例。從二十世紀美英實現霸權的和平交接到二戰后德國與日本成功實現體系內的和平崛起,都說明了新興大國實現和平崛起并非毫無可能。由此也足以證明對中國和平崛起持悲觀態度的學術觀點局限性所在。
那么,既然兩種觀點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究竟是何種因素決定了大國能否實現和平崛起?本文認為,有必要從國家制度的視角分析大國的和平崛起問題。
二、理論框架:“挑戰——遏制”的四種崛起類型
邏輯上來說,新興大國能否實現和平崛起取決于兩個變量。第一,取決于崛起國是否主動挑起挑戰現有國際體系的崛起戰爭;第二,取決于霸權國是否發動遏制新興大國崛起的戰爭。
當兩個變量疊加時,崛起國與霸權國的戰爭將難以避免。諸如20世紀初以威廉德國為代表的同盟國與以英國為代表的協約國所發動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典型的例子。作為新興崛起國的威廉德國有意通過戰爭與英國爭奪海外利益,取代其霸權國的地位;而作為國際體系主導國的英國也有意通過戰爭遏制德國的擴張勢頭,這就使得德國難以實現和平崛起。
當兩個變量都沒有起作用時,新興國家就能夠成功地實現和平崛起。20世紀英美兩國實現和平的權力交接以及二戰后聯邦德國的和平崛起當屬此例。一戰前崛起的美國無意通過戰爭挑戰英國的霸權國地位,而英國受制于德國的崛起,同樣不想與大洋彼岸的美國爆發戰爭。可以說,美國國內對發動戰爭的審慎態度與有利的國際局勢為一戰后英美兩國成功實現了霸權的和平交接提供了可能。
當霸權國擁有為維護現有國際體系而發動戰爭的堅定決心,而崛起國卻無意或不能挑起崛起戰爭時,新興大國也許會崛起失敗,但是卻能夠有效地避免崛起戰爭。二戰后的日本就是典型例子。日本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崛起引起了霸權國美國的注意,但由于日本戰后特殊的國家定位以及其本土由美軍占領的關系,日本不敢也不能通過發動戰爭實現崛起,其結果是日本崛起失敗,但同時也避免了兩國間的戰爭。
當霸權國對維護現有國際秩序而發動戰爭猶豫不決,而崛起國不斷采取挑戰戰略繼而引起國際體系的動蕩時,對位大國之間極有可能爆發戰爭。二戰前的納粹德國就是例子。納粹德國在二戰前持續發動對外戰爭,起初英法兩國采取姑息的綏靖政策,但是由于德國持續的擴張戰略,最終引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對于新興大國能否實現和平崛起的問題,關鍵變量在于崛起國是否有意通過戰爭實現崛起,挑戰現有的國際體系結構。進一步分析,崛起國國家戰略的影響因素是多方位的。其中,國家制度起著關鍵的作用。分權制衡的國家制度有利于保證崛起國不會輕易地挑起戰爭,而相對集權的國家制度則難以限制決策者發動戰爭的權力。一旦國家戰略方向取決于決策者個人意志,決策者的戰略誤判將可能導致崛起戰爭。
三、案例分析
(一)德國與美國的崛起
19世紀下半葉,統一的德國與結束南北戰爭的美國抓住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機會使得各自的國家實力獲得長足的發展,均具備實力挑戰當時的霸權國英國。
19世紀90年代德國完成工業革命,這使德國成為完全奠基在工業生產力之上的現代工業國。德國在當時重工業的標志——煤、鐵、鋼的產量和輕工業的標志——紡織用棉的消耗都達到世界的前列。第二次工業革命中興起的電氣與化工部門,德國在世界上都占有明顯的優勢。德國電氣工業的總產值,1891—1913年間增長了28倍。1913年德國的化工產品銷售額達24億馬克,生產了占世界總產量90%的合成染料,出口了占世界化工產品出口總額的28%。[4]與此同時,1890年的美國工業產值即已躍居世界第一位,占世界工業總產值的31%;在世界貿易中美國則占第三位,僅落后于英國和德國,占世界貿易總額的10%。[5]endprint
第二次工業革命使得德美與英國的經濟實力對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1900年時,三國工業生產占世界工業生產的比重,英國為18%,德國為16%,美國為31%;十年后到1910年,英國占14%,德國占16%,美國占35%,德國已躍居歐洲之首,居世界第二位,美國更是躍居世界第一。這個時期由于德國工業經濟從內向型向外向型轉變,貿易額隨之大增,從1900年的103.7億馬克增至1913年的208.5億馬克,增幅一倍還多。1913年英國占世界貿易額的15%,德國占13%,美國占11%,德國是世界第二大貿易國,美國則是世界第三大貿易國。[6]
(二)德國與美國的崛起戰略分析
統一后的德意志第二帝國,在首相俾斯麥的領導下,依靠復雜均衡的大陸策略為德國贏得了寶貴的和平發展時期。但威廉二世執掌國政后不久便實行了與俾斯麥截然不同的外交政策即“世界政策”。“世界政策”的主要體現就是殖民主義和海軍主義政策。
威廉德國的海軍主義。1897年中,主張海外擴張的馮·梯爾皮茨海軍上將成為帝國政府的海軍大臣。上臺伊始,他便制定了龐大的海軍建設方案,要求建立強大的艦隊,同英國一決雌雄,從而實現威廉二世的“世界政策”。1898年帝國議會通過第一個擴建海軍的法案。兩年后政府又提出了第二個造艦法案,規定十七年中把艦隊數量翻一番,也被議會通過。1906年、1907年和1908年,政府接連提出進一步擴建海軍的提案,都被通過。梯爾皮茨的海軍擴張計劃引起了英國的忌憚,對德國的命運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威廉德國的殖民主義。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意志帝國將北非、巴爾干和土耳其作為其對外擴張的主要目標。1899年德國利用英布戰爭的時機,占領了太平洋上的薩摩亞等小島。威廉二世的“世界政策”的重點之一是建造巴格達鐵路,這條所謂“三B鐵路”,途徑柏林—拜占庭—巴格達,不僅能使德國控制整個土耳其和小亞細亞,而且可以從陸上威脅英國在印度和埃及的統治,成為德國“向東方推進”的工具。[7]威廉德國的殖民主義政策直接挑戰了英國的利益,為一戰爆發埋下了隱患。
隨著19世紀末期美國國家實力的顯著增強,為了適應商品輸出、爭奪勢力范圍的需要,美國拋棄了孤立主義的外交傳統,與德國一樣日益走上了海外擴張的道路。它一方面利用門羅主義作為干涉拉丁美洲國家的內政、排擠英國勢力的工具,以實現它獨霸拉丁美洲的野心。另一方面積極擴充海軍實力,在遠東和太平洋地區進行頻繁的侵略擴張,以奪取新的領地和勢力范圍。[8]
美國的海軍擴張政策。為適應復興海軍加速對外擴張的需要,美國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1883年,美國國會通過撥款以建造4艘現代鐵甲艦的議案,1886年開始建造的戰列艦“緬因”號于1890年建成下水。從1890年起,美國開始大力建造第一流戰艦,到1900年共建造了15艘一流戰列艦和5艘裝甲巡洋艦。隨著美國海軍實力的增強,美國海軍實力在世界各國中由1880年的第12位上升到1895年的第5位,到1900年進而上升到僅次于英、法兩國的世界第3位。[9]
美國的對外擴張政策。1878—1899年,美國先后與英國、德國展開對薩摩亞群島實際控制權的爭奪。當時三國的海軍艦隊匯集于阿皮亞港,“薩摩亞的上空戰云密布,戰爭大有一觸即發之勢”。[10]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初美英兩國還就巴拿巴運河的開鑿與歸屬權展開對抗。19世紀80年代美國同歐洲列強展開角逐,開始積極干預拉丁美洲的事務。在此之前,拉丁美洲屬于英國的勢力范圍,因此美國對拉丁美洲事務的干預導致了與英國的激烈沖突。
通過對德美兩國崛起時期的國家戰略分析,我們發現兩國采取了近乎相似的海軍擴張與對外擴張政策,為了爭取海外利益不惜與霸權國英國展開針鋒相對的對抗。那么,何以最終英國與德國之間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而美國不僅避免了對位大國戰爭,而且順利實現了和平崛起。
(三)國家制度對戰爭的影響
德國與美國的擴張政策同樣導致了與英國的激烈對抗,兩國也同樣經歷了數次戰爭危機。但是,美國政府成功抑制了自身的戰爭沖動,而德國卻跌入了戰爭的深淵。究其原因,是兩國的國家制度對發動戰爭產生了不同的影響。
美英兩國關于委內瑞拉和英屬圭亞那的邊界爭端曾經將兩國推向了戰爭的邊緣。1895年7月20日,美國國務卿奧爾尼向英國發出了一份關于委內瑞拉邊界的照會,在照會中堅持美國有權干預英委兩國間的爭執,以支持委內瑞拉維護其領土的完整。英國外相索爾茲伯里勛爵回復表明英國不承認門羅主義適用于委內瑞拉和英屬圭亞那邊界糾紛,也不接受美國對這場糾紛進行沖裁。不僅如此,英國海軍立即在英屬圭亞那作了軍事部署,以此作為對奧爾尼照會的回答。由于英國拒絕仲裁,兩國關系陷于非常緊張的狀態。美國總統克利夫蘭在1895年12月17日致國會的咨文中,表示不能容忍歐洲國家在拉丁美洲的擴張。克利夫蘭充滿火藥味的咨文,煽起了美國舉國的戰爭狂熱。美國海軍進行了戰爭準備,把它的2/3艦只集中到拉丁美洲。但是美國的態度雖然咄咄逼人,但是它卻沒有采取有力的備戰措施,實際上是恫嚇多于行動。[11]美國并沒有輕易地發動對英戰爭,原因就在于根據美國憲法,美國總統發動對外戰爭必須得到國會的批準,而得到國會的多數支持并非易事。
而德國與英國之間的故事則更加廣為人知。1914年6月28日,在波斯尼亞的首府薩拉熱窩,奧匈皇儲費迪南遇刺身亡。以該事件為起點,爆發了國際關系史上著名的七月危機:奧塞沖突頓時加劇,于7月28日爆發奧塞戰爭。而在余下幾天中,威廉德國與英國相繼卷入戰爭,一戰由此爆發。[12]史料表明,德皇威廉二世對于奧皇的增援承諾是促使奧地利宣戰的決定性因素之一。德國輕易地甚至主動地發動戰爭,與其國家制度息息相關。德國憲法賦予了德國皇帝統帥全國軍隊與不需經過議會批準即可對外宣戰的權力。這一幾乎不受任何限制的權力成為德國輕易發動一次大戰的主要原因。endprint
四、結語:分權制衡的國家制度與和平崛起
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德國與美國在19世紀末期完成工業革命后都實現了國家的崛起,奉行了類似的海軍擴張與對外殖民戰略,同時面臨過與英國爆發戰爭的危急時刻,甚至美國的實力增長與對外戰略對英國構成了更加直接的威脅。但是,最終的結局是德國卷入了與英國之間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從而崛起失敗,美國成功卻避免了與英國的戰爭,并在兩次世界大戰后順利實現世界霸權的和平交接,兩國的國運迥異不得不令人唏噓感嘆。
究其原因,關鍵就在于德國輕易地挑起了戰爭,而美國對戰爭卻采取異乎尋常的審慎態度。差別所在,即兩國國家制度的權力集中程度。美國憲法規定,宣戰權掌握在國會手里,總統有權回擊針對美國本土的進攻,但如果不是針對美國本土的進攻,那么,總統要采取任何有可能導致戰爭的軍事行動,都必須得到國會批準。這一規定有效地約束了美國總統的權力,為美國決策者發動戰爭增加了一道保險機制。與此不同,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憲法卻規定德國皇帝代表帝國,身兼陸海軍最高統帥一職,有權對外宣戰而無需經過議會批準。缺少了國會對于行政權力的有效制約,當決策者出現戰略誤判時,國家所面臨的戰爭風險也就大大增加。這就是德國崛起失敗的悲劇原因之所在。
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崛起中的大國而言,吸收美國分權制衡的國家制度對抑制戰爭沖動的經驗,借鑒威廉德國權力集中的決策模式阻礙和平崛起的教訓是十分必要的。唯有繼續深化政治體制改革,實現“依法治國”將“權力關進籠子里”的改革目標,才能為中國的和平崛起確立制度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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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華僑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能力培育計劃資助項目(項目編號:1511312906)。
(作者單位:華僑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