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呈 蘇米爾
由電影《百鳥朝鳳》的編劇肖江虹先生獨立編劇執導的影片《巖中花樹》講述了明代哲學家、“心學”代表王陽明被貶謫至黔、龍場悟道的故事。龍場悟道雖有后人的渲染成分,但王陽明在黔地“頓悟”確實標志著陽明心學的誕生。作為一部小成本電影,《巖中花樹》將王陽明覺悟式的抽象思維過程以影像的具象形式傳達,在思想上體現了創作者的“知行合一”與文化自覺,在藝術上是一次開拓性的影像實驗,實屬難能可貴。從《巖中花樹》中的王陽明“悟道”來探討中國影人如何“悟道”,具有學理探索與指導實踐的雙重意義。
一、 知行合一:影人“悟道”出自“本心”
在影片《巖中花樹》中,王陽明所悟之“道”——“吾性”投射于實踐維度即為“知行合一”。這種不同于唯我論與觀念論兩種極端觀念的知情意行的高度統一,是中國“天人合一”“身心一體”文化氛圍中孕育出的特有哲學智慧。“知行合一”對于當今中國電影人而言,富有借鑒意義。其主要含義是:存在即行動,只有經由行動才能成為自己,而這一行動須由自己選擇,唯有自己選擇的行動與生活,方能創造并完成自己。這種“選擇”出自人之“本心”。
(一)“本心”之實質問題
正如肖江虹先生在影片中借王陽明之口所言,“以心為本體,下功夫擦亮心鏡。”可見,在“本心——選擇——行動——存在”的過程中“本心”乃是驅動“知行合一”的“原初動力”,需要強調的是,這一“原初動力”的本質屬性為精神屬性。電影作為大眾文藝,是上層建筑,是審美意識形態,那么影人“本心”的實質就理應是以審美的手法“化人養心”,而非以感官刺激“化錢養眼”,前者屬精神向度,后者屬物質向度。如果物質向度的“化錢”問題在“化人”之精神向度得以解決,未免有失范疇學的邏輯性。按照范疇學規定,什么范疇的矛盾,主要只能在什么范疇里解決,并關注到相關范疇里與之有內在聯系的因素。資本逐利的矛盾要依靠超功利的藝術來解決,非但不合范疇學規定,而且使電影創作者日漸迷失“本心”。
毋庸諱言,當前電影創作之“本心”出現了偏差,導致前些年《小時代》《泰囧》《心花路放》《無人區》等只顧“化錢養眼”的作品已經獨占鰲頭,這一方面導致“文化生態”格局混亂,一些宣揚“拜金主義”“消費主義”和一些對好萊塢頂禮膜拜、東施效顰之作成為中國影壇的“寵兒”;另一方面導致真正蘊含著中華優秀文化的作品傳播步履維艱。
以2016年轟動文化界的電影《百鳥朝鳳》為例,與之同期上映的《美國隊長3》最終票房是12.46億元,而《百鳥朝鳳》8372萬元的票房還需“方勵跪求票房”才得以實現。院線人員強調要滿足觀眾需求,所以根據票房預期把絕大多數場次留給《美國隊長3》,而把清晨場與午夜場留給《百鳥朝鳳》。這揭示了另一種“本心”——一種完全由資本驅動、由利潤支撐的“本心”。電影人是大眾文化的生產者,如果繼續以“唯票房論”來統御中國影壇,那么中國電影的文化引領職能則無從談起。面臨此等窘境,中國電影人究竟選擇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還是選擇當供人娛樂把玩的“社會小丑”?如果選擇前者,那么就需要明確如何養成“化人養心”之影人“本心”。
(二)“本心”之養成問題
影片《巖中花樹》中王陽明處于宦官專權、朝綱敗壞的時代,但王陽明獨善其身,即便蒙冤,泰然依舊,這來自于王陽明強大的自我修為,這種修為最終以“心學”之獨有魅力影響了后世。修養“本心”有賴“文化熏陶”與“自我修為”之“合力”。這一“合力”中,“自我修為”更為關鍵。對于電影人而言,一方面受到整體社會文化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在這種整體影響下塑造電影文化來影響他人。那么,在這一循環過程中,如何做到不隨波逐流,其自身的文化定力、自我修為便是樞機所在。只有養好“本心”,方能做好選擇,有所作為。這就是電影人需要秉持的“知行合一”。
不論是2016年的《百鳥朝鳳》,還是2017年的《巖中花樹》,都是創作者出于“本心”的選擇。這個“本心”的構成要素十分豐富,包含了對諸如嗩吶藝術等優秀民族文化之繼承責任,包含了對諸如陽明“心學”等中國古典哲學思想之傳承弘揚,包含了以電影這一大眾傳播手段對中國人精神家園之堅守。正緣于此,創作者沒有隨波逐流,而是體現了強大的文化定力與自我修為,實現了具有文化擔當的電影人之“知行合一”。
(三)是“本心”之作用問題
由“化人養心”之“本心”驅動的知情意行、知行合一將對“文化生態”產生積極作用。這種作用體現為一種凈化文化生態的動態循環(如圖1)。毋庸置疑,電影作為大眾文藝,不僅是電影人安身立命的 “一門營生”,還是歷史與現實的“一面鏡鑒”,更是引領社會風尚與文化航向的“一盞航標”。要發揮好“文化航標”的引領職能,則亟待凈化當前的電影文化生態環境。所以,對于電影人而言,就是要將知情意行融于一體,凈化文化生態的環境氛圍。《巖中花樹》以影像手法展現王陽明的“悟道”故事,既透過陽明遭受貶謫來反映明朝宦官專權的那段昏暗的歷史風云,也透過陽明之潸然淚下展現了中國文人特有的悲天憫人情懷,還透過陽明石棺開悟彰顯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心學”魅力。只有影壇更多地涌現出“《百鳥朝鳳》與《巖中花樹》式”的作品,形成一種以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為底蘊的創作風潮,才能重塑電影“文化生態”的格局,才能培養觀眾較高的藝術品位與審美情趣。當觀眾的鑒賞能力日漸提升,自然需要更多優秀的電影作品滿足其精神文化需求,最終形成良性的文化生態動態循環。
二、 文化自信:影人“本心”之深厚依托
在影片《巖中花樹》中,王陽明感嘆,“以前從外物努力去尋求天理,這種由外及內的路子整個都顛倒了,才會做出對著竹子傻想七天七夜的蠢事來,從今往后就把這顛倒的路子再重新顛倒過來吧”,正是王陽明通過“悟道”,發現自荀子直至朱熹日漸注重從“心”外尋理,致使本末倒置。王陽明石棺開悟、自嘲“格竹”的情節就是為了正本清源,找到“本心”。對于電影人,“本心”養成與作用發揮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如何維持這一“本心”。endprint
維持“本心”需要深厚依托,即呼喚文化自信對“本心”之滋養。失去這一滋養,“本心”終將枯萎。習近平總書記曾在“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中強調,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①靜心思之,深意藏焉。所謂文化自信,就是指對中華文化的自信。這里的中華文化,一是指源遠流長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二是指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中國人民把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實踐相結合創造的革命文化、紅色文化、先進文化,三是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有了這三方面的文化自信,我們就能認清和把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沿革、文化依據和精神支撐,就能全面辯證處理好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兼容整合、與時俱進、實現創新性轉化與創造性發展的重大課題,就能深刻認清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形成淵源、文化根基和歷史必然,從而吸取更豐厚的文化滋養以日臻完善。”[1]電影《百鳥朝鳳》與《巖中花樹》的問世正是創作者在文化自信支撐下,發自“本心”、訴諸“行動”,知情意行、知行合一的結果。
談到文化自信,就要相應地談到文化自覺。文化自覺乃文化自信之基礎。所謂文化自覺,就是自覺認清文化人的神圣使命,自覺以文化提升人之素養,依靠高素養之人實現社會政治經濟生態的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而不是急功近利地以文化錢,不惜犧牲人的素質,導致低素質者把即便搞上去的經濟成果耗盡,使社會文明生態失衡。只有真正樹立文化自覺,才能做到文化自信;而真正做到文化自信,文化自覺才能深化提升。這便是兩者的辯證統一。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形成“間性互動”,共同促使具有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的電影人推出精品。就《百鳥朝鳳》而言,從表層看寫的是“嗩吶傳承”;但從深層看表現的是我們對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應持的正確態度。就《巖中花樹》來講,表面上寫的是王陽明被貶至黔、龍場悟道;但從深層講展現的是中國歷史風云中知識分子悲天憫人的獨有情懷和中國天人合一、身心一體的哲學思想。如何對待包括根植鄉土田園的民間藝術和彰顯家國情懷的文人哲思在內的優秀傳統文化是當前我們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電影在這一課題上大有可為之樞機就在于要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文化自覺和藝術定力,堅持優秀傳統文化的挖掘、闡發和創造性轉化,同時把繼承優秀傳統文化和弘揚時代精神真正結合起來。
三、 工匠精神:以精益求精繪制審美藍圖
“凡作傳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傳世之心”。然而,有了“傳世之心”,有了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之內在驅動,如若沒有精湛的技藝,仍舊大作難成。誠然,中國電影人對技藝的探索腳步從未停歇,中國電影史自1905年首部京劇影片《定軍山》問世以來已逾百年。電影作為綜合藝術,具有特定的藝術規律。如果說百余年前的這部黑白片《定軍山》是中國人首次扛起攝影機對京劇藝術的影像記錄,那么2017年由北京市委宣傳部組織創作的京劇電影《定軍山》則充分運用了電影的視聽手法與鏡頭語言展現了國粹京劇的風采。2016年的《百鳥朝鳳》也以較高的精神內蘊與審美旨趣帶給中國文化界一次洗禮,這些作品都是中國電影人探索道路上的豐碩成果。然而,我們在肯定成績的同時也要直面現實:中國電影整體上有“高原”缺“高峰”。
當今影壇之所以有“高原”缺“高峰”,是因為我們的電影創作者尚需一種“工匠精神”。當前各行各業都在號召“工匠精神”,這一精神的旨歸便是“精益求精。對文藝工作者來說,“工匠精神”就是對“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的不懈追求。曹雪芹著《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才“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著名編劇高滿堂在創作《老農民》的過程中,以5 年時間走訪6個省,采訪了 200余人,慧眼觀察,慧心凝練,方成大作。誠如《詩經》所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杜甫亦言,“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便是當前電影創作亟需秉持的“工匠精神”。
《巖中花樹》雖然在編、導、演、服、化、道、攝、美、錄等方面限于各種條件尚有提升空間,但是不難發現,本片創作者已然盡量運用了較為豐富的鏡頭語言和視聽手法來展現情節、塑造人物,營造意境。彌足珍貴的是,王陽明“悟道”是一個抽象的思維過程,電影是具象思維的時空呈現,以具象思維來表達抽象思維是一種全新的嘗試。當然,如果創作者能夠更大限度地挖掘視聽語言特性,化抽象思維為具象形態,深化人物行動與鏡頭表達,本片的藝術價值更將錦上添花。總之,《巖中花樹》實現了王陽明歷史與哲思的影像抒寫,既是一次藝術探索的實驗,又是一種“工匠精神”的彰顯。
工匠精神講求在藝術維度的精益求精,同時必須指出,藝術是一種審美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具有鮮明的國別、歷史、現實特征。電影既然要以審美方式表達意識形態特別是主流意識形態,就需要基于我國獨有的中華美學精神來構筑具有中國特色的電影審美格局。“與西方的美學思想、理論和精神較重主客二分的認識論方法、思辨演繹推理特征、科學實證品格相區別,中華美學思想、理論和精神則具有極其鮮明的民族思維和民族學理標識,概括起來,主要是更重天人合一的和諧包容理念、既入世又出世的人間情懷和營造意象的詩性寫意品格。”[2]同時,“知、情、意、行相統一是針對西方美學一般講知、情、意三者相統一而突出中華美學重‘行,即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強調知行合一相一致。”[3]電影《巖中花樹》也在試圖傳達這一美學精神。其實,王陽明“心學”中所流淌的飄逸、灑脫及其本人倡導的“身心一體”正是契合了天人合一的文化思想;王陽明仕途失意、流落黔地所表現出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正是既出世又入世的情懷表征;影片中的山水日月正是王陽明詩興品格的意象化身與意境創設;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思想不僅是中華美學精神的瑰寶,也是對當今中國影人“悟道”之重大啟示。
當然,推崇中華美學精神,既不是毫無分辨、不加思忖地繼承傳統文化,也不是以“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眼光來看待西方,排斥西方。要真正實現“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①,一方面對待中華傳統美學要做到“兩有”,即有鑒別地對待,有揚棄地繼承,并進而做到“兩相”,即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代社會相協調。《巖中花樹》所表現的王陽明思想是否也需要創作者進行鑒別和揚棄?陽明文化如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發揮出應有價值?要解決這些問題,恰恰需要創作者以精益求精的態度精準分辨,精心凝練,以“工匠精神”繪制審美藍圖。另一方面,在對待西方美學時,我們正是要發揮中華美學精神和諧包容的思想理念,學習和借鑒西方先進的電影技術與拍攝手法,不斷完善和充實自己,這亦是當前中國電影人踐行“工匠精神”的一大課題。
總之,唯有以中華美學精神為電影創作的審美底色,堅持以工匠精神來博采中西方各自優長,發揮好電影的大眾傳播優勢,以電影語言講好中國故事,真正做到“以文化人,以藝養心,以美塑人,重在引領,貴在自覺,勝在自信”,中國電影人才能不斷創作出不辜負時代和人民的精品佳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