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周巖
《現實是有63%的農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沒上過,怎么辦?》的演講意外走紅之后,羅斯高很高興有更多人開始關注農村兒童早期撫育問題。觸目驚心的數字和“讓媽媽回家”這一充滿爭議的說法也使得疑問紛至沓來,羅斯高一一做出了回應。
羅斯高認為,他在演講中提出的是中國目前最大的“看不見的問題”。而之所以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問題,并非他一人的靈感與思考,背后是一個跨國研究團隊十余年實證研究的成果。
因演講而意外“走紅”的羅斯高(Scott Douglas Rozelle),在美國的標簽是斯坦福大學教授、發展經濟學家、弗里曼·斯伯格里國際問題研究所高級研究員。而現在,隨著他在中國的知名度日益提高,人們更多叫他“老羅”。
“老羅”今年62歲,頭發花白,精力充沛,笑容可掬,講起話來充滿幽默感和感染力。提到經濟學里某一項數據的上升或下降,除了夸張的手勢,他還要加上“嗖”和“唰”的配音。羅斯高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一次和北京大學黃季焜教授去鄉村調研,黃季焜的福建口音太重,村民聽不懂,最后還是羅斯高用普通話給村民做了翻譯。每次到中國農村調研,他總會成為村民們關注的焦點,尤其深受小朋友和大爺大嬸們的喜愛。

發展經濟學家羅斯高,他于2008年獲頒中國政府表彰外國專家的最高榮譽“友誼獎”
從1983年第一次到中國大陸,羅斯高在中國進行了30多年的農業經濟學研究,現在他每年大約一半的時間在中國度過。他的日常生活幾乎完全被工作占據,每天要回200多封郵件、打幾十個電話。因為無論去哪兒都準備著充足的咖啡,同事們把他稱作“老羅移動咖啡店”。同事回憶他以前隨身帶六七塊筆記本電池,他笑著說:“我換了新電腦,現在不需要帶那么多電池了,不過一會兒的航班上我還要改四五篇文章。”

REAP(農村教育行動計劃)團隊成員2013年合影
9月15日,他在網絡上發布了原題為《農村兒童的發展怎樣影響未來中國》的中文演講,微信公眾號發布時將題目改為《現實是有63%的農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沒上過,怎么辦?》,文章在網絡上迅速傳播,引起了廣泛關注。事實上,類似的演講他已經在各種學術會議和公開場合做了五六十次。
羅斯高在這個演講中指出,中國目前屬于中等收入國家,能夠跨入高收入國家行列還是被困在“中等收入陷阱”是未來幾十年中國經濟發展的最大懸念。根據其他國家經驗,只有絕大多數勞動力都受過高中程度教育,這個國家才能避免中等收入陷阱。而中國恰恰在這點上非常落后,中國勞動力人口(20~60歲)受過高中及以上教育的只占24%。這主要是因為巨大的城鄉差距,城市有94%的高中入學率,而當下中國貧困農村地區有63%的學生無緣高中階段教育。羅斯高進一步指出,城鄉兒童從0~3歲就已經出現顯著差距,農村嬰幼兒的營養與早期撫育狀況相當堪憂,他于是提出了包括“讓媽媽回家”的一系列建議。
現在看來,這個演講在社交媒體時代所引起的強烈反響,有其深刻原因。其中有對演講中提出的數字之觸目驚心及問題之嚴重的擔憂,也有對羅斯高幾十年如一日在中國農村進行研究的感動和城市中產階層父母對自己孩子早期撫育問題的焦慮。與所贏得的巨大關注相伴隨而來的是一系列質疑,包括對具體數據、研究方法,尤其是充滿爭議的“讓媽媽回家”的解決方案。羅斯高通過本刊回應了相關質疑并且詳細講述了研究的過程,他表示:“大家提出這些質疑,我很高興。我希望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地方去研究農村兒童早期撫育的問題,現在最重要的是引起更多人對這個問題的重視。”
雖然羅斯高近期因為教育議題引起廣泛關注,但他的身份是一位發展經濟學家。羅斯高說:“我研究的根本性課題是如何使人們擺脫貧困。”中國農村就是羅斯高研究開展的場所和對象。
到今天,羅斯高學習中文已經有50年了。因為從小就讀的學校開設了中文課程和經濟學家父親的遠見,羅斯高得以在12歲就開始學習中文,上世紀70年代還曾赴中國臺灣交換學習了3年。當他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康奈爾大學學習經濟時,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的優勢,“沒有幾個發展經濟學家會說中文”,加之對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和農村巨變的興趣,他將一生的事業投入到中國農村研究上。
從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第一個十年中期,羅斯高在中國進行了一系列農業經濟學研究,包括灌溉投資、轉基因棉花種植、小額信貸等。因為在這些領域的貢獻,羅斯高被邀請擔任中國科學院農業政策研究中心學術顧問委員會的長期主席,林毅夫、羅伯特·門德爾松(Robert O.Mendelsohn)等知名經濟學家均是這一委員會的成員。
2008年,羅斯高獲頒中國政府表彰外國專家的最高榮譽“友誼獎”,溫家寶總理頒獎時認出了他,上世紀90年代羅斯高曾和時任主管農業的副總理溫家寶就中國農業政策有過數次探討。“90年代的時候,溫家寶讓我開始記自己去過中國多少個縣,他那時是去過538個縣。2008年再見面時我告訴他我已經去過了692個縣,他說他已經是1020個了!”羅斯高回憶。直至今日,溫家寶仍是他最尊敬的中國官員之一,他認為中國三農問題的很多根本性改變都是在2003~2013年間發生的,而這源于溫家寶等人對農業問題的重視。
不過隨著研究的深入,羅斯高逐漸認為中國農村經濟發展的根本解決之道在教育。羅斯高解釋道,過去70年里,近100個中等收入國家或地區中只有15個成功跨入高等收入,例如韓國和中國臺灣,它們的共同點是四分之三以上的勞動力人口接受了高中階段教育。而其他國家或地區,如墨西哥,勞動人口只有三分之一受過高中教育,人力資本的不足無法支撐國家的經濟轉型,同時這些低教育人群帶來暴力犯罪等一系列問題,嚴重影響了國家發展。羅斯高認為,中國要想在未來成為發達國家,“每個孩子都要上高中”。他同時強調自己所謂的“高中教育”指的是普通高中,不是職業高中,而目前職業高中招生比例占高中教育一半左右,“普職相當”也是教育部一貫的政策要求。羅斯高曾以《職業教育目標錯誤》《改革中國式職業教育》等為題發表多篇文章,闡述為什么他認為中國的職業教育失敗且缺少前瞻性,他總結道:“中國的職高只不過是照看成年人的幼兒園。”endprint
不是所有人都認可上述邏輯。有論者指出,“中等收入陷阱”在經濟學界仍是一個沒有完全達成共識的概念,每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均受其獨特的社會、政治因素影響,不能將其簡單歸因為教育水平高低,中國的經濟發展并無任何先例可循,其龐大體量和獨特模式決定了無法與拉美國家類比。另一方面是對究竟何種教育適合于中國經濟發展的爭議。中國農村教育研究領域重要著作《中國鄉村基礎教育20年》(Two Decades of Basic Education in Rural China)一書的作者,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王璐和英國薩塞克斯大學教授基思·勒溫(Keith Lewin)在接受本刊采訪時強調,高中階段教育的普及在發達國家也是非常晚近的事情,要以發展的眼光看待中國農村教育問題,中國農村教育已經在過去20年取得了極大的進步,并且仍在迅速發展,進一步提高高中教育普及率也是國家發展規劃的題中之義;同時,盡管存在一系列問題,職業教育仍有其必要性,而且應當在未來相當長時間是中國高中階段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不是每個人都應該去學習學術內容的”。
羅斯高堅持自己的判斷,他認為只有發展全民性的普通高中教育,中國經濟才能有持久的動力。“我們需要考慮的是未來。到時候沒有那么多路可以修,沒有那么多樓可以蓋,勞動密集的工廠也都轉移到其他工資更低的國家去了,這么多的中國勞動人口去做什么?所以現在必須每個孩子要上高中,而且不是學具體的技能,是要學數學、英語、計算機,為20、30年之后的經濟做好準備。”羅斯高說。
針對有人質疑的數據,羅斯高也做出了回應。“中國勞動人口中只有24%受過高中階段教育”由2010年中國人口普查數據計算得出,在不同種類的數據之中,人口普查是最確切、權威的,2010年是最近的一次普查。“當然這幾年有很多進步,但是現在也只有一半的人上高中。”羅斯高補充。“現實是有63%的農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沒上過”這個被編輯過的標題并不準確,他在演講中說的是“貧困農村”63%的孩子沒上過高中。“貧困農村”指西部和大部分中部農村,其學生數約占全部農村三分之二,即全體人口(城市及農村)的約二分之一。不過教育部官方公布的數據顯示,2016年全國高中階段毛入學率達到87.5%,遠高于他的數字。羅斯高表示其他頂級學者的研究支持與自己數據相符的結論,如美國國家科學院及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雙院士、北京大學教授謝宇。羅斯高的一位中國合作者在接受本刊采訪時也表示,“教育部的數據是通過行政系統層層上報的”,其可靠程度也需考核。
對教育問題的關注,不僅來自于作為經濟學家的理論思考,也是羅斯高在農村的實際感受。“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和農民們真正地交談,他們會說:你們來幫忙修路太好了,新的種子太好了,自來水也太好了,可你們能不能想想辦法,讓我們的孩子上學?”
在羅斯高看來,農村地區高中入學率低只是表象,是一系列原因所導致的結果。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羅斯高認為是0~3歲農村嬰幼兒早期撫育相較于城市大大落后,導致認知能力低下,后續學業無法順利進行。農村孩子輸在了起跑線上。
在羅斯高之前,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思考,所以他把農村嬰幼兒早期撫育問題稱作“中國最嚴重的看不見的問題”。而這個結論的背后是一個名為REAP的團隊上千人近十年的工作,科學方法、資金、團隊合作缺一不可,羅斯高扮演著這個科學研究大工程總指揮的角色。
2006年,隨著對中國農村教育研究的深入,羅斯高聯合眾多合作伙伴成立了REAP團隊(Rural Education Action Program,農村教育行動計劃)。REAP團隊由三個核心機構構成:斯坦福大學弗里曼·斯伯格里國際問題研究所,在該研究所供職的羅斯高任REAP美方主任及首席研究員;中國科學院農業政策研究中心,該中心副主任張林秀任REAP中方主任;陜西師范大學教育實驗經濟研究所,該所所長史耀疆任REAP教育事務主任。張林秀、史耀疆都是與羅斯高合作20余年的老朋友。
這樣一個國際、北京、地方的三角結構形成一個互動的整體,各自發揮不可替代的作用。羅斯高帶來國際學界最新的理論、方法和廣泛的學術資源;農業政策研究中心擁有中科院的政策建議渠道,可以將研究結果直接上報至中共中央、國務院,并有機會將其轉變為國家政策;以陜西師范大學為首的地方院校則讓團隊在各個省份開展實地研究成為可能。核心機構之外還圍繞著一系列的政府機構、國際組織、企業、基金會、NGO(非政府組織)等,它們為研究提供了各方面的支持。
起初,REAP團隊進行的是農村教育投入與產出問題的研究,到2009年前后羅斯高開始關注農村兒童的營養與健康問題。一次羅斯高邀請了自己的朋友雷納爾多·馬托利爾(Reynaldo Martorell)一同前往中國農村,馬托利爾是美國知名的兒童營養問題專家,為世衛組織、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等擔任顧問。在一所學校,馬托利爾注意到孩子們吃完午飯后都不住地開始打瞌睡,他憑自己的經驗察覺到了異常:“他們應該四處追跑打鬧才對。”于是他們進行了一系列測試以驗證對孩子們健康狀況的懷疑,結果令人非常震驚。

9月21日,貴州省銅仁市松桃苗族自治縣的一所幼兒園里,孩子們正在吃營養餐
對10個經濟落后省份13萬名小學生的檢測中,27%患有貧血,33%有腸道寄生蟲疾病,20%存在近視但未佩戴眼鏡。羅斯高說:“只要你有其中任何一項,你都根本沒法學習,因為你是個病人。”
與此同時,國家疾控中心、盧邁等團隊進行了類似的研究,獲得了基本相同的結論。這一系列研究及政策建議最終促成中央政府出臺了運行至今的“全國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中央財政為此每年安排160億元人民幣專項預算,覆蓋2600萬學生。endprint
結果令人欣喜,過程卻實屬不易。一個國際團隊要在數千所鄉村學校對學生進行身體檢查,隨后還要進行隨機干預實驗,讓部分學生服用維生素藥片、佩戴眼鏡,部分不做干預,再比較實驗組和對照組的學業表現,整個過程的工作量和溝通成本可想而知。“最重要的是取得信任,能開始工作,一旦開始,他們慢慢就理解我們的工作。中國農村學校很多老校長雖然觀念不一定先進,但他們非常負責,真是為了孩子們好,他們看到學生們吃了維生素片、戴了眼鏡之后成績真的提高了,就非常支持我們的工作。老師們也很負責任,至少他們每天都會出現在學校,這在印度、非洲的農村是不可想象的。”羅斯高說。
和地方政府打交道這么多年,羅斯高也積累了自己的經驗。“不同的課題要有完全不同的操作方式。營養改善課題里互利機會很多,很多縣非常想借我們研究的機會把自己打造成兒童營養改善的模范縣。有些課題,比如義務階段輟學問題,要敏感得多。”羅斯高也努力和中國合作者建立一種基于信任和互惠的關系,他不贊同很多歐美學者在發展中國家進行研究時與本地合作者的雇傭式關系。“善解人意”的羅斯高在發表文章時會盡可能讓中國學者和有貢獻的研究生一起署名。“我已經62歲了,發表過400多篇論文,在斯坦福大學有終身教職,我的名字寫在前面還是后面對我無所謂。可是當中國學生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美國經濟評論》《自然》上時,他們興奮地跳起來!”羅斯高這樣概括他和中國合作者之間的“契約”:“他們好好利用我募集來的錢,我會讓他們辛苦工作獲得的數據為他們發揮最大的效用。”
在對小學和初中學生的營養政策取得初步結果后,羅斯高決定再進一步,繼續向前追溯,看看嬰幼兒時期農村孩子是否就已落后。“事實上,雷納爾多提醒我說問題可能出在媽媽懷孕甚至媽媽懷孕之前!”羅斯高回憶這位營養學專家給自己提的建議。
羅斯高決定對農村嬰幼兒進行貝利測試(the Bayley Scales of Infant and Toddler Development)——國際通用的檢驗嬰幼兒認知、語言和運動能力的測試。從2013年開始,REAP團隊在陜西對348個村子的1800名6至12個月的嬰兒進行了測試。這樣規模的貝利測試以前還沒有人在中國農村做過。“貝利測試很不好操作,因為很復雜,而且是和嬰兒進行互動,測試開始不久這個小孩就困了、要大小便,很麻煩。一名大學研究生要培訓十天之后才能學會,一天只能進行兩三個測試。為了得到這1800個測試樣本的數據,我們召集了上百名地方大學的研究生,花費了400萬元人民幣。”羅斯高解釋道。
正是這次測試的結果和后續研究,讓羅斯高認為他看見了“中國農村教育最大的看不見的問題”。結果顯示,測試樣本中29%的嬰幼兒認知低下(IQ<90,智力發展指數低于-1標準離差)。正常的認知低下比例應為15%,北京、上海和紐約、倫敦等地都是這個數據,這是因為天生就有一部分人智力較低。更嚴重的是,當這批農村孩子到24至30月齡時再接受測試,認知低下比例增長到超過一半——他們越來越落后。團隊成員擴大了測試范圍,在河北、云南等地得到了類似的結果。
針對有些人質疑貝利測試能否準確反映嬰幼兒認知水平,羅斯高做出如此回應:“這個測試是有效的,我們使用的是適應中國情況的模板,過去30年里北京大學區慕潔教授等人為之做了大量的開發和檢驗工作。更重要的是,中國城市兒童認知能力數據所采用的是同一套測試,我們揭示的重點在于城鄉差距。其他測試方法進行檢驗的結果與貝利測試一致。”
羅斯高仍然使用隨機干預的方式,對部分孩子進行營養補充。這部分孩子的貧血率顯著下降,但令人意外的是,其認知能力仍隨成長而下降。“孩子的認知能力被三個因素決定:基因、營養、撫育。基因沒有變,營養在增長,認知能力還是下降,只能是撫育出了問題。”羅斯高解釋。相比于中國城市里早教機構的火爆,農村家長普遍缺少給嬰幼兒進行科學撫育的意識,很多人的養孩子觀念還停留在“吃飽穿暖別摔著”就行的階段。
“我問農村的媽媽們,她們給不給孩子講故事,和孩子說話,她們都笑,因為她們不理解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們覺得小孩子還什么都不懂。”羅斯高認為正是這種錯誤的觀念導致了農村兒童從最開始就輸在了起跑線上,被越落越遠。他提出“1000天假設”的觀點:“我們的腦子,我們的認知,我們的IQ,90%是0到3歲的發育決定的。”只有足夠且適合的刺激,才能讓孩子的大腦發揮出本來潛能。
羅斯高認為這一問題從未得到過廣泛重視,如果現在不解決,中國最終將喪失進入發達國家行列的機會。
讓媽媽回家?
“農村嬰幼兒早期撫育存在嚴重缺陷”,羅斯高的這一判斷少有人質疑,因為國內并無同類相關研究可作反駁,而且這一結論符合人們的常識。不過,爭論馬上集中在如何解決這一問題:“讓媽媽回家”的建議給羅斯高帶來了巨大的爭議。有人將母親放棄打工返鄉陪讀稱作“喪偶式育兒”,認為這一建議將帶來一系列負面效應,同時有悖于男女平權的理念。葉敬忠等學者的研究也表明,如果父親外出打工,母親留在家中,“留守婦女”身份給她們自己、家人和社會所帶來的問題,復雜和嚴重程度并不低于“留守兒童”。
羅斯高通過本刊回應了這一主要質疑,闡述了他對于解決農村嬰幼兒早期撫育問題的詳細意見和已經嘗試的措施,這些觀點在網絡演講中未能充分展開。
羅斯高說,農村孩子和父母團聚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孩子進入城市,一種是父母返回農村,他更希望是第一種,只不過這在當前無法實現。“如果能讓我改變一項中國的社會政策,我第一個就要取消戶籍制度。我作為一個經濟學家認為當前中國城市的規模不是太大了,而是太小了,城市規模越大經濟效率越高。取消戶口,讓農民進入城市,從經濟上是有利的。”羅斯高表示。不過他很清楚,政策取向與他的想法并不相同,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中明確提出:“嚴格控制城區人口500萬以上的特大城市人口規模。”endprint
至于女權主義視角的批評,羅斯高說:“我不覺得這是一種批評,很希望聽到大家的討論。微信上的演講只是一個簡短的提法,背后其實還有一系列考慮。”他說重要的是讓母親明白:把孩子留給老人,自己出去打工,雖然經濟收入會增加,但對孩子的成長是有害的,母親應當是在考慮清楚成本收益之后才出去的。在羅斯高看來,中國可以借鑒其他一些國家已經實行的“有條件轉移支付”政策,即由國家出資,一定程度上補貼在家照看孩子的母親的收入損失,“因為這對社會也有好處”。至于“為什么不是爸爸”,他認為必須要考慮實際情況。“我們的樣本中95%以上的父親在外打工,貢獻了家庭主要經濟收入,讓他們回來種地沒有任何現實可操作性。讓一部分母親回來,對這部分家庭輔助以一定財政轉移資助,我認為是可行的。”
此外,羅斯高表示自己現階段的主要政策追求是建立廣泛的養育中心,而非單純讓母親返鄉。“光是媽媽回家也沒用,需要有人教她們怎么養孩子。但是我們的研究顯示,教給媽媽要比教給其他人,比如孩子的奶奶,有效果得多。”
他總結“讓媽媽回家”背后真正的政策建議思路:第一,最好取消戶口,讓父母把孩子帶去城里;第二,讓母親意識到離開孩子是有成本的;第三,可以考慮財政轉移支付方式補貼回家的媽媽;第四,建立養育中心。
養育中心的實驗已經開始。2015年REAP在秦巴山區選取了100個村子,隨機抽取其中50個村作為干預組,在村子中建立養育中心,另50個為對照組,不采取任何措施。養育中心的場地來源于各行政村中已撤并的小學校舍或閑置的文化室等,改裝成能讓全村家長帶著0~3歲嬰幼兒前來活動的幼兒早期發展中心,并派出養育師輔導家長科學育兒,包括如何陪孩子玩游戲、做美工、唱兒歌,與孩子一起完成專為嬰幼兒設計的課程任務。與此同時,REAP團隊和國家衛生計生委干部培訓中心合作,編寫了《嬰幼兒早期發展活動指南》,從語言能力、運動能力、認知能力、社會情感四個方面設計了6到36個月嬰幼兒每一個月齡對應可以進行的活動,包括詳盡的活動材料、方法、目標和難點提示,指導養育師和媽媽科學撫育。
羅斯高很高興,養育中心已經有了初步的成績。去實地調研的時候媽媽和奶奶們告訴他,帶孩子來中心之后真的發現了孩子的反應與變化,自己也有了社交的場所,“孩子和我都愛來養育中心”。可另一方面羅斯高也遭遇了至今為止最失落的體驗,發生在探訪對照組村子的時候。“對照組的村子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他們不知道自己是研究的一部分,可我知道。我看到那些孩子被奶奶放在黑暗的房間里,一待一整天,目光呆滯、行動遲緩,我經常有沖動要抱起他們,送去就在旁邊鎮上的實驗組的養育中心。”羅斯高說。不同于以往的貧血和近視眼的研究,羅斯高可以在實驗結束后給對照組孩子也開始發放維生素片和眼鏡,養育中心只適用于特定年齡,一旦錯過就永遠錯過了,放任錯誤撫育方式帶來的“傷害”是永久的、無法挽回的。但是羅斯高必須要堅持這樣的研究方法,才能對養育中心是否有效做真正科學的評估。嚴格的影響評估是REAP團隊一直以來的研究特色和強項,在羅斯高和他的同伴們看來,僅僅“做好事”是不夠的,重要的是找到真正有效的政策,否則可能造成前期投入極大的浪費。正是因為影響評估,REAP發現了前述“全國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執行中的問題,他們進而提出了改善措施。
每當試圖把對農村問題的研究轉化為現實政策時,羅斯高都強調中央政府的作用,他認為這不僅是由中國的國情決定的,也是世界通行的經驗。“50年代美國的反貧困戰爭(War on Poverty)中主要一條就是強調由聯邦政府負責貧困地區教育,因為地方政府不會從投資教育中獲得立竿見影的好處。”國家衛計委培訓交流中心主任蔡建華是羅斯高在推動早期養育項目中的重要合作者,他們共同提出了“0.1%”的目標,即爭取到GDP的0.1%約700億元人民幣,用于全國0~3歲嬰幼兒發展項目。“0.1%GDP的投入,整個民族的前途都能夠產生改變。”蔡建華說。羅斯高最終的目標是在全中國建30萬個村級養育中心,以及更大規模、更低人均成本的鄉鎮級養育中心。
羅斯高轉述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詹姆斯·赫克曼(James Heckmen)的研究結論:在每個階段對應投資1塊錢,0~3歲是18塊錢回報、3~4歲是7塊錢回報、小學是3塊錢回報、大學是1塊錢回報、成人教育的回報是負的。2015年度,中國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已經達到2.9萬億元,占GDP的4.3%,其中用于投入0~3歲階段的固定項目預算則幾近于無。“中國浪費了太多錢在大學上,現在投資0~3歲才是效益最高的。”羅斯高希望,他的研究和呼吁能夠改變目前中國教育經費投入上嚴重的“錯配”問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