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在寂寞的山中,她等著他來。
冬天早已飄然離開,她的心中,長亭短亭,柳色青青。可是,望著遠處的驛路,他將從哪一條路上走來?將在哪一處驛站停歇,徘徊?春季即將過去,過了寒食,過了清明,一瓣瓣落英,在風里繽紛,一地落紅。
柴扉寂寂不開,滿山鳥鳴清圓。
燕子已歸,時間已老,煙雨中,杏花已片片凋殘。
等他,她站在高山之巔,站在溪水邊沿,站在霧中崖上。而他的腳步,此時該走向哪一處碼頭?他的一葉風帆該停在哪一處江面?他,該在哪一處籬笆茅舍旁,欣賞著一片秀麗的繁花?
杏花衫子胭脂淚,那是桃杏的柔媚,是桃杏的柔弱。當春風如二胡的尾音,輕輕的,一波一波吹來,她們就團扇輕揮,腮帶胭脂,滿目清淚。
于是,平平仄仄清愁蕩漾的句子,就在陌上悠悠響起,在灞橋煙柳處回蕩。于是,折扇輕搖長衫飄飄的書生,就三五成群野外踏青,輕敲柴扉,欣賞春色。
于是,杏花春雨江南,在二十四橋的簫音中,韻了千年云煙;去歲曾經此門中,將一個浪漫的故事,嫁接給東風,也嫵媚著唐詩;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就連三月紛飛如雪的楊花,也迷蒙出一片醉意,讓詞人掬起一捧清淚,賦上一闋小詞。
窗外,雨聲芭蕉,一片清寒。
院中,竹露點點,滴在歲月的風中,滴落在清亮的鳥鳴中。
可是,這一切與她無緣。她獨立四月,自名忍冬。她柔柔的心里,自有一縷春風。
她多么希望,他能栽她于他的園地里,讓她風姿綽約,或立于假山前,小亭旁,扯一縷青綠,扯一縷清涼;或移她于他的書房,那時,他的門前竹簾低垂,映一輪玲瓏的月;或在春夜里,透幾聲蟲鳴,盈滿一室。他可以不用顧及她,就讓她在花盆中垂垂落下,垂下一縷優美,一絲飄搖。
她只愿靜靜地聽他鼓琴,或者吟詩。
靜靜的書房,一片白凈。
白天,有竹影琳瑯,篩出一片蔭涼;晚上,有一片月光,無聲地映上西墻。
她希望就這樣,靜靜地,看他讀書,看他束發,看他長袍一襲,青蔥如水。那時,她猜測,她的心中一定會有萬千欣喜,萬千甜蜜。
甚至,有時夢中,她會沿了相思的窗口,一路枝藤環繞,進入他的夢中,輕輕開放,不留一絲痕跡,只留一縷馨香。
她想,他醒后,會知道自己曾經來過嗎?燭光搖曳中,他可曾知道,自己曾在夢里為他美麗過嗎?
[2]
高山之巔,她遙望著他的青衫身影。
秀水之湄,她等著他來采摘。
一日日,她就這樣等著,在三月的柔風中等他,在四月的絲雨里等他。去年此時,他掛了藥囊,曾風神飄飄地來到她的身旁,無視于清秀的棠棣花,無視于妖艷的山桃花。他輕輕用手撫摸著她,輕聲說:“這是忍冬。”他還說:“一朵花兒,萬千馨香,真是可人。”
那時,她還沒有開花。
那時,她相思一樣的藤蘿,彌漫在山際水涯,如二八年華的女孩,羞澀,而又有一種隱隱的愛意。那時的他則束發長袖,瀟灑如竹。
他說完,長嘆一聲走了。
他說,他還會回來的。
他平平仄仄地長吟一聲:“忍冬花開,歸去來兮。”
他走時,春風習習,正吹遍每一片綠葉,吹開每一朵花兒;鳥鳴如豆,粒粒晶圓,灑落一地。清風中傳來他清亮的詩聲:“儂是未嫁身,兼具詠絮才。三郎如有意,早下聘書來。”一滴露珠,在她的葉間倏地落下,清亮晶瑩,泛著亮光,落地如花。
她才知道,他有一個清韻的名字,叫做三郎。
她不知他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還是在歌詠著他心里的相思。從此,靜夜里,她站在山水的一方,靜靜地回憶著那一聲清唱。
從此,她的心中就有一個青袍飛揚的影子,在白日如水時,在明月如晝時,在每天的十二個時辰里,她都積攢著力量,想趕快開花,開出自己的傾城之姿,展現出自己的絕世容顏,在他走來的那一刻,破顏一笑,傾城傾國,讓他記住她的美,也記住她的柔媚。
她想,那時,他一定會攜她歸去的。
她想,那時,她就會伴他清香一縷,窗前苦讀的。
那時,她愿為他泡一杯金銀花湯,送一縷清涼,讓他的心清凈如蓮,清明如泉。那時,她愿在夏日的蟬鳴中為他送一襲清涼,讓他在煩躁中,多一份慰藉,多一份安然。即使這些都不可以,那么,她就悄悄在他的窗欞邊掛一串花兒,珠光瑩然。
他若吹笛,她愿隨風搖曳,做一個舞娘。
他若鋪紙濡墨,她愿在旁邊,悄悄隔著窗簾觀賞。
如果可以,她更愿長藤披離,如秀發及腰的女子,做他一個紅袖添香的知己。
[3]
她等他,在絲雨如煙中。
她等他,在子規聲聲里。
她想盛開在他來的那一刻,不遲不早,開得恰好,這樣,她的一生,才不至于虛度。可是,雨滴漸漸老了,他不來。蟬聲慢慢硬了,仍不見他的身影。
等不及時間的催促,在風中,她無奈的開了,一片玉白,五瓣相擁,花蕊鵝黃、修長、輕盈,一如她想象中的美麗。
這一刻,風停止了吹拂。
這一刻,鳥停止了鳴叫。
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喧囂,都在欣賞著她的美麗。
可是,她在風中,在綠色的藤簾后,默默傷神,瘦成嬌俏一朵,瘦成一闋婉約的小詞。他不來,四月天氣,乍暖還寒,她的心如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即便是笛音,也不會吹起一池漣漪。
她望極天涯,他噠噠的馬蹄,究竟走向江南的哪一條小巷?他的思念,今夜究竟停泊在哪一條船上?他可曾想起臨走時吟的那首詩,至今,仍在她的心里回蕩——
儂是未嫁身,兼具詠絮才。
三郎如有意,早下聘書來。
那首詩啊,是一把薄薄的利刃,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一地血色淋漓。
他來的時候,是一個波光粼粼的黃昏。當他突然出現的那刻,她有些眩暈,她感覺到風停了,鳥鳴靜止了,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
甚至,她感覺自己都消失了。
他輕輕贊嘆:“終于開了,多美啊。”
她低垂著,一如初次相見,心里有著細細碎碎的羞澀,還有著說不盡的甜蜜。他輕輕摘下她,輕輕放在藥囊。他做得細致、輕柔,就如怕驚嚇了她,怕折損了她。她被一種幸福嚴密的包裹著,進入他的藥囊。
她跟著他回到小鎮,回到古色古香的房子。
她被晾曬,被收起,放入沸水中。然后,被送到一張潤紅的唇邊。那是一張眉目如畫的女孩的臉,是一種精致如瓷的少女的臉。
他輕輕地說:“喝吧,喝了,病就好了。”
女孩望著他,四目相對,淺淺一笑,在那一笑里,她的心如夜光杯落在地上,雪花粉碎。她知道,他找遍山水,采摘她,是為了女孩醫病。她知道,自己錯過了三月,錯過了四月,更錯過了一生。在這一刻,她將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湯中,馥郁潤澤。她凄然地想,既不能伴他一世,為什么不能為他獻出前生今世的一切?
離開的那刻,她默默地想,他還記得春天的那個承諾呢?是他早已忘記,還是來遲了,錯過無盡的相思?
她的心中,倏地輕輕一抖,因為,在女孩嘴里,她分明聽到了那首熟悉的小詩:
儂是未嫁身,兼具詠絮才。
三郎如有意,早下聘書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