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奧
2015年3月24日。
初春的北京,仍透著寒意,陰冷刺骨。
清晨,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外,幾位年輕輩的航天人眼含熱淚,用力舉著悼唁橫幅,上書“治學嚴謹獻身航天思念無限追憶永恒陳福田院士一路走好”。
東禮堂內,白紗低垂,素幛高挽,花圈緊簇,哀樂低回,莊嚴肅穆。從北京四面八方,甚至從千里之外趕到殯儀館的人們,懷著無比悲痛的心情,送別這位為我國航天事業奉獻了一生的老人。
“奔波了幾千公里,就是想見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陳福田母校的同窗好友痛惜中帶著哽咽。
“陳總在病重時,還傳授給我研究問題的方法,讓我受益匪淺。”趙曉寧博士談到協助陳老在病中修訂書稿的場景,不禁潸然淚下。
“老陳干了一輩子航天,臨終前,他惦念的還是他的工作……”凝望靜靜躺在鮮花叢中陳福田的遺體,陳福田老伴陳月琴泣不成聲……
陳福田,一個解放前靠撿煤渣謀生的苦孩子,在黨和國家的培養成長為一名院士,懷揣強軍報國的理想,50年如一日默默耕耘在導彈研制領域。
他,對生活的標準很低,對工作的標準極高。為了提升導彈打擊精度,花甲之年勇闖戈壁,沙漠尋寶。
他,晚年罹患癌癥,依然笑對病魔,與死神賽跑,爭分奪秒,甚至連做夢都在想著工作,一直奮斗到生命終點。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今天,就讓我們走近陳福田院士,去感受他的平凡與偉大。
1964年7月,陳福田從北京航空學院導彈總體專業畢業,進入一院一部工作,歷任研究室主任、國家某重點型號的副總設計師、總設計師、一院戰術武器系列總設計師等職務。50年間,他領導了我國第一代地地固體常規導彈武器系統的研制,填補了我國近程常規導彈的空白。他敏銳地分析國際軍事斗爭形勢,頗具前瞻性地領導并研制出新型地地固體常規導彈武器系統,使我國導彈技術達到國際先進水平。他領導研制的導彈武器系統是我軍主戰裝備之一,多次參加軍事演習和國慶閱兵,彰顯了我國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實力和決心。
對工作,陳福田總是精益求精,把嚴慎細實的作風刻到了骨子里。多年同事、某型號總設計師張海瑞回憶到,陳老常說一句話,“我們只是完成了工作,但不一定完美”。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2000年,某重點型號飛行試驗獲得成功,但由于對導彈落點精度不滿意,陳福田左思右想,寢食難安,夜里十點多敲開了張海瑞的房門,見面第一句話就說:“彈頭的精度有點問題,明天你跟我走一趟落區。”
頂著炎炎烈日,當他們驅車幾百公里到達落區時,前來接待的站長佇立在原地,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他說,場站建成幾十年來,第一次有型號總設計師來這里親自尋找殘骸,并且還是一位60多歲的老人。然而,陳福田之后的舉動更加讓站長吃驚,他要求不休息,即刻前往戈壁尋找彈體,抓緊有效時間,盡快找到最真實狀態的殘骸。
經過短暫的商榷,站長按照陳福田的要求,鎖定了所有可能性區域,安排了三輛戈壁小車和一輛吉普車共同展開包抄搜索,逐個區域地毯式排查。帶著簡單的水和干糧,大家一頭扎進了戈壁灘。
在陳福田的帶領下,搜索隊伍每天早晨八點準時出發,晚上十點太陽完全落山后才返回站點,中午也只用隨身的干糧充饑應對。酷熱難耐,戈壁上沒有任何遮蔽物,太陽從頭頂暴曬下來,讓人汗如雨下,多站一會兒就要中暑,而顛簸的路況更讓人五臟六腑翻江倒海。搜索的每一天,隊員們都經受著體力和精神的雙重考驗。到了第七天,站長擔心陳福田一行人的身體吃不消,特地托人從城里運來了牛羊肉補充營養,可陳福田第一反應卻是:“你們的戰士長年累月駐扎在這里,你們才是最辛苦的,不用搞特殊待遇,戰士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陳福田依舊是囫圇吞棗般第一個吃完了飯,招呼大家多吃點之后,便到一旁的空地里默默地踱步。有時點上一支煙,面對一望無垠的戈壁灘陷入沉思。
終于,殘骸在當天下午找到了。確認是本次試驗的彈體后,大家歡呼雀躍,興奮得蹦了起來。陳福田顧不上休息,當即決定返京。就這樣,一行人馬不停蹄,連夜返回營地,第二天一大早又驅車二百多公里趕到當地機場,坐上了返京航班。盡管已經數月在外奔波,但他下飛機后顧不上回家,而是直奔型號飛行試驗總結會議的現場。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對飛行數據和彈體殘骸的反復分析比對,進一步優化設計,導彈落點精度有了質的提升。
長期超負荷的工作,鐵打的漢子也會扛不住。陳福田不知疲倦的忘我工作,極少關注自己的身體。終于有一天,他病倒了。
2007年,陳福田主持研制的某重點型號飛行試驗獲得圓滿成功,在飛行試驗結束返回的途中,陳福田突然感到行動不便,一股異于往常的疼痛向他襲來。他強忍著疼痛回到北京,在家人的強烈要求下,陳福田前往醫院接受了全面的身體檢查,最終確診為胃癌、前列腺癌。
消息如晴天霹靂,擊垮了陳福田身邊的所有人,他們無論如何不敢相信,每天不知疲倦工作、仿佛有著無窮精力的陳福田會突然倒下。面對死神的威脅,這位老人并沒有意志崩潰或抗拒治療,反而表現出了難以想象的堅強和樂觀。他親自研究病例和藥品,與醫院專家共同討論治療方案。最初被診斷可能只剩下幾個月生命的他,用自己超強的意志力恢復了身體,竟然在手術治療半年后成功出院,重新回到工作崗位。
出院時,醫生叮囑陳福田,每年必須進行一次30天的全面復查體檢。然而怕耽誤工作,陳福田連這每年一個月的復查時間都“斤斤計較”,竟然把航天系統工程管理方法用在了治療和復查上,一項項研究復查項目,計算每一項檢查需要的時間,硬是將復查時間從30天壓縮到15天。
重新回到工作崗位的陳福田,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寶貴時間。他每天按時來到辦公室,翻閱大量資料,參加各種預研課題的討論,利用自己多年的實踐經驗為型號把脈。會議大多一開就是一整天,對于一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來說都有點吃不消,更何況是一個身患癌癥、古稀之年的老人。但陳福田永遠都是目光矍鑠,講起話來邏輯清晰,指出問題一針見血。尤其是,對于關乎整個戰術武器領域長遠發展的前沿技術和專業性問題,他始終高度關注,甚至有一次,聽說了某專業領域要召開一場重要會議,住院復查的他竟然從病床上跳起來,換好衣服就沖向了會場。工作中的他仿佛永遠不知疲憊。endprint
就這樣過了整整7年,他還是那個眼睛里只有工作、沒有自己的陳福田。2014年5月的一次復查后,他沒能離開醫院,因為癌細胞已經轉移,必須留院治療。
同事們回憶,病重住院期間,“陳總的病房就像是型號協調會現場,一與同事談論起工作,陳總就仿佛變成了完全健康的人,嗓音洪亮,吐字清晰。”
陳福田有一個藍色布袋,里面裝著厚厚一摞泛黃的方格紙,上面的字跡工整清晰,這是他生前的手稿,足足有三四萬字,都是他對近年來國際形勢、周邊安全環境和未來技術發展趨勢的思考。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決定與死神賽跑,抓緊最后的時間,為后人“留下些什么”,為心愛的航天事業再貢獻點綿薄之力。出于這樣的思考,病床上的陳福田著手《“空海一體戰”及其引發的思考》一書的寫作工作。
為保證治療效果,醫院規定每周只有周三、周六、周日的下午可以探望病人。然而陳福田卻做出決定,周三周六的兩個下午都處理工作事務,僅把周日下午留給家人。從此,陳福田就在病床上與協助他的同事討論寫作提綱、交流寫作思路。他還托人把自己收集的科研資料帶到病房,讓家人到北京圖書大廈幫他購買參考資料,通過電視媒體節目了解國際形勢和軍事領域動態……
由于經常要掛吊瓶,醫生不同意陳福田長時間伏案寫作。然而陳福田軟磨硬泡,請醫生幫忙想辦法,醫生不得已,只能用紗布裹住他的左臂,來保護埋在他手臂上的針頭。正是憑著這種精神,《“空海一體戰”及其引發的思考》一書首稿終于在老人離世前送到了他的病床前。陳福田把它放在枕邊,得空就讓女兒念一段給他聽。“老陳年輕時就對時間精打細算,要把全部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他做到了”。老伴陳月琴每每想到這里,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病情進一步加重,陳福田痛得連續幾天幾夜睡不著。醫生決定為他使用鎮定藥品促其睡眠。而老人在睡夢中無意識狀態下,不時囈語著與工作相關的片段。
2015年3月20日12時20分,我國地地固體常規導彈技術開拓者之一、集團公司科技委顧問陳福田院士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享年76歲。
“迎難而上,知難而進,難中有樂,難也不難。”這是擺放在陳福田家中,由他親筆書寫的座右銘,也是他50年為我國航天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人生寫照。
陳福田,這束為航天事業燃燒了50多年的熊熊火炬熄滅了,但他的光芒照亮了身邊每一個人。陳福田視國家利益高于一切,用平凡而偉大的一生演繹了一個航天人對航天夢、強軍夢、中國夢的執著追求。他并沒有離開,他的精神將在新一代航天人接續奮斗中得到傳承。他的人生,明亮、熾熱、永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