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季羨林先生

梁志剛

1962年，我在河北一個縣城上高中，讀到一篇散文，題目是《春滿燕園》。文章中的北大校園湖光塔影、姹紫嫣紅、書聲瑯瑯、春光常駐。我被深深吸引了，心底萌生了進燕園求學的憧憬，同時牢牢記住了作者的名字——季羨林。

沒有名教授“派頭”

兩年后，我如愿考進北大。在東語系迎新會上，第一次見到當時的系主任季羨林教授。他和我想象中的模樣大不相同，瘦高身材，五十出頭年紀，慈眉善目；穿著既非西裝革履，也非瀟灑長衫，而是一身半舊的藍咔嘰布中山裝；講話聲音不高，語速不快，沒有什么驚人之語，只是說，一個大學生需要十二個農(nóng)民來養(yǎng)活，而我們的同齡人一百人才有一個能上大學，說明我們的機會難得，擔子很重。要求我們熱愛所學專業(yè)，刻苦學習，學成報國。總之，沒有一點我所想象的名教授“派頭”。

當時，季羨林給梵文巴利文專業(yè)60級同學教課，與低年級同學接觸不多。但有兩件事給我印象很深。

一是開學不久，系學生會通知，哪位同學沒有臉盆，可以領(lǐng)一個。因為剛經(jīng)歷了三年困難時期不久，有些來自貧困家庭的同學，是打赤腳走進校園的，買不起兩元一個的白搪瓷臉盆，只好用五毛一個的瓦盆洗臉。季先生知道了，自掏腰包買了幾十個送到學生會。我雖然沒有去領(lǐng)，但心里暖暖的。

二是那年“十一”，我第一次參加國慶游行，見到毛主席，興奮得不得了。晚上回來聽同宿舍同學說，他們看了電視轉(zhuǎn)播，而且是在季先生家里！我著實吃驚不小。要知道，那時候電視機可是個稀罕物兒。季先生叫一群剛從鄉(xiāng)下來的大孩子到自己家里看電視，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據(jù)此，我認定季先生是好人，好領(lǐng)導，能在這樣的老師門下求學是我的福分。

1969年秋天，他和我們這些待分配的同學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我們一起頂著星星出早操，一起蹲在場院里啃窩窩頭、喝稀粥，白天一起挖防空洞，往麥子地里挑糞。

在寒冷的曠野里，年近六旬的季先生頂著凜冽的塞外北風，穿一件單薄的舊棉襖，腰里系根草繩，臉凍得鐵青，胡子茬和眉毛上結(jié)滿白霜。夜里，他和幾個男生擠在一條土炕上，炕上的跳蚤不分誰是先生，誰是學生，夜夜騷擾。就在這樣的冬天，我聽見先生低聲吟誦雪萊的詩句——

既然冬天到了，

春天還會遠嗎？

讓外國學者也跟著我們走

我畢業(yè)以后回母校進修，季先生給我們開了兩門課：英語和印度概況。

季先生十歲開始學習英文，水平極高，印度學是他的主要專長，教我們確實是牛刀殺雞。可是，他備課一絲不茍。英語是一種世界性語言，不同國家和地域的人們對同一個單詞有不同的讀音，甚至含義也有差異。為了把這些細微的差別講清楚，他請教了當時能找到的所有外教。在講翻譯技巧時，他在黑板上畫了兩個部分重合的圓圈說：漢語和外語單詞的含義并非一一對應(yīng)，僅重合部分可以相通，所以要從上下文的意思注意詞義辨析。同學們一目了然，戲稱為“季羨林大餅”。

季先生利用一個學期的時間，“撈干貨”為我們講授了兩年的英語基本教材，還向我們推薦了可以用一輩子的工具書《牛津高級英漢雙解詞典》。

印度學內(nèi)容浩如煙海，當時沒有教材，季先生利用有限的時間，提綱挈領(lǐng)，把印度主要歷史時期、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以及民族、宗教、社會現(xiàn)狀講得一清二楚，表現(xiàn)出非凡功力。

先生講課形象生動，旁征博引，妙語連珠，聽季先生講課是一種享受，同學們每周都盼著聽他的課。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夕，季先生用詩一樣的語言寫就散文《春歸燕園》。改革開放的和煦春風吹遍中國大地，季先生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二個春天。

1979年夏天，季先生應(yīng)新疆大學之邀西行考察講學，同行的還有任繼愈、黃心川兩位先生。他們在新疆的日程安排特別滿，先生讓工作人員特地通知我去新疆大學一晤。

這一晤就是一整天。

幾年沒見，我發(fā)現(xiàn)季先生仿佛年輕了十歲，思維敏捷，精神矍鑠，步履穩(wěn)健，不知疲倦地工作。他沒有整塊時間和我談話，就令我陪在身邊，參加座談、考察，利用活動間隙，詢問我的工作、學習和生活情況。

得知我搜集中亞歷史資料遇到困難，季先生利用鑒定善本古籍的機會，向新疆大學圖書館負責人介紹：“這是我的學生，在軍區(qū)作調(diào)研工作，如果他需要查閱資料，請?zhí)峁┓奖恪！斌聽僦椋缬谘员怼?/p>

季先生第二次到新疆是1985年，主持敦煌吐魯番學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在這次會議上，他高屋建瓴地闡述了人類四大文化體系，進而概括為東西文化兩大體系，贏得國內(nèi)外學者的普遍贊譽。

連日的緊張會務(wù)，季先生累病了。休會時間，他沒有去天池游覽，而是留在昆侖賓館接見在新疆工作的昔日學生。聽學長黃文煥介紹，會上爭論很激烈。有學者宣稱：“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季羨林針鋒相對：“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并在會上達成了共識。

近讀曼菱新作方知，主張“讓外國學者也跟著我們走”，這是季先生的志向，也是他對新一代學人的殷切期望。

好鋼要使在刀刃上

1986年，部隊確定讓我轉(zhuǎn)業(yè)，我寫信報告了季先生。先生回信說，關(guān)于工作安排，要多作幾種準備，不知道哪塊云彩下雨。后來有人告訴我，季先生為了我能夠返校，或者能夠歸隊，四處奔走，從學校找到市里人事部門，碰了不少釘子。我聽了誠惶誠恐，小子何德何能，蒙先生如此厚愛！

由于種種原因，我沒有能夠歸隊，被分配在檔案部門工作。但能從遙遠的邊疆回來，可以經(jīng)常見到敬愛的季先生，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有一年春節(jié)回校給先生拜年，遇到幾位頗有成就的當年同窗好友，不禁自慚形穢，感到愧對恩師。先生安慰我說：“好鋼使在刀刃上。事務(wù)性工作總得有人做，都當專家，專家豈不要餓死了？”

我不敢以好鋼自喻，但季先生的話如同醍醐灌頂，讓我茅塞頓開。我安下心來，干過黨務(wù)，搞過后勤，甘當綠葉。我認為，不管能否在先生旗下做事，只要認真學習和踐行先生的為人處世之道，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就算沒有辱沒師門。

先生之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的愛人和孩子也非常愛戴和仰慕季先生。他們跟我去先生家中拜訪，先生笑臉相迎，拿出點心、水果熱情招待，告別時親自送出大門。有段時間我愛人身體不好，先生總掛記著，每有新作出版，先生在賜贈時總是先寫她的名字，知道她愛吃石榴，還特意把山東老家捎來的石榴留給她吃。小孩子不懂事，忽然想起什么問題，想向季爺爺請教，也不管是中午還是晚上，跑去就敲季爺爺?shù)拈T，老先生不但不嫌煩，還夸他們“肯動腦筋，有出息”。季先生對下一代都慈愛有加，寄予厚望。

季先生晚年經(jīng)常考慮關(guān)乎國家和人類命運的大問題，思維敏捷而深邃。他提出“和諧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精辟闡述了和諧的三個層次，并寫詩“人和政通，海晏河清，靈犀一點，上下相通。”表達了十幾億中國人民內(nèi)心的企盼。

你們說的那個人不是我

季先生晚年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孤獨凄清，失去了自己的私人空間，身不由己。他本人卻保持難得的清醒。

曼菱告訴我，1999年在北大勺園為季先生慶祝米壽的宴會上，來賓致祝詞以后，壽星致答詞：“你們說的那個人不是我。”當各種不虞之譽夾雜求全之毀如同潮水般涌來的時候，他著文堅辭三頂桂冠；他還鄭重申明：“我七十歲以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將來也不會成為圣人。我不想到孔廟里去陪著吃冷豬肉。我把自己活脫脫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讀這些文字，當時的理解是謙虛，現(xiàn)在看來，是季先生對神化的反抗，是他對實事求是的堅守。先生一生提倡“愛國、孝親、尊師、重友”，將之奉為良知并身體力行。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起得比雞還早，嘔心瀝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我國老一代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他既是學界泰斗，又是世人楷模。可是先生本人卻說，自己是一個平凡的人，沒有什么英雄業(yè)績。“麟鳳”也好，平凡也罷，季老就是一個集非凡與平凡于一身的人。能夠得到先生數(shù)十年的教誨，是我人生之幸。在我這個老學生心中，季老是我永遠的先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