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國棟
羅振亞新詩研究學述
○肖國棟
在漢語新詩百年的時間坐標系里,我們所要進行的清理應該有兩個方面,一是以新詩本身百年發展與流變作為對象,進行深入研究,系統總結百年漢語新詩的經驗與教訓等,另一方面,我們還應及時進行這一百年來新詩研究的學術史清理,某種意義上說,漢語新詩百年發展的研究是離不開這種學術史清理的,兩者互為表里,相輔相成。所以,對羅振亞先生的新詩研究做學術史的清理就具有了雙重學術意義:一方面現代漢語新詩究竟是如何發展怎樣流變的,通過羅振亞先生的新詩研究可以一窺究竟,實際上漢語新詩百年的面貌如何是脫離不開學者選擇以何種方式加以呈現的;另一方面,羅振亞先生以他的學術研究參與了漢語新詩百年歷史發展過程的三分之一,并且他的著述囊括了新詩整個一百年的歷史進程,所以把新詩百年和羅振亞先生的詩學研究并置在一起,是一種十分有益的互相發現。這無論對羅振亞先生個人,還是百年新詩歷史的建構,都是極有意味的。
我把羅振亞先生30年新詩研究的學術理路概括為5個特點:百年視野、先鋒視角、與詩俱進、精雕個案和有所不為。這5個特點能夠體現他的歷史觀和詩學方法論,更能反映他的審美取向和價值標準。百年漢語新詩借由他的研究呈現出一種豐厚而又單純、熱情但不乏清醒的面貌和品格。
縱覽羅振亞先生30年的新詩研究歷程和豐碩成果,我們幾乎看不到以“百年”字樣為名頭的專著(《20世紀中國先鋒詩潮》可以視為具有百年命意的命名),這樣的論文也極少看到,僅見的兩篇是《20世紀中國現代主義詩潮概觀》《中國新詩百年:教訓不少啟示更多》。
但是我們又分明感覺到,他的全部研究視野是著眼于漢語新詩百年歷史建構的。這體現在他幾乎以一人之力獨立完成了現代新詩百年歷史的貫通式研究,比如他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流派史論》中用六章的篇幅從詩歌流派演進的角度梳理了百年新詩的嬗變和承繼,按照時間先后論及了象征派、現代詩派、“九葉”詩派、臺灣現代派詩、“朦朧”詩派和第三代詩,截止到該著出版的2002年,幾乎把現代主義這個脈絡里的流派都囊括進來了;在時隔6年出版的《20世紀中國先鋒詩潮》這部著作中,他又在“時序”和“流派”這兩個維度上續寫了《“個人化寫作”的確立與分化:20世紀90年代的先鋒詩歌》《“另類”的聲音:“下半身寫作”領銜的’70后詩歌》,及時捕捉和總結詩歌發展的動態訊息,完成并留存了歷史的快照,積極參與新詩歷史化過程,建構屬于他自己的新詩研究的小宇宙。進入21世紀的漢語新詩也同樣反映在羅振亞先生追蹤新詩歷史軌跡的目光里,被加以頻繁聚光和多維度考釋,這些論述或著眼于新世紀詩歌發展的整體取向與特質,或著重于性別流派,或矚目于特定理論問題,或流連于年份掃描,不一而足,也幾乎無所不包,比如《新世紀詩歌形象的重構及其障礙》《新世紀詩歌寫作:方式、特質與問題》《在突破中建構:論新世紀女性詩歌的精神向度》《21世紀詩歌“及物”路上的行進與搖擺》《沉靜中的悄然生長——2010年中國詩歌觀察》等論文。此外,他還以詩人專論的形式,隨時寫下他對當下詩歌寫作的觀感、意見與建議,這種寫作既是一種標準的詩歌批評,同時隨著時間的流逝,也必將成為當下詩歌史建構的一部分資源,同樣不失為一種有著獨特價值、不可替代的新詩研究的歷史建構方式。因此,所謂百年漢語新詩,如果作為一種歷史形態的概念和命題,其歷史階段性特征和內涵缺少了羅振亞先生(以及像他這樣緊密跟蹤詩歌發展進行研究的同類學者)的詩學研究,是很難成立的。
在羅振亞先生的百年新詩研究中,他幾乎把所有精力都灌注于對具有獨創或反叛精神、更多關注個體、詩藝更具有現代性傾向的這樣一個譜系的發掘和研究。他在《近二十年先鋒詩歌的歷史流程與藝術取向》一文中,對先鋒詩歌的概念有一個提煉:
“先鋒詩歌”兼具時間與社會學意義,當是那些具有超前意識和革新精神的實驗性探索性詩歌的統稱,它至少具備反叛性、實驗性和邊緣性三點特征。
同時,他“驚喜”地發現,在夾雜一些浪漫主義詩歌在內的以現代主義為主體、注意探索詩歌與心靈內宇宙聯系更突出藝術價值的內傾詩(包括新月詩派、象征詩派、“現代”詩派、九葉詩派、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臺灣現代詩派、朦朧詩派的詩歌)那里,組構起一條頗為壯觀的連綿風景線,它們都堪稱各自時代詩歌陣營中的先遣隊,只是那時從來沒有人用“先鋒詩歌”的字樣為后一流脈命名。①結合羅振亞先生在上述論文中的這一描述,我們不難發現,他是自覺把梳理先鋒詩歌這一流脈作為自己的學術使命的。在此前后的三十年中,他可謂孜孜不倦、一心一意地進行現代主義詩歌研究,源源不斷地貢獻著凝聚了他的才情和智慧的著述,稱得上是在完成一項投入巨大的工程。
他之所以自覺選取“先鋒”視角進行百年新詩研究,在我看來是具有歷史再生產和續寫文學史意義的。所謂“歷史再生產”是指羅振亞先生對先鋒詩歌這一流脈所進行的清理和研究,拂去了它身上覆蓋的歷史塵埃,復活了它鮮活豐富和充滿創意的本真面目,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這段歷史的“命名”和再生產。所謂“續寫文學史”是針對于他對先鋒詩歌進行跟蹤研究而說的,無論自覺與否,這種研究終將會沉淀為未來先鋒詩歌研究的歷史的一部分,并自然會構成對已經具有穩定歷史形態的前先鋒詩歌史的續寫。在這樣兩個向度上,羅振亞先生又表現出鉤沉歷史力圖鮮活可感、續寫當下務求冷靜辯證的述史方式,很好地反向把握了歷史描述的分寸感,實現了同情之理解和審慎之熱情的辯證統一。
關于這一點,我想強調的是羅振亞先生對當下新詩發展的追蹤研究,這反映在他一系列重要的論文和論著中,時間和研究對象始于20世紀80年代前期和中期的朦朧詩,并緊密結合著當代新詩的創作延伸到當下,及時對新詩的創作與流變加以批評和總結,給予其理論化提煉、歷史性省思。這樣一份參與新詩歷史進程的熱情和理論敏感是難能可貴的,也是需要極大勇氣的。我記得陸耀東先生在給羅振亞的《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撰寫序言時就比較審慎地說:他的著作“涉及的是尚未成為歷史的‘現象’,而且評價分明,恐招駁論”。②關于當代文學或當下文學是否宜于寫史的問題,一直是一個見仁見智的事。這對于一些穩健謹慎的學者來說,甚至具有相當程度的冒險意味,在他們看來可能或難免陷入爭議。但是,克羅齊也說過一切歷史在某種意義上說也都是當代史,因此以一個親歷者的身份對當下先鋒詩歌進行跟蹤研究,反而具有了某種歷史敘寫的優勢。
這類跟蹤式研究成果在他的全部著述中至少占有半壁江山,而且選題的視角相當豐富,并且隨著他對現代先鋒詩歌歷史清理相對告一段落之后,對當下先鋒詩歌的研究與批評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出產的成果也更加豐碩,可以說是蔚為大觀。他對當下詩歌的跟蹤研究與批評,大而言之是出于一種學者的責任感,小而言之也是一種為人的熱情和樸厚。所以,我們既能看到他從宏觀角度對新詩發展動向的迅速捕捉與宏觀概括,前文已經結合他的新世紀詩歌研究有所述及,這可以視為一種學者對學術的責任和敏銳。另一方面,他的跟蹤式研究更多地體現為針對詩歌寫作個體進行的無微不至的批評和助推,他通過自己的批評保留了一種與當下詩歌寫作水乳交融的細膩感受和鮮活細節。我甚至在隱約之間感覺到,正是這種植根于詩壇與詩人的近距離互動,才使他在出入詩與史的研究時擁有那樣一種不乏深沉的活力和不失生機的理性,彰顯了學問與詩的雙重魅力。
羅振亞先生的百年新詩研究有一個十分關鍵的著力點就是個案研究,這種個案或者體現為一些著名或有特點的詩人研究,或者聚焦于一個流派的研究,表現形式是多樣的。他是有意識地把個案作為歷史要素加以研究和配置的,使其作為一種歷史視野的支點撐起整個理論或史學論述的架構。所以,我們把他研究的個案串聯起來,就是一部出色的百年新詩史,有著非常清晰的脈絡和面向,彰顯的是他強烈的對于詩歌流變和個體創作的雙重關懷。就其所著重研究的流派而論,涉及到象征詩派、新月詩派、鄉土詩派、20世紀30年代現實主義詩派、現代詩派、九葉詩派、朦朧詩派、第三代詩、女性主義詩歌、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等等,組合起來基本等于一部中國新詩流派史,當然是一部以流派為個案的詩歌史?;诹髋裳芯康幕A和需求,羅振亞先生對于詩人個體的研究同樣相當豐富和充分,以上所列流派之中,除了鄉土詩派、20世紀30年代現實主義詩派之外,其余流派所屬重要詩人均有個案研究,現代詩人諸如胡適、聞一多、徐志摩、李金發、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廢名、林庚、金克木、施蟄存、徐遲、路易士、艾青、穆旦等,當代詩人諸如海子、胡弦、西川、梁平、張曙光、李琦、于堅、伊沙、翟永明、巨狼、李少君、任白、王小妮等等,這個重要詩人的名單整整貫穿百年漢語新詩發展的全過程。
在討論靈魂“個案”解讀時(這一提法見《問詩錄》),我想著重提出《雪夜風燈——李琦論》這部著作,可以說這是羅振亞先生所做最具規模的一個個案研究。除了作為個案研究的規模巨大之外,我覺得這部雖然未必產生重要影響的著作還充分體現了其間灌注的地方精神文化的特殊質地,它是龍江特色作家研究叢書中的一種,具有鄉邦文獻的性質,老實說沒有幾個地方作家能夠獲此殊榮。但是,正因為是這樣,可以說羅振亞先生用這樣一部個案從時間與歷史的洪流中打撈了龍江文學的生命與情感的豐厚具象,它的可貴就在于這種鮮明的地方性,就在于它的細小和獨特。
在個案研究中,還有一篇以詩體研究為著眼點的論文不能不提,這就是《中國社會科學》在2010年第1期發表的《日本俳句與中國“小詩”的生成》一文。這是一篇角度新穎,辨析精當,闡發系統,剖析深入,發表之后產生廣泛影響的力作,可為詩體個案研究的代表性作品。
總之,我們說他是把流派和重要詩人、詩體等多種元素作為歷史要素加以配置和研究的,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只是著眼點不同,但是貫通其間的眼光是統一的。當然,這個名單是不完整的,也很難完整,這里潛藏著相當豐富的繼續加以解讀的空間,因為羅振亞先生還是相當年輕的中年學者,完全沒有封閉和停滯的跡象。
在討論羅振亞先生詩學研究的百年視野和先鋒視角時,就揭示了他的新詩研究有他的角度和側重,實際上也是暗示了他基本回避了對現代新詩發展中另一個譜系的梳理和研究,比如左翼詩歌、革命現實主義詩歌、十七年詩歌和文革詩歌等等。僅就中國知網檢索來看,除了個別文章論及臧克家或鄉土詩、現實主義詩派,他唯一一篇討論十七年詩歌的論文是總結這一階段詩歌教訓的。這就是我所說的有所不為。
任何學者的學術研究都是結合主客觀條件,進行綜合思考和選擇的。我想,羅振亞先生自研究生畢業,就投身于現代美學和先鋒詩歌研究,這反映了他的個人趣味、歷史覺悟和美學準則等等綜合性因素的影響,在有所為與有所不為的抉擇中,承擔起了在當時具有啟蒙和創新意義的學術使命,并在超過三十年的學術堅守中,構建了一個美麗絢爛、充滿生機的詩性宇宙,中華民族的詩性血脈在他的筆下和當下先鋒詩歌的寫作中涌動不息,生生不息。
綜合以上的論述,我的結論是,作為一位詩歌史學者和詩歌評論家,羅振亞先生的學術進路堅定扎實,根深葉茂,已經構成了當代詩歌史一道亮麗的風景和不可逾越的堡壘,他的新詩研究將繼續發揮闡發作品、推介詩人、建構歷史的多方面作用,也值得詩歌研究和評論界寄予厚望,將沾溉詩壇、澤被后世。
(作者單位:齊齊哈爾大學文學與歷史文化學院)
①羅振亞《近二十年先鋒詩歌的歷史流程與藝術取向,詩探索》[J],2005年第1期,第20-37頁。
②羅振亞《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序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