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村上春樹++施小煒 譯
說句真心話,我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對學業不太擅長。倒不是成績糟糕透頂的差生,成績嘛,也算馬馬虎虎說得過去,只是我本來就不太喜歡學習,實際上也不怎么用功。
為什么對學業不熱心?理由非常簡單,首先是因為學習太沒意思,我很難從中感受到樂趣。換個說法就是,世上好多東西都比學校里的功課有意思。比如說讀讀書,聽聽音樂,看看電影,去海邊游游泳,打打棒球,和貓咪玩玩;等到長大以后,又是跟朋友們通宵打麻將,又是跟女朋友約會……相比之下,學校里的功課就無聊得多了。
其次,對于跟別人爭奪名次之類,我自小就提不起興趣。倒不是我矯揉造作,什么分數啦、名次啦、偏差值啦,這類具體表現為數字的優劣評價很難吸引我。這只能說是與生俱來的性格了。
我屬于那種對自己喜歡的事、感興趣的事就要全神貫注追求到底的性格,絕不會說句“算了,我不干了”就半途而廢,得做到心安理得才會停手。可對于我不感興趣的事,做起來就不會太投入。或者應該說,怎么也生不出全神貫注的心情。
對體育運動也是如此。我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對體育課厭恨至極。被逼著換上運動服、到操場上做一些根本就不想做的運動,令我痛苦難耐。所以有很長一段時期,我都以為自己不擅長體育。可是踏入社會之后,按照自己的意愿開始嘗試著運動,才發現運動原來是這么快樂的事啊!我眼前豁然一亮。那么,以前在學校做的那些運動究竟算什么呢?這樣一想,不禁茫然若失。當然,人各有異,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但說得極端點,我甚至懷疑學校里的體育課,會不會就是為了讓人討厭體育才存在的。
如今想起來,在學校念書期間,最大的安慰就是交了幾個要好的朋友,以及讀了許多書。
說到書,我就像握著鐵锨往熊熊燃燒的炭窯里亂鏟亂投一般,一本又一本,如饑似渴地讀過各種類型的書。單是一本本地品味和消化,每天就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沒有多余的時間為其他事胡思亂想。有時也覺得,這樣對我來說或許是好事。如果環顧自己周圍的狀況,認真思索那些不自然的現象、矛盾與欺瞞,直接去追究那些無法認同的事,我很可能會被逼入絕境,飽嘗艱辛。
與此同時,我覺得通過涉獵各種類型的書,自己的視野在一定程度上自然而然地“相對化”了,這對于十多歲的我也有重大的意義。就是說,書中描寫的種種感情,我差不多都感同身受地體驗了一番,在想象中自由地穿梭于時間和空間之間,目睹了種種奇妙的風景,讓種種語言穿過自己的身體。因此,我的視角多少變成復合型,并不單單立足于此刻的地點凝望世界,還能從稍稍離開一些的地方,相對客觀地看看正在凝望世界的自己的模樣。
假如我沒讀過那么多書,我的人生恐怕要比現在更加凄冷、更加貧瘠。對我而言,書籍就是一所學校,是一所為我量身定制的學校,我在其中學到了許多重要的東西。那里既沒有煩瑣惱人的規則,也沒有分數評價,更沒有激烈的名次爭奪,當然也沒有校園欺凌。我能在“制度”的重重包圍下,巧妙地設立另一種屬于自己的“制度”。
我想象的“個人的恢復空間”,就是與此相近的東西,而且并不僅限于閱讀。我想:那些無法順利融入現實的學校制度的孩子,那些對課堂學習不感興趣的孩子,如果能得到這種量身定制的“個人的恢復空間”,并且在那里找到適合自己、與自己相配的東西,按照自身的節奏去拓展這種可能性的話,大概就能順利而自然地克服“制度之墻”。這需要家庭的支持。
我的父母都是語文老師,所以對我看書幾乎沒有一句怨言。盡管對我的學習成績頗為不滿,但他們從來沒對我說過“別看什么書了,好好復習迎考”之類的話。
我對學校這種“制度”實在喜歡不起來。雖然遇見過幾位好老師,學到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但幾乎所有的課程對我而言都味同嚼蠟。在結束學校生活的那一刻,我甚至想,人生只怕再也不會這么枯燥乏味了吧——就是枯燥乏味到這種地步。但不管怎么想,在我們的人生中,枯燥乏味還是會絡繹不絕,會毫不留情地從天上飄落而下,從地下噴涌而出。
可是,對學校喜歡得不得了、不能去上學心里就空落落的人,恐怕不大會成為小說家。因為小說家就是在腦袋里不斷創造出只屬于自己的世界的人。比如我,在課堂上根本不好好聽課,只顧沉溺在無窮無盡的空想中。
不管遇上怎樣的時代,身處怎樣的社會,想象力都擁有重大的意義。
能讓孩子們的想象力豐富起來的,說到底還是孩子自己——既不是老師,也不是教學設備,更不會是什么教育方針。孩子們也不是人人都有豐富的想象力——就好比既有擅長奔跑的孩子,也有不擅長奔跑的孩子;既有想象力豐富的孩子,也有想象力稱不上豐富,卻會在其他方面才能優異的孩子。理所當然,這才是社會。
一旦“讓孩子們的想象力豐富起來”成了規定的“目標”,那么這又將變成怪事一樁了。我寄望于學校的,只是“不要把孩子的想象力扼殺掉”,這樣就足夠了。
請為每一種個性提供生存的場所。這樣一來,學校一定會變成更充實的自由之地。與之并行的,社會也能變成更充實的自由之地。
(李 峰摘自南海出版公司《我的職業是小說家》一書,〔德〕海尼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