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西德尼·謝爾頓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桑德赫斯特英國皇家軍事學院
11月22日,星期六,晚上9點
“長官!”
士官生塞巴斯蒂安·威廉姆斯沖進弗蘭克·多里安少將的辦公室。威廉姆斯面色蒼白,頭發(fā)凌亂,軍容不整。弗蘭克·多里安少將不滿地嘟起了嘴。這些學員水準在不斷下降,他只要閉上眼睛,似乎就能聽見英國皇家軍事學院(英國培養(yǎng)初級軍官的一所重點院校,也是世界上訓練陸軍軍官的老牌和名牌院校之一。它曾與美國西點軍校、俄羅斯伏龍芝軍事學院以及法國圣西爾軍校并稱世界四大軍校。——譯注)的這些家伙像扶不上墻的爛泥,正在哧哧地往下掉落。
“有什么事?”
“長官,阿基里斯王子——”
“阿基里斯王子?你是說士官生康斯坦丁嗎?”
威廉姆斯低頭垂目,看著地面。“是的,長官。”
“好吧,你說他怎么了?”
多里安少將吃驚地發(fā)現(xiàn),威廉姆斯幾乎要哭出來了。
“他死了,長官。”
弗蘭克·多里安少將撣去衣服上的棉絨。少將挺拔而瘦削,有著馬拉松選手般結(jié)實的身材,面部棱角分明,五官立體,好像是用石頭鑿出來的。少將面無表情。
“死了?”
“是的,長官。我看到他……他吊在那里……就是剛剛……太可怕了,長官!”威廉姆斯士官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天哪,這家伙真丟臉。多里安心想。
“帶我去看。”
弗蘭克·多里安拿起他那破舊的公文包,跟著愁眉苦臉的威廉姆斯走過一段沒有窗戶的過道,朝營房走去。威廉姆斯的步態(tài)介于正步走和漫步之間,四肢機械地擺動著,猶如被人牽著線的木偶。弗蘭克·多里安搖搖頭。在今日的軍營里,像塞巴斯蒂安·威廉姆斯這樣的士官生比比皆是。他們沒有紀律觀念,不知道服從命令,也缺乏他媽的勇猛頑強的精神。
這代人純粹是一幫笨蛋。
希臘王子阿基里斯·康斯坦丁也好不到哪里去。恃寵而驕,自命不凡。這些家伙似乎覺得參軍只是某種游戲而已。
“就是在這里,長官。”威廉姆斯指了指男浴室。
“他還在那里……我不知道應該不應該把他放下來。”
“謝謝你,威廉姆斯。”
弗蘭克·多里安面無表情。多里安五十歲剛出頭,灰色頭發(fā),腰板筆直,是位天生的軍人。長期的嚴格訓練造就了他的一副好身板。這是對他井然有序的生活、寵辱不驚的心態(tài)的最好回報了。
“解散。”
“長官?”威廉姆斯遲疑不決。他如墮云霧之中。少將真的要他走嗎?
他猶豫著不走,倒不是因為他想再看看阿基里斯。朋友阿基里斯最后的模樣已經(jīng)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了。阿基里斯的面部浮腫,眼睛突出,掛在椽子上,活像篝火節(jié)(英國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在每年的11月5日舉行。篝火節(jié)也稱蓋伊·福克斯節(jié),源于17世紀初。當時是伊麗莎白一世統(tǒng)治的鼎盛時期,英國國教雖脫離了羅馬教廷,但女王采取了溫和的平衡政策,使國內(nèi)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較滿意。女王去世后,詹姆士一世繼位。他入主英格蘭后,采取高壓政策,引起天主教徒不滿,其中極少數(shù)極端分子陰謀在1605年11月5日炸毀國會。他們用一年時間挖了一條通往議會的地道,計劃由蓋伊·福克斯點燃放在那里的炸藥,結(jié)果事情敗露,蓋伊在11月4日被捕,并與其同謀一起被處死。為了紀念這一事件,英國每逢11月5日都要舉行一些活動,逐漸形成節(jié)日。——譯注)上用的蓋伊·福克斯人偶。威廉姆斯發(fā)現(xiàn)他朋友這副慘相的時候被嚇得半死。威廉姆斯是名戰(zhàn)士,但那只是字面意義上的戰(zhàn)士,真實情況是,此前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尸體。
“你聾了還是怎么的?”弗蘭克·多里安厲聲問道。“我說‘解散!”
“是,長官,是。”
弗蘭克·多里安就那么站著,直到威廉姆斯走了,他才打開了浴室的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希臘王子的軍靴。軍靴真美啊,多里安少將想。這種黑色的軍靴是軍校規(guī)定的穿著之一。軍靴擦得錚亮,處于人眼的高度上。軍靴的后面是一個小隔間,小隔間的門開著。
桑德赫斯特英國皇家軍事學院每一名學員的軍靴都應該擦得這么亮才對。
多里安將目光向上移去。希臘王子的軍褲上洇濕了一大片。盡管這種現(xiàn)象并不奇怪,但這真是一件丟臉的事情。一個人的括約肌在死亡的瞬間失去了控制,造成了這種不堪的結(jié)局。難聞的味道撲面而來,多里安皺了皺鼻子。
多里安繼續(xù)往上看,這次看見了王子的臉。
阿基里斯·康斯坦丁王子似乎也在看著他。王子了無生氣的褐色眼睛大睜著,定定地望著多里安,好像永遠猜不透這個世界為什么這么殘酷無情。
愚蠢的小子,弗蘭克·多里安心想。
弗蘭克本人對這個殘酷的世界實在是太了解了,他可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奇怪。
他嘆了一口氣。他嘆這口氣不是因為這具在空中擺蕩的尸體,而是因為那接踵而至、行將吞沒他們的狂風暴雨。希臘王室成員死了。自殺而死。在桑德赫斯特英國皇家軍事學院自殺而死。像個普通的小偷一樣上吊自盡了。不,像個膽小鬼。像個無名之輩。
看到這樣的情景,希臘人會很不樂意的,英國政府也不會樂意。
弗蘭克·多里安轉(zhuǎn)過身,神色平靜地回到辦公室,拿起桌上的電話。
“是我。我覺得我們有麻煩了。”
前蘇聯(lián)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
11月23日,星期天,凌晨2點
皇家威爾士燧發(fā)槍營上尉鮑勃·達里面對攝像機,把昨天晚上拿到的那份簡短的講話稿讀了一遍。他又累又冷。抓他的這些人為什么要上演這種滑稽的畫面,他實在想不通。但是,抓他的人并不傻。他們肯定知道自己向英國政府提出的要求荒謬至極,毫無道理可言。
他們的要求是:1.解散英格蘭銀行(英格蘭銀endprint
行,成立于1694年,英國的中央銀行。——譯注)。
2.家產(chǎn)超過一百萬英鎊的大不列顛聯(lián)合王國公民,其財產(chǎn)將被充公。
3.關閉股票交易所。
“99聯(lián)盟”是一個左派激進組織,他們在雅典的大街上綁架了鮑勃·達里。雖然他們提出了上述要求,但是組織中并沒有人相信這樣的事會發(fā)生。顯而易見,綁架鮑勃以及剛剛讓他完成的那個講話都是出于宣傳的需要。幾個星期之后,綁架鮑勃的人會放了他,然后,他們會繼續(xù)想一些吸引國際各大媒體目光的點子。如果非要他說出“99聯(lián)盟”有什么特點的話,他覺得這幫家伙很善于自我炒作。
“99聯(lián)盟”如此命名,是因為他們認為地球上99%的人口只控制了這個世界上不到一半的財富。“99聯(lián)盟”以“黑客羅賓漢”自詡,他們代表窮人向那些大企業(yè)開戰(zhàn)。這些人年輕、計算機技術好、完全沒有等級觀念,到目前為止,攻擊的對象都是些他們眼中“腐敗”的機構(gòu),其中既有麥當勞這樣的跨國公司,也有站在1%富人那邊的政府部門。中央情報局的計算機系統(tǒng)就曾經(jīng)受到過他們的攻擊,成千上萬封內(nèi)容不堪入目的私人郵件被曝光。英國國防部也同樣沒有幸免。黑客披露出來的材料顯示,歐洲多國富人通過向國防部官員行賄,從而讓自己的兒子得以進入桑德赫斯特英國皇家軍事學院學習。這簡直就是扒了英國國防部的褲子。每次攻擊之后,“99聯(lián)盟”都會讓攻擊對象的電腦屏幕上飄滿紅氣球——這是該組織的標志,源自20世紀80年代德國的一首名為《99只紅氣球》的流行歌曲。“99聯(lián)盟”在攻擊完成之后的幽默舉動以及對權威的蔑視,使他們在全球的年輕人當中有著很大的市場。
《99只紅氣球》是一首反戰(zhàn)題材的歌曲,來自1983年德國Nena樂隊的同名專輯。歌曲的大意是,有人放飛了99只氣球,被認為是不明飛行物入侵,結(jié)果導致了一場持續(xù)長達99年的戰(zhàn)爭。作者用輕松詼諧的歌詞諷刺了冷戰(zhàn)時期敵對陣營國家之間的緊張關系。
99只紅氣球
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聽我為你唱一首歌
關于99只氣球,在它們前往地平線的路上
你或許對此感興趣了,那么我將為你唱這首歌
關于99只氣球,以及這樣那樣的一些事兒
99只氣球,在它們前往地平線的路上
被人們錯認成來自宇宙的幽浮,因此便派了一位將軍過去
一個飛行中隊緊隨而至,就這樣拉響了警報
然而在那地平線上的,就只是99只氣球罷了
99架噴氣戰(zhàn)機,每個都是無畏戰(zhàn)士
把自己當成了Kirk船長,在天空中放起了焰火
鄰居們對此全不理解,認為自己是受了嘲弄
于是大家紛紛掃射天際,對準那99只氣球
99位作戰(zhàn)部長,聚在一起炸開了鍋
自以為是的聰明人,早料到能從這里面撈些好處
他們喊著:開戰(zhàn)!然后便要集結(jié)力量
天哪,人們到底怎么想的?
這事兒弄到這個地步,只是因為99只氣球啊!
99年的戰(zhàn)爭,沒留下任何勝者的席位
再也沒有作戰(zhàn)部長,也不再有噴氣戰(zhàn)機
今天我在這兒散步,看著這埋藏于廢墟中的世界
找到了一只氣球,想著你,并且讓它飛遠
在過去的一年半時間里,“99聯(lián)盟”盯上了世界各地在開采頁巖氣時采用的水壓破裂技術,對埃克森美孚公司(世界最大的非政府石油天然氣生產(chǎn)商,總部設在美國得克薩斯州愛文市。——譯注)、英國石油公司以及C國的兩大石油開發(fā)企業(yè)發(fā)動了黑客攻擊。“99聯(lián)盟”的環(huán)保立場讓他們深得年輕人的心,也贏得了一些好萊塢知名影星的支持。
其實,鮑勃·達里上尉本人也挺佩服他們的,雖然他并不認同他們的政治理念。但是,在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一個與世隔絕的森林中關了三個星期之后,鮑勃漸漸覺得他們這些人的玩笑開大了。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他在山上的一座木屋中被人叫醒,拖到外面,在零下幾度的寒風中錄制那個可笑的錄像。刺骨的冷風使鮑勃覺得牙疼。
頁巖氣(Shale Gas)是頁巖層中儲存的非常規(guī)天然氣,需要使用頗具爭議的水力壓裂技術。水壓破裂技術需要分段實施,把水、某些化學制劑及沙子灌入井中,促使巖層產(chǎn)生裂縫,進而使困于頁巖內(nèi)的天然氣釋放出來并流入井里。水壓破裂技術的實施需要消耗大量水資源,污染地下水,從而影響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也有人認為這種技術在向地層重新回注廢水時會引發(fā)微小的地震,帶來安全風險。
不過,他暗自想道,等這個錄像錄完了,至少我可以回家了吧。
抓他的那些人早就和他這么說了。先放他走,幾個星期之后再放那個美國人。鮑勃是在雅典被他們綁架的,與此同時,他們在莫斯科大街上綁架了美國記者亨特·德雷克斯爾。綁架亨特看上去幾乎像是一種隨機行為,其目的是在美國引起轟動效應。但綁架鮑勃則經(jīng)過了精心策劃。這是鮑勃第一次被軍情六處派到海外執(zhí)行任務,是一次實習鍛煉,而“99聯(lián)盟”里的人顯然預先精準掌握了他的動向,知道他什么時候要去什么地方。鮑勃確信他們在軍情六處里有眼線,否則找不到合理的解釋。綁架鮑勃的用意是以最大的限度羞辱英國軍方和軍情六處,同時,由于羅伯特·達里(羅伯特的昵稱是鮑勃。——譯注)來自英國上層的富有家庭,在政界頗有人脈,因而此舉也將促進“99聯(lián)盟”的偉大事業(yè)。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喜歡那些有錢人。
“你可別怪我,”綁架者之一曾經(jīng)微笑著這樣和他說,用的是字正腔圓的英語,“誰叫你出身名門世家,是個頗有號召力的典范人物呢。你就把這次當作一場人生體驗吧。你這是在為人類平等做出自己的貢獻。”
好吧,這種體驗他以前確實沒有過。此間,他和亨特·德雷克斯爾成了好朋友。他們兩個人處于完全相反的兩極。鮑勃·達里是個傳統(tǒng)、保守的人,深深地愛著自己的祖國,而亨特卻是一個特立獨行、拒絕約束的人,凡是冒險的事情他都喜歡做。但是,兩人在茫茫荒野中的小木屋里被關了三個月,沒有什么比這種經(jīng)歷更能拉近兩個人的距離了。等他終于回家了之后,他就可以從軍隊退役,同時結(jié)束這次不成功的間諜生涯,然后寫本回憶錄賣給出版社。他的妻子珂萊爾聽到這個消息會高興得跳起來的。endprint
“請對準攝像頭,嚴格按照講話稿讀。”
說話的是個希臘人,他們都叫他阿波羅。盡管“99聯(lián)盟”的成員來自世界各地,但他們所有人都有一個希臘名作為代號,這個希臘名字同時也是他們的網(wǎng)名。阿波羅是個真的希臘人,同時也是“99聯(lián)盟”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希臘有史以來最為激進的左翼總理埃利亞斯·卡列斯上臺之后,全民興奮,這是該組織的發(fā)源地在雅典的原因之一。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組織成員都有一個希臘名的傳統(tǒng)就這么保留下來了。
鮑勃·達里和亨特·德雷克斯爾都不喜歡阿波羅。這個人和組織的其他成員不一樣,他傲慢自大,毫無幽默感。阿波羅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軍服,頭戴絲網(wǎng)面罩,遮住了臉。
他這是在玩角色扮演,把自己當作士兵了,鮑勃·達里想,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真是個可憐的家伙。等他們長大了,“99聯(lián)盟”的事業(yè)也走到了盡頭,他們該怎么辦呢?阿波羅被抓起來之后——鮑勃對此深信不疑——肯定會面臨牢獄之苦。難道他就沒有想到過這個嗎?
“我是羅伯特·達里上尉。”鮑勃面對著攝像機,一字不落地完成了講話。早點做完這個,他就可以早點回到小木屋的床上了。和站在寒冷的戶外像個木偶一樣被人指揮著干這干那相比,他更愿意聽亨特·德雷克斯爾的鼾聲。
讀完講話稿之后,他轉(zhuǎn)身看著阿波羅。
“可以嗎?”
“很好。”阿波羅說。
“那現(xiàn)在我完了吧?”
透過那個希臘人臉上的絲網(wǎng)面罩,鮑勃看到他在笑。
“是的,達里上尉,你完了。”
接著,阿波羅掏出一把槍,把鮑勃·達里的腦袋打開了花。
攝像機拍下了這一切。
曼哈頓
11月22日星期六,晚上9點
阿爾茜婭看著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一顆子彈穿透了鮑勃·達里的腦殼。此刻她正盤腿坐在小山羊皮的沙發(fā)上。這座公寓500萬美元一套。她站在窗前可以看見中央公園。外面在下雪。空氣清澈而冷冽,真是一個美麗的冬夜啊。
達里上尉的血和腦漿飛濺在攝像機的鏡頭上。
一股強烈的滿足感襲擊了全身。阿爾茜婭想,
真美啊,在舒適的客廳里實時觀看這樣的鏡頭,真美啊。現(xiàn)代技術真是太神奇了。
她伸出她那精心修剪過指甲的手指摸了摸電腦屏幕。真希望屏幕上是濕的啊。達里的血應該還是熱的吧
好,她想,他死了。
英國人達里的尸體軟軟地向前倒去,像只沙袋一樣倒在地上。阿波羅走到攝像機跟前,扯下臉上的面罩,把鏡頭擦干凈,朝她微笑著。
阿爾茜婭注意到他褲子上的某個部位鼓起來了。顯然,殺人讓他很興奮。
“開心嗎?”他問她。
“很開心。”
她關掉電腦,走到冰箱跟前,拿了一瓶法國1996年產(chǎn)庫克粉紅香檳打開,倒了一杯,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舉起了杯子。
“這是為你喝的,親愛的。”
幾個小時之后,達里上尉被處死的消息將成為世界各大媒體的頭條新聞。在中東地區(qū),綁架和處死人質(zhì)早已成為家常便飯,但這里是西方,這里是歐洲,而干這事的人是“99聯(lián)盟”,一個羅賓漢式的黑客組織。他們是好人。
每個人將會多么震驚啊!太不可思議了!
阿爾茜婭捋了捋黑色長發(fā)。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些新聞。
第二章
“這真是一場噩夢啊。”
英國新首相茱莉亞·卡博特兩手捧著腦袋,坐在唐寧街10號的私人辦公室,房間里還有軍情六處主任杰米·麥金托什和少將弗蘭克·多里安。多里安是一名功勛卓著的職業(yè)軍人,但同時也是軍情六處的高級特工,這件事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這當中不包括少將的妻子。
“請告訴我,我即將從噩夢中醒來。”
“但鮑勃·達里永遠也醒不來了,首相。”弗蘭克·多里安面無表情地說。“哎,我真的不想這樣說。我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算了吧。”杰米·麥金托什冷冷地說了一句。弗蘭克是名勇敢的軍人,同時也是一位杰出的特工,但他常常喜歡占據(jù)道德高地,這實在是讓人受不了。“我們誰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畢竟,這里是他媽的歐盟,不是阿勒頗(敘利亞北部城市。——譯注)。”
“而且干這事的人不是‘伊斯蘭國(ISIS),而是一幫喜歡紅氣球的黑客,他們在衛(wèi)衣上印著紅氣球。”茱莉亞·卡博特絕望地補充道。“‘99聯(lián)盟不殺人。他們不殺人!”
“此前確實是這樣。”弗蘭克說。“但現(xiàn)在他們殺人了。他們的手上沾滿了達里上尉的鮮血!”
對于鮑勃·達里上尉的死,他們很難不往心里去,部分原因是弗蘭克·多里安認識達里上尉。他們兩人曾一起在伊拉克服役,他們共同經(jīng)歷的種種險情是茱莉亞·卡博特或杰米·麥金托什無法想象的,更別提感同身受了。
還有部分原因是弗蘭克曾經(jīng)警告過他們“99聯(lián)盟”是個危險組織,千萬不能把它當作兒戲。以弗蘭克的經(jīng)驗來看,這種組織在成立之初總是懷抱著遠大理想,到最后幾乎都將以暴力行為告終。總會有一個險惡、嗜血的小派別從組織中分離出來,最終從溫和派人士手里奪取權力。這樣的情況在俄國發(fā)生過,在愛爾蘭共和軍里發(fā)生過,也在“伊斯蘭國”發(fā)生過。這種現(xiàn)象和意識形態(tài)無關。只需要一些不名一文、怒火中燒、被雄性激素燒昏了頭腦的年輕人,他們渴望權力,希望得到關注,然后,人們不想看到的場面就出現(xiàn)了。
幾個星期前軍情六處就掌握了相關情報,知道了達里上尉和亨特·德雷克斯爾可能被關押的地點,但他們一直沒有采取行動,因為誰也沒想到人質(zhì)會有生命危險。是啊,當時弗蘭克曾建議派遣特種空勤團(英國陸軍特種部隊,專門負責執(zhí)行反恐及特別行動等任務。——譯注)進行武裝營救,卻立即遭到了來自政府部門和情報部門的猛烈攻擊。
“你瘋了嗎?”杰米·麥金托什這么問他。endprint
“布拉迪斯拉發(fā)是歐盟的成員國,弗蘭克。”
“所以呢?”
“所以我們不能派兵進入另一個主權國家。它是我們他媽的盟友啊。不行,絕對不行。”
因此他們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現(xiàn)在,千百萬人在世界各地看到了鮑勃·達里被爆頭的畫面。那些社會名流上周還在西裝上佩戴紅色氣球徽章,排成長隊讓記者拍照,以示支持“99聯(lián)盟”追求經(jīng)濟平等這一高尚目標,現(xiàn)在卻個個手忙腳亂,急于和這個組織撇清關系。綁架和謀殺居然發(fā)生在了歐洲!
“我知道你很生氣,弗蘭克。”茱莉亞·卡博特板著臉說。“可現(xiàn)在不是生氣的時候。我需要有建設性的提議和幫助。美國人慌了,嚴厲譴責這次謀殺。他們擔心下一個被處死的人會是亨特。”
“他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啊。”弗蘭克說。
“我們都想抓住那些雜種。”卡博特轉(zhuǎn)身看著軍情六處主任杰米·麥金托什。“杰米,我們目前掌握了哪些情況?”
“‘99聯(lián)盟由一幫年輕的希臘科學家于2015年在雅典成立,后來迅速擴散到整個歐洲,進而又傳播到南美洲、亞洲、非洲以及全球。公開宣稱要實現(xiàn)經(jīng)濟平等,解決貧窮和世界上財富不均的問題。沒有明確的政治立場,也沒有宣布效忠于某個國家或宗教組織。他們的網(wǎng)名都是希臘名。他們非常聰明。”
“他們的領導者是什么情況?”卡博特問。
“目前知道了一兩個名字。我們認為,一個網(wǎng)名為‘海伯利安的家伙,其真實身份是何塞·赫爾南德斯,二十七歲,委內(nèi)瑞拉人,埃克森美孚公司的前任老板的私人郵件被傳到網(wǎng)上,這件事就是他干的。”
“你說的是包養(yǎng)情人、吸毒的那個老板嗎?”卡博特記起了那件事。埃克森美孚公司這位倒霉的老板被“99聯(lián)盟”整得不輕。后來,雖然這位CEO辭職了,公司的市值瞬間蒸發(fā)了數(shù)千萬美元。
“是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赫爾南德斯的家里很有錢,為了不讓警察發(fā)現(xiàn)他,他的家人可能為他提供了幫助。但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真正重要的是,這個組織好像缺少明確的領導者。‘99聯(lián)盟反對一切形式的等級制度。該組織以網(wǎng)絡為基礎,成員都是匿名的,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極端組織相比,它的結(jié)構(gòu)非常松散。應該說,在一個大框架之下,這些不同個體和分支組織相互獨立,各自為政。”
卡博特嘆了一口氣。“這不就是希臘神話中的九頭蛇嗎?或者,更精確地說,它沒有頭。”
“是的。”
“我們知道‘99聯(lián)盟的資金來源嗎?他們的錢從哪里來?”
“你這個問題的角度很有趣。這個組織聲稱反對積累財富,自己手里卻又有大量的現(xiàn)金。他們在技術研發(fā)上投入很大,為網(wǎng)絡攻擊提供資助。要想黑入微軟、五角大樓這些地方的復雜系統(tǒng),要花很多錢。這是一個昂貴的事業(yè)。”
“這我知道。”卡博特說。
“我們還認為,該組織匿名資助了數(shù)百萬美元給一些慈善組織和左翼政黨。我們的眾多信息渠道都指向了該組織中的一名女性成員——她是美國人。此人是最大的捐贈者之一,也是‘99聯(lián)盟的驅(qū)動力量。你還記得一年前中央情報局受到的那次攻擊嗎?那次他們竊取了蘭利(中央情報局總部所在地,位于弗吉尼亞州。——譯注)高級官員的私人郵件并發(fā)布在網(wǎng)上。”
首相點點頭。
“美國人認為,那就是她的杰作。她以網(wǎng)名阿爾茜婭活動于網(wǎng)絡。我們對她的了解就只有這么多。”
茱莉亞·卡博特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她感覺到弗蘭克·多里安的目光如針尖麥芒一樣刺著她的后背。她覺得摸不透這個老家伙的心思。一周前她剛剛和他見過面,一起討論了年輕的希臘王子在桑德赫斯特自殺的悲劇,因為這同時也是一件外交上令人尷尬的事件。當時她就注意到多里安少將對那個小伙子幾乎沒有什么惋惜之情,小伙子的死對英國政府以及英國軍方可能產(chǎn)生的政治影響,少將也不屑一顧。
“希臘王子可能患有抑郁癥吧?”——這是他提供的解釋。如果再逼問下去,他明顯變得煩躁起來。“首相,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是他的指揮官,不是心理醫(yī)生。”
是啊,茱莉亞·卡博特憤憤地想道,可我是
你的指揮官。
她不知道多里安對她這樣耍態(tài)度是因為她是個女人,還是因為他一直性格如此。
但是,就這件事而言,少將多里安完全有理由慍怒。她和鮑勃·達里的死脫不了干系。如果那個美國記者亨特·德雷克斯爾也被處死,她將抱憾終身。
“在這件事上,我們必須和美國人合作。”她鄭重宣布道。“全方位合作,不留死角。”
杰米·麥金托什的眉毛揚了起來。“全方位合作”這個詞讓他感到不舒服。很不舒服。
“美國人要把他們的人救出來。希望你毫無保留地向中央情報局提供情報,杰米。比如,人質(zhì)可能關押的地點。所有相關情況。”
“這么說來,我們在拋棄了自己人之后,卻要幫他們救人?”弗蘭克·多里安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我們這不是在亡羊補牢嘛,少將。”首相說。“作為回報,我們期望中情局也和我們分享手里掌握的有關‘99聯(lián)盟在全球分布的情報。到目前為止,‘99聯(lián)盟網(wǎng)絡攻擊的目標主要集中在美國。美國公司和美國政府機關受到的攻擊要比我們多得多。我敢肯定地說,美國人手里已經(jīng)掌握了這些雜種的不少材料。”
“肯定是這樣的,首相。”弗蘭克·多里安不咸不淡地說。
他的每句評論聽起來都像指責,這種語氣真令人不快。
“肯定有什么事讓這些人改變了戰(zhàn)術。”卡博特沒有理會他。“這件事使他們從玩弄高科技的黑客變成了綁架者和殺人犯。我想知道這件事是什么。”
“我不喜歡這種局面!很不喜歡!”
在橢圓形辦公室里,吉姆·哈弗斯總統(tǒng)對坐在他辦公桌旁的三個人大吼道。那三個人是小個子、禿頂?shù)闹醒肭閳缶志珠L格雷格·沃頓,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反恐處處長彌爾頓·巴克,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主席泰迪·麥克納米將軍。endprint
“這種局面我們都不喜歡,總統(tǒng)先生。”格雷格·沃頓說。“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不趕緊把德雷克斯爾救出來,鮑勃·達里的悲劇將會重演。如果我們掌握了這條情報卻不采取行動……”
“我知道,我知道。但萬一他不在那里呢?我的意思是如果英國人對那個情報這么有把握,他們?yōu)槭裁床话炎约喝司瘸鰜砟兀俊?/p>
吉姆·哈弗斯總統(tǒng)的臉色更加陰郁了。他最近壓力巨大。國會和美國民眾都要求他救出亨特·德雷克斯爾。但是,如果他們剛剛從英國人那里得到的情報是準確的,想要救出德雷克斯爾就必須在歐盟成員國的國土上發(fā)動一場軍事襲擊。派兵進入巴基斯坦,干掉拉登,那已經(jīng)讓美國受到了國際社會的譴責,而現(xiàn)在的情況則更加嚴峻。
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是盟友,是西方民主國家。如果美國的武裝直升機侵入了該國的領空,把海豹突擊隊隊員投放到該國的某個山區(qū),該國的總統(tǒng)和人民肯定會反應強烈。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一直強烈否認自己的國土被“99聯(lián)盟”或其他任何極端組織用作了藏身之所。
如果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說的是真的,而英國人弄錯了,怎么辦?如果哈弗斯派兵去了,德雷克斯爾不在那里,怎么辦?如果有哪個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的公民死了,哈弗斯總統(tǒng)一定會被拖到聯(lián)合國大會上,面對眾人砸過來的臭雞蛋,因為他“違反了國際法”。
“他們也許會放了他。”總統(tǒng)說。其實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辦公室里的其他三人一齊向他們的三軍總司令投去質(zhì)疑的目光,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如果他們放人,那豬就會飛了。
“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
“我猜英國人以前也是這么想的——直到上周。”格雷格·沃頓說。
“可是,發(fā)生在達里上尉身上的那種情況也許是一次性的呢。”總統(tǒng)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反駁道。“這是‘99聯(lián)盟的一次反常行為。畢竟,這個組織以前從來沒有和暴力行為沾上邊。”
“總統(tǒng)先生,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確表示要和暴力行為站在一起了。”麥克納米將軍緊繃著臉說。“指望他們放人——我們真的能承受這個風險嗎?”
“唉!從一開始我就想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壖芎嗵亍さ吕卓怂範枴!惫ニ箍偨y(tǒng)沮喪地撓了撓頭。“我的意思是,他們這樣做出于什么目的?亨特不就是一個被《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解雇的小記者嗎?不過,在這一點上,他還是很了不起的。他不就是一個賭棍嗎?他從哪個方面能夠代表‘99聯(lián)盟所鄙視的那1%的富人階層呢?據(jù)我了解,他連水電費都交不起。他誰都不能代表。”
“他是美國人。”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反恐處處長彌爾頓·巴克低聲說。
“這個原因就夠了嗎?”
“對一些人來說,這就夠了。”格雷格·沃頓說。“這些家伙不一定那么理智,總統(tǒng)先生。”
“他們完全沒有理智!”總統(tǒng)氣憤地搖搖頭。“前一分鐘還在往大家的電腦屏幕上發(fā)送紅氣球,沖擊奧斯卡頒獎晚會的現(xiàn)場,后一分鐘卻又在拍攝虐殺電影。天哪,他們下面還會干出什么事來?他們會不會把人關在籠子里活活燒死呢?真的是一場噩夢啊。這事居然發(fā)生在歐洲。”
“奧斯維辛集中營也在歐洲啊。”麥克納米將軍說。
現(xiàn)場被難堪的沉默所籠罩。
如果他派了海豹突擊隊前去營救,行動取得了成功,吉姆·哈弗斯總統(tǒng)將成為英雄人物,至少在美國國內(nèi)是如此。當然,他也會因此欠英國一個大人情。這不,茱莉亞·卡博特已經(jīng)在要求他提供更多有關“99聯(lián)盟”的全球分布以及資金來源方面的情報。英國人還特別提到了“阿爾茜婭”,但這是中央情報局極其不樂意分享的情報。如果這次行動成功了,那哈弗斯總統(tǒng)將別無他法,只有給她相關情報,但是這樣做是值得的:他在國內(nèi)的支持率將直線飆升,沖上云霄。
另一方面,如果德雷克斯爾不在英國人說的那個地方,承擔一切后果的是哈弗斯,不是茱莉亞·卡博特。美國在海外的聲譽將一落千丈,而他謀求連任的夢想也將落空。
哈弗斯總統(tǒng)閉上眼睛,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此刻,他對亨特·德雷克斯爾的恨幾乎和他對“99聯(lián)盟”的恨一樣多。
事情怎么會發(fā)展到這一步的?
“他媽的!行動吧!派兵救出那個狗娘養(yǎng)的!”
第三章
亨特·德雷克斯爾把收音機緊貼在耳朵上,急切地聽著。
英國廣播公司播音員說:“就在人們?yōu)槊绹速|(zhì)亨特·德雷克斯爾的安全深深擔憂的時候,今天,桑德赫斯特英國皇家軍事學院舉行了默哀一分鐘的悼念儀式,以紀念羅伯特·達里上尉。上周,恐怖組織‘99聯(lián)盟將他殘忍殺害,此舉震驚了全世界。”
亨特想,現(xiàn)在他們成了恐怖組織了。他苦笑了一下。一次殺人就改變了一切,真是有趣啊。
兩個星期前,英國廣播公司對“99聯(lián)盟”還是津津樂道的態(tài)度。和世界上其他媒體一樣,英國廣播公司對這個羅賓漢式的黑客組織鐘愛有加,活像“單向組合”(一支來自英國與愛爾蘭的男子組合。——譯注)演唱會上那些如癡如醉的歌迷。
不過,話說回來,亨特自己真的比其他人好嗎?畢竟,對于“99聯(lián)盟”,他也看走了眼啊。
被綁架的時候,作為自由撰稿人的他正忙著準備一篇報道,披露世界上頁巖氣開采業(yè)存在的腐敗行為。他注意到,美國、俄羅斯和C國之間有數(shù)億美元的資金流動;合同沒有經(jīng)過公開招標,偷偷摸摸就確定了負責開采的公司,然后,三國的石油巨頭瓜分巨額利潤。休斯敦、莫斯科和C國之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公然違反國際法的口頭協(xié)議。在共同反對能源行業(yè)普遍存在的腐敗行為這件事上,亨特覺得“99聯(lián)盟”是他的盟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去和克洛伊有限公司老板卡梅隆·克洛伊(此人是頁巖氣開采業(yè)為數(shù)不多的“好人”之一)見面的路上,他被拖進了一條小巷子,麻醉后塞進了奔馳車的后備廂。綁架者不是俄羅斯黑幫,而是他視為戰(zhàn)友的人。
從被綁架的地方到現(xiàn)在待的小木屋,這段漫長的行程他幾乎沒有什么記憶。他只知道一路上他至少換過一次汽車,還有一段時間是在直升機上。后來他就在小木屋里了。幾天后,鮑勃·達里也來了,他們介紹說這是亨特的“室友”。他們一直都很文明。小木屋里有暖和的床,還有收音機,每天的三餐也不差,讓亨特高興的是,小木屋里還有一盒撲克。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沒有自由他能活下去,沒有性生活他也能活下去,但沒有撲克的生活就完全失去了意義。他和鮑勃每天都打牌,常常一打就是幾個小時。他們就像兩個孩子一樣,賭注是一些小石子。要不是小木屋外面有人持槍把守著,亨特也許會覺得自己還是個頑皮的學生,或者他和鮑勃在參加真人秀。那幾名看守看上去也有些心不在焉,甚至還有些尷尬,他們仿佛知道這場玩笑開得過了頭,但又不知道如何以一種體面的方式收場——除了阿波羅。endprint
亨特不喜歡用“阿波羅”這個愚蠢的希臘名字。叫這個名字的人太自命不凡了。但是,對這個開槍打死鮑勃的雜種來說,他只有這一個名字,只能這么叫他。阿波羅一直就與眾不同。他比別人更加怒氣沖沖,更加粗暴無禮,更加狂妄自大。亨特早就看出來了,這家伙喜歡欺負人,不是個善茬兒。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阿波羅熱衷于殺人。
處死鮑勃讓整個營地的人驚魂未定。不僅是亨特如此,那些看守似乎也真的恐懼不已。有人在哭,有人在嘔吐,但沒人有這個能力去挑戰(zhàn)阿波羅的權威,制止他的行為。
這就是現(xiàn)實。這就是新的現(xiàn)實。
他們都陷進去了,完全陷進去了。
收音機的信號變得越來越弱。亨特絕望地旋著調(diào)諧鈕,希望能夠搜到信號——無論什么信號都行,只要能夠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不讓他感到恐懼就行。他在從事新聞行業(yè)的時候?qū)掖紊硖庪U境:他經(jīng)歷過阿勒頗和巴格達的槍林彈雨,在烏克蘭東部的一次直升機事故中死里逃生。但是,以前在戰(zhàn)區(qū)的時候,腎上腺素必然升高,使人處于興奮狀態(tài),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在那種環(huán)境里,表現(xiàn)勇敢不是難事。
但現(xiàn)在呢,安靜的小木屋里只有他朋友的那張空床以及無盡的孤獨,恐懼像一只巨大的黑癩蛤蟆壓在他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也壓碎了他靈魂深處的希望。
他們會殺了我。
他們會殺了我,把我埋在大森林里,埋在鮑勃的旁邊。
在鮑勃剛死的頭幾天,頭幾個小時里,亨特還是抱有一線希望的。肯定有人會找到我。他們現(xiàn)在肯定正四處尋找我呢。英國人,美國人,他們肯定都在找我。會有人來救我的。但是,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并沒有人來救他,他心如死灰。
亨特的收音機突然發(fā)出響亮的咔嚓咔嚓聲,接著完全沒了信號。他無可奈何地鉆到被窩里,想睡一會兒,但是這根本不可能。雖然他四肢累得生疼,但腦子卻在高速運轉(zhuǎn)。各種畫面像子彈一樣在他腦海中飛速而過。
他看見他媽媽坐在芝加哥公寓里的破椅子上,憂心忡忡,幾近瘋狂。
他看見《紐約時報》的菲奧娜——這是他剛剛交往的女友——朝他尖叫,因為在他出發(fā)前往莫斯科的那一天她發(fā)現(xiàn)他腳踩兩條船。“希望普金的手下抓住你,把你打個半死!混蛋!”
他看見鮑勃·達里在錄那個錄像的前一天晚上說著愚蠢的俏皮話。
阿波羅朝他腦袋開槍的前一天晚上。
他們會不會也讓他拍這個錄像?鮑勃的血是不是還在鏡頭上?
不要啊!
一陣恐懼襲來,他渾身難受,猶如一萬根針在刺著他的皮膚。
我必須從這里出去!
亨特猛地坐了起來,大口喘著氣,努力控制住括約肌,不讓自己大小便失禁。啊,萬能的上帝啊,救救我吧!給我指條生路吧!
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么不想死。也許是因為此時他確信自己真的時日無多了。如果有人要救他,必須現(xiàn)在就來才行,否則就晚了。
誰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誰也不會來救我。
而且,說真的,他們?yōu)槭裁匆獊砟兀繉τ谧约旱淖鎳嗵亍さ吕卓怂範枏膩頉]有心懷感恩或表現(xiàn)出特有的忠誠,那他又有什么資格要求回報呢?
亨特一直不理解愛國主義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忠于祖國,忠于信念,對于他來說完全不可理喻。
“99聯(lián)盟”里的那些人為了事業(yè)奉獻一生,這實在讓他好奇。這到底是為什么呢?在亨特·德雷克斯爾眼里,這個世界是由人組成的。一個個活蹦亂跳的人。人才是最重要的。思想信念算個球。和鮑勃·達里的世界觀以及政治理念相比,“99聯(lián)盟”的所作所為更能讓他找到認同感。然而,鮑勃是個好人;阿波羅——不管他的真名是什么——是個壞人。
所以,一個人身上的標簽并不重要。
戰(zhàn)士。
激進分子。
恐怖分子。
間諜。
這些都只是空泛無物的詞語而已。
如果亨特·德雷克斯爾要給自己貼張標簽,那就是“記者”。新聞報道的寫作對他來說很重要。真相很重要。對他來說,這就是信念。
他打量著木屋。在過去的幾個月里,這里就是他的家。他努力平緩著自己的呼吸。木屋那沉重的門關得死死的,他知道門外面頂著一根樹干,門口有持槍的看守輪流值班。自從鮑勃被打死之后,窗戶上又加了兩道堅固的鐵條。窗戶外面是濃密得難以穿越的森林。地上積著厚厚的白雪,高高的松樹隨風搖晃。亨特和鮑勃曾經(jīng)發(fā)過奇想,制訂過多種逃跑方案。所有計劃都風險極高,或者說是把看守當作了傻子。他們能夠成功逃脫的情況只會在卡通片里出現(xiàn)。他們必須兩個人一起行動。一個人不可能走出森林。而離開這里的唯一辦法是鮑勃·達里的那種“離開”。
亨特躺了下去,雖不能說他的心情已經(jīng)平靜下來,但也不是剛才呼吸急促的狀態(tài)了。接受現(xiàn)實,這才是關鍵。要勇于放手。但是,一個人怎么才能接受自己的死亡呢?
他的思緒飄移到昨天在收音機里聽到的一則報道上。報道說,希臘王子在桑德赫斯特英國皇家軍事學院里上吊自盡了。阿基里斯·康斯坦丁——這名字聽起來就像“99聯(lián)盟”這幫人給自己起的那些愚蠢的名字。王子的死讓民眾悲傷不已,相關部門已經(jīng)開始對這件事進行“正式調(diào)查”。
和往常一樣,亨特關注的是這篇報道中有關人性弱點的內(nèi)容:讓這個年輕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太多了,然而他選擇了死亡。
也許,如果亨特能夠理解那種沖動,那種驅(qū)使王子像擁抱愛人一樣去擁抱死亡的沖動,他可能就不那么害怕了吧?
慢慢地,亨特·德雷克斯爾滑進了睡眠的深淵。
一開始,那只是低低的嗡嗡聲,就像有好多蟲子飛過來一樣,但后來這聲音越來越大,亨特聽出來了,這是直升機螺旋槳葉片攪動空氣發(fā)出的聲音。錯不了。
“迪米特里,”一名看守抓住同伴的肩膀,把他搖醒,“聽。”
迪米特里掙扎著慢慢從睡夢中醒來。這兩個孩子都是法國人,都只有十九歲。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們還都在巴黎學習計算機科學呢,但是,由于身邊的好多朋友都加入了“99聯(lián)盟”,他們的心里也模模糊糊地贊成“均貧富”的思想,同時出于一種玩玩而已的心態(tài),他們也入伙了。最后,他們稀里糊涂地就來到了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一個不知名的森林里,手里拿著機槍,凍得要死。endprint
他們兩人站起來準備跑路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頻閃燈已經(jīng)照亮了天空,整個營地被照得雪亮,燈光亮得刺人眼睛。接著,槍聲響了。
“糟了!”迪米特里忍不住喊道。“我們怎么辦?”
此時直升機的噪聲震耳,很難聽見對方在說什么。
“跑吧!”他的朋友大聲喊道。
于是,迪米特里撒腿就跑。他聽見身后有槍聲,扭頭一看,只見他的朋友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他繼續(xù)奔跑。他覺得雙腿發(fā)軟,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吸走了。
整個營地里有多座帆布帳篷,呈馬蹄形散落于小木屋周圍。營地里還有兩座用空心煤渣磚砌就的建筑,一個是武器庫,另一個是控制中心,里面有發(fā)電機、衛(wèi)星電話和改裝過的筆記本電腦。控制中心離他很近。迪米特里踉踉蹌蹌地朝那里跑去。“99聯(lián)盟”的其他成員睡眼惺忪,驚慌失措地從各自的帳篷里沖了出來,有人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更多的人赤手空拳。阿特拉斯和克容諾斯這兩個來自德國的小伙子高舉著雙手,表示放棄抵抗。迪米特里驚恐地看到,一陣子彈如暴風驟雨般襲來,那兩人被掃倒在地,不再動彈,四肢像舞蹈木偶般怪異地伸展著。
突然,身后一股力量擊中了他。不是子彈,也不是石塊,而是一陣強風。他差點兒被吹離了地面。直升機降落在地,他周圍滿是嘈雜聲和強烈的燈光,他的伙伴們亂成一團。一個操著美國口音的人在大喊:“趴下!趴下!”
迪米特里尖叫起來,那是一個孩子在恐懼狀態(tài)下才會發(fā)出的哭叫。倏忽之間,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拖進了控制中心。
“你沒事。”阿波羅語氣鎮(zhèn)靜而堅定。迪米特里像落水者見到救生筏一樣緊緊抱著他。
“他們要殺了我們!”迪米特里叫喊道。
“不,不會的,我們要殺了他們!”
迪米特里看見阿波羅咬掉手榴彈的保險栓,朝著剛剛打死他們朋友的那些人扔去。那些人被炸飛到空中,有人的腿被炸掉了。
“給你!”阿波羅遞給他一顆手榴彈。“朝直升機扔!”
小木屋里的亨特·德雷克斯爾躲到了桌子下面。他聽到了奇努克直升機的轟鳴聲。這是他有生以來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了。
他們來了!他們找到我了!
他聽見機槍發(fā)出的“啪——啪——啪”的聲音,這是他在伊拉克、敘利亞的戰(zhàn)場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了,現(xiàn)在聽來卻像催眠曲,又像母親的低語。
轟!小木屋的門被炸開了,碎木片四下飛濺,黑煙在數(shù)秒之內(nèi)就充滿了木屋,亨特一下子暈頭轉(zhuǎn)向了。他只覺得耳朵里有個電話鈴聲一直在響,雙眼刺痛。他聽見喊叫聲,但這聲音很模糊,他好像是在水底一樣。他等著有人沖進來,不管是前來解救他的士兵還是抓他的那些人,都行。可是沒有人進來。亨特趴下來,緊貼著地面,摸索著朝門那里爬去。
到了外面,他很快找到了方向感。天上有星星,地上有雪。大多數(shù)美國人——估計是吧——都在他前面和右邊面對著營地的地方,他的左側(cè)是“99聯(lián)盟”的幾個人在空心煤渣磚砌成的房子里負隅頑抗。子彈在黑暗中像螢火蟲一樣飛來飛去,夜空中偶爾會有一兩顆照明彈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這時就可以看見有人在跑來跑去了。亨特看見三名美軍士兵被子彈擊中,倒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顯而易見,抓他的那些人不會那么輕易就范的。
他左側(cè)傳來啜泣聲,好像有人受傷了。他轉(zhuǎn)過身。“救我!”
亨特朝著那個聲音爬去,在雪地里找到了那個代號“珀爾修斯”的英國孩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珀爾修斯長著一雙瘦腿,說話時有很濃的英國腔,戴著鏡片像啤酒瓶底的眼鏡。亨特特別喜歡這個孩子,給他起了個“書呆子”的綽號,兩人經(jīng)常一起玩撲克。這孩子天性不壞,此刻正無助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睛里滿是驚恐。他的四周是深紅的血污。亨特朝這孩子身體的下半部看去,只見他的兩條腿都不見了。
“我會死嗎?”那孩子抽泣著問。
“不會。”亨特騙他說,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我的腿上沒有感覺。”
“外面太冷了,”亨特說,“再加上你受到了不少的驚嚇。你會好起來的。”
孩子的眼睛張開又閉上了。他的時間不多了。
“對不起,”孩子低聲說,“我本來不想?yún)⒓舆@些……這些……”
“我知道,”亨特說,“這不是你的錯。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真名。”
孩子打了個哆嗦,牙齒咔噠咔噠響。“詹——詹姆斯。”
“你的家在哪里,詹姆斯?”
“哈克尼(靠近倫敦的一個自治市。——譯注)。”
“哈克尼,好的。”亨特摸了摸他的頭發(fā)。“哈克尼好玩嗎?”
孩子閉上了眼睛。
“你有兄弟姐妹嗎,詹姆斯?詹姆斯?”
孩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吐出了一口長氣,一動不動。
亨特只覺得自己眼里涌出了淚水,氣憤不已。
不,不是氣憤,而是狂怒。
詹姆斯是他的朋友。詹姆斯還只是個孩子。
“不——”他尖叫起來,過去幾天郁積在心中的恐懼,此刻化作動物般狂野的喊叫,這叫喊中有怒火,更有失去朋友的悲痛。那時,他絲毫不在意自己會死,一點也不在意。他摸了摸詹姆斯冷冷的額頭,站起身來,朝著奇努克直升機的燈光處跑去。
這時——
一架直升機突然爆炸了,巨大的火球飛上了天空。亨特盯著火球,驚恐萬分。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也許美國人輸?shù)袅诉@場戰(zhàn)斗。這次救援并不像他們想的那樣順利。他們估計錯了。士兵們死的死,傷的傷。“99聯(lián)盟”的人在反擊,為了自己的生命在反擊。
亨特不停地奔跑著,因為除了跑,他還能做什么呢?除非有什么東西阻擋了他,或者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比如,他的雙腿像詹姆斯一樣被炸飛,一顆子彈射穿他的腦殼,否則,他會一直跑下去。在他可以不受任何限制,把今晚發(fā)生的真實情況寫下來之前,他會一直跑下去。
燈光越來越亮,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亨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跑過了“99聯(lián)盟”的控制中心,但又不是十分肯定。這時,又一架直升機轟鳴著發(fā)動了,巨大的螺旋槳呼呼有聲。這架直升機離他站的地方很近。直升機懸停在離地不遠的空中。亨特看見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跳上直升機。子彈在他頭頂上呼嘯而過。忽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前面出現(xiàn)了一只手:endprint
“快上來!”
那名美國士兵的身子探出了直升機,努力去夠亨特的手。這名充滿信心的士兵比亨特年輕,但“快上來”這句話不是請求,而是一句命令。
亨特像一只探照燈下的兔子,他呆住了。他猶豫著。
他想到了那篇報道,他被人綁架就是因為這篇報道。
他想到了真相,令人難以接受的真相,許多人希望隱瞞的真相。
一旦上了那架直升機,他還能說出真相嗎?還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嗎?
他扭頭看看身后。十幾具尸體散落在營地上。在過去的幾個月里,這片已成焦土的地方就是他的全世界。現(xiàn)在,好人和壞人,甚至那些懵懂無知的孩子,都靜靜地躺在地上,像屠宰場里被宰殺完畢的牲口。這一切都是在幾分鐘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他又想起了鮑勃·達里被殺的情景。
而現(xiàn)在,一名美國士兵向他伸出了援手,要救他出去。這不正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嗎?
快上來!
亨特·德雷克斯爾用感激的眼神看著那名士兵,然后,轉(zhuǎn)身沖進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四章
“你什么意思,‘他跑了?”
吉姆·哈弗斯總統(tǒng)把電話從耳朵旁拿開,一臉的不相信。
“長官,他跑了。”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主席泰迪·麥克納米將軍重復道。“德雷克斯爾不肯上直升機。”
漫長的沉默。
“他媽的!”總統(tǒng)說。
“你什么意思,‘他跑了?”
英國首相用疲倦的手揉了揉眼睛。
“我不知道該用其他什么方式來描述,茱莉亞。”美國總統(tǒng)哈弗斯語帶不悅。“他不愿意上直升機。他跑到他媽的森林里去了。我們完了。”
茱莉亞·卡博特想,你的意思是你完了,吉姆。她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她要想出一個最佳的解決辦法。
“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總統(tǒng)的電話已經(jīng)過來了,他譴責說我這簡直就是謀殺!”哈弗斯總統(tǒng)繼續(xù)大喊道。“聯(lián)合國秘書長要求我就此事立即做出書面說明。”
“在書面說明上你怎么回答他的?”
“目前還沒有回答他。”
“你準備怎么和他說?”
“我準備說德雷克斯爾不在那里。他早就被轉(zhuǎn)移了。但我們的人成功干掉了幾個恐怖分子。”
“好。”茱莉亞·卡博特說。
“你會支持我嗎?”
“當然,吉姆。我會一直支持你。”
哈弗斯總統(tǒng)長吁一口氣。“謝謝你,茱莉亞。我們雙方要共同召開一次情報聯(lián)席會議,討論一下當前的形勢以及解決辦法。”
“我同意。”
“你們什么時候能到華盛頓來?”
“吉姆,在目前的情況下,我想恐怕你們來倫敦更加合理吧。你說呢?”
說完這句話,茱莉亞·卡博特笑了。和美國人打交道的時候占據(jù)了上風,這感覺真好啊。她現(xiàn)在是吉姆·哈弗斯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而且他心里十分明白這一點。她必須打好手里的牌。
“我再考慮考慮。”吉姆·哈弗斯怏怏不樂地說。
“好的。”茱莉亞·卡博特掛斷了電話。
整整一周之后,四個人坐在了白廳(倫敦的一條街名。在這條街及其附近有英國國防部、外交部、內(nèi)政部、海軍部等政府機關,因此,人們常用白廳指代英國行政部門。——譯注)的一張桌子旁,用戒備的眼神看著對方。
“歡迎大家的光臨。”軍情六處主任杰米·麥金托什挽了挽襯衫袖子,身子前傾,友好地朝美國方面與他地位相等的那位官員笑笑。“我知道你們這一周肯定不好過。”
“這還算是客氣的說法了。”中央情報局局長格雷格·沃頓倦容滿面地說。他不想到倫敦來,尤其是在中央情報局被國會痛斥得體無完膚的時候到倫敦來。但他還是努力做出彬彬有禮的樣子。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那位伙伴就不同了。
“我希望你們能為這次行動提供一些重要情報。”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反恐處處長彌爾頓·巴克對著軍情六處主任杰米·麥金托什喊道。“因為坦率地講,我們可沒有那么多時間浪費在和你們英國人周旋上。”
坐在杰米·麥金托什旁邊的弗蘭克·多里安繃直了身子。
“嗯,說得對啊。”弗蘭克·多里安語帶譏諷地說。“在我們提供的情報準確無誤的前提下,這本來應該是一場簡單完美的營救行動,現(xiàn)在卻被你們搞砸了。我想,你們確實需要盡可能多的時間和人員,好好訓練你們的兵。地球人都知道,他們真的需要好好練練啦。”
彌爾頓·巴克看上去好像準備上去對著弗蘭克·多里安的肚子猛擊一拳了。
“好啦,好啦,你說夠了吧!”杰米·麥金托什朝弗蘭克·多里安喊道。“我們還有時間吵來吵去嗎?這是政客們做的事。我們今天坐到這里,目的是整合雙方的資源,分享有關‘99聯(lián)盟的情報。這才是我們當前的大事。我看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吧!”
格雷格·沃頓向后靠在椅背上。“好!你們已經(jīng)掌握了什么情況?”
“首先,我們知道了殺死達里上尉的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沃頓和巴克吃驚地對視了一下。“真的嗎?”
弗蘭克·多里安將一份文件在桌上推了過去。
文件的左上角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年輕人有著深色的皮膚,下顎堅定有力,鷹鉤鼻,兩眼深陷,可以算得上是相貌英俊,但他的眼神里卻透露著一種桀驁不馴。他整體上給人一種冷冷的感覺,那是一種帶著警惕的傲慢,像一只隨時準備獵食的猛禽。
“此人名叫亞歷克西斯·阿吉羅斯,”杰米·麥金托什說,“代號‘阿波羅,‘99聯(lián)盟創(chuàng)立者之一。此人絕對不是個善茬兒。他在雅典的一個寄養(yǎng)家庭里長大,可能受到了虐待。他高中就輟學了,卻是個電腦高手,少年時期就沉迷于網(wǎng)絡上的暴力游戲。不喜歡女人。是個虐待狂,且極度自戀。以上情況來自相關社工填寫的報告。”
“他有沒有犯罪記錄?”格雷格·沃頓問。
“啊,有。小偷小摸,故意破壞公共財產(chǎn),縱火。因強奸在青少年監(jiān)獄蹲過兩年。有一起虐待動物的惡性案件,警方懷疑是他干的。他活活燒死了兩只貓。”endprint
“強奸罪在你們歐洲才判兩年?”格雷格·沃頓問。
“希臘人沒錢投到監(jiān)獄上。”杰米·麥金托什一本正經(jīng)地說。“自從實行經(jīng)濟緊縮政策以來,他們就這樣了。好了,回到正題上來。我們認為處死達里的視頻中,扣動扳機的那個人就是亞歷克西斯·阿吉羅斯。你們襲擊的那個營地就是他一手管理的,在‘99聯(lián)盟內(nèi)部,此人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最近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在試圖影響整個組織,和其中的溫和派勢力做斗爭,使其朝著更加暴力的方向發(fā)展。敘利亞戰(zhàn)爭之后,激進組織從西方招募、吸收了一些年輕人,阿吉羅斯也一樣,他在心浮氣躁的年輕男性中深受歡迎。他讓那些年輕人有了目標,有了存在感和歸屬感。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披上社會正義的美麗外衣——”
“——然后就開始殺人了。”格雷格·沃頓插話說。
“完全正確。我們擔心,達里上尉的死將標志著全球范圍內(nèi)新一輪恐怖主義活動的開始。你們明明有機會,卻沒有打死阿吉羅斯,太遺憾啦。”
“你怎么知道我們沒有打死他呢?”格雷格·沃頓問。
這次是弗蘭克·多里安回答了。
“因為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阿波羅和美國某位身份不明的人在網(wǎng)上有聯(lián)絡。亞歷克西斯·阿吉羅斯還活著,活得好好的,而且和我們一樣,正四處尋找德雷克斯爾呢。毫無疑問,‘99聯(lián)盟不希望亨特·德雷克斯爾活著。”
“你們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呢?”彌爾頓·巴克陰沉著臉問道。巴克人到中年,體格健壯,一頭黑發(fā),面孔英俊,卻帶著一副傲慢的神情。
“我們用什么方法不用你們操心。”弗蘭克·多里安冷冷地回答道。“我們坐在這里是分享情報,不是告訴你們我們獲得情報的方法。好了,說說吧,你們給我們什么?”
彌爾頓·巴克看著格雷格·沃頓。沃頓點點頭,表示同意。于是,巴克掏出一只舊款采訪機,放在桌上。
“你們揭開這只調(diào)皮的猴子的面紗時,”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反恐處處長巴克面無表情地說,“我們則忙著追查風琴手(風琴手在街頭賣藝時常常帶著一只猴子,一來猴子表演可以吸引行人注意,二來猴子可以向觀眾收錢。此處猴子指的是“被操縱的人”,而風琴手指的是“背后的大老板”。——譯注)。”
杰米·麥金托什嘆了口氣。他現(xiàn)在開始覺得彌爾頓·巴克的腔調(diào)很惹人厭煩。
巴克繼續(xù)說:“也許你們口中說的那個阿波羅確實開了槍,但他只是在服從上面的命令。”
巴克按了一下“播放”鍵。一個女人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這個人是美國口音,語調(diào)柔和低沉,受過良好教育。錄音的效果很好,他們感覺這個女人似乎就和他們坐在一起。
“一切準備就緒了嗎?”
一個男聲回答說:“是的,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您的指令做了。”
“我會看到視頻直播,對嗎?”
“對。您會看到的,別擔心。”
“好。”他們聽到了女人的笑聲。“讓他先發(fā)表講話。”
“那是當然。按照我們商定的辦。”
“在紐約時間晚上9點,你對著他腦袋開槍。”
“好,阿爾茜婭。”
彌爾頓·巴克按了“停止”鍵,得意揚揚地笑了。他說:“那名男子是受命打死達里上尉的人,磁帶上的那個女的,代號阿爾茜婭,是‘99聯(lián)盟背后真正的主心骨。我們追查她已經(jīng)有一年半時間了。”
“我們早已知道阿爾茜婭。”杰米·麥金托什不屑一顧地說。這句話讓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反恐處處長彌爾頓·巴克很難堪。
“可是你們并不知道她直接下達了殺死達里上尉的命令,對嗎?”格雷格·沃頓反駁道。
“是的,”杰米承認道,“我們的確不知道。你們還了解她其他什么情況?知道她的身份嗎?”
“目前還沒有。”格雷格·沃頓說。說這話的時候,他有點不自在。
“你們都已經(jīng)追查這家伙一年半,居然還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弗蘭克·多里安用難以置信的語調(diào)問。“你們已經(jīng)掌握了什么情況?”
“我們知道她通過一系列復雜的離岸賬戶給‘99聯(lián)盟匯款。我們已經(jīng)繪制了詳細的離岸賬戶圖。”彌爾頓·巴克說。
“另外,關于這個女人,我們還有一些未經(jīng)證實的體貌方面的情報,”格雷格·沃頓又補充說道,“我們認為她曾在一些銀行、賓館里出現(xiàn)過,相關的目擊證人說,她個子高高的,深色頭發(fā),長相迷人。”
“嗯,這么一來,范圍就縮小了。”弗蘭克·多里安嘲諷地咕噥道。
聽到這句話,彌爾頓·巴克的肺好像要氣炸了。
“我們知道兩年前中央情報局電腦系統(tǒng)和華爾街股票交易市場的服務器受到黑客攻擊,這些都是她策劃的。”巴克說。“多里安將軍,我們知道綁架和殺害你們的人,這也是她親自安排的。總之,我們掌握的情況比你們多得多。”
“你們掌握這段錄音有多久了?”杰米·麥金托什問。
格雷格·沃頓瞪了彌爾頓·巴克一眼,提醒他注意,但已經(jīng)遲了。
“有三個星期了。”巴克得意地說。“達里被打死的那天,我把錄音放給總統(tǒng)聽了。”
杰米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三個星期。就沒人想到要早點和我們分享這個情報嗎?”
“我們不正在和你們分享嘛。”格雷格·沃頓說。
弗蘭克·多里安一拳砸在桌上,所有人的杯子都晃了晃。
“太不像話了!”他吼道。“達里是自己人啊。有了你們這樣的盟友,我看敵人就用不著動手了。”
“弗蘭克。”杰米·麥金托什拍了拍這名老兵的手臂,但多里安氣沖沖地甩開了。
“不行,杰米!這不是笑話嗎!我們像給孩子喂食一樣給美國人提供有價值的、詳細的情報,告訴他們?nèi)速|(zhì)關押的準確地點。可他們倒好,有殺害鮑勃·達里兇手的重要情報卻藏著掖著,不告訴我們!這太過分了!”
巴克挑釁地朝著英國人那邊探過身去,說:“過分不過分輪到你說嗎?你以為你是誰,將軍?你們就沒有想過,也許我們是不放心把情報給你們呢?畢竟,你們的人近來像飛蟲一樣不停地往下掉呢。”endprint
“我剛才沒聽清,請再說一遍?”
“將軍,想想吧——先是你麾下的一名希臘王室成員死了,”巴克用責備的口吻說,“巧合的是,這名年輕的成員是達里上尉的好友。接著,幾天后,達里本人也被打死了。到目前為止,我們認為這種做法是不符合‘99聯(lián)盟特點的。現(xiàn)在,你還可以說這兩起事件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
“當然沒有任何聯(lián)系!”弗蘭克·多里安冷笑著說。“阿基里斯王子死于自殺。”
彌爾頓·巴克揚起了眉毛。“是嗎?他死于自殺?但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99聯(lián)盟的人滲透進了英國軍隊。這個人也許在桑德赫斯特,也可能在英國國防部的上層。如果你還記得的話,英國國防部也是‘99聯(lián)盟的攻擊對象。”
“中央情報局也一樣!”多里安反駁道。“阿基里斯王子是同性戀。他自殺完全是出于羞愧,你這個白癡!”
“你剛才說我是什么?”彌爾頓·巴克站了起來。
“夠了!夠了!”格雷格·沃頓終于忍不住了。“坐下,彌爾頓!坐下!”
格雷格是在座的人當中職位最高的,他不遠萬里坐飛機過來,可不是為了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伙伴和多里安將軍像兩只不聽主人使喚的狗一樣撕咬對方。
而且,剛才多里安將軍說到希臘王子時的那副腔調(diào)讓格雷格·沃頓很不高興。格雷格也是同性戀。多里安對希臘王子的死缺乏同情,令他無法接受,也讓他深感不安。
“不管過去發(fā)生了什么,就情報共享而言,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格雷格說著,看看巴克,又看看多里安。“在座的各位分別從白宮和唐寧街得到了明確指令,從現(xiàn)在起,我們雙方必須精誠合作。這是我們應該做的。請記住,這是一次聯(lián)合行動。因此,如果你們兩位想不通,我建議你們趕緊轉(zhuǎn)換思路吧。明白了嗎?”
弗蘭克·多里安朝杰米·麥金托什張望著,想尋求支持,但杰米根本不理他,于是,他只好在朝彌爾頓·巴克投去厭惡的目光之后,盡管心里不樂意,還是坐回了椅子上。
“好。現(xiàn)在,我們還有另一條重要的信息要和你們分享。”格雷格·沃頓繼續(xù)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特蕾西·惠特尼這個人?”
弗蘭克·多里安注意到,提到這個名字之后,彌爾頓·巴克渾身緊張起來。
“從來沒有聽說過她。”多里安說。
“特蕾西·惠特尼?就是那個騙子?”杰米·麥金托什皺著眉頭問。
“騙子,珠寶大盜,電腦奇才,汽車大盜。”格雷格·沃頓補充了更多情況。“惠特尼小姐的簡歷很長,可以稱得上是豐富多彩。”
“這個名字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說了。我們還以為她死了呢。”杰米說。接著,他向弗蘭克·多里安介紹了十年前特蕾西·惠特尼如何與搭檔杰夫·斯蒂文斯一起橫掃歐洲大陸,從那些有錢的壞人手里騙走價值數(shù)千萬美元的珠寶和藝術品,甚至還從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館偷走了一幅世界名畫。
但無論是國際刑警還是中央情報局或軍情六處,一直沒能對她提起訴訟。“過去,我們想把她抓起來,在這方面耗費的人力和時間成本我現(xiàn)在想來都害怕。”他好像陷入了回憶之中。“后來,她好像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音訊全無。據(jù)我所知,杰夫·斯蒂文斯還在倫敦,但好像已經(jīng)洗手不干了。”杰米扭頭對格雷格·沃頓說:“特蕾西·惠特尼怎么可能與此事有關呢?我實在想不明白。”
“我們也是一頭霧水啊。”格雷格承認道。“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的行動失敗的當天,我們在蘭利就收到了一條發(fā)自‘阿爾茜婭的加密信息,其中提到了特蕾西·惠特尼。”
“何止是提到啊。”彌爾頓·巴克插了一句。“這兩個女人顯然都認識對方。”
“信息的內(nèi)容是什么?”杰米·麥金托什問。
“基本上是些調(diào)侃的話。”沃頓回答道。“‘你們永遠也抓不到我。我和特蕾西·惠特尼一樣聰明,你們根本不是我和她的對手。我敢和你們打賭,特蕾西能夠找到我。你們?yōu)槭裁床蛔尠涂税阉心紴樘毓つ亍际切┻@樣的話。她明顯是認識特蕾西的,但這還沒有完。她知道中央情報局和特蕾西之間的過往。她知道巴克特工和特蕾西打過交道。”
格雷格·沃頓向軍情六處的杰米·麥金托什簡單介紹了幾年前追蹤“《圣經(jīng)》殺手”的行動。在那次行動中,特蕾西和杰夫·斯蒂文斯兩人都露面了,特蕾西和國際刑警組織、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聯(lián)手——這當中肯定少不了磕磕碰碰——將丹尼爾·庫珀繩之以法。“在座的巴克特工負責了那次行動。雖然行動很成功,但說句公道話,當時彌爾頓·巴克和特蕾西的關系——”他想找個恰當?shù)脑~,“——跌宕起伏。阿爾茜婭知道這一點。”
“我明白了,”弗蘭克·多里安頑皮地說,“也就是說,你在‘99聯(lián)盟里有一個內(nèi)線?”
這句話是針對彌爾頓·巴克說的,但格雷格·沃頓接過了話頭,回答道:“將軍,一切皆有可能。在當前的形勢下,我們必須考慮多種可能性。”
杰米·麥金托什問:“你們聯(lián)系惠特尼小姐了嗎?我很好奇她對此有何看法。”
“還沒有和她聯(lián)系。”沃頓說。“我們打算和她面對面地談論這件事。特蕾西有個壞習慣,一有風吹草動就玩失蹤。如果她預先知道了阿爾茜婭給我們發(fā)信息的事,說不定就跑了。”
“如果不是被叫到這里和你們見面,我們現(xiàn)在對面坐著的就是特蕾西了。”彌爾頓·巴克補充道。“我們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啊。”
“我說,特蕾西有一種羅賓漢情結(jié),”杰米沒有理會巴克,“她和杰夫只對那些他們認為活該的有錢人下手。而且,特蕾西的電腦玩得很好,據(jù)我所知,國際金融是她的強項。如果她與杰夫真的同‘99聯(lián)盟有關,我是一點也不會感到吃驚的。”
“對此我表示懷疑。”格雷格·沃頓說。“杰夫·斯蒂文斯我說不準,但特蕾西·惠特尼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她了。在上一次行動中,她是我們重要的幫手。我覺得我們可以信任她。”
弗蘭克·多里安皺了皺眉頭,但沒說什么。他一點也不喜歡特蕾西·惠特尼。這個女人是個職業(yè)小偷加騙子,完全不是他們這個隊伍中需要的那種類型的人。endprint
“我覺得‘99聯(lián)盟不是這兩個女人有關聯(lián)的節(jié)點。我的猜測是,她們在此之前就認識了。”格雷格·沃頓說。“阿爾茜婭也許是在監(jiān)獄里認識特蕾西的,也有可能是通過杰夫·斯蒂文斯認識的。阿爾茜婭可能是杰夫的情人之一,也可能是騙子同行兼對手,甚至可能是特蕾西和杰夫縱橫江湖時的下手目標。畢竟,我們知道阿爾茜婭是個有錢人。這里存在著多種可能性。我們希望和特蕾西當面接觸之后,她會提供一些信息。”
“在目前這個階段,其他還有什么我們需要知道的東西?”杰米問。聽這口氣,他是準備結(jié)束會議了。
“我覺得沒有了。”格雷格·沃頓站起來準備走。“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東西了。找到亨特·德雷克斯爾并將之安全帶回來,仍然是我們行動的重心。這是經(jīng)過官方確定的。但是,確認阿爾茜婭的身份是我們最為重要的戰(zhàn)略任務。我們希望特蕾西小姐能在這方面提供幫助。當然,如果能把這個叫阿吉羅斯的家伙的腦袋擺到盤子上端上來,也是極好的。你們是不是也該在這方面下下功夫,發(fā)揮一下帶頭作用?”
杰米·麥金托什點點頭。
兩名美國人走到門口。
“最后還有一件事,沃頓先生。”弗蘭克·多里安在他們身后喊道。
“什么事?”
“亨特·德雷克斯爾拒絕跟營救他的人一起走。你們覺得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他為什么要跑呢?”
格雷格·沃頓和彌爾頓·巴克交換了一下眼色,沃頓面無表情地說:“將軍,我不知道,但是請你相信我,等我們找到他,這將是我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
四十分鐘后,杰米·麥金托什接到了首相茱莉亞·卡博特的電話。
杰米匯報了和美國人會面的情況之后,茱莉亞問:“能和他們合作嗎?”
“當然可以,首相。弗蘭克一點也不喜歡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那個家伙,但怎么說呢,他們還是提供了一些非常有用的情報。”
“你相信他們嗎?”
杰米·麥金托什哈哈大笑起來。“相信他們?真是一個有趣的想法!我當然不相信他們!”
茱莉亞·卡博特也笑了。“很好。我只是不放心才問你的。”
“在德雷克斯爾這件事上,他們滿口謊言,沒有一句真話。”杰米說。
“你認為他們知道德雷克斯爾逃跑的原因?”
“我認為他們知道,而且我認為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不讓我們知道。我迫切地想搶在他們前頭找到德雷克斯爾,了解他們到底想隱瞞什么。”
“好,”茱莉亞·卡博特說,“那我們就得朝那個方向努力,好嗎?”
“能和他們合作嗎?”哈弗斯總統(tǒng)的話音里透著緊張。
“可以,總統(tǒng)閣下。”格雷格·沃頓說。“巴克特工和那邊的一個家伙關系緊張,但這次會面還是有建設意義的。麥金托什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格雷格,你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總統(tǒng)提醒道。“有些地方我們希望軍情六處的人去嚴加檢查,也有些地方我們不希望他們碰。”
“當然,長官。這我明白,我們要牢牢地控制住他們。”
“特蕾西·惠特尼呢?”
“我們也要控制住她。”
“好,一定要做到這一點。晚安,格雷格。”
“晚安,長官。”
弗蘭克·多里安少將在自家的客廳里,看著電視上的哈弗斯總統(tǒng)。
哈弗斯總統(tǒng)身穿昂貴的深色西裝,打著真絲領帶,銀灰色的頭發(fā)向后梳著,坐在橢圓形辦公室里,背后是美國國旗。這樣的哈弗斯看上去和他的身份完全匹配: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
“一周前,美國對一幫恐怖分子給予了沉重打擊。‘99聯(lián)盟的這幫家伙妄圖毀了我們的幸福生活,他們殘忍殺害了一名英國人質(zhì)——羅伯特·達里上尉。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手上的另一名人質(zhì)——美國記者亨特·德雷克斯爾也會遭遇同樣的命運。我們得到的情報顯示,德雷克斯爾先生被關押在布拉迪斯拉發(fā)的一處營地里,與達里上尉被害的地點相同。
“我們根據(jù)上述情報,精心策劃了一次秘密行動。是的,參加這次行動的美國軍隊曾進入布拉迪斯拉發(fā)境內(nèi),但是,美國政府不會就此道歉。雖然綁架者在殺害了達里上尉之后將德雷克斯爾先生轉(zhuǎn)移到了另一地點,但我們確認兩名人質(zhì)此前一直被關押在布拉迪斯拉發(fā)境內(nèi),盡管該國再三否認自己是恐怖分子的避風港。而且,我們的行動并非毫無成果。我們擊斃了數(shù)十名恐怖分子,他們和野蠻殺害達里上尉的那幫人是一伙的。令人遺憾的是,有六名美國軍人在這次行動中獻出了生命。
“但是,請大家放心,不管他們的動機如何,不管他們?nèi)绾吻缮嗳缁傻貫樽约悍埏棧绹畬⒁恢焙湍切┩{我們安全的恐怖分子戰(zhàn)斗下去,無論他們藏身何處。也許會有人對我們的做法提出批評,但我們的既定政策不會改變。‘99聯(lián)盟不是一個無害的組織,他們不是自由斗士,也不是窮人的救星。他們是恐怖分子。
“我們一直相信,在英國伙伴的協(xié)助下,我們將很快找到德雷克斯爾先生被關押的地點。在此,我們警告那些綁架者:你們無處遁形。你們無處藏身。我們會找到你們,摧毀你們。”
弗蘭克·多里安少將皺了皺眉頭,關掉電視。哈弗斯不誠實,這讓弗蘭克很不舒服。當然啦,大部分政客都是這樣,但這些美國人真了不起,可以一臉真誠地信口雌黃。他們是說謊高手,歪曲事實以誤導民眾的手段一流。他瞧不起他們。
弗蘭克的思緒轉(zhuǎn)到了亨特·德雷克斯爾身上。哈弗斯總統(tǒng)的那些謊言就是因為他才說的。為了一個拒絕解救的人質(zhì),一個只對自己的報道感興趣、只對自己負責的記者,美國政府不惜得罪國際社會,甘愿承擔外交上被孤立的風險。亨特是個賭棍,一個風流成性的家伙,他前往莫斯科的時候,身后留下了數(shù)名傷心女子、憤怒的主編和債主。那樣的人不值得營救,那樣的人渣不值得讓勇敢、忠誠的美國士兵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他。
弗蘭克·多里安少將十分看重忠誠。他忠于家庭,忠于信仰(弗蘭克篤信英國國教,自認是一名保守人士),忠于祖國。但是,在所有這些“忠于”之前,弗蘭克覺得他首先要忠于英國軍隊。endprint
能夠為英國軍隊盡忠,弗蘭克將含笑赴死。
只要是為了英國軍隊,弗蘭克愿意大開殺戒。
在弗蘭克·多里安的世界里,一個人必須盡責。一個人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無論采用何種形式。最近,在職責的指引下,弗蘭克走上了一條出乎他意料的道路。他不得不做出一些艱難的決定,同時也是令人生厭的決定。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行動,也沒有在上級的指令面前猶豫過。那不是一名士兵該有的樣子。
軍隊是弗蘭克·多里安的生命。當然,他有妻子。他愛他的妻子辛西婭。另外,他愛歌劇,愛玫瑰,愛教堂里的合唱團,愛他的那些有關拜占庭歷史方面的書。但是,這些都是大樹上結(jié)出的果實。軍隊就是那棵樹。沒有了這棵樹,弗蘭克的生活將變得毫無意義,因為那只是雜亂無章、缺乏約束、沒有目標的時間組合。
對于亨特·德雷克斯爾這樣的人來說,他們的目標是什么?對于“99聯(lián)盟”這種對現(xiàn)實不滿、已經(jīng)開始殺人的組織來說,他們的目標是什么?對于杰米·麥金托什欣賞的特蕾西·惠特尼這樣的小偷加騙子來說,他們的目標又是什么?
弗蘭克·多里安看不懂自己工作的那個世界。那個道德淪喪的世界。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了。情報(原文intelligence有“情報,聰穎”的意思。——譯注)。有哪一行的名字起得比這個更牛頭不對馬嘴嗎?沒有!
然而,工作就是工作,看不慣還是得干。
“弗蘭克,給你倒杯茶?”
從廚房那邊飄來了辛西婭·多里安,令人安神的聲音。
“親愛的,來一杯吧。”弗蘭克說。
總有一天,這一切惱人的事都將結(jié)束。
總有一天,他們將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在紐約的寒風中,阿爾茜婭裹緊了身上的貂皮大衣。她頭上戴著貂皮帽,蒂凡尼鉆石耳環(huán)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手上戴著黑色手套。她撫摸著墓碑上的字。
丹尼爾。
“他死了,親愛的。”阿爾茜婭低聲說。“鮑勃·達里死了。我們把他干掉了。”
在電腦屏幕上看到那個英國人的腦殼爆裂開來,真是快意啊。但這并沒有給她帶來她想要的那種完結(jié)的感覺。今天,她來到丹尼爾的墓前,希望這樣做能夠讓她心神寧靜下來。
然而并沒有。
或許是因為他實際上并不在這里?這塊簡單的大理石石碑僅僅是為了某種紀念。地底下什么也沒有埋。多虧了他們,阿爾茜婭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深愛的丹尼爾被埋在哪里,或者,丹尼爾有沒有得到合理的安葬也是個未知數(shù)。他們讓她無處尋找安慰。他們讓她的一切都沒了著落。
她突然明白過來,這正是她找不到完結(jié)的感覺的原因所在。鮑勃·達里上尉只是一個開始。
我必須摧毀他們所有人。
就像他們摧毀我的生活一樣。
阿爾茜婭不明白,為什么中央情報局還沒有請?zhí)乩傥鳌せ萏啬崆叭兔Α?/p>
讓特蕾西參與進來,這很重要。這一點她在信息中已經(jīng)表達得再清楚不過了。他們還在等什么呢?
如果格雷格·沃頓那個白癡不趕快行動,她將不得不親自操刀。寒風如刀割般吹在臉上,阿爾茜婭希望事情不會發(fā)展到那一步。
阿爾茜婭將貂皮大衣裹得更緊了。她轉(zhuǎn)身朝著一旁等待的加長轎車走去。
有錢真好啊。
但有權更好。
第五章
特蕾西·惠特尼一邊注視著雪花緩緩飄落在窗外的地上,一邊將寫有兒子姓名的布條縫到他的足球球衣上——尼古拉斯·施密特,9G——這是入夏以來特蕾西為尼克(尼古拉斯的昵稱。——譯注)買的第二套球衣了。尼克十四歲,正是像野草一樣瘋長的年齡。他現(xiàn)在一定比杰夫高了吧,特蕾西想。
尼古拉斯認識杰夫·斯蒂文斯,但他喊他叔叔,他只知道這位杰夫叔叔是媽媽的老朋友,在做國際古玩生意。尼古拉斯相信他的生身父親是一個名叫卡爾·施密特的男人,德國企業(yè)家,媽媽懷著他的時候,卡爾不幸死于一次滑雪事故。這是特蕾西講給他聽的,同時,科羅拉多州的斯廷博特斯普林斯小鎮(zhèn)上的每個人也是這么說的。他們在這里生活已經(jīng)快有十五年了。但是,這個故事是假的。根本就沒有什么卡爾·施密特,也沒有什么滑雪事故。杰夫·斯蒂文斯才是尼克的父親。而杰夫也是一名騙子加小偷,他雖然可以稱得上是高手,但和特蕾西相比,還有一些差距。
特蕾西將縫好姓名布條的短褲放在一邊,拿起尼克的運動衫。深藍色的運動衫讓她想起尼克的眼睛。和他的父親一樣,尼克的眼睛也是那種深邃的藍色。尼克還繼承了杰夫的運動員般的體格和黑色的頭發(fā)。想當年,杰夫的男性魅力勢不可當,吸引了多少女子如飛蛾撲火般投入他的懷抱。自從三年前她將杰夫從精神錯亂的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前特工丹尼爾·庫珀手里救出之后,特蕾西就沒有見過他。但她時常想起他。實際上,每次看見尼古拉斯笑的時候,她就會想起他。
和杰夫·斯蒂文斯的上一次相逢是特蕾西生命中的一次瘋狂時刻,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令人腎上腺素升高、危機四伏的世界。她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和那個世界永別了。后來,她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達成了協(xié)議: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對她不予起訴,她隱姓埋名,回到斯廷博特斯普林斯,安安靜靜地生活。杰夫·斯蒂文斯叔叔曾經(jīng)來過一次,此后就是通過從世界的遙遠角落寄明信片來保持聯(lián)絡了。他還為尼克建立了數(shù)千萬美元的信托基金。杰夫在給特蕾西的信中寫道,“我能說些什么呢?古玩市場的形勢一片大好,我的錢還能留給誰呢?”
幫助特蕾西管理農(nóng)場的那名老牛仔名叫布萊克·卡特,尼古拉斯幾乎全靠他照料長大。杰夫知道,布萊克能夠為尼克提供安全感,做事穩(wěn)健,就父親這個角色而言,布萊克比他更加勝任。和特蕾西一樣,他希望他們的兒子擁有穩(wěn)定而快樂的生活。于是,他做出了巨大的犧牲,走出了他們母子倆的世界。特蕾西為此對他深懷感激,也更加愛他了。
尼克對她及生父所了解的一切都是謊言,這有時讓她覺得不安。我的兒子根本不了解我。但她很快又在布萊克·卡特的話中找到了安慰:“他知道你愛他,特蕾西。無論如何,這是最重要的。”endprint
那一堆球衣球褲的姓名條終于縫好了。特蕾西疊好衣服,伸了個懶腰,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往壁爐里加了一大塊木頭。壁爐在開放式客廳里占據(jù)了顯要位置。她看著木塊被點著,發(fā)出噼啪的聲音,火苗哧哧地噴出,客廳里很快就充滿了松脂和木頭的味道,從廚房里飄出的肉桂香味與之混合在一起,令人感到溫暖而安逸。特蕾西心滿意足地吁了一口氣。
我喜歡這里。
特蕾西身材苗條,栗色的齊肩長發(fā),睿智的大眼睛,眼球的顏色會根據(jù)心情從淺綠色變成墨綠色。她真是個美女。盡管已經(jīng)不再年輕,但她渾身上下依然散發(fā)著令人心醉的魅力,特別是她那雙眼睛,那雙閃爍著欲望和挑戰(zhàn)的眼睛,那雙超越了年齡的限制、深不可測的眼睛,更是讓異性著迷。即使穿著牛仔褲、雪地靴和高領毛衣,不用化妝,特蕾西·惠特尼也能成為焦點。那些了解她的人,比如布萊克·卡特,能夠看到特蕾西身上別樣的特質(zhì)——深不可測的憂傷和與眾不同的美麗。這都是因為她失去的東西太多:她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希望,失去了自由。但是,特蕾西堅強地活了下來。她不但活下來了,還活得很好。于是,這種憂傷就成了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特蕾西喝了一小口葡萄酒,在嘴里含了一會兒,才讓那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淌了下去。很快,她就覺得心中暖洋洋的。現(xiàn)在才下午4點,她本來是不該喝酒的,但剛才做了那么多的針線活,她覺得應該犒勞一下自己。再說了,現(xiàn)在看上去也像晚上。屋外,蔚藍的天空慢慢變成了黑色,黃昏正很不情愿地讓位于夜晚。地面上的積雪有三十厘米厚,潔白無瑕,就像婚禮蛋糕上的糖霜,幾棵墨綠色的云杉樹和松樹高聳入云,點綴在一望無際的雪地上。
這座房子在冬天是最美的。從落地大窗看出去,白雪皚皚的落基山脈威武雄壯,一覽無余。特蕾西想,“光榮孤立”(“光榮孤立”本是19世紀晚期,英國在保守黨首相迪斯雷利和索爾茲伯里侯爵奉行的一項外交政策,由一個加拿大政治家在贊許英國對歐洲事務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時首先提出。作者此處借用這個政治術語來表達特蕾西所在的小城與世隔絕,景色優(yōu)美。——譯注)這個詞可能就是為這樣的地方生造出來的吧。多年前,特蕾西選擇這里作為定居點,這是主要原因之一。
響亮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特蕾西笑了。
“孤立”結(jié)束了。
她所在的農(nóng)場也許地處偏僻,但斯廷博特斯普林斯是一座小鎮(zhèn),而特蕾西又是這里有名的“問題少年”的媽媽。她迅速思考著各種可能性,走過去開門。
是學校的輔導員?
校長?
氣急敗壞的八年級啦啦隊隊長的媽媽?
或者——是地方治安官?
哦,天哪,千萬不要是地方治安官。如果尼克又搞出以前的那些惡作劇,布萊克可就要火冒三丈了。上次尼克設法修改了學校圖書館的電腦程序,結(jié)果電腦顯示,學校應該給半數(shù)的學生退款。于是,學校稀里糊涂地給尼克的小伙伴們發(fā)了兩千多塊錢,直到圖書館的館長回過神來,向警方報案,這場鬧劇才畫上了句號。
那次里弗斯治安官放了尼克一馬,但如果尼克膽敢再犯什么事,他就要拿他開刀了。
特蕾西精心準備了最優(yōu)雅的笑容,這才打開了大門。
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特蕾西打了個冷戰(zhàn)。
有兩個男人站在門口。他們身穿長過膝蓋的呢大衣,頭戴軟氈帽,脖子上圍著圍巾。有一個人她不認識,但非常幸運的是,另一個人她認識。
“你好,特蕾西。”
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特工彌爾頓·巴克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但他對此不夠擅長,結(jié)果,那笑看上去更像是哭。
“這位是我同僚,中央情報局的格里高利·沃頓(即前文出現(xiàn)的格雷格·沃頓。“格雷格”是“格里高利”的昵稱。——譯注)。”巴克指了指身旁的男子。那一位個子比巴克矮小很多,此刻正因為寒冷而不停地跺著腳呢。
“我們可以進去說嗎?”
五分鐘后,特蕾西和那兩名特工站在了廚房的操作臺旁,三人都覺得不自在。特蕾西給他們每人端上來一杯咖啡。兩人脫了外套,說了些客套話。很快,特蕾西就發(fā)現(xiàn)中央情報局的那個矮個子男人官職更大一些。
“謝謝你讓我們進來,惠特尼小姐。”
沃頓頭上沒幾根頭發(fā),語調(diào)溫柔,說話彬彬有禮,特蕾西立即對他有了好感。她不喜歡巴克。他們兩個人曾經(jīng)一起工作過,但那段經(jīng)歷實在稱不上愉快。
“叫我施密特夫人吧。”特蕾西說。“沃頓先生,不管我多么不想見他,我還是不會將人拒之門外,任由他凍得半死的。”說完,她直接把目光投向了彌爾頓·巴克。
“謝謝,請叫我格雷格吧。”
“好的。”特蕾西笑著說。“格雷格,我們閑話少說,進入正題吧。你們來找我干什么?”
沃頓張開嘴要說些什么,但特蕾西沒等他說出來,就打斷了他:“三年前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拍著胸脯向我保證,我?guī)退麄兂舻つ釥枴扃辍⒆カ@麗貝卡·摩提莫之后,他們將永遠不來打擾我和我的家人。”
“這我理解,”格雷格·沃頓安慰道,“而且,他們會信守承諾的。這點你可以相信我。”
“可是現(xiàn)在你們卻在我家的廚房里。”特蕾西蹙著眉頭,兩腿交叉站立著。
格雷格·沃頓想,這個女人真厲害。見到美女后因為自己是“同志”而感到輕松,他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惠特尼小姐,我們今天要談的事和那件案件無關,也和你的過去無關。它事關國家安全。”
特蕾西一臉困惑。“我不明白。”
“你聽我們說了之后也許就明白了。”彌爾頓·巴克冷冷地說。特蕾西注意到,雖然巴克這家伙舉止粗魯,神情傲慢,但長得還算英俊,可她覺得她還是像以前一樣討厭他。
“沃頓先生的意思是,我們來這里不是為了你以前偷珠寶和藝術品所犯下的罪而起訴你。”巴克說。
特蕾西說:“我怎么覺得我并沒有犯下上述任何一種罪行呢。”
“我們來是要求你為國盡責。”endprint
“哦,是嗎?”特蕾西瞇起了眼睛。從她的個人體驗出發(fā),彌爾頓·巴克是這個世界上最沒資格向她提要求的人。三年前,杰夫被丹尼爾·庫珀那個瘋子綁在保加利亞普羅夫迪夫州山區(qū)的十字架上,任由杰夫死去,后來,多虧了特蕾西以及她在國際刑警組織的朋友讓·里佐,杰夫才幸免于難,將丹尼爾·庫珀抓捕歸案,到最后,這份功勞卻落在了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手里,巴克特工也沒少受獎勵。
“不是要求。”格雷格·沃頓糾正道,同時狠狠瞪了巴克一眼。“是請求。我們此行是請求——請求——你幫助我們。事實是,特蕾西,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特蕾西狐疑地看了看沃頓的臉,然后低頭看了一下手表。
“我5點半要接兒子。你們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然后你們就可以走了。”
聽了這話,彌爾頓·巴克被激怒了。他張開嘴準備說些什么,但格雷格·沃頓瞪眼看了看他,對特蕾西說:“好的,就按照你說的,惠特尼小姐。現(xiàn)在,請讓我告訴你我們來這里的原因吧。”
在接下來的四十分鐘里,格雷格·沃頓幾乎沒有停歇,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特蕾西聽了。特蕾西一言不發(fā),認真地聽著,手上的咖啡由溫熱變成了冰涼。和大部分美國人一樣,特蕾西在網(wǎng)上看過達里上尉被“99聯(lián)盟”殘忍處決的新聞,也聽說過美國軍隊在布拉迪斯拉發(fā)的那場有爭議的營救行動。盡管政府的宣傳都在說行動是成功的,但就營救美國記者亨特·德雷克斯爾而言,行動顯然失敗了。
她不知道的是,盡管哈弗斯總統(tǒng)在電視講話里紅口白牙地告訴全國人民,亨特·德雷克斯爾還在“99聯(lián)盟”手里,但這位記者實際上已經(jīng)逃走了,具體原因不明。另外,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那個代號為阿爾茜婭的女人是位富有的美國公民,她不僅是“99聯(lián)盟”的金主和主使者,還是直接下令處死達里上尉的那個人。
“哎呀!”沃頓介紹完情況之后,特蕾西感嘆道。“哈弗斯一定是瘋了。他怎么會這樣明目張膽地撒謊呢?要是德雷克斯爾像愛德華·斯諾登那樣,突然從哪個地方冒出來,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他該怎么辦呢?”
“如果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那就太不幸了。”格雷格·沃頓說。“但更加不幸的是,在全球范圍內(nèi)將會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暴力和謀殺,就像我們從達里上尉這件事上看到的那樣,綁架、處決、爆炸……一個接著一個。既然他們已經(jīng)越過了紅線,接下來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我們目前還沒有準確掌握‘99聯(lián)盟這個組織到底有多大,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的規(guī)模不會小,而且還在不斷壯大,特別是在那些貧富差距巨大的地方,比如南美。”
“那不是在我們的家門口嘛。”特蕾西說。
“是的。”
特蕾西想了一會兒,對沃頓說:“你說的這些很有意思,但我還是不明白我和這些有什么關系。”
格雷格·沃頓說:“一周多以前,這個女人——阿爾茜婭——給我們中央情報局發(fā)了一條密信,在那條信息里,她提到了你,特蕾西。”
“我?”特蕾西目瞪口呆。
沃頓點點頭。
“她說什么?”
“她說她和你一樣聰明,我們根本不是你和她的對手。只有你能夠找到她。還說巴克應該去找你求助。她幾乎把這當作一場游戲在玩。這是你們兩個之間的游戲,看誰能夠勝出。”
要不是格雷格·沃頓一直保持著十分嚴肅的表情,特蕾西早就忍不住笑了。這難道不是個玩笑嗎?
“你知道這個女人可能是誰嗎,特蕾西?有任何線索嗎?”
特蕾西搖搖頭。“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啊。你說的那些讓我摸不著頭腦。”
“好吧,那你聽聽這個。”
格雷格·沃頓把幾天前放給軍情六處的人聽的阿爾茜婭下令處決鮑勃·達里的錄音放給特蕾西聽。
“以前聽到過這個聲音嗎?”
“對不起,”特蕾西說,“我沒聽過。在我記憶中,我沒聽過。”
“你再好好想想,也許是很久以前的熟人,比如童年時代,或者是你在路易斯安那州監(jiān)獄時認識的人?”
特蕾西淡淡一笑。根據(jù)磁帶上的聲音判斷,那人受過良好教育,處事穩(wěn)重。路易斯安那州監(jiān)獄可沒有這樣的人。
“她會不會是你在費城銀行的同事?”沃頓追問道。“或者是你和杰夫在倫敦的熟人?”
“你的意思是,我做小偷時認識的人?”特蕾西問。“不,我覺得不是。”
她和格雷格·沃頓素不相識,現(xiàn)在聽著他把她生命中的人、事、地點娓娓道來,好像他們兩個很熟一樣,真是一種不自在的體驗,但是,她不露聲色,保持冷靜。
“如果是的話,我會記得的。我敢肯定。”特蕾西補充說道。
“嗯——你認識她,這是可以肯定的。”彌爾頓·巴克不耐煩了。“這基本上是事實。因此,如果她不是你過去認識的人,那一定是現(xiàn)在認識的。你和‘99聯(lián)盟有過什么接觸?”
“什么?”特蕾西的臉沉了下來。
任何語言也無法充分表達她對彌爾頓·巴克的厭惡之情。只要對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有利,在這個自私的家伙眼里什么都可以作為交換的籌碼。想當年,如果巴克的意見占了上風,杰夫就死在丹尼爾·庫珀這個瘋子手里了,那么,特蕾西將永遠無法原諒巴克。
“惠特尼小姐,在你回答之前,好好想想。”巴克警告道。“如果你不向我們說真話,我們以前的承諾將不再算數(shù)。一筆勾銷。”
“我用不著好好想想。”特蕾西說。“我和‘99聯(lián)盟從來沒有任何接觸。”
“嗯——”彌爾頓·巴克噘著嘴說,“但是你心里敬佩他們,對嗎?”他得意揚揚起來,因為他覺得自己抓住了特蕾西的短處。“你敬佩那幫危險分子,那幫反社會的瘋子。他們挺對你胃口,呣?”
“我確實一度敬佩過他們,”特蕾西用鄙夷的口吻說,“那是在達里被處死之前。他們高超的技術手段讓我印象深刻。但這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啊。有好多人和我一樣。我的意思是,他們無疑是一幫很聰明的家伙。黑進蘭利的電腦絕對不是什么下三爛的人都可以做到的。”endprint
“是啊,確實需要很好的手段。”格雷格·沃頓苦著臉悶悶不樂地說。
“他們戰(zhàn)勝了政府部門、情報機關和大型石油公司,”特蕾西繼續(xù)說,“即便如此,我從來沒有認同過他們的觀點,巴克特工,只有一點例外——他們不喜歡用水壓破裂技術開采頁巖氣這個行業(yè)。對于他們的恐怖主義行為,或者說謀殺行為,我絕對沒有絲毫的敬佩。”
“如此說來,你并不贊成將1%的人手中掌握的巨額財富拿來重新分配了。”彌爾頓·巴克說。“你不贊成劫富濟貧,對吧?”
“我當然不贊成。”特蕾西說。“巴克特工,你看看你周圍吧。”她指了指墻上掛著的價值不菲的油畫、餐廳壁櫥里擦得錚亮的銀質(zhì)餐具。“我屬于那1%啊。還有,根據(jù)你的描述,這個阿爾茜婭也屬于那1%。”她轉(zhuǎn)身對格雷格·沃頓說:“如果她富到可以資助‘99聯(lián)盟數(shù)千萬美元,那她在那些人眼里不也是需要解決的問題嗎?”
“我們現(xiàn)在摸不透‘99聯(lián)盟的地方還多著呢。”沃頓回答道。“自相矛盾的地方層出不窮。我們正在和英國人一道,整合相關信息,努力拼湊出該組織奮斗目標變化的軌跡。但是,可以明確的一點是,他們以和平的方式反抗貧富不均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我們有一名人質(zhì)在他們手里,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這我知道。”特蕾西說。“他叫亨特·德雷克斯爾。”
“而他不會是最后一個。我們認為,阿爾茜婭手里可能掌握著操控‘99聯(lián)盟的鑰匙,特蕾西。找到阿爾茜婭,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和我們一起去蘭利吧。”
特蕾西瞪大了眼睛。她沒有想到情況有這么嚴重,否則她會笑出來的。
“你想要我去蘭利?現(xiàn)在就去?”
“不是我們想要這么做,”格雷格·沃頓嚴肅地說,“是形勢所迫,我們不得不這樣做。我們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不,”特蕾西脫口而出,“我不去。我去不了。我有兒子……”
她走到窗前。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黑了。除了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特蕾西什么也看不見。
我看起來就是家庭主婦,站在自家廚房里的家庭主婦。
這太滑稽了。我是家庭主婦,站在自家廚房里的家庭主婦。
她轉(zhuǎn)身對兩名特工說:“這么說吧——我不認識這個女人。我以上帝的名義發(fā)誓,我說的是真話。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顯然知道我是誰,但這并不意味著我知道她啊。”
格雷格·沃頓急切地探身向前,說:“即使你真的不知道她是誰,特蕾西,你還是能夠幫幫我們的。”
“我不明白怎么幫你們。”
“你和阿爾茜婭有很多共同之處。”
特蕾西又皺起了眉頭。“你這是怎么想出來的?”
“你們兩個都擁有大量財富,都是性格獨立的女性,都有電腦專業(yè)背景,都曾經(jīng)順利逃過多國政府的查緝行動。你們兩個都有自己的行事準則,都隱藏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都在這個男性主導的傳統(tǒng)世界里脫穎而出,成為金字塔塔尖上的少數(shù)人之一。你們都喜歡冒險。”
“但現(xiàn)在不是了。”特蕾西堅定地說。“對我來說,冒險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還有,那個女人是恐怖分子,沃頓先生。”
“請叫我格雷格吧。”
“我是家庭主婦。”
“她認識你,”沃頓沒有放棄,“至少你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她的策略,她的行動方式。如果我們能夠預測她下一步的行動,找到她的弱點,就有機會阻止她。我們想知道她是怎么躲過檢查的,又有什么人在幫助她,還有,如果你是她,你會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會做什么。”特蕾西越來越?jīng)]有耐心了。“‘99聯(lián)盟,阿爾茜婭的世界,這些對我來說,都像是一本未曾打開的書。”
“那么,讓我們一起打開這本書吧。”格雷格·沃頓的語氣更加急切了。“我們會把‘99聯(lián)盟的基本情況介紹給你聽,我們知道的,還有英國情報機關知道的,都告訴你。相信我,特蕾西,如果我不確信你能幫助我們,我是不會來這里的。我們來找你,這也是總統(tǒng)親自下的命令。”
特蕾西覺得難以置信。“真的嗎?”
“如果有時間的話,哈弗斯總統(tǒng)很樂意親自給你打電話,證實這件事。”沃頓看出了她的猶疑,說。“白宮認為,美國目前最重要的國家安全目標就是找到阿爾茜婭,切斷‘99聯(lián)盟的經(jīng)濟來源。這也是我們所有人的目標。誰也不能置身事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白宮給你打個電話。”
特蕾西捋了捋頭發(fā)。“對不起,格雷格,你這么說讓我受寵若驚。我真的受不起啊。但是,如果總統(tǒng)覺得我能幫上忙,那他恐怕真的是錯了。如果我能想到自己和阿爾茜婭之間有任何關聯(lián),或者我能提供一些有用的線索,我保證會打電話給你們。但是,我不會去蘭利的。我有兒子呢。”
“我知道,”格雷格·沃頓嘆了一口氣說,“尼古拉斯。”
“對。上次撇下他的時候,我差點兒就回不來了。從此以后我就發(fā)誓——向他發(fā)誓同時也向自己發(fā)誓——我再也不去做傷害自己的事了。”
“哪怕是為了你的國家也不能破例?”
特蕾西點點頭,說:“是的,不能破例。”
接著她又說:“我愛我的國家,但我更愛我的兒子。”她又看了看手表。“好了,先生們,我得走啦,我要去接兒子了。”
彌爾頓·巴克惱羞成怒,他站起來說:“這里還輪不到你發(fā)號施令,特蕾西!我們美國人被綁架了,美國公司正遭受數(shù)億美元的損失,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覺得還會有人在乎你這個‘足球媽媽(一般指家住郊區(qū)、家中有學齡兒童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她們把家庭利益,尤其是孩子的利益看得比自己的利益更重要。——譯注)的權利嗎?你以為你是誰?”
“好了,好了,你別說了!”格雷格·沃頓聲音不大,但臉上的表情十分明顯:他的同僚讓他很惱火。
“對不起,惠特尼小姐,感謝您抽出時間來見我們。”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特蕾西。“如果您改變主意,想到了什么情況,或者有任何疑問,請給我打電話。白天晚上都行。我們這就走。”endprint
他朝門口走去,彌爾頓·巴克像個慍怒的孩子一樣跟在他身后。
特蕾西看著他們的背影說:“抱歉。”
彌爾頓·巴克故意放慢了腳步,等格雷格·沃頓走遠了,他扭頭咬牙切齒地對特蕾西說:“你會抱歉的。”
格雷格·沃頓和彌爾頓·巴克兩人行駛在下山的公路上,整整五分鐘沒有說一句話。
后來還是格雷格·沃頓打破了沉默。
沃頓對巴克說:“搞定這件事。”剛才對特蕾西和風細雨、諄諄教導的語調(diào),現(xiàn)在全沒了。這簡單的一句話里透著威脅的意味。
“怎么搞定?”巴克問。
“那是你的問題。我不管你采用什么手段,但一定要把特蕾西·惠特尼弄到蘭利去,否則你就別干了。明白了嗎?”
彌爾頓·巴克咽了一口唾沫。“明白。”
尼克和特蕾西坐在餐桌前,兩人一起看尼克手機上的一段視頻。
“太好玩了!”特蕾西說。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也覺得好玩!”尼克開心地咧嘴笑了起來。“我馬上就把它放到視頻網(wǎng)站上去。”
“不行!”布萊克·卡特嚴厲地說。“把手機給我!”
“什么?不行!”尼克說。“別啊,布萊克。挺好玩的。我敢打賭,這視頻肯定會火。”
“你這樣很沒禮貌!”布萊克說。他絲毫不理會尼克的抗議,一把拿過手機,刪掉了那段視頻。在這段尼克偷拍的視頻上,他所在中學的校長在教室的走廊上張望了一下,見四下無人,便放了一個響亮的屁。
“媽媽!”尼克不樂意了。
特蕾西聳聳肩膀,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她擦掉臉上快樂的淚水。“對不起,寶貝,布萊克說得對,你不該那樣偷拍別人。”
“不是‘別人,”布萊克糾正道,“而是‘大人‘老師!我小的時候敢做出這樣的事情,早就挨鞭子了!”
“你小的時候還沒有電話呢!”尼克怒氣未消地說。“你當時踢個球就覺得好玩了。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里嗎?你根本不知道玩,不知道怎么讓自己開心。”
“尼克!”特蕾西喊道。“快道歉!”
“對不起。”話雖說了,卻是不情不愿,同時還帶著譏諷。“我要回我房間了。”
幾秒鐘過后,尼克臥室的房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布萊克看著特蕾西。“你怎么還鼓勵他啊?”
“哎,不是因為好玩嘛。”
“太幼稚了。”
“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啊。”特蕾西說。“你不要總是用大人的眼光看待一切。”
布萊克面露不悅。
“我不是他的朋友,特蕾西。我是他的父親。”布萊克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臉一下子紅了。“嗯,我想說的是……你知道……我……”
“你是他的父親。”特蕾西握住布萊克的手,認真地說。“有你這樣的父親,尼克真是好運氣。我和尼克都是好運氣啊。”
特蕾西對布萊克·卡特懷有一種誠摯的愛。布萊克快要七十歲了,這個老牛仔一直像父親一樣關愛著尼古拉斯,同時,他也是特蕾西最好的朋友。她知道布萊克是愛她的。數(shù)年前,布萊克甚至向她求過一次婚。盡管她無法投桃報李,像布萊克愛她那樣愛布萊克,但在她心里,她一直把他當作家人。
“特蕾西,還有什么事嗎?”布萊克問她。“除了尼克?”
這是布萊克身上的又一處閃光點。他能夠一眼看透特蕾西的心思。想對他有所隱瞞就像欺騙上帝一樣,絕對是一種徒勞。
“今天有人來找我了。”特蕾西說。“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
布萊克·卡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繃緊了身子。
“另外還有中央情報局的。”特蕾西補充道。“他們一起來的。”
“他們想干什么?”
特蕾西和他說了,但她并沒有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他,只講了雙方交談的大概內(nèi)容,以及格雷格·沃頓提議她去蘭利的事。
“你是怎么說的?”布萊克問。
“我當然拒絕了。這個女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對此我有十足的把握。而且,關于反恐方面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一張郵票的反面就可以寫下我全部的知識了。”
“可這兩個人覺得你能幫上忙?”布萊克輕輕地問。
“嗯,是的,”特蕾西說,“他們的確是這樣想的。可他們錯了。你不會告訴我說你希望我去蘭利吧?”
“我當然不希望你去蘭利,”布萊克激動得聲音有些發(fā)抖,“但這不是我的愿望能夠左右的事。你也一樣。‘99聯(lián)盟的這些人……他們已經(jīng)處于失控的狀態(tài)了。必須有人站出來,阻止他們。他們和我們這個國家的價值觀格格不入。他們踐踏了美國的建國綱領。”
“你瞧你瞧,又來了不是?”特蕾西頑皮地說。“你又用大人的眼光來評判一切了。”
“我想說的是,必須有人阻止他們。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我當然同意。”特蕾西說。“不能讓他們一直這樣鬧下去,但阻止他們的人不該是我。我不是特工,布萊克,在這件事上我無能為力。天知道這個叫阿爾茜婭的女人是怎么知道我的。天知道她為什么會提到我的名字。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讓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中央情報局和白宮相信,我手里掌握著某些內(nèi)部信息,或者我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夠找到她,替他們把這活兒給干了。這一切太好笑了!我好像《愛麗絲漫游奇境》中進了兔子洞的愛麗絲!”
“好,好,特蕾西,你冷靜冷靜。”
“不管它好笑不好笑,也不管我能不能幫上忙——我真的幫不上,我反正是不會離開尼克的!”
“這我能理解。”
“實際上我覺得你不能理解。”特蕾西的眼里出現(xiàn)了淚花。她發(fā)怒了。但是,她的怒氣是針對布萊克·卡特還是自己呢,她也說不清。“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回家吧,布萊克。”
老牛仔眉頭一皺。“好吧,如果你真的是這樣想的,那我就走。”
特蕾西還沒回過神來,布萊克已經(jīng)拿起帽子走了。特蕾西聽見布萊克的皮卡漸漸遠去的聲音,接著又聽見尼克房間里傳來了憤怒的搖滾樂。endprint
特蕾西苦悶不已,身心俱疲。她收拾好餐盤,上床睡覺去了。
兩個小時后,特蕾西依然醒著。她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
她想到了布萊克·卡特。他為什么一直這么善良,這么無私,這么正直,這么勇于擔當?他難道就不知道這樣有多么討人厭嗎?
她想到了尼古拉斯。他和他的父親長得真像啊。如果杰夫看到那段視頻,肯定會笑的。她有時會想杰夫,那種思念就像石頭一樣壓在她的心上。她想否認這種感覺,但又有什么用呢?
接著,盡管她努力不讓自己這樣做,但還是想到了今天來訪的兩個人:矮個子的中央情報局局長格雷格·沃頓和盛氣凌人、令人生厭的彌爾頓·巴克,前者風度翩翩,懇求她前去幫忙,后者說話時幾乎就是赤裸裸的威脅。
“抱歉。”
“你會抱歉的。”
特蕾西一直沒有把這一段對話講給布萊克聽。她不想讓他擔憂。幾年前特蕾西在洛杉磯做的珠寶搶劫案,布萊克并不知道。在那次大案中,特蕾西在她的對手麗貝卡·摩提莫鼻子底下偷走了名貴的綠寶石。《圣經(jīng)》殺手案件之后,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和她做了個交易,對洛杉磯的那件事以及其他一些犯罪行為免于追究。特蕾西幫了他們,他們也答應幫她。但是,如果說特蕾西對彌爾頓·巴克特工有所了解的話,那就是她知道這個人做任何事情都不會心懷愧疚。只要是有利于自己的前途,他會毫不遲疑地反悔,將她送進監(jiān)獄。
我不會去監(jiān)獄的,特蕾西心想。堅決不去。
可能對她使壞的人,彌爾頓·巴克不是唯一的一個。經(jīng)過多年的鍛煉,特蕾西已經(jīng)知道勒索是一種兩個人才能玩起來的游戲,于是她也早已做好了下一步行動的準備。如果巴克膽敢在“99聯(lián)盟”這件事上對她緊追不放,她會反擊的。她早已未雨綢繆。
終于,睡意開始襲來。當她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進而又投入夢的懷抱時,特蕾西又想到了阿爾茜婭,想到了這個神秘而兇狠的女人。此人很富有,卻讓美國總統(tǒng)及其走狗恨得牙癢癢。
她是誰?
她藏身何處?
她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她是怎么和“99聯(lián)盟”有瓜葛的?“99聯(lián)盟”由一個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和平反抗組織,變成和其他恐怖分子一樣兇殘、嗜血的組織,這是不是她的“功勞”呢?
她又想起了布萊克·卡特的話:但這不是我的愿望能夠左右的事。你也一樣……必須有人阻止他們。
后來,疲倦至極的特蕾西·惠特尼睡著了。
第六章
莎莉·費耶斯耐心地等著眼前的四把鑰匙合并成一把,好用它來開門。另外,要是門能停止搖擺,那么,開門也許會更容易些。畢竟,灌了四大瓶伏特加加奎寧水之后,你還想頭腦清醒嗎?
莎莉的公寓在切爾西(倫敦自治城市,為文藝界人士聚居地。——譯注)博福特街上。這是一座維多利亞時代的紅磚建筑,在新聞記者眼里,這地方挺好的。它地處倫敦的富人區(qū),交通便利。而且這座公寓不像有些老地方那樣長了霉。作為《泰晤士報》的一名記者,莎莉·費耶斯得過大獎,事業(yè)如日中天,但她的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任何一位搞新聞調(diào)查的記者都不是為了錢才進入這個行業(yè)的,但不管怎么說,莎莉有自己的住處,房租是自己付,如果有需要,她也會自己買伏特加。
鑰匙終于插進去了,因為十分突然,莎莉整個人向前一沖,額頭撞到了公寓大樓的進戶門。
“混蛋!”她忍住痛,罵了一句。
接下來四層樓的樓梯簡直要了她的命。今年她真的要找時間去健身房了。她搖搖晃晃地進了自己的公寓,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她鎖好門,踢掉了腳上的鞋子。
唉,這晚上怎么過啊!6點鐘的時候莎莉就已經(jīng)把那篇關于英國天主教高層在神父戀童丑聞中相互勾結(jié)、試圖掩蓋真相的報道發(fā)給了編輯,然后到最近的一家酒館去慶祝了一番。目前她正處于男友的空窗期,但也沒有讓自己閑著。剛才在回家的路上還在出租車里和體育記者約翰·惠勒摟在一起啃個不停呢。她曾想著請他上樓過夜——坊間傳言這個約翰有著沃平(倫敦東部的一個區(qū)。——譯注)最大的“本錢”,但是她想起了以前的教訓。那次她和新聞部的實習記者威爾搞了一夜情之后,這位帥哥連續(xù)幾周在她桌子旁“陰魂不散”,說要請她喝咖啡,弄得她根本無法集中心思寫稿,最后她只好找主編,把威爾調(diào)到了訃告部。這件事讓她至今難以釋懷。
莎莉踉踉蹌蹌地走進衛(wèi)生間,脫掉衣服,打開淋浴龍頭,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準備站到龍頭下面。莎莉·費耶斯三十二歲了,但身材保持得很好,雖然她似乎有健身房恐懼癥,是個疑似酗酒者,而且平時的生活放蕩不羈。她細腰豐胸,略帶肌肉的大長腿羨煞旁人。她鼻子不大,甚至還有點塌鼻梁。她為此憤憤不平。但不知怎么搞的,那些男人卻覺得這樣的鼻子很性感。她的眼睛是淡灰色的,宛若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晨霧。她的嘴很大,時常出口成“臟”(有時是在罵別人,有時是罵自己,還有的時候在罵天上的神),特別是交稿的最后期限快要到的時候。她一頭金發(fā),是那種齊劉海的波波頭發(fā)型,因為經(jīng)常沒時間打理,總是亂糟糟的。
就在她拉開淋浴房門的時候,手機響了。
莎莉不滿地哼了一聲。媽的,現(xiàn)在是凌晨2點啊。雖然在這樣的時刻接到電話并不奇怪,但一旦她完成了手頭上的報道,通常都會有一段沉寂期,直到她開始下一篇報道的前期調(diào)查。說到剛收工的那篇報道,其間她接到的有些電話可真是令人心碎啊。那些精神幾乎崩潰的男人回憶起童年時受到的虐待,在電話里泣不成聲。想要做一名記者,置身事外是必備的能力之一,但莎莉一直做不到,此外,她還少了另外一種本事:電話響了不去接。
她往身上纏了一條浴巾——怎么回事啊?這屋里就沒有旁人了嗎?——搖搖晃晃地走到客廳,拿起電話。
“我是莎莉·費耶斯。”
“你好啊,美女。”
莎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里的電話線不太好,但她知道那個聲音是誰的,那個深沉的、帶著男性魅力的美國口音。endprint
“亨特。”她痛苦地說出了他的名字。“這么說,你還活著。”
“你有必要這么開心嗎?”
“我很不開心,你這個混蛋。”
“你瞧你,這就不好了嘛。你知道我去年是怎么過來的嗎?我是靠著回味你的倩影、你的胴體才熬過來的啊。還記得我們在斯德哥爾摩的日子嗎?”
“記不得了。”莎莉說。“你知道去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我是靠著設想你被‘99聯(lián)盟的人用鐵鏈固定在墻上,他們在你的蛋蛋上通上電……”
亨特笑了起來,“我想你。”
“他們放你走了?”
“實際上,我是逃出來的。”
這次輪到莎莉笑了。“你凈是胡說八道!在M40狙擊步槍瞄準之下的刺猬能逃脫嗎?不能!而你逃生的機會和那只刺猬差不多!”
“我的運氣好。”亨特說。“我的同胞幫了我。他們在剛開始的時候幫了我。”
盡管醉醺醺的,莎莉還是聽清了他話中的含義。“你的意思是,你確實在那里?你被關在布拉迪斯拉發(fā)的那個營地里?”
“是的。”亨特說。
“他們把你丟下了?”她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
“這么說不準確。”亨特說。“我是自己逃跑了。”
莎莉貼著墻慢慢坐到地上。“什么?為什么?”
“說來話長啊。”
萬種情緒掠過她的心頭。她感覺最為強烈的一種是輕松,因為亨特還活著。想當初他為了《紐約時報》菲奧娜·巴倫那個婊子離她而去的時候,她真是傷透了心啊。即便如此,莎莉也不想看到亨特像鮑勃·達里那樣被人爆頭。
輕松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興奮。全世界的人都在四處尋找亨特·德雷克斯爾的下落,他是死是活,眾說紛紜,而她——莎莉·費耶斯,卻和他通上了電話,聽他講自己擺脫了那些前去救他的美國人!而且,亨特說,哈弗斯總統(tǒng)的聲明完全是謊言!想想吧,這是多大的獨家新聞。
她從桌上拿了一支鉛筆和一個便箋本。
“你現(xiàn)在在哪兒?”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亨特一反常態(tài)地說。
“你至少給我透露點什么線索吧。”
“不行!而且,我給你打電話的事也不要和任何人說。”
莎莉笑了。“少來這一套!這可是頭條新聞!你一掛上電話我就打電話給新聞版主編。”
“莎莉,我是說真的!你千萬不能走漏了消息!”亨特嚴肅地說。“如果他們找到我,會殺了我的。”
“如果誰找到你?”莎莉問。
“這個問題先不管!”亨特打斷了她的話。“我要請你幫我個忙。”
莎莉心情眨眼之間由輕松變成了憤怒。“我在哪個平行時空才能幫你一個忙呢?”莎莉問。
“我要你幫我打探打探消息。”亨特沒有理會她。“你還記得桑德赫斯特的那個希臘王子嗎?”
“當然。你說的是阿基里斯·康斯坦丁。他是自殺。亨特,你不會告訴我你正在準備寫一篇這方面的報道吧?因為……”
“我覺得他不是自殺。”亨特打斷了她的話。“桑德赫斯特的軍事學院中有位高級軍官名叫弗蘭克·多里安,是個少將。我要你去調(diào)查一下他的情況。”
莎莉停頓了一下,說:“你覺得這個名叫多里安的家伙殺死了希臘王子阿基里斯?你是不是嗑藥了?”
“你去查查看。”亨特說。“幫我個忙。”
“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我會考慮考慮的。”莎莉說。
“謝謝你,你真是我的天使。”
“喂!我還沒有答應你呢!亨特!”
“你那信號不太好!”電話那頭的亨特嘴里模仿出咔嚓咔嚓的雜音。
“我沒有信號不好!亨特!我看你敢掛我電話!我發(fā)誓,只要你敢,我立即給中央情報局打電話,告訴他們你給我打電話了。我把你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告訴他們,然后寫篇報道,發(fā)到明天的《泰晤士報》上。”
“不,你不會的!”亨特說。
說完,他掛了電話。
莎莉·費耶斯光著身子,手里拿著電話,在客廳里坐了很久。
“去死吧,亨特·德雷克斯爾!”她喊道。
你傷透了我的心。你背叛了我。現(xiàn)在你又指望我在有生以來最大的新聞面前按兵不動,反而一聲不吭地去幫你做些破事,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調(diào)查什么桑德赫斯特英國皇家軍事學院的人?
“不,我不會去的!”莎莉?qū)χ諢o一人的客廳喊道。“我不去!”
但是,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會去的。
亨特掛了電話,走出電話亭,來到呼嘯的寒風中。
他真希望自己現(xiàn)在就在倫敦,和莎莉在一起啊。最好是在床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想到莎莉就有些情不自禁了。她的美腿,她的小腹,她的……當初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把她給蹬了?他想,她說得對,我的確是個混蛋。
他凄慘地四下張望。街上垃圾遍地,衣衫襤褸的人們步履匆匆地走進灰不溜秋的混凝土公寓樓、辦公樓或咖啡館。只要能躲避嚴寒,去哪里都行。有幾個可憐的家伙,他們不得不在公交站臺等車,就只有擠在一起取暖了,活像即將進入屠宰場的綿羊。他們跺著腳,抽著煙,手上戴著手套,卻還是被這鬼天氣凍得受不了,只得不停地拍手。
羅馬尼亞是個美麗的國度,但亨特過去三天里待的奧拉迪亞市就不同了。那個鬼地方簡直就是一個垃圾場。爛尾樓隨處可見,憂心忡忡的失業(yè)工人在街上游蕩。醫(yī)院的病房里收養(yǎng)了不少被人遺棄的孩子。有些人全家都流落街頭,他們的身上臟兮兮的,晚上就睡在垃圾堆上。沒人關心他們的死活。
如果說羅馬尼亞是個超級模特,亨特想,那么奧拉迪亞就是模特屁股上的膿皰瘡。在這里,特蘭西瓦尼亞的那種獨特的美感蕩然無存,也絲毫看不見首都布加勒斯特的那種成熟。人人都說羅馬尼亞的經(jīng)濟復蘇了,但他沒有捕捉到任何相關的跡象。不管羅馬尼亞人把歐盟的注資花在了什么地方,可以確定的是,肯定不在這里。奧拉迪亞是一座被世人遺忘了的城市,但正是這一點,亨特·德雷克斯爾覺得奧拉迪亞非常適合他。現(xiàn)在,亨特要的就是被遺忘。誰也不會想到會在這里找到他。endprint
這倒不是說奧拉迪亞沒有錢。在它的老城區(qū)湍克勒什河兩岸,有不少氣勢恢宏的老宅,那是在上一任統(tǒng)治者下臺之前就有的建筑,現(xiàn)在的主人是一些暴發(fā)戶。他們在花園里種上薰衣草,旁邊的籬笆也經(jīng)過了精心修剪,室內(nèi)擺放著精美的藝術品和價值無法衡量的古董。在亨特眼里,這些老宅是漆黑夜空中閃亮的星星,是糞堆上耀眼的鉆石。老宅的主人大多是羅馬尼亞人,不是黑幫頭目就是腐敗的政府官員,要么就是一些做合法生意的人,他們以前長期流亡海外,現(xiàn)在落葉歸根了。
亨特就棲身于這樣的一座老宅之中,宅子的主人是位名叫瓦希爾·林內(nèi)斯庫的地產(chǎn)大亨,此人賭博成癮,也算得上是亨特的朋友吧。
當走投無路的亨特打著寒戰(zhàn),站在瓦希爾的門口時,瓦希爾對亨特說:“如果你來這里是為了玩撲克,那我十分歡迎。血緣關系什么的我可不懂,所以不要說什么‘血濃于水,我只知道打撲克的人都是兄弟。”
“感謝上帝,你這么想。”亨特說。
“你來得真巧,這個周六我組織了一場牌局,參加的人當中有一些很有趣的家伙。我們賭得很大。”
“好啊,”亨特說,“我缺錢用。我現(xiàn)在處境不妙啊。”
瓦希爾笑了。“你可以說我們這里像一潭死水,但我們這里的朋友也知道要看新聞的,”他告訴亨特,“地球人都知道你‘處境不妙。”
亨特臉上掠過了一絲恐慌的神色。
“別擔心,”瓦希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那些朋友都很謹慎,不會把你交給中央情報局、‘99聯(lián)盟,除非你輸了,而且還拿不出錢來。如果真的出現(xiàn)了那樣的情況,他們就會把你交給出價較高的一方。”
“好。”
“當然,他們在此之前會把你痛扁一頓的。”
“明白。”亨特咧著嘴笑了。“我明白了,那我最好別輸錢。”
“如果我是你,我會使出吃奶的勁兒。”瓦希爾說。他說這話的時候板著臉。
亨特沒有輸錢。他在瓦希爾家里待了三天,享受了大餐和熱水浴。自從他在莫斯科被綁架以后,就沒有吃飽過,也沒有洗過一次澡。在這三天時間里,他贏了不少錢,至少可以讓他在逃亡的路上再走上一個月。
亨特現(xiàn)在明白了,比美國人搶先一步應該是比較簡單的。最讓他擔心的是“99聯(lián)盟”的人,特別是阿波羅這個喪心病狂的家伙。他肯定會把亨特的逃脫視為個人的恥辱,進而會不遺余力地展開報復。只要亨特膽敢朝電腦瞥上一眼,阿波羅就能找到他。這就意味著亨特不能發(fā)電子郵件,不能使用信用卡,不能用手機,不能租車,不能坐飛機,不能留下任何可以追溯的電子痕跡。從現(xiàn)在開始,在完成手頭上這篇報道并將之刊登之前,亨特都必須隱姓埋名,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
幸運的是,玩撲克為他提供了一個完美的機會,讓他可以有錢用卻又像個隱形人。一般而言,賭徒都不是那種喜歡到處亂說的人,賭徒之間是相互忠誠的。以撲克為橋梁,亨特在歐洲各地結(jié)交了眾多瓦希爾·林內(nèi)斯庫這樣的牌友,這樣,他就可以從一個“安全屋”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安全屋”,掙的錢足以糊口,同時還可以在不賭博的時候繼續(xù)完成手上的這篇報道。當然,沒了電腦,沒了手機,查資料就會比較麻煩,這時他就離不開莎莉·費耶斯的幫助了。他知道莎莉會幫他的。
我作為一個男人,她可能不信任我,但是,我作為一名記者,她是信任我的。
她知道這篇報道的分量。
一旦他的報道和公眾見面,一旦有關“99聯(lián)盟”的全部真相得以披露出來,他立即到美國人那里去自首。當然了,到時候他必須做一番解釋工作。但是,有許多人也必須做同樣的事。
他用圍巾緊緊地裹住大部分的臉,走上通往瓦希爾老宅的那座橋。
瓦希爾·林內(nèi)斯庫一直是個稱職的主人,但他的那些朋友們已經(jīng)輸紅了眼。
明天亨特就動身趕往下一站。
第七章
杰夫·斯蒂文斯看著坐在酒吧最里面的那個女孩。
杰夫此刻正坐在梅費爾(倫敦的上流住宅區(qū)。——譯注)的一個名叫莫頓的私人高級會所里。他剛才打牌的時候手氣一直很差,但是,這個婀娜多姿的金發(fā)女郎朝他回眸一笑,他立即覺得自己要轉(zhuǎn)運了。
他點了一瓶2003年的唐培里儂香檳,一杯畢雷礦泉水(法國南部產(chǎn)的一種冒泡的礦泉水。——譯注),朝女郎走去。女郎坐在灰褐色的高腳凳上,長腿誘人地晃蕩著。女郎二十歲剛出頭,高高的顴骨,光滑的皮膚。這是年輕人才有的那種柔嫩。要是她身上的銀色短裙再短一些,那就要起訴賣裙子的商家了,因為商家涉嫌欺詐,裙子沒有商品標簽上說的那么長。
簡而言之,她是杰夫喜歡的那種女孩。
“在等人嗎?”
說著,他將手里的香檳杯遞了過去。
她猶豫了一下,然后接過細長的酒杯,深藍色的眼睛盯著杰夫。
“就喝這一杯。我叫蓮娜。”
“我叫杰夫。”杰夫咧嘴一笑,心里計算著需要多少分鐘的調(diào)情才可以把蓮娜帶回家。他希望不要超過十五分鐘。再喝一杯就行了。他明天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從記事開始,杰夫·斯蒂文斯就是個行騙高手。十幾歲的他在威利叔叔舉辦的嘉年華酒會上學到行騙的基本技法,然后就跟著威利叔叔行走天下,到過的那些地方或光怪陸離,或有生命危險,年輕的杰夫以前從不知道這個地球上居然還有那樣的地方。杰夫天生就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的思維極其敏捷,長相英俊,很快就成了業(yè)內(nèi)的頂尖高手。他曾經(jīng)從世界著名的畫廊偷過價值連城的油畫,從富婆手里騙過鉆石,從“紐約朝圣者俱樂部”的數(shù)位富豪手里騙過錢。
他曾在東方快車、“伊麗莎白女皇2號”客輪、協(xié)和飛機(當然是在它退役之前)上得過手。他職業(yè)生涯的巔峰是和特蕾西·惠特尼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在歐洲的多個城市干了好幾個高難度的大活,現(xiàn)在想來簡直匪夷所思。他們下手的目標是那些貪婪、腐敗的有錢人或官員。他們總能先人一步,且不給警方留下任何可以指認他或特蕾西的證據(jù),讓那些倒霉的警察自嘆不如。endprint
可惜快活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他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啊。特蕾西在他們結(jié)婚后懷疑杰夫和別人有一腿,雖然后來發(fā)現(xiàn)是冤枉了他,她還是走了,從此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十年過去了,他們又恢復了聯(lián)系。特蕾西曾經(jīng)救過杰夫的命。幾年前,一個名叫丹尼爾·庫珀的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前特工精神失常,想殺了杰夫。也正是經(jīng)過了那次事件,杰夫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名叫尼古拉斯。杰夫不知道的是,特蕾西離開他的時候已經(jīng)懷孕,后來她來到科羅拉多住下,在老牛仔布萊克·卡特的幫助下把孩子養(yǎng)大。卡特負責管理農(nóng)場,是個體面、溫和的男人。
杰夫知道,在尼克心中早已將布萊克看成是自己的父親,而且,是一個很稱職的父親。他愛尼克,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想改變現(xiàn)狀,打擾尼克的生活。特蕾西介紹杰夫的時候說這是她的老朋友,此后,經(jīng)過多年的交往,杰夫慢慢成了兒子尼克的教父。
也許這樣安排看起來很奇怪,但實際效果卻很好。杰夫喜歡尼克,但他的生活完全不是正常人能夠過的那種,也無法提供給尼克一個穩(wěn)定的成長環(huán)境。按照現(xiàn)在的樣子,杰夫和尼克還能夠成為朋友,還能夠一起玩,能夠在網(wǎng)上互發(fā)一些搞笑的視頻。媽媽特蕾西可不許尼克這樣做。杰夫內(nèi)心里其實很想經(jīng)常去看看尼克,但特蕾西不同意。杰夫一直懷有一種美好的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特蕾西會改變主意的。
說到特蕾西,杰夫和她之間的愛并沒有改變,甚至還像以往一樣牢固,但她已經(jīng)為自己選擇了一種新的生活,一種安寧、溫和、稱心如意的生活。杰夫仍然覺得他舍棄不了那種冒險帶來的快感。對那些為富不仁的家伙下手,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習慣。盡管如此,只要是為了特蕾西,他可以金盆洗手,當初他們結(jié)婚以后他就是這樣做的。但是正如特蕾西所言:“杰夫,如果你真的不干,那就不是你了。那樣的你才是我的所愛。”
因此杰夫回到了倫敦,重操舊業(yè)。但這次情況不同——他干得更好了。
現(xiàn)在他知道特蕾西還活著,不僅活著,而且活得很快樂,遠離危險。讓他覺得更好的是,他有個兒子,一個很棒的兒子。尼克現(xiàn)在成了他做所有事情的動力。杰夫干的每一件活,掙得的每一分錢,都是為了兒子。
他戒了酒,只是偶爾賭博,開始推掉那些他覺得危險系數(shù)大的活。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但現(xiàn)在杰夫再也冒不起大的風險了。
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男人,總要有點樂子吧。他這樣想著,手放到了蓮娜膚如凝脂的大腿上,立即覺得自己興奮起來了。
杰夫再也不會和別人結(jié)婚了。特蕾西之后,他再也不會愛了。但是要求杰夫·斯蒂文斯戒掉女人是件很難的事,那就像要求鯨魚離開水,要求向日葵在沒有陽光的地方生長。
他探身向前,正要喊服務員過來結(jié)賬,帶這位美女上出租車,這時,一個瘦高的老男人憤怒地站了出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你他媽的是什么人?”老男人用仇恨的眼光看著杰夫。“你和我的未婚妻眉來眼去的,想干什么?”
杰夫用疑問的眼神看著蓮娜,蓮娜朝他露出了歉意的笑容。
“我叫杰夫·斯蒂文斯。”他朝那個怒氣沖沖的男人伸出了手,但對方并沒有和他握手,而是惡狠狠地盯著他。
“她從來沒說她……嗯……你們倆……祝賀你們啊。你們的好日子定在了哪一天?哦,對了,您是——?”
“迪恩·克林斯曼。”
杰夫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在倫敦,排在坎迪兄弟(指尼克·坎迪和克里斯蒂安·坎迪,他們的房地產(chǎn)公司以開發(fā)豪宅而著名。——譯注)之后的就是迪恩·克林斯曼了。據(jù)說迪恩有黑社會的背景,手下養(yǎng)著一幫波蘭人,那些人白天是包工頭,到了晚上就成了打手,去找迪恩的競爭對手的麻煩。杰夫·斯蒂文斯才不想惹上一身腥呢。
“很高興認識您,克林斯曼先生。我這就走。”
“快走!”
杰夫往桌上丟了幾張鈔票,朝門口跑去。
“他叫什么名字?”杰夫一走,迪恩·克林斯曼就對年輕的未婚妻吼道。
“麥德利。”蓮娜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馬克斯·麥德利。他是來度假的。對吧,詹姆斯?”
她看著吧臺里的服務員詹姆斯。這時候的服務員早已嚇得面色蒼白。
“我想是的,夫人。”
“他住在邁阿密,”蓮娜繼續(xù)說,“他好像是做咖啡機,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吧。”
“嗯……”迪恩·克林斯曼余怒未消。“我不想看到你和他說話。永遠不想。”
“哦,我的寶貝!”蓮娜像一條蛇一樣貼到了迪恩身上。“你的嫉妒心太重了。他只是想對我表示一下友好啊。算了,不談他了。你不要再擔心了。他明天就坐飛機回美國了。”
由于出租車司機走錯了路,杰夫在路上多花了些時間。出租車走到貝爾格拉維亞區(qū)(位于倫敦海德公園附近的上流住宅區(qū)。——譯注)的時候,杰夫被收音機里的一檔談話節(jié)目吸引住了。
節(jié)目里有兩名政客在為“99聯(lián)盟”、達里上尉之死和美國人質(zhì)亨特·德雷克斯爾下落不明這幾件事情爭執(zhí)不休。
“這都怪美國人。”一個人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展示自己的威力,踐踏國際法,在別的國家舞刀弄槍,你至少可以做到:一、確保人質(zhì)在那里;二、到了現(xiàn)場后將主使者就地正法。可是現(xiàn)在呢,殺害達里的兇手依然逍遙法外,亨特·德雷克斯爾也下落不明,可能還被關在某個地方吧;好幾個孩子被害死了,此刻正在布拉迪斯拉發(fā)的某個太平間里躺著呢。”
“他們不是被‘害死的。”他的辯論對手激動地反駁道。“他們是軍事作戰(zhàn)人員,在交戰(zhàn)中被打死了。如果考慮到他們對鮑勃·達里的所作所為,要讓我來說的話,這種行為是正當?shù)模驗樗麄兪且粠涂植婪肿印!?/p>
“他們是孩子!開槍打死鮑勃·達里的那個家伙是恐怖分子,但最后被打死的人不是他啊,對不對?”
“這我不管,他們都是一伙的。”那位辯論對手喊道。
“是嗎?難道‘伊斯蘭國做的事要所有人負責?”
“你說什么?當然不是!這兩件事風馬牛不相及。”endprint
“怎么會是風馬牛不相及呢,兄弟。”
讓杰夫松了一口氣的是,出租車終于到了切尼街。他就住在這里的一幢公寓里。杰夫多給了司機一點小費。走到清冷的夜色中,阿爾伯特大橋上的燈光在閃爍,河面上吹來陣陣微風。杰夫原本緊張的心情得到了緩解。
和許多英國人一樣,杰夫也一直關注著“99聯(lián)盟”恐怖事件的發(fā)展。一方面,他覺得剛才在收音機里聽到的那位政客說的反美言論帶有侮辱的性質(zhì),同時也失之公允。杰夫在英國生活的時間也不短了,他知道,如果換作是英國的特種空勤團前去他國解救英國人質(zhì),得到的肯定是一片贊揚之聲,說這些人是大英雄;至于什么布拉迪斯拉發(fā)共和國的領土完整不容侵犯,見鬼去吧!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換作是英國的特種空勤團,也許就不會把事情搞砸了。
另一方面,杰夫心里又有點兒同意那位政客的說法——在布拉迪斯拉發(fā)營地里被擊斃的那些人還是“孩子”。在達里被殺之前,“99聯(lián)盟”一直沒有任何暴力行為,即使有人說它是恐怖組織,那也是極少數(shù)。現(xiàn)在,難道加入該組織的人都像打死達里的惡魔一樣,應該被貼上恐怖分子的標簽嗎?
杰夫·斯蒂文斯知道自己不大可能成為“99聯(lián)盟”的辯護者。以前人們以推崇“99聯(lián)盟”為榮的時候,杰夫就覺得這個組織的政治宣言以及所謂的宗旨花里胡哨,缺乏誠意。這些來自歐洲窮國的年輕人也許可以打著“社會正義”的旗號來為自己的行動辯護,但在杰夫看來,他們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嫉妒。嫉妒、憤怒、越來越強烈的無能感,再加上希臘總統(tǒng)埃利亞斯·卡列斯、西班牙總統(tǒng)盧卡斯·柯婁馬爾這些激進左翼人士的推動,這個組織日益壯大起來。也許杰夫正逐漸老去,但在他年輕的時候,人們推崇的是靠自己努力獲得財富,然后享受財富帶來的快樂。的確,杰夫當時是觸犯了不少法律。他覺得從技術的角度出發(fā),他可以稱得上是一名小偷,但是他從來只偷壞人的東西,而且他這樣做的時候需要付出巨大的勇氣,同時也承擔著巨大的風險,不像“99聯(lián)盟”的人那樣,悄悄進入別人的電腦系統(tǒng)去干活。按照杰夫·斯蒂文斯的思維方式,黑客是些膽小鬼,但巧合的是這些人的數(shù)學很好。你說他們的攻擊目標是那些運用水壓破裂技術開采頁巖氣的公司?說得好!如果這世界上有什么能讓杰夫像爆竹一樣一點就炸,那就是假裝圣潔的偽環(huán)保分子了。要是尼古拉斯長大后也變成那樣的怪胎,整天自命不凡、憤世嫉俗,杰夫會羞愧而死的。不過,發(fā)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極小。
杰夫乘坐電梯來到位于頂樓的公寓。回家的心情真好啊。這座寬敞的公寓一直是他的自豪和快樂。公寓有古色古香的上下推拉窗,高高的天花板,鑲木地板,可以看到泰晤士河的美景。公寓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座博物館,而不是私人住宅。這些年來,公寓里擺放著許多無價之寶,有的是杰夫旅游時買來的,有的是通過非法手段弄來的。書架上有古埃及的花瓶,維多利亞時期的出版物,泡在壇子里、讓人瘆得慌的侏儒的腦袋。公寓里有各種硬幣、雕像、化石、殮衣、箭頭等,另外還有一塊放在基座上的北歐符石。杰夫收藏物品毫無規(guī)律可循,只要那東西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或者其背后的歷史是杰夫所喜歡的就行,此外無須其他原因。杰夫某個過去的情人說他之所以收藏了這么多東西,是為了彌補生活中缺少親人的缺憾。這話刺痛了杰夫的心。也許因為這位老情人說得對吧,或者至少曾經(jīng)對過——在杰夫重新找到特蕾西、尼克走進他的生活之前。
杰夫踱步進了廚房,往咖啡機里放了一些咖啡豆,來到陽臺上。自從戒酒以來,咖啡就取代了威士忌,成為他每晚的必備飲品。不知是什么原因,咖啡從來沒有讓他失眠過,而他則像個孩子一樣喜歡上了咖啡機。只要出了新款他就會買。他覺得咖啡機是個神奇的玩意兒,只要按一下按鈕,口味上好的咖啡就會自動流出來。
還有一周就要過圣誕節(jié)了,倫敦正處于一場寒流的包圍之中,外面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薄霜。雖然沒有下雪,但海德公園看上去仍然像一張維多利亞時期的圣誕卡片,那么安靜美好,并未因為歲月的流逝而顯出老態(tài)。杰夫一直都喜歡過圣誕節(jié),這一情景讓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鼻子緊貼著商店的櫥窗玻璃,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禮物看,幻想著得到糖果和其他禮物時的情形。緊接著,杰夫又想起了特蕾西常常說的那句話——你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是啊,他一直像個孩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現(xiàn)在再也不用盯著櫥窗里的東西看,而是直接從屋頂進去,要什么拿什么了。“你已經(jīng)在圣誕老人手里那張?zhí)詺夂⒆拥拿麊紊希肋h也劃不掉啦。”特蕾西曾這樣開玩笑地說過他。
想到這里,同時也是因為想到尼古拉斯——他在圣誕節(jié)的時候比平時更加想他,杰夫掏出手機,立即撥打了特蕾西的號碼。讓他感到惱火的是,電話轉(zhuǎn)接到了語音留言信箱。
“是我。”他有些不自然地說。杰夫一直不喜歡留言。“嗯,我真的想尼克了。我想見他。我知道我們以前說好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看他,但我真的想飛過去啊。這段時間太漫長了,我……我想他。給我回電,好嗎?”
他掛了電話,有點惱恨自己了,于是回到屋內(nèi)拿咖啡。他想,他應該等特蕾西接電話才對啊。他們倆直接對話的時候,事情總是可以商量的,總是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這時,門鈴響了,把他嚇了一跳。
都這時候了,誰他媽的還會來呢?杰夫的心里突然一緊。哪怕是迪恩·克林斯曼再有能耐,也不會這么快就找到他的住處吧。但也說不準啊。也許是會所里的哪個家伙把我的住址告訴了他,他只要打個電話,手下的人就會過來找我的麻煩了。
杰夫跑進臥室,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手槍。他緊貼著墻慢慢朝大門口移去。到了門后面,他緊張地從貓眼里向外張望。
“天哪,”他長吁一口氣,打開了門,“你嚇死我了。”
蓮娜身穿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外套,腳穿冬天的靴子,一個人站在門口。
“我還以為是你的未婚夫,或者是他的手下過來找我算賬呢。”
“不是,”蓮娜意味深長地朝著他笑,“只有我,沒別人。”
她解開外套上的腰帶,慢慢打開,眼睛盯著杰夫。杰夫發(fā)現(xiàn),她里面什么也沒有穿。endprint
“我們剛才在會所里進行到哪一步了?”她一邊問,一邊朝杰夫走去,眼神里充滿了欲望。
睡迪恩·克林斯曼的女友,這可不是一個好點子,這個念頭在杰夫的腦子里一閃而過。他一把摟住蓮娜的腰,把她拉了進來。
只要特蕾西·惠特尼活著,杰夫·斯蒂文斯的心就屬于她。
但是,他身體的其他部分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八章
特蕾西在戴維·哈格里夫斯辦公室里。這里的一切她太熟悉了。墻上的每一塊空白的地方都貼上了員工或從這里畢業(yè)的學生寄來的圣誕賀卡。還有幾天就要放假了。
要是尼克能夠多控制自己幾天就好了,特蕾西有些絕望地想道。
當初,她和尼克所在小學的校長詹森夫人是老熟人,現(xiàn)在,她和尼克的中學校長戴維·哈格里夫斯先生也已經(jīng)差不多是老朋友了。可憐的詹森夫人啊。尼古拉斯搞了那么多惡作劇,她最后還沒有進瘋?cè)嗽海瑳]有氣得以頭撞墻,真是個奇跡。
“施密特夫人,問題的關鍵在于,這不僅僅是錢的事。尼古拉斯的所作所為是赤裸裸的挑釁。他挑戰(zhàn)了老師的威嚴,是對老師的大不敬。”
特蕾西認真地點點頭,盡量不去想哈格里夫斯先生在自以為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放了個響屁的滑稽畫面。
這時,坐在母親旁邊的尼克變得一臉委屈起來。
“你們怎么不想想那是一種藝術表現(xiàn)形式呢?上周我們老師說藝術是沒有界限的。”尼克說。
“閉嘴!”特蕾西和哈格里夫斯校長異口同聲地說。
這次尼克闖的禍可不小,他在這所中學的學習生涯也許真的到頭了。他伙同一名同學在放學后撬門進入教師休息室,在墻上畫了一組丑化老師的漫畫,比如,肥胖的數(shù)學老師芬奇夫人在尼克筆下成了一只熱狗,她躺在兩片面包中間,學校的足球教練正往她身上噴番茄醬。如果從藝術的角度出發(fā),這些漫畫并不差,但正如哈格里夫斯校長所言,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周末我會和學校的董事會成員討論這件事的,”校長對特蕾西說,“但坦率地說,我覺得我們沒有可以商量的余地。我們給尼古拉斯的機會已經(jīng)夠多的了。”
平心而論,哈格里夫斯校長并不想失去這位美麗的學生家長施密特夫人。特蕾西的兒子是個搗蛋鬼,但這位媽媽是個可愛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在過去的幾年時間里,她向?qū)W校慷慨捐贈,現(xiàn)在她愿意“足額賠償”尼克對學校財產(chǎn)造成的損失。可是,這事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特蕾西說:“我知道,也非常感謝您做出的努力。請轉(zhuǎn)告董事會,我對他們心懷感激。”
和校長見面之后,特蕾西帶著尼克上了車,等到離開了學校,她才沖著尼克發(fā)起了火。
“我實在搞不懂你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斯,不上學不行!這是國家法律規(guī)定的。如果他們開除你,你就只好轉(zhuǎn)學,轉(zhuǎn)到一個更遠也更嚴格的學校,而且,你在那個新學校里沒有朋友。”
“我可以在家里上學啊。你教我就行了。”尼克說。“那樣多好啊。”
“不行!”特蕾西搖搖頭。“你想也別想!絕對不可能!我寧可自殘也不會在家里教你!”
在家里教育尼古拉斯就像要教會一個剛從森林里抓來的大猩猩舉止要文雅,儀態(tài)要大方。
“我可以送你去寄宿學校,”特蕾西接著說,“你覺得怎么樣?”
尼克大吃一驚,臉色煞白。“不,媽媽!”
是啊,特蕾西想,我確實不想送你去寄宿學校。我一天也離不開你啊。
“這可說不定。我也許會送你去的。”
“如果你讓我上寄宿學校,我就逃學。我為什么要上學呢?杰夫叔叔十二歲的時候就不上學了。他在威利叔叔舉辦的嘉年華酒會學到了未來生活要用的東西。”
“杰夫叔叔不是一個好榜樣。”
“為什么不是呢?他有錢,他生活得很快樂,他的生意很成功,他周游世界。”
“這……這不重要。”特蕾西說。她越來越覺得詞窮了。她不想和尼克談論杰夫這個人,更不想談什么“他的生意很成功”。
“好吧,杰夫叔叔不行,那布萊克呢?”尼克問。“他是個好榜樣,對吧?”
“當然是。”
“好,他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就到他父親的農(nóng)場上打工了。全職打工。”
這時,他們到家了。快要到吃午飯的時間了。特蕾西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尼克關到臥室里,拿走電腦、手機以及其他一切玩耍的東西,讓他好好反省。但是她又想這樣好像不妥。于是,她叫他去徒手清理牧場上的積雪。
“你不是說想在農(nóng)場上打工嗎?”她一邊對驚訝萬分的尼克說,一邊把他推上了車。“那好,你現(xiàn)在就可以開始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只需幾天時間,腰酸背痛、手腳上的凍瘡就會讓他徹底消除在農(nóng)場上打工的天真想法。但是特蕾西不打算把尼古拉斯這次的惡作劇告訴布萊克·卡特。她好像已經(jīng)聽見這個老牛仔在說“我早就說過吧”之類的話了。
“我早就說過吧,”布萊克說,“特蕾西,我不想說這樣的現(xiàn)成話,但還是忍不住。”
“看你的表情,你并不是不想。”特蕾西說。她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蔬菜湯,端給布萊克。每當氣氛緊張的時候,特蕾西就會用美食來調(diào)節(jié)。“我并沒有叫他去教師休息室畫那些漫畫,這你是知道的。畢竟,他不是一個沒有思想的玩具,所以不在我的控制之下。”
“是啊,”布萊克說,“他是個孩子,但受到了你的影響。你一直鼓勵他為所欲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沒有!”特蕾西氣憤地說。“我怎么鼓勵他了?”
“你對他說過,畫很好。”
“畫的確很好啊。”
“特蕾西。”布萊克皺了皺眉頭。“哈格里夫斯校長給你看那張數(shù)學老師的漫畫時,你居然笑了!而且是當著尼克的面!這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特蕾西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我知道,我不應該那樣,但那畫確實有趣啊。尼克是個有趣的孩子,這是問題癥結(jié)所在,布萊克。但是,我就喜歡他這一點。”endprint
其實,尼克身上的一切特蕾西都喜歡。他的頭發(fā),他的笑容,哪怕他皺眉頭,她也喜歡。做了母親之后,她覺得奇跡發(fā)生了。生下尼古拉斯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也是她做得最為完美的一件事。她沒有任何遺憾。不管這孩子有什么錯,特蕾西都毫無條件地喜歡他。
“很難在校長辦公室一直繃著臉,不笑出來。”她承認道。“每次看到哈格里夫斯我就忍不住想到他放屁那件事。”說著,她又咯咯笑了起來,而且一旦笑開了,她就停不下來。
特蕾西笑得眼淚都要下來了,而布萊克卻一直黑著臉,一言不發(fā)。
“對不起。”特蕾西好久才止住笑。
“真的嗎?”布萊克嚴肅地說。“我并沒有看到你真心誠意地說這句話。特蕾西,你是不是希望尼克長大后成為他父親那樣的人?”
特蕾西聽到這話,像被針刺了一般,整個身子不由得向后退縮了。布萊克從來沒有提過尼克的身世,這次是怎么了?他知道杰夫·斯蒂文斯是尼克的生父。杰夫來農(nóng)場看望尼克,布萊克看到兩人在一起的那股親熱勁兒之后,心里的疑問得到了證實:那是一對父子,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但是,他從來沒有和特蕾西討論過這件事,也從來沒有問過相關細節(jié),更沒有就此發(fā)表過任何評論——直到現(xiàn)在。
讓特蕾西感到吃驚的是,她現(xiàn)在突然想替杰夫·斯蒂文斯說話,不希望別人說他不好。
“你的意思是問我想不想尼克成為一個有趣的人,一個風度翩翩的人,一個勇敢的人,一個自由的人?”
“不是,”布萊克也有些生氣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說的是,你想不想尼克成為一名罪犯、騙子和小偷?如果你真的是那樣想的話,那你目前的做法絕對是正確的。”
特蕾西一把推開面前的碗,站了起來,眼里噙著淚水。
“你什么也不明白,布萊克!你我是怎么想的,這并不重要。尼克就像杰夫一樣。不,他簡直就是杰夫!你以為你能說服他或者強制他不要做杰夫那樣的人,你錯了。你做不到。”
“好吧!”布萊克也站了起來。“我可以試試。我今晚帶他進城吃飯。我要和他好好地談一談。兩個男人之間的那種談話。總有人要告訴他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特蕾西喊道。這時布萊克已經(jīng)朝著門口走了。“布萊克·卡特,你這個假正經(jīng)!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沒有其他朋友,除了我?你也不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布萊克沒有停下腳步。
特蕾西在他身后喊道:“如果尼克是個惡棍,那也是你把他養(yǎng)大的,不是杰夫·斯蒂文斯!是你!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吧!假正經(jīng)!”
布萊克扭頭痛苦地看了她一眼。
布萊克重重地關上門,走了。
那天下午,特蕾西先處理了一些文件,然后打掃了一下廚房,把灶臺和餐具擦得干干凈凈。最后,她整理了自己書房里的書。她整理了兩遍。
布萊克為什么總是這樣指手畫腳呢?
更糟糕的是,他為什么總是正確的呢?
下午慢慢變成了遲暮,然后就到了晚上。在田里勞作的工人回來之后,尼克卻沒有和他們在一起。
“卡特先生來把他接走了。”一名工人告訴特蕾西。“我覺得他們是朝著進城的方向走的。夫人,您要不要我們?nèi)コ抢镎宜阉麕Щ貋恚俊?/p>
“不,不用,謝謝。”特蕾西說。“你們回家吧。”
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雖然沒有下雪,但風很大,吹在人身上就像剃刀在割一樣。以前遇到這樣的冬夜,特蕾西最喜歡窩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在壁爐前邊看書邊烤火,享受難得的獨處時光。但今晚她發(fā)現(xiàn)書雖然捧在手里,卻看不進一個字。她百無聊賴地走到廚房,做了些吃的,到頭來又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餓。要是尼克在的話,他們就可以一起看看娛樂節(jié)目,比如《辛普森一家》這樣不用動腦卻又好玩的節(jié)目。現(xiàn)在家里沒有其他人。她不喜歡一個人看電視。最后,她終于忍不住了。她心里有些緊張。她坐不住了,開始在家里走來走去,翻來覆去地回想著她和布萊克的爭論。
我不應該喊他“假正經(jīng)”。
也許說他是個“道德高尚的人”更為合適吧。還有,他很嚴格,但不是假正經(jīng)。
他走出家門的時候表情十分痛苦。那句話深深地傷害了他,但是,特蕾西心里也不痛快啊。她喜歡尼克,喜歡尼克身上那種自由自在的精神,難道這有錯?她覺得尼克很有趣,風度翩翩,即使是在他生氣的時候,難道這有錯?她站在尼克一邊,難道這也有錯?
特蕾西的父母已經(jīng)去世多年,但他們活著的時候一直是站在特蕾西一邊的,特別是她的父親。特蕾西小時候從來沒有讓父母擔心過,從來沒有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在學校里也沒有惹過任何麻煩。
我是好孩子的榜樣。可是,瞧瞧我現(xiàn)在活成什么樣子了。
在布萊克·卡特或其他熟人眼里,尼克長大后也許會成為一名傳教士或社會工作者。但是,桀驁不馴的孩子長大后不一定都是叛逆的人,對嗎?
可再怎么樣,她都不該對布萊克說出那種傷人的話。等他帶著尼克回來,她立即向他道歉,而且還要感謝他陪著尼克度過了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特蕾西看看手表。10點15分。這么晚還不回來。斯廷博特斯普林斯的大部分餐館在9點就停止營業(yè)了。特蕾西頭腦中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布萊克在一個小隔間里正襟危坐,對尼克喋喋不休地談社會責任、道德?lián)斨惖脑挘峥说亩涠家鹄侠O了。
希望他沒事。
重重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他們回來了!
一定是布萊克忘記帶鑰匙了。特蕾西撲到門口,一把拉開門,首先看到的是警察巡邏車上的藍白兩色頂燈在閃爍,然后才注意到門口站著兩名警察。
“是施密特夫人嗎?”
“我是。”特蕾西謹慎地回答道。
一名警察脫下了帽子,朝特蕾西看了一眼,這一眼讓特蕾西的腿開始顫抖。
“我很抱歉地通知您,出事故了——”
不,不可能。endprint
“——據(jù)初步調(diào)查,卡特先生的皮卡在十字小溪這個地方出了事故,駛離了路面。”
不,他不會的。布萊克開車很小心的。
“施密特夫人,很抱歉,卡特先生當場死亡。”
特蕾西緊緊抓住門框。她有些頭暈,站立不穩(wěn)了。
“尼克呢?我兒子呢?他怎么樣了?”
“您兒子還好,已經(jīng)送到醫(yī)院救治了。在揚帕山谷醫(yī)院。”
特蕾西一下子癱倒在地。布萊克死了。她的布萊克死了。她再也沒有依靠了。但奇怪的是,突然她又感覺松了一口氣。尼克還活著!她覺得自己此時此刻有這樣的心理,實在是一種罪過,但尼克就是她的一切,他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救援人員到達現(xiàn)場后,用切割機才將他從車里救了出來,但是,抬到救護車上的時候,他是清醒的。如果您愿意,我們現(xiàn)在可以帶您去看看他。”
特蕾西默默地點點頭。她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像具僵尸一樣走到警車旁。
“您要不要穿件外套,夫人?”警察問。“今晚很冷。”
但特蕾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問話,也沒有感覺到冷。
我來了,尼克。我來了,親愛的尼克。
揚帕山谷醫(yī)院的所有人都認識特蕾西·施密特夫人,因為她是該院最大的捐贈人之一。
一名護士領著特蕾西來到尼克的病房。讓特蕾西感到無比放心的是,尼克是醒著的。
“媽媽。”
尼克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下嘴唇在發(fā)抖。特蕾西一把將他摟在懷里,好像這輩子再也不愿松手了。尼克哭了起來。
“布萊克死了。”
“我知道。”特蕾西說。“我知道,寶貝兒。你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不太記得了。”尼克囁嚅著說。“布萊克覺得有人在跟蹤我們。是個女人。”
“什么?一個女人跟著你們?”特蕾西眉頭緊蹙。“他怎么會這么想呢?”
“我不知道。我并沒有看到那個女的,但我覺得布萊克一直心神不定。前一分鐘我們還在正常行駛,突然就……”
尼克哭了。
“好了,好了,沒事了,尼克。”
特蕾西摸著尼克的后腦勺。她摸到了一個雞蛋大的腫塊。
她強作鎮(zhèn)定,問:“你好嗎?你沒事兒吧?”
“還行,就是覺得有點頭暈。整個人都沒有力氣。特別累。醫(yī)生給我做過一些檢查了。”
“好吧,”特蕾西微笑著說,“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找一下給你做檢查的醫(yī)生,了解一下情況。”
她剛出病房,就看到尼爾·謝里丹醫(yī)生正朝她走來,于是,她關好尼克病房的門,朝謝里丹醫(yī)生走去。特蕾西是在去年夏天醫(yī)院舉行的一次募捐大會上認識他的。當時布萊克也來了。她記得自己當時穿的是一件紅色的舞會禮服,戴的是她和杰夫結(jié)婚時杰夫送給她的鑲鉆耳環(huán)。布萊克陪在她身邊,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雖然大家都知道他們不是夫妻。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施密特夫人,有什么事嗎?”
“我摸到一個腫塊,”特蕾西脫口而出,“在他頭上。他沒事吧?”
“恐怕難說啊。”謝里丹醫(yī)生語氣沉重地說。
特蕾西覺得胃里一陣翻騰,好像在電梯里卻突然有人割斷了轎廂的纜繩。“什么?!恐怕難說?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必須立即給他做手術。”
特蕾西眨眨眼睛。她沒聽明白他的話。她記得在那次募捐大會上覺得謝里丹醫(yī)生是個瀟灑的男人,可現(xiàn)在他看上去是如此面目可憎,活像一個魔鬼。他為什么要說這些話,讓人聽了如此害怕。
“我?guī)砹耸中g同意書。”
特蕾西看著醫(yī)生,又看看他遞過來的表格。
“可是,”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剛才還和我說話呢。就剛剛。”
“我知道,這種情況在交通事故后并不罕見。他頭部受到的那種撞擊傷,常常要過幾個小時才能看到后果。”
“可他——可他好好的啊,”特蕾西不死心,“他沒事。”
謝里丹醫(yī)生抓住特蕾西的手臂。
“不,施密特夫人,不是沒事,我們給他做過檢查了。很抱歉,您手摸到的那個包是他大腦受到重創(chuàng)之后的外在表現(xiàn)。他當時能夠存活下來,運氣真好。”
特蕾西覺得腿軟。我要昏倒了。
“不過,他恢復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謝里丹醫(yī)生說。“如果不動手術,您的兒子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機會。”
特蕾西想說“不——”,但口形有了,卻沒有任何聲音。
“施密特夫人,很抱歉,我不得不直截了當?shù)馗嬖V您,因為時間很緊,我需要您在這些表格上簽字。現(xiàn)在就要簽字。”
特蕾西盯著手里的筆,覺得喉嚨發(fā)緊,嗓子干。她想咽口唾沫潤一下嗓子,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扭頭看看身后,只見一名身高異常的護士閃身進了尼克的病房。護士穿的運動鞋上有濕乎乎的泥巴,在醫(yī)院潔凈的地板上留下了印跡。特蕾西盯著那些泥巴印,努力去關注一些真實的事情,因為謝里丹醫(yī)生剛才和她說的都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簡直就是惡作劇。
等我拿這支筆簽名的時候,墨水就會噴到我的臉上,然后,所有人都會哈哈大笑。
“在這里簽字。”
謝里丹醫(yī)生指著表格下方。
特蕾西胡亂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謝謝。我們立即準備手術。”
“他……會……沒事的吧。”特蕾西沙啞著嗓子說。她不想聽到自己話音里的恐懼。“只要你給他做了手術,他就沒事了吧?你能治好的,對嗎,謝里丹醫(yī)生?”
謝里丹醫(yī)生看著她的眼睛。
“手術一開始,我們就能了解更多病情。我是有把握的。這是目前從腦部CT的結(jié)果得出的結(jié)論。”
“但是……”
“施密特夫人,我們手術一結(jié)束就告訴您結(jié)果。我保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