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剛


前些時候,成都一家媒體報道,當地建筑工人平均月工資8300元;技術含量比較高的那10%的人,月工資可以拿到12000~20000元。這個收入水平瞬間把月收入只有3800元左右的助理、秘書、文員等白領比了下去。
包括當地人在內的網友給予一片罵聲,認為采編這條新聞的人不知人間冷暖:建筑工人賺的都是血汗錢,辛苦勞累不說,多數沒有“五險一金”,朝不保夕,說不定還會被欠薪,拿這個高薪是應該的。
網友罵人的理由,毋寧說是一種價值觀的宣泄,理直氣壯,無論如何都是成立的。
不過,聯想到兩三年前,上海的單位辦公室小裝修,我曾問過裝修工人的收入狀況,與上述的成都建筑工人收入狀況相比,兩者已經相差無幾。作為勞務輸出大省的四川,最市場化的建筑用工市場,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填平工資鴻溝,說明了一些深刻的變化正在往縱深方向發展。
那些年,我見證的勞務輸出
四川作為勞務輸出大省,我幾乎全程見證了它的興起。
上世紀80年代,四川的勞務輸出主要有兩個方向,一開始是去往西藏、青海的建筑工地,當地很多包工頭都在那里挖到第一桶金,在這些工地上誕生了第一批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乃至億萬富翁。稍后,另一批人往廣東方向去打工,但規模很小,有極少部分掙到錢,回來蓋上了“廣東樣式”的住房。這些都是當時作為中學生的我能夠聽到和看到的。
1993年春節后,剛上大一不久的我帶著行李,去成都火車北站趕火車。一進站,我就傻眼了——售票大廳里人山人海,根本難以靠近售票窗口,更遑論買到火車票了。后經人指點,我在臨時開辟的學生窗口前擠得滿頭大汗,才終于買到學生票。上了火車,也是水泄不通,千辛萬苦,熬到了上海。
吸取這次教訓之后,我學會了每次都在縣城訂車票,但也免不了在火車上擁擠幾十個小時。由于坐車的人太多,后來加開了兩趟車,春節期間達到五趟車,仍然供不應求。我沒有從成都往北京和廣州方向去過,但據說擁擠的程度,絲毫不亞于去往長三角的。
每次春節后出發去上海上學,站在成都火車北站的廣場上,看到潮水般的四川老鄉,吃力地背著蛇皮袋往外走,有買不到票,忍受著寒風在廣場上挨排打地鋪的,有等上兩三天甚至更久的,要么發呆,要么睡覺……此情此景讓我心里很不舒坦,不禁想,天府之國,不過爾爾。
從人口統計上,也可以看出相當長一段時間,四川的常住人口在不斷減少。2000年,四川常住人口有8329萬,到了2010年,減少到8045萬,10年間減少了近300萬人??鄢丝谧匀辉鲩L,至少有300萬人跨省謀生。
其它勞務輸出大省,基本也是如此。安徽省從高峰時期的2004年6228萬人,減少到2010年的5957萬,6年時間同樣減少了將近300萬人;河南省從2004年的9717萬減少到2010年的9405萬,減少300萬人左右;重慶市的人口在2000年到2010年間,增減呈“U”型,略有增加……其它勞務輸出大省,不再一一列舉。
與之相對照的是勞務輸入省份,2000到2010年間,北京人口從1364萬增長到1962萬;上海從1609萬增長到2303萬;浙江從4680萬增長到5447萬;江蘇從7327萬增長到7869萬;廣東從8650萬增長到10441萬。
勞務輸出會逐漸停止嗎
但非常有意思的是,在2010年,輸出地和輸入地的人口增減出現了戲劇性的逆轉,有的省份顯現明顯拐點。
比較典型的是四川,常住人口從2010年的8045萬增長到2015年的8204萬;安徽從5957萬增長到2015年的6144萬;5年時間也讓河南增長了75萬人口;重慶人口則從2885萬增加3000萬以上。另外一些在2000年到2010年常住人口增長緩慢的勞務輸出大省,從2010年開始,人口增長都有明顯加快的跡象。
再來看看原來的人口高速流入地在這5年間的人口增長情況:北京增長209萬;浙江增長不足100萬;江蘇增長107萬;上海在2014年到2015年度,人口還出現了負增長;廣東增長408萬。
一系列數據表明,這些人口輸入地的人口增速大大放緩。從增長曲線的趨勢看,人口絕對數的減少恐怕為時不遠。
近幾年來,媒體反復掀起“逃離北上廣”和“重返北上廣”的討論,有人認為這是個偽問題——怎么會有人舍得離開“北上廣”呢?即便離開,不是還會很快回來嗎?但人口統計的數據表明,即便人口還在涌入,但速度已經大大放緩。
產業遷徙帶動人口遷徙
該如何解釋人口版圖在短時間內的巨變?
最大的原因是產業內遷。由于內地用工成本和土地成本普遍比沿海地區要低廉,一些產業尤其是勞動密集型產業為降低成本而內遷,恰好也帶走了就業人口。這個解釋是站得住腳的。2012年的數據顯示,此前三年,四川省電子信息產業主營業務收入從1200多億元增至3400余億元,增長了近兩倍。
但接下來的問題是,當像成都這樣的內地城市,最市場化的建筑工人的工資都已經與沿海相差無幾,而且當這種勞動力價格傳導到其它行業的時候,內地勞動力價格便宜的優勢恐怕很快就會丟失。
事實上,能夠在網上查到的資料顯示,2015年冬季求職期,北京的平均工資是9227元,上海8664元,深圳7728元,廣州6913元;與之相對,成都是6249元,重慶是6181元,合肥與鄭州都是5600多元。收入差距仍然存在,但與過去動輒兩倍以上的差距相比,已經明顯縮小許多。實際上,勞動力價格便宜的優勢,消失得可能比想象的要快得多。
2017年春節,《華西都市報》就報道,除了家政服務行業用工短缺外,餐飲、外賣等需要大量人力支撐的行業,也在歲末年初遭遇了不同程度的“用工荒”。記者走訪發現,并非只有勞動密集型產業出現“用工荒”,即便IT、房地產、金融等行業,也會在春節前后出現員工流失的情形。與勞動密集型產業春節期間人手短缺不同,IT、房地產等行業的擔心往往是春節前不少員工醞釀跳槽,春節一過,立刻出現員工大量流失的現象。
收入鴻溝逐步填平
這種過去只會頻繁出現在一線城市的跳槽現象,現在也逐漸頻繁地出現在二線城市。
在中國,員工普遍以跳槽方式維護自身利益,當跳槽成為一種普遍現象,說明勞動者已經有了相當的議價能力。2016年初,成都的員工主動離職率一度高居榜首,跳槽頻繁,說明工資上漲還有相當的空間。
當北京、上海還在為城市人口太多而發愁,正在設法控制人口規模之時,從上面的一系列數據看來,不勞政策費力,勞動力可能也在主動離開。這種離開,更多的可能出于經濟理性,政策限制可能只是推波助瀾。說到底,是市場配置資源的功能發揮了主導性作用,市場之下,自會逐漸填平溝壑。
值得注意的是,與北上廣深收入差距接近兩倍的,過去一直是那些傳統的中西部城市,而現在,這頂“桂冠”落到了東北和山西的頭上。這是因為,一方面,東北老工業基地持續衰落,煤炭價格大幅下跌,反映在收入上,就是原地踏步甚至倒退;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產業大轉移中,這些地區因種種原因,缺乏產業進入,當地勞動者因而難以獲益。
可以設想的是,如果東部地區與中西部地區的收入差距進一步縮小,傳統的人口輸出地很可能在沿海地區帶回更多的人口。這種變局,將有可能使有的學者曾經設想的在珠三角、長三角建立超大城市群的設想落空;同時,由于人口流入速度大幅降低,房地產價格上漲的根本內驅力將逐漸消失;此外,由于交通便利化程度空前,統一大市場已然成型,你所在的地區拿得出手的產業有哪些?核心競爭力又在哪里?
(作者系冰川思想庫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