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南方周末實習生 鄭可書 肖薇薇
專家委員會第一輪記名投票,不針對具體學科和具體學校,投的是條件——什么樣的學科屬于一流學科。由此形成一整套遴選標準,所有符合條件的學科自動生成了一份建議名單。
“比如,(同不同意)五年之內有人得過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他所在的學科就作為一流建設的學科。像‘復旦新聞這樣具體的學校名、學科名,我們投票時連這四個字都見不到。”
“扶優、扶需、扶特、扶新”,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院長劉海峰在教育部官網配發的解讀文章中表示,“雙一流”建設不是普惠性的,“始終將具備沖擊世界一流的實力和潛力作為最優先的考慮”。
為鞏固省內高校格局,很多省份在“雙一流”名單出來前已經制定了省內“雙一流”計劃。有媒體統計,目前地方層面承諾的支持“雙一流”建設投資已經超過了一千億。
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發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鄭可書 肖薇薇
二十年前,湖南伢子鄒贊讀完武俠小說《臥虎藏龍》,被書中描寫的大漠黃沙、草原天山、玉嬌龍和羅小虎的愛情深深吸引,于是他在高中畢業后報考了新疆大學。
新疆原有兩所“211工程”大學,新疆大學是其中之一。在鄒贊讀大學期間,國家又啟動了著名的“985工程”,要相對集中國家有限財力,對若干所高等學校和有條件達到國際先進水平的學科進行重點建設。這次,新疆大學沒有入選。
985、211兩大工程推動了中國高校蓬勃發展,但弊端也開始顯現,最受詬病的是其圈定一批高校后不再變動,造成高校身份固化和競爭缺失。
這樣的高校格局維持了十余年。直到2017年9月21日,教育部、財政部、國家發改委正式公布了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簡稱“雙一流”)建設高校及建設學科名單。名單包含42所一流大學建設高校、95所一流學科建設高校以及465個建設學科。具體來看,42所一流大學建設高校包括A類36所,B類6所;原39所“985工程”高校全部入列,另新增鄭州大學、云南大學和新疆大學等3所進入B類。一流學科建設高校95所,除已升級的上述3所高校以外,原“211工程”高校全部入列,新增25所非211院校。
“雙一流”高校以5年為一個周期動態調整,這似乎表明固化多年的高校格局已然發生變化。“從目前名單來看,我們主要是做加法,不做減法。”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副院長周光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首輪遴選結果顯示這是一次典型的帕累托改進:“改革至少使一個或幾個211、985高校受益,而沒有使任何一個利益明顯受損。”
38所高校自定建設學科
如今已在新疆大學執教的鄒贊相信自己見證了歷史,在他看來,新疆大學入選一流大學建設高校會“擴展學校的名聲,是一次難得的機遇”。但他并不清楚,新疆大學是如何成為這個“增量”的。
以動態調整、不搞終身制為改革亮點的“雙一流”建設方案自2015年8月啟動。2017年1月,經國務院同意,三部委印發《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實施辦法(暫行)》,“雙一流”建設進入實施操作階段。
“雙一流”的遴選機制經過了特殊的設計。三部委成立了以全國政協副主席韓啟德為主任的“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專家委員會”,委員會中,有部分高校主要負責人,有相關部委領導,有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也有大學教授代表。周光禮了解到,委員會成員“平均年齡應該在60歲以上”。
遴選無需高校事先申報,專家委員會經過討論和第一輪記名投票,先整體生成了一份建議名單。特別之處在于,第一輪投票沒有候選人,專家委員們并不是針對具體學科和具體學校進行投票。
“投票投的是條件,什么樣的學科屬于一流學科。”第二屆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中山大學原校長黃達人幾個月前在北京參與了兩輪投票,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比如,(同不同意)五年之內有人得過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他所在的學科就作為一流建設的學科,(第一輪投票投的是這個)。像‘復旦新聞這樣具體的學校名、學科名,我們投票時連這四個字都見不到。”專家委員會討論通過了一整套遴選標準,標準中既有學科排名等“硬條件”,也有定性標準;有一些條件是并列的,滿足其中一條即可入選。
根據這套尚未公開的遴選標準,第一輪投票后,所有符合條件學科自動生成了一份建議名單,包括421個學科,涉及99所高校。黃達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和9月21日最終公布的名單相比,建議名單中的學科一個都沒有刪去。
沒有減少,但是有增加。黃達人說,“有的學校需要進入,但又沒有符合條件的學科,就(由學校)自己定學科。”最終的“雙一流”名單包含137所學校、465個學科,比建議名單新增了38所學校、44個學科;其中,進入一流大學建設高校的重慶大學、鄭州大學、新疆大學各有3個學科,其余35個一流學科建設高校各有1個學科。?下轉第2版
名單上,這44個由新增高校自主認定的學科后都標注了“自定”,以示與根據專家委員會確定的標準而認定的學科有所區別。增加這38所學校,保證了31個省份都至少有一所“雙一流”建設高校分布。
“制造危機感”
42所一流大學建設高校是從一流學科擬建設高校中遴選產生,主要根據客觀數據和綜合評價。
教育部長陳寶生曾說,“‘雙一流不是985、211的翻版、升級版或者山寨版,而是一個全新計劃”,“不能再講一遍211、985的故事”。在一流大學中再分A類和B類,就被視作“雙一流”不重復兩大工程最直接的設計和信號。
鄒贊所在的新疆大學被歸入了“一流大學建設高校B類”。“B類就是要給入選高校制造危機感。”周光禮分析這一機制設計的初衷,“你說‘雙一流要動態調整,如果把所有‘985都變成一流大學,就感覺換湯不換藥了。動態無非是兩個,一個是原來在(第一梯隊)里面,讓你跌下去,暗示你可能離開這個名單;另外,以前不是的又可以進來了,能夠營造一種能進能出的印象。”
三部委負責人答記者問時也闡明,為打破身份固化、激發建設活力,將一流大學區分為A、B兩類,“這樣做主要是希望督促所有的一流大學建設高校加快改革、加快發展,并推動歸入B類的高校正視差距、奮起直追”。
原“985工程”高校東北大學、湖南大學、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這3所學校,則進入了一流大學建設B類。不過,三部委表示會在具體工作中對A、B類高校同等重視、同等建設、同等評價,“建設方案同等要求,政策經費等都同等覆蓋。”
在73所原“211”工程院校中,為什么是鄭州大學、云南大學和新疆大學這3所進入一流高校B類?官方解讀中,一流大學的遴選主要考慮了“促進區域協調發展,重點圍繞服務國家重大戰略,并有利于加快中西部高等教育發展”。
“國家是有政策導向,但還是要(專家委員會)投票,在西部好幾所學校里面選。投票人心情想必是復雜的。”周光禮認為,最終選擇這3所高校有一定說服力:“新疆大學在最西部,如果那里有一所一流大學,國家有重點投入,一些優秀學者認為有職業發展機會,優秀學生認為牌子好,這對穩定西部的作用比選其他任何一個大學都要大。”
云南大學同理,入選一流大學有助于西南發展。另一方面,云南大學入選的兩個一流學科(民族學、生態學)都不是“自定”,意味著云南大學在專家委員會第一輪投票后產生的建議名單中也有一席之地。
“鄭州大學的(被)選擇理由跟他們不一樣。”周光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河南作為有一億多人口的省份,沒有“985工程”大學,甚至沒有教育部直屬大學,“多年來開全國人大會的時候都有代表提。當然,鄭州大學最近進步很快,選擇它也實至名歸。”
不過,在制造危機感之余,985、211兩大工程的基本格局得到了延續。首輪“雙一流”名單沒有否定以往高等教育重點建設已經取得的建設效果。
有研究者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雖然“雙一流”的政策意圖強調能進能出、不搞終身制,但“加人進來就不容易,什么時候見過出去的?(很多人)都擔心未來只會進,不會出。”
“這個理解也沒錯,我們要建設高等教育強國,就是越來越多的學校能不斷參與。”教育部科技發展中心主任李志民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雖然有此預期,但在制度設計上不能沒有退出機制,“不然為什么要搞36+6(指一流大學建設高校分A、B類)呢?”
“增量”分給誰?
有25所“雙非”高校(既非985,又非211)成為了一流學科建設學校,構成了此番變局中另一個“增量”群體。李志民認為,輿論誤讀了這個增量釋放的信號,在理解“雙一流”建設“注重效率兼顧公平”的原則時有所偏差。
李志民針對的是在《中國新聞周刊》微信公眾號發布的一篇文章。文章分析了25所新入局的“雙非”高校所在地域,發現東部的增長要超過中西部。另外,幾個教育資源最為密集的地區,獲得了最多的增量,排名前三的北京、江蘇和上海三地,占據了這25所新入圍高校的三分之二左右,僅北京一地就占了三分之一左右。
“‘雙一流的主要增量,給了教育資源最豐富的地區。”文章作者在得出這一結論后質疑,中國經濟發展的路徑在初期注重遵從經濟規律的“先富”,到一定階段后應向遵從公平的“后富”傾斜:“我們的高校建設,目前處于哪個階段?”
“早期的211、985工程是希望在國家高等教育比較落后的情況下‘建高原。現在‘雙一流是希望‘筑高峰,它不是短期工程建設,會形成機制。”李志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雖然首輪“雙一流”遴選既有效率的名單,也有公平的名單,但公平并不是“雙一流”建設首要的政策目標。
“扶優、扶需、扶特、扶新”,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院長劉海峰在教育部官網配發的解讀文章中表示,“雙一流”建設不是普惠性的,“始終將具備沖擊世界一流的實力和潛力作為最優先的考慮”。
“大家都可能進入到國家戰略需要中去,只要你辦得好,不在乎你過去是什么身份。”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別敦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雙非”院校成為“雙一流”增量要釋放的主要信號還是打破身份固化,鼓勵高校建設特色學科、優勢學科。
南方周末記者發現,25個新入局者中有多所專業性大學,排名靠前的專業是中醫藥、醫學、音樂和美術等。
各省支持力度差異巨大
“雙一流”名單的增量會不會帶來財政支持上的增量?中央和地方對此有不同的回答。
中央財政針對“雙一流”建設的支持方案尚未出臺,官方公開表態中,也未見有將大幅增加財政撥款的言論。“最終以財政部為準,目前總的原則是整體的年度投入經費不會低于211、985工程。”李志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事實上,在“211工程”到期后,過去兩年,中央財政已經以“雙一流引導資金”的形式向原211、985工程高校進行專項撥款。不同高校獲得專項資金數額存在差異,但與“211工程”期內差別不大。
在投入總量上做增量的主要是地方,尤其是經濟發達省份。“中央財政只是釣魚,到現在還沒有明顯增加,但是把省里的錢釣出來了。”周光禮說,為鞏固省內高校格局,很多省份在“雙一流”名單出來前已經制定了省內“雙一流”計劃。有媒體統計,目前地方層面承諾的支持“雙一流”建設投資已經超過了一千億。
根據地方財力,各省支持力度差異巨大。周光禮認為,財政上做地區均衡的職責不在省政府,在中央財政。比如廣東省“十三五”拿出一百個億,支持地方高校發展,而西部的一些省份,整個省搞‘雙一流可能就只能拿出兩個億,還不如東部一所學校的錢多。
即便是這樣一場增量改革,也并非沒有輸家。“馬太效應決定了。也許兩所學校現在在伯仲之間,(其中進入‘雙一流的)經過5年建設和高強度投入,他們的差距會有天壤之別。”周光禮說,下一步評估和新名單確定將在2022年,他預測格局和現在相比不會有大差別,而是繼續做增量。
陜西一位高校教師的切身感受是,“雙一流”給中國大學帶來了格局變革中的集體焦慮,“至于這種集體焦慮是否能激發建設活力,是否能實現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的政策目標,答案在開局時還未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