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國人還能告老還鄉嗎
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有著對鄉土文化的深刻眷念。但是世界變化太快,老了有條件返回鄉村時,你已經離不開城市,回鄉之路非常漫長。那么,今天的中國人還能告老還鄉嗎?新的歷史條件下,中國鄉村面臨哪些挑戰?
一位朋友率先在北京遠郊區租購了農家大院,過上了歸隱生活。不久,也就是不久,他又遷回城里的蝸居,農村雖好,卻有太多的不便。
另一朋友在六環外購置了獨幢別墅,帶著一畝地的大院,讓人分外眼紅。承蒙她的好意,我們去聚會了兩次,不僅太遠而且太堵,來回一次,無疑是一次長征。晚上的別墅區燈光昏暗,偶爾一兩聲狗吠,也是一幅農村的冷清。老了有條件返回鄉村時,你已經離不開城市,回鄉之路非常漫長。
即使如此,我們也固執地要返鄉。落葉歸根,讓很早就漂泊四方的華人,沒有像西方人那樣開疆拓土,搶占殖民地,而是發達了就會榮歸故里,形成星羅棋布的古村落,那些古色古香的高宅大院,留下子孫敬仰的文化遺產和近代的獨特僑鄉風貌。
世紀初去訪問地廣人稀的澳大利亞,早晚的悉尼市郊,也出現朝夕式的堵車,形象再現了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發達國家出現的逆城市化圖景,人們開始大量搬離中心城區,向郊區、遠郊區擴拓,形成衛星城,接著是形成城市帶和城市群。在很多發達國家的大城市,甚至出現“爛心”現象,中心城區一到晚上,成為酒鬼、流浪漢的天下;而中國的大城市,則出現“爛邊”現象,城市一圈一圈擴大,城鄉結合部形成的“城中村”也一圈一圈外延。隨著珠三角、長三角城市群的崛起,中國的城市帶也發展迅猛,目前的京津冀一體化戰略正快速推進,中國的城鄉在聯為一體,城鄉間的差距也在不斷縮小,習近平主席所說的“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往鄉愁”的新型城鎮化和城鄉一體化都在迅速實現。
今年五月初去浙江省松陽縣考察,這是浙西南“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山區,既有百里稻花香的松古盆地,更有綿延起伏的青山,良好的自然環境和地處甌江上游的交通條件,使其成為具有1800多年的歷史文化名城。在農業文明時代,松陽是典型的富饒文明之地,耕讀傳家,在中國1300多年的科舉史上,一縣就誕生了96名進士,確實了不起。近代的煙葉和茶葉種植,也給這塊古老的大地帶來財源滾滾,留下了一百多座古色古香的傳統村落。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快速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同樣讓松陽農村逐漸衰敗起來,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剩下的是老人、婦女和兒童。夕陽下的老屋仍然莊嚴,卻掩蓋不了日益的頹唐。村里隨處可見孤獨的老人,他們仍舊勤勞地堅守著農業和家園,只有那只老黃狗還忠實陪伴他們的生活。
唐代詩人王維曾寫下“按節下松陽,清江響鐃吹”,說的是松陽古商道上山清水秀的美景和古老祥和的民風。宋代狀元沈晦也感嘆:“惟此桃花源,四塞無他虞”,松陽不僅富足而且安定。歷史風水輪流轉,被城市化丟下的松陽,今天突然間又珍貴起來。全縣森林覆蓋率達78%,空氣質量優良天數比達95.5%,水質達標率更是100%,“百里鄉村百里茶,一路山水一路景”,連破敗的老房子也煥發了青春,西屏鎮被確定為國家歷史文化名鎮。
中國的鄉村自古以來就為城鎮和王權貢獻著人力、物力和財力,維系著中國大一統王朝的運轉。科舉制度培植了富有修養和能力的官僚隊伍,也形成了幼讀書、壯做官、老還鄉的朝野循環體系,在鄉村居住著龐大的鄉紳群體,他們涵養著中國的基層文化,形成政不下縣、鄉村自治的傳統。
近代工業文明的入侵,從根本上打亂了中國農村的文化生態,清末開始的保甲制度,不僅讓王權侵入基層,而且改變了城鄉的循環結構,農村成為向城市供應人力、物力、財力之地,只有單向的輸出而幾乎沒有反饋,于是鄉村不僅是貧困了,甚至是枯竭了。
先是工業生產取代了手工業生產,打破了“農工相輔、男耕女織”的經濟結構,再是現代專業化教育取代“耕讀傳家”的傳統和科舉制度下的人才循環,三是全新的城市文明出現了,農村的精英被吸納進城市再不返鄉。發達農村最早將田地分作“田底”和“田面”,讓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農村精英紛紛進城入鎮另謀生計,土地及其承載的鄉土文化都不斷失去魅力。
到松陽的第一天,我們住在四星級的天元名都酒店,位于沿河打造出的城市新區,高樓林立,樓下就是漂亮的河濱公園,夜晚的燈光映射出城市的繁華。和所有的城市一樣,標準化的房間和標準化的餐飲,讓人經常不知身在何處。我總結為“三星級以上的賓館無差別,縣級以上的飯菜無特色”,工業化和城市化下的標準化,讓人感到整齊劃一帶來的現代性壓迫。松陽老街的石板路在燈光下發出誘人的光芒,給人一種過去與現在的真實聯通,那些陳舊的房屋讓人看到童年的時光,理發店的舊椅子、面館的胖大嫂、鐵匠鋪的爐火,都讓空氣里泛著親切和安祥,讓人有種回到老家的寧靜。
中國快速的現代化和城市化進程中,繁榮的城市襯托下的衰敗農村,一度引起人們的普遍關注。
近幾年春節的回鄉報道,總有些悲悲戚戚,不斷增加著人們的憂慮。回溯二三代,我們都是農民出身,回憶童年時光,我們大多來自鄉村。中國鄉村何處去?既有濃濃的鄉愁,也不乏城市人在混凝土叢林壓迫下的焦躁,甚至還有城市人對農村人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中國農村數千年都在貢獻和輸出,就像擠干了奶的母牛,正在憔悴地老去。拯救鄉村、拯救老屋,一場新鄉建運動也在互聯網推動下風起云涌。
我去年考察的河南信陽郝堂村,就是一批鄉建自愿者與鄉村結合的產物,我們專門在村里召開了一個盛大的學術會議,討論現代化進程中的鄉村社會和文化重建。如何重新認識今天的鄉村,除了憂慮和同情,似乎更應俯下身子,真正關心和考察農村的現狀,發掘出中國鄉村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自身價值。
早在十年以前,我在北京遠郊的長城腳下的北溝村,就看到了中國鄉村復興的希望。這里距懷柔城區還有18公里,以種植核桃和板栗著名。富裕起來的村民,紛紛搬離祖祖輩輩傳承下來依山就勢的石頭房,住進了城里人一樣的現代樓房。在北京生活工作的外國人,最早發現了這一契機,他們租下農民空閑的祖屋和院落,對內部進行現代化的改造,據說最多的一戶花了一千萬元來裝修改建,房屋的外表幾乎不變,內部卻時尚而新穎,特別是躺在床上看星星的設計,讓城里人充滿浪漫的幻想。北溝村和京郊的旅游業由此迅速發展,北京人也不斷走向農村租住農家舊房,就像我的那位朋友一樣。農家院、農家菜、農家樂的鄉村旅游在全國都蓬勃興起。
在松陽認識一位退休干部,他早就習慣了縣城里的生活,任由鄉下的老屋破敗坍塌。新興的鄉村旅游讓他看到商機,重新整修的老房子,不僅讓他有了新工作,而且田園詩般的生活,讓昔日的同事們羨慕不已。
經過十多年的新農村建設,中國的鄉村基礎設施不斷改進,城鄉之間的交通、通訊、水電、醫療等各方面的差距都在不斷縮小,特別是互聯網帶來的城鄉一體化,“天涯若比鄰”讓距離不是問題,網絡支付早就走進了千村萬戶。鄉村的生態價值以及幾千年積淀的優秀傳統文化,自有城市無可比擬的地方,那種親近自然、呼吸舒暢、靈肉合一、民風敦厚、相親相敬、和諧共生的感覺,不僅讓我們在鄉愁中找到心靈的歸宿,更讓人看到當代鄉村的獨特價值。
伴隨著中國老齡化的到來和城市化的進一步推進,繼農民工和農村大學生返鄉創業、城市資本大舉下鄉之后,或許城里人返鄉養老、鄉村創業也會成為明智的選擇,甚至形成下一種時尚生活。
(《浙江日報》2016.4.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