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佃


一
四月的臺灣正值雨季。我們停留的那幾天,雨總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離開南投,趕往臺北的路上又遇大雨。于是臨時起意,投宿新竹。可是,來不及預訂酒店,怎么辦?司機說,帶你們去個地方吧。這樣的雨,那里估計也沒多少客人。
車子從新竹城區繞過,拐進一條鄉間小道。已坐了三個多小時的車,路上有些顛簸,加上大雨瓢潑,倦意陣陣襲來,幾位同行昏昏欲睡。又過了近個把小時,司機說,到了。一看,酒店的入口處立著一塊巨石,上刻漢隸“南園”二字。等進了門,大家便有些怨氣了:這哪是酒店呀,分明是一棟閩南大厝嘛!
放下行囊,服務生提醒說,可以到大堂茶歇。到了大堂,方覺不一般。這棟閩南風格的樓宇,依山而建,大堂設在斜坡下。這樣,大堂的挑高就有六七米,顯得氣勢恢宏。
入座后,一杯香茗,一碟堅果,驅散了舟車勞頓。不經意間,抬頭發現大堂兩側的高柱上有一副對聯:“勞心力能得幾時閑,好安排高閣看山,小舟釣水;賞風月不須一錢買,莫辜負滿園如繡,四季皆春?!焙靡慌赦蛔詷?、陶然自得的景象。
走近一看,這副對聯是寫贈王惕吾先生的,或者準確地說,是寫贈臺灣《聯合報》員工的。
這時,我方如夢初醒——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地方。
二
我對王惕吾先生,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了解的。
快步走出大堂,已是雨后初霽,放眼望去,整個庭院依山傍水,綠樹掩映,庭院正前方那寬闊的草坪一直往前伸展。沿著草坪旁的小徑走了兩三百米,卻見草坪正中,安放著一尊漢白玉雕像,下方刻有“正派辦報”四個字。端坐著的王惕吾,在厚厚的鏡片下有一雙深邃的眼睛,既堅毅又柔和,跟我印象中的典型報人不失毫厘。雕像前有三束百合花,雨珠點點,更顯嬌艷欲滴。我想,祭拜的人或許就在園里。
再沿著園中的林蔭大道走去,樟樹、榕樹相間而種。據說,王惕吾喜歡樟樹,而他的夫人則喜歡榕樹,所以建園時就按一棵樟樹、一棵榕樹那樣相間栽種。
曾有記者問過多位臺灣人:“南園是什么?”有人說,是座江南風格的庭園;有人說,是人文與自然的共和秘境;有人說,是一個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還有人說,是一位從浙江來的老人,晚年對家鄉的思念……
而在我看來,南園的內核,無非“同心”二字。說到“同心”,這又要回到同心樓那副對聯的內容上。
南園落成后,王惕吾在庭園內加建了同心樓,作為《聯合報》系員工的休假中心。取名“同心樓”,象征《聯合報》系員工戮力齊心,共創事業。主樓設有的32間雙人套房是為《聯合報》系的職工準備的,他們每年都可以攜家屬到此休假一次,免費。
面對同心樓,不禁浮想聯翩。
我的案頭,一直擺放著王惕吾的《我與新聞事業》一書。每當我在工作中感到迷茫、糾結、困惑時,情不自禁地翻讀幾頁,就會有種豁然開朗、醍醐灌頂的感覺。
王惕吾經營《聯合報》40余年,他辦報的最大人格資產,就是信仰文化,敬重文人。
新聞界最熟知他的一樁故事:1953年9月,復旦大學新聞系出身的劉昌平,接任《聯合報》總編輯才8個月就患上了肺結核。在那個年代,此病無藥可醫,且因傳染性強,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但王惕吾卻把劉昌平接回自己家中休養,親奉湯藥,照料有加。
后來,《聯合報》成長壯大,劉昌平也成了協助王惕吾的重要推手。
王惕吾說:“我不知道世界各國有沒有一位職業軍人改行從事新聞事業,而在‘新聞戰線打了四十多年的‘仗;而我,則是由完完全全的一個職業軍人,轉而到新聞界……”
自知非報業科班出身,王惕吾接手《聯合報》初期,常常出現在編輯一線,站在各版主編座椅后當“見習編輯”。那時,個別主編年輕氣盛,王惕吾若有所請教,便有人不耐煩,不假辭色;而王惕吾從不多言,總是低著頭默默地走開。我想,這也許對他后來“尊重多元意見”的報人生涯來說,是個很好的“入伍訓練”。
《我與新聞事業》一書是1991年出版的,時過境遷,今天的媒體格局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王惕吾的許多真知灼見卻日久彌新。
三
王惕吾將自己一生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了《聯合報》,但他從不居功自傲,從不懈怠自滿。他在書中寫道:“我一再強調‘文人辦報單打獨斗的時代已經過去,現代新聞事業就是一種企業或者說是文化生產事業,也就是群體群力的事業
《聯合報》四十年的發展,反映了數千報系員工努力的‘眾生相。有每一個齒輪,每一個螺絲共同操作與互動的作用。最可重視的,最可指陳的,乃是我們的全體同仁對于《聯合報》這個事業,都有一份共同的參與感、榮譽感、使命感?!?/p>
南園的晚餐,每人一份西餐,甚是豐盛,但我卻沒有多少食欲,讓我耿耿于懷的是,今天的南園,已變成名副其實的酒店,成了四方旅人的驛站。問了酒店老板,他說,《聯合報》系員工曾經的福利,早已成為歷史。聽了難免讓人心有戚戚。
翌日,我起了個大早,再走到王惕吾雕像前,端詳著他那剛毅的臉龐,心想,盡管傳媒業的舊格局已被徹底顛覆,但是,如果大家都能像當年《聯合報》員工那樣上下同欲、戮力同心,又何愁前路迷茫呢?
(作者系第十屆福建省政協委員、《廈門日報》社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