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玄幻劇的審美困境及其出路探討

席志武

一、國產玄幻劇概說

最早的國產玄幻劇，是2005年于臺灣中視首播的《仙劍奇俠傳》，該劇以古代仙妖神鬼傳說為背景，以浪漫唯美的畫面、感人至深的仙俠情感內容及俊男靚女的偶像陣容，贏得了觀眾的熱情追捧，當年就創下11.3的平均收視率，掀起了一股仙劍熱潮。《仙劍奇俠傳》的熱播，極大地刺激了玄幻劇的繁榮。自此，玄幻劇出現創作熱潮，并涌現出一大批火爆熒屏的電視劇，包括《軒轅劍之天之痕》《畫皮之真愛無悔》《劍俠》《古劍奇譚》《華胥引》《花千骨》等，其中《花千骨》打破了周播劇的收視紀錄，并創下2015年年度收視亞軍的成績。2016年，一批斥巨資打造的玄幻劇再次助推玄幻熱潮：《九州·天空城》《青云志》《幻城》均在網絡中創下過百億的播放記錄。這些可觀的數據，凸顯了玄幻劇極大的市場需求，也讓創作者和投資商找到商機。玄幻劇是“資本取向、市場運作、觀眾喜好”等諸多因素相互作用的產物。直到2017年“玄幻風”仍熱度不減，1月30日播出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截止3月1日，該劇全網播放量超過295億。

“玄幻熱”已成為影視界—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引發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和討論。且不論早在2006年就有對于玄幻文學“裝神弄鬼”“價值迷甜的尖銳批判，僅以近兩年來說，玄幻劇勢頭正盛，但對于玄幻劇的省察和批判就不絕如縷：如有學者表達“玄幻題材扎堆”的隱憂，有學者對玄幻劇“文化虛無”和“空中樓閣”的內容與傾向不滿，更有評論者直言不諱地說：“玄幻劇，是時候該‘歇一歇了?！币陨线@些，都充分表明，在玄幻熱潮的背后，存在著需進一步探討的話題。

二、國產玄幻劇的審美困境

玄幻劇的突出特質體現于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在超現實的虛擬世界里，劇中角色擁有修仙、魔法、道術等超自然力的能量，他們不受特定時空約束，自由灑脫地穿梭于充滿夢幻色彩的奇異光景當中，上演著一幕幕有關開天辟地、愛恨情仇、正義邪惡的劇情。就其無所不包的內容涵量而言，玄幻劇堪稱是一個千奇百怪的萬花筒，它雜糅了武俠、神話、科幻、歷史、言情等多種流行元素，這些元素全有賴于編劇者的奇崛想象，依托于電腦特技，編織成絢麗多姿引人入勝的“架空世界”，給觀眾帶來全不同于世俗人生的玄妙的視聽體驗。

近年來方興未艾的玄幻熱潮引發了電視熒屏“玄幻劇扎堆”的現象，這也暴露出玄幻劇本身潛藏的一系列審美困境問題。具體來說，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敘事空間的架空化

關于“玄幻”一詞的具體內涵，首都師范大學陶東風教授在《青春文學、玄幻文學與盜墓文學——“80后寫作”舉要》一文中有如下界定：“‘玄為不可思議、超越常規、匪夷所思，‘幻為虛幻、神奇、不真實。‘玄和‘幻都突出了和現實世界的差異?！闭窃谶@一層意義上來說，無論是玄幻文學還是玄幻劇，它們都強調要在超越現實法則的基礎上建構出一個虛擬的想象世界。

以2016年和2017年熱播的幾部玄幻題材電視劇為例：《幻城》充分吸收了西方遠古神話中的魔幻元素，其劇情主要圍繞兩大神族

火族和冰族之間的斗爭沖突、愛恨情仇展開，佐之以冰國王子卡素的愛情，營構出一個奇幻絕倫的幻雪帝國?！毒胖菀惶炜粘恰穭t以太古時代人、羽兩族分踞的瀾州大地為敘事空間，緊扣羽族風天逸和人族易茯苓之間的感情糾葛來展開，呈現了一幅扣人心弦但又精美夢幻的九州世界圖景。《青云志》以草廟村張小凡的成長經歷為線索，他因天音寺普智踏上漫長的修真之途，早期拜人青云門學藝，后入魔教鬼王宗，終因各種因緣際會而成為佛、道、魔三修之人，展現了大氣磅礴的誅仙世界?！度朗锾艋ā芬郧嗲鸷宓陌诇\和天族太子夜華之間三段錯綜復雜的感情糾葛為主線，他們上天入地，生死相依，鋪陳開一幅天界龍族、青丘狐族、大紫明宮翼族等相融共生的四海八荒景象。

從以上概說中可以看出，所謂“幻雪帝國”“九州世界”“誅仙世界”以及“四海八荒”等等，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對于虛擬世界的想象，這種“想象”通常是建立在一種故事背景虛無、毫無現實基礎及歷史根據的前提下，架空歷史，超越時空界限，劇情完全在無所拘束的自由聯想之中推進，生活世界中基本的事實邏輯與生存法則都被打破。從這個意義上說，玄幻劇的敘事空間正是在日常生活的現實外憑借想象力創設出的一個“架空世界”。它無需對現實或歷史進行回應，而恰恰是要打破現實和歷史界限，在幻想世界中自我實現與滿足。關于此，英國作家J.R.R.托爾金曾對幻想世界進行論述，他1939年在蘇格蘭的圣·安德魯斯大學（University of st Andrews）作題為“論仙境故事”（on Fairy Stories）的講座中指出：仙境故事不是對現實世界中美麗與恐怖的簡單復制、再現或者象征性的解讀，而是利用其中的元素進行再創造。在幻想之中，人成為“亞創造者”（Sub—creator），人所創造的“仙境”也就是所謂的“架空世界”（Secondary World，也稱“第二世界”）。

客觀上而言，玄幻劇憑借無所拘束的想象力創設出“架空世界”，極大地滿足了人類的好奇心及對于精神自由的向往。然而，玄幻劇最為顯著的特征也將是它最為致命的弱點，玄幻劇全憑幻想而生，在題材內容的選材上無所牽絆，那么，它的漫無邊際的想象力一旦走向極端，終將陷入到脫離歷史、脫離現實和脫離社會的窠臼之中。在如今絕大多數的玄幻劇中，我們很難看到任何有關歷史背景或現實隱喻的內涵，這些光怪陸離的場景，沒有了現實關切，以至于到最后只剩下魔法、畫面和特技。如此一來，我們在電腦特效編制成的精美絕倫的鏡頭當中，感受不到打動內心的情感力量。這也就無怪乎張頤武先生要說：玄幻的特點是“想象的不可承受之輕”，它是“非常輕靈自如的片刻現象的產物”，沒有沉重感，當然也無所謂“強烈的感時憂國意識”及“民族語言的沉痛宣告”。從如今“玄幻劇扎堆”的現象來看，已有觀眾對玄幻劇提出了批評，將其定義為“空心劇”，其矛頭直接指向于題材內容的“架空化”。endprint

（二）藝術表達的同質化

玄幻劇在新世紀初受到年輕人熱捧的原因，在于它能夠迅速適應技術文化的變革，采用超現實方式建構出一個“架空世界”，并通過神秘古怪的造型和美輪美奐的場景設計，給觀眾帶來視聽上的新奇感和觀賞快感，這充分滿足了人們對于“異次元”空間的想象。早在2005年，葉永烈就說：“玄幻小說能夠啟發讀者的想象力，而這一點恰好是中國學生所缺乏的。因此玄幻小說的暢銷，總的來看是件值得慶幸的事。”面對如今“玄幻劇扎堆”的現象，我們似又不得不說，葉先生的評價無疑顯得樂觀了一點。

美國學者阿瑟·阿薩·伯格指出：“通俗化的小說在本質上是經常公式化的，很多這樣的小說可以被劃歸特別的樣式……所有的樣式都遵循某種慣例，即它們都是程式化的，都具有某種結構?！比缃裥脛〉乃囆g形態，至少在兩個主要方面表現出“同質化”或“程式化”傾向。

第一，就玄幻劇的人物設置而言，“玄幻”—方面體現于超現實玄幻世界的營構，另一方面則體現在人物傳奇性的塑造。玄幻劇中的主要角色幾乎無一例外的是非凡人物，他們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一是非神即怪的轉世，二是平凡人物有著不平凡的人生遭際。玄幻劇的人物通常有著異于常人的法器、異能或者魔法，擔負著拯救天下蒼生的神圣使命。如：《軒轅劍之天之痕》中宇文拓，是軒轅黃帝的后裔，他持有軒轅族的神器——軒轅劍，同時肩負著修補天之痕、拯救蒼生的神圣職責?！痘ㄇЧ恰分械幕ㄇЧ鞘桥畫z后人、天煞孤星；白子畫是長留上仙，仙姿秀逸，修為極高，守護著六界蒼生?！度朗锾一ā分幸谷A是遠古父神次子，五萬歲時便有徒手殺死“饕餮窮奇”四頭兇獸的修為，他用元神生祭東皇鐘，一是為了愛情，二是為了天下蒼生。相較于這些“出身高貴”的角色而言，《青云志》中的張小凡則是平凡人物有不平凡經歷的代表，他的成長充滿著傳奇，先是師承天音寺普智學會大梵般若，后得到噬血珠和噬魂兩大邪寶之力，再后來得到魔教天書等等，這都注定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第二，就情節設置來說，玄幻劇的類型化相當明顯。玄幻劇之“玄”體現于場景與人物設置上的超出常規，如果剝除掉“玄幻”外衣的話，所見到的又無非是武俠和言情的一些基本的敘述套路。如：《花千骨》雖塑造了白子畫和花千骨的神秘出身及生活場景，但它主要的劇情還是圍繞著二人感情糾葛展開，其感情又是以“虐戀”方式來呈現?！毒胖荨ぬ炜粘恰分饕獓@著羽族風天逸和人族易茯苓之間的愛恨情仇，先是風天逸“虐”易茯苓，后是易茯苓“虐”風天逸，這部劇也因此被稱為是“披著玄幻外衣的霸道總裁劇”?！痘贸恰分锌ㄋ髋c梨落的愛情同樣引來觀眾的無數吐槽，有觀眾評價說，“這是一部戴著發套、美瞳眼鏡、穿著中古服裝的年輕人們打打架談談戀愛的電視劇”。另外像《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白淺和夜華的愛情、鳳九和帝君之間的愛情，雖然他們可以任意穿梭于天界與凡問，但仍不過是一種模式化和同質化的“虐戀”。這些被觀眾稱為“撒了狗血的感情戲”，其劇情的言情化乃至低齡化，很大程度上損害了玄幻劇的發展。除此外，還有一種“修仙升級”的劇情模式，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就是通過“歷劫”來“升級”，由上仙升為上神。《青云志》中張小凡經歷數番劫難，通過修習而成為佛、道、魔兼修之人。玄幻劇劇情的愛情虐戀與修仙升級模式，如今已成為玄幻劇“同質化”的重要表現。

（三）價值觀念的消費化

2006年，陶東風曾對玄幻題材的精神內涵提出尖銳批評，認為它們“價值迷甜”，其批評理據在于：玄幻文學的研究價值“不在其文本的審美特質，而在其社會學的認識價值”。事實上，在消費至上、娛樂至死的語境下，玄幻劇仍然沒有擺脫這種“價值迷甜的審美困境，其價值觀念的消費化、娛樂化傾向仍然明顯。

眾所周知，玄幻題材的興起與網絡平臺的出現有關，玄幻劇的創作者與受眾主要是“80后”、“90后”，他們被認為是“網生代”或“玩網絡游戲長大的一代”。這一代人沒有如父輩一樣經歷物質匱乏或時代動蕩，也因此是“最豐裕的一代人”。與物質生活上的“豐?！辈煌麄冊诰裆媳憩F得“相當貧困”，以至于他們在感知世界時無需背負沉重的“歷史包袱”。表現在玄幻題材的創作上，就缺少一種現實性的公共關懷，創作取向上出現了“道德真空”。玄幻題材大多是建立在虛擬的“架空世界”上，它“穿越現實，在幻想中重建人生、世界和秩序”。創作者僅憑少量的歷史文化知識就可通過馳騁縱橫的想象力進行創作，無需對歷史細節進行考證，只需要在情節的離奇性與戲劇性上刺激觀眾情緒，設置一些超出現實法則的奇門絕技、巫術魔法等，去滿足受眾的文化娛樂心態。事實上，“玄幻熱”的一個極重要因素，在于它能夠充分滿足青年受眾群體的感官刺激與心理需求，讓受眾在虛擬的異想空間中自由游弋。在無所拘束的劇情編排中，受眾的視聽體驗被擺在中心位置。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玄幻劇完全成為一種“媚俗”的精神消費品，它的文化內涵與審美價值自然大打折扣。

另一方面，不論是改編自網絡小說還是電腦游戲的玄幻劇，都表現出極為明顯的商業化傾向。北京師范大學張檸教授在《不要往土豆上抹胡蘿卜素》一文直接把玄幻文學視作是一種“商品”，認為“文字消費者，并不試圖通過這種閱讀去獲得所謂‘人文精神層面上的‘意義，而是要在一瞬間獲得某種快感層面的‘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說，玄幻劇比玄幻文學更像“商品”。在媒介融合時代，電視劇出品方通過巨額資本投入，對玄幻IP進行全面開發，擁有著“玄幻小說一玄幻劇一網絡游戲一其他衍生品”這樣一個完整的商業生態鏈，其吸金能力全面提升。在動輒投資數億元制作成本的形勢下，玄幻劇的制作幾乎把“市場需求”擺在了首要位置，他們瞄準年輕受眾群，無論是在劇本內容還是演員遴選，甚至片尾曲的選擇，都是清一色的“年輕化”代表。這種逐利主義的商業化導向，一方面使得影視行業出現玄幻劇扎堆上演的現象，另一方面，又使得玄幻劇本身的質量良莠不齊，觀眾的吐槽可謂接連不斷。在消費主義甚囂塵上的語境下，玄幻劇淪為商品，甚至被商業所同化。這將直接影響玄幻劇精神內涵的進一步提升。那么，如何把玄幻劇的精神內涵與社會效益和商業效應結合起來，也是值得我們深思的話題。endprint

三、國產玄幻劇的可能性出路

玄幻劇作為一種電視藝術，“精神的創造性以及藝術的審美性才是其最根本的屬性，它所擔負的社會效益、文化責任和藝術精神才是其最重要的使命”。針對目前國產玄幻劇出現的三大審美困境，筆者擬從四個方面對玄幻劇的可能性出路做出探討。

（一）充分吸收傳統文化中的玄幻資源，夯實玄幻劇的歷史文化根基。

國產玄幻劇的出現受西方奇幻文學及影視題材創作的深刻影響，具體來看，西方的奇幻作品如《指環王》《哈利·波特》《權力的游戲》等，自始至終都帶有西方傳統文化的烙印，體現一種集體無意識，不論是女巫、精靈、魔法還是咒語等等，都可溯源到古希臘神話傳說或《圣經》中的宗教元素。中國玄幻題材由起步于對西方玄幻作品的模仿，它的任意拼貼常常受到“缺少文化根基”的指責。事實上，中國傳統文化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道仙傳說、鬼怪傳奇、神魔小說等玄幻資源，充分吸收傳統養料，發揮本土化元素的文化價值，是國產玄幻劇獲得生機的一條可行性道路。

（二）在藝術想象與邏輯自洽的原則下打破敘事套路，拓展玄幻劇的創作空間。

目前國產玄幻劇的一大弊病，是同質化與模式化傾向較為嚴重?！靶脽帷背浞终f明這種富于想象力的題材有著廣大的受眾群體，但也應注意到的是，憑借粉絲經濟強大的吸金能力而火爆熒屏的玄幻劇，如果仍只是停留在過度的模仿和拼貼、缺乏想象力的粗制濫造，或是陷入到“虐戀”“升級”的言情武俠套路之中，必將導致觀眾的審美疲勞，最終為觀眾所拋棄。從這個意義上說，玄幻劇仍應充分發揮創作者的“大膽想象”，在一種邏輯自洽的藝術原則下對目前的“同質化”套路尋求突破。

（三）發揮玄幻題材的現實隱喻功能，加強玄幻劇的現實性關懷。

玄幻題材的最主要特征在于它通過想象建構出超越現實基礎的“架空世界”，這種無所顧忌的“架空”如果只是一味追求魔法與特技的炫酷的話，很容易遭到“脫離現實”的詬病。從西方的玄幻作品和中國的神怪小說如《西游記》《聊齋志異》等來看，它們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一個根本的要素，就在于它們均充分體現了藝術作品的現實隱喻功能?！半[喻”是一種創造性的思維方式，它是通過藝術形象的塑造來表達對于現實人生的關切。這種關切，最終指向的不再是玄幻題材內部的奇異世界，而恰恰是我們生活其中的現實世界。

（四）作為消費時代的一種藝術類型，玄幻劇應該堅守價值立場與社會責任。

在消費時代，藝術品的消費功能與社會價值功能堪稱是一個“悖論性”存在。玄幻劇常常任意設定場景，迎合人們感官娛樂的需要，忽視社會責任感，導致“價值空心”。中國自古就注重藝術的政治教化功能，玄幻劇作為一種“青春式”的藝術創作，它承載著年輕一代的審美趣味與文化訴求，深刻影響著青少年的價值觀念。我們并不反對文化消費，但玄幻劇不應只是追求娛樂消遣功能和商業效益，在有限度地迎合大眾趣味的同時，玄幻劇應該堅守藝術品的基本審美規范和價值維度。換句話說，玄幻劇應該在市場和責任之間尋求某種平衡，有效地擔當起傳播正確價值觀的神圣使命。因為“對文藝來講，思想和價值觀念是靈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