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跤吧，爸爸

俊鋒

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常常俯下高大的身子，把我抱起來，舉向空中。我被父親高高地舉著，忍不住揮動起兩只小手四下里亂抓，快活得“咯咯”直笑。這時，母親看著父親和我，也開心得抿著嘴直笑。其實，在父親強壯有力的手臂里，我感到無比的安全。那時，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父親。

有一次，母親嫌家里放大衣柜的地方不合適，就讓父親把它抬到另一個房間里。父親和母親的手挨在一起，扶住暗紅色的大衣柜。我看到母親的手纖細、小巧、輕柔，父親的手寬大、厚實、有力。母親和父親的手竟然有這么大的區別呀！

后來，我上學了。在學校里，我學會了在和同學的摔跤中盡最大的努力去獲得勝利。回到家里，我就在父親身上演習白天所學的摔跤功夫，和父親進行較量。可是，任憑我喘著粗氣、使盡全身的力氣去推拉父親，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的父親卻總是紋絲不動。他只是偶爾瞟我幾眼，故作吃驚地問道：“兒子，你在干啥呀？”

再后來，我又長高了一些，身材雖然瘦瘦的，身體卻十分結實。像一頭剛剛長出角的小公牛，我總是想找個人較量一番，試試自己的力量。天熱的時候，穿著短袖汗衫的我鼓起手臂上的肌肉，用母親裁剪衣服的軟尺量一量臂圍，然后得意地把手臂伸到父親面前，笑著說道：“你摸摸我手臂上的肌肉，看看是不是夠結實？”父親用大拇指按了按我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稍一用力，我就疼得一下子抽回了手臂，大叫道：“哎喲，你太用力了！”

上初中時，我喜歡打球、跑步，學校里的體育活動我總是樣樣都參加。我的快速變化連自己也感到吃驚。我還是經常和父親較量，最常用的較量方式是摔跤。不過，這時每次的較量都是父親輸，每次都是父親被我摔倒，他躺在地板上，直喘粗氣，望著我，咧嘴直笑。我得意地問父親：“怎么樣？你認輸嗎？”“我認輸。”父親點點頭，慢慢地爬起來。

母親不安地對父親和我說道：“我真希望你們不要再較量了，何必呢？這樣說不定哪一次就會有一個受傷的。”

此后，我有一年多沒和父親較量了。

有一天晚上，和父親坐在一起，我突然想起和父親較量的事，便仔細地看了看父親。真奇怪，父親竟不像以前那樣高大了，他的雙肩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樣寬闊了。我現在甚至可以平視父親的眼睛了。

我忍不住問道：“爸，你現在的體重是多少？”

父親慈愛地看著我，說：“75公斤吧。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咧咧嘴，輕輕笑了笑，說：“沒什么，我隨便問問。”

過了一會兒，我走到父親跟前，用挑戰的目光看著父親。父親瞇縫起眼睛，柔聲問道：“兒子，你還想和我較量一下嗎？”

父親站起身，脫下外套，一邊解著襯衣上的扣子，一邊對我說：“兒子，你要是輸了，可不許哭鼻子啊。”

我和父親都光著膀子，擺好了架勢，彼此的眼睛都牢牢地盯著對方，準備隨時伺機動手。父親和我轉了幾個圈，然后同時抓住了對方的膀子。接著，父親和我都用力推拉著、扭著、轉著，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對方的破綻，以便把對方摔倒。那一刻，屋里只有父親和我的腳在地板上的摩擦聲，以及我們的喘息聲。我不時咧開嘴，顯出一副使勁的樣子。母親站在一旁，緊張地看著父親和我，一聲也不敢出。

我終于把父親摔倒在身下，然后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虎一樣命令道：“爸爸，你快認輸！”

父親說道：“讓我認輸？沒那回事！”說著，父親猛一使勁推開了我，較量又開始了。

但是，父親最終還是筋疲力盡，再次被我摔倒在身下。我那雙年輕有力的手牢牢地按住了父親，父親絕望地掙扎了幾下，最后停止了反抗，我看到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劇烈地喘著粗氣。

我俯視著父親，問道：“爸，你認輸嗎？”

父親止住了笑，眼睛里泛起了淚光，他嘆息著，低聲說道：“好吧，我輸了。”

我站起身，朝父親伸出一只手，想把父親拉起來。但是，母親已搶先用雙手摟住了父親的肩膀，把他扶了起來，父親咧咧嘴，對我一笑。我想笑，可又止住了，我忙問道：“爸，我沒弄傷你吧？”

父親笑著說道：“兒子，爸爸沒事，下次較量……”

父親沒有說下去。

母親這次什么也沒說。

我知道，我和父親不會再有下一次較量了，因為，父親已經不是當年高大有力的父親了，父親慢慢變老了。

外面的夜色一片靜謐。我跑到屋外，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抬頭仰望著夜空，只見滿天星光。在一瞬間，我就看不見那星光了，因為淚水已經在我的雙眼中涌出，流了下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