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書生意氣，紙上風流

◎ 一笑作春風

李商隱：書生意氣，紙上風流

◎ 一笑作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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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晚唐著名詩人，代表作《夜雨寄北》《無題·錦瑟》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和今天的標題黨們唱了一個反調，他的許多詩作連題目都懶得寫。再讀下去，你又覺得他被奉為“朦朧派”的鼻祖當之無愧—實在讓人費解啊。以《無題·錦瑟》為例：詩家素有“一篇《錦瑟》解人難”的慨嘆。有人說是悼亡詩，有人說是自傷詩，有人說是傷逝詩，還有人說是愛國詩……

詩人如同一個瘋子在喃喃自語，你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一下子又被這首詩擊中了—像是黑暗里的閃電把夜空劈得支離破碎。在碎片里，你看到了青春、流年、淚水、歡笑，那些難言的悲憤，那些無處可訴的情感、那些未曾見過的奇情異景、那些不可把握的縹緲理想……一瞬間，你生命里所有的美好和痛楚在閃電的撕裂中，清晰可見。你突然覺得，你和詩人就是同類人：同樣的敏感、同樣的多情、同樣的不合時宜—這些，全融入了詩人李商隱46年的短暫人生歲月里。

嶄露頭角

李商隱從少年起就過著浮萍一樣的漂泊生活。三歲，隨父親遷徙江浙。五歲誦經書，七歲弄筆硯。“九歲，父亡故。李商隱隨母扶棺還鄉”，開始了艱辛寒苦的生活。“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人生窮困，聞見所無。”在李商隱的筆下，生活的悲辛可見一斑。李商隱是家中長子，為了補貼家用，他不得不為別人抄書掙錢。十歲左右，正是一個初諳人世的年齡。家境的江河日下，對李商隱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沖擊，一方面，他渴望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另一方面，其性格中的敏感多思也由此發端，在其后來坎坷曲折的仕途生涯和詩文中都有所顯現。

草根出身的貧寒遮不住天才的光芒。江湖有一傳聞，白居易初見李商隱，大愛之，忍不住擊掌長嘆，繼而放低當時文壇老大的身段，幽幽飄出一句：“我死得為爾子足矣。”這種姿態背后掩藏著的是為他折服的憐惜。更甚者，極欣賞李商隱才華的令狐楚招其入幕府，做公子令狐绹的伴讀。親自教其寫文章，視之若子。這令狐楚何許人也？做過宰相，時任節度使。其駢文和韓愈的古文、杜甫的詩歌在當時被公認為三絕。也就是說，無論在政壇還是文壇令狐楚都是響當當的一流人物。

人生在少年時，能有此平臺有此機遇，夫復何求？然而，結合李商隱后半生并沒有對令狐家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的表現來看，這個17歲的少年在令狐家也并不一定就像外界傳說中的那般春風得意。想想看，獨自飄零在異鄉的他，面對一個陌生的江湖，面對一個和自己家庭有著天上人間差別的豪門，寄人籬下，多少會產生自卑酸楚的心理，以及由此而來的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想那林黛玉進賈府之時，面對自己的親外婆、親舅舅，亦知察言觀色，不敢多說一句話。那么，和林妹妹一樣有著敏感特質的李商隱在令狐家未必就過得舒展。

當敏感才子李商隱步入官場，一下子就遭遇了一場尷尬。二十韶華，躊躇滿志的李商隱和令狐公子一起進京趕考，令狐绹高中，李商隱落榜。二人才華高低，文史可鑒。晚唐科舉要看背景，令狐楚時任吏部尚書。再考，猶未中。第三次考，令狐绹在主考官高鍇面前極力推薦自己的發小，連聲說了三次“李商隱”！果然，這次李商隱中了進士。

恰逢此時，令狐楚去世。在參與處理令狐楚喪事過后不久，李商隱應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之邀，做了王的幕僚。王茂元愛其才，把小女兒嫁給了他。矛盾由此產生。令狐家是牛黨的高層領袖，王茂元是李黨的人。晚唐“牛李之爭”如此厲害，李商隱站哪邊的隊呢？更何況，恩公尸骨未寒，你便投靠令狐家的政敵，你讓令狐家顏面何在？讓剛剛送你平步青云的令狐公子情何以堪？

李商隱如此糟糕的選擇導致了他一生仕途都是風也凄凄雨也凄凄。但仔細想想，以天才聞名的李商隱真的是不懂黨派之爭嗎？還是壓根兒就不以為意？從他那些鋒芒外露的政治詩來看，李商隱首先是以匡扶天下的儒士自詡的。

清高文人

官場上的潛規則是：你是我的人，你要聽我的。才子心中想的是：我是屬于我自己的，我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李商隱和什么人交往，看的是品性志趣，并非是因為對方屬于哪個黨派，換句話說，“和誰舒服就和誰交往”，才子是性情中人！

但是，令狐绹憤怒了。在他眼中，李商隱是典型的忘恩負義、背信棄義之人。這個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塵的人如今已是牛黨的高層人物，他惡狠狠地告訴周邊人：此人不堪。從此斷絕了李商隱步入權力高層之路。李商隱雖然考取了進士，但在來年吏部考核中卻沒有通過，也因此沒有被授予官職。此后半生潦倒，皆由此而來。若干年后，李商隱寫信求故交令狐绹幫助自己，令狐绹毅然拒絕，決然不見。

我想李商隱對這位少年時的朋友應該是微帶歉意的。文人的敏感里銘刻著昔日的情誼。那些年少時在一起讀書的時光總會不時地在心頭泛起，想起來嘴角都是笑意。如果有機會，他會在一杯酒后解釋清楚自己的尷尬，表明自己對那份情誼的牽掛。但是，機會不再了。人家是位高權重的高官，自己是落魄在野的文人。即使解釋，也總有點諂媚的味道。這和才子的性格不相符。

多情才子

官場上失意的才子們總能在情場上找到慰藉。可謂官場失意情場得意。杜牧如是，柳永如是，李商隱也如是。李商隱46年生涯里經歷過不少紅顏知己。否則，后人也看不到那么多精彩的“無題詩”。才子生命里有跡可循的有宋氏姐妹、柳枝姑娘，還有明白標出《飲席代官妓贈兩從事》《贈歌妓》等應酬之作背后的女郎們。像最有名的那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其背后便藏著一個女子。

跌落在溫柔富貴鄉里可以逃避現實的風霜刀劍，失意的文人們在漂泊的紅顏這里找到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音。更重要是，這里還殘存著官場之外的真性情。身處廟堂之高的權貴們可能骯臟齷齪，身陷囹圄的女性或許有著一顆流光溢彩的靈魂。縱然這一場貪歡最終會無奈地被“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的現實所擊碎，但是在像蓬草一樣飄零的人生里，能感受這一刻的美好，寧愿醉生夢死，甘心執迷依戀。

李商隱有一首傳世情詩《夜雨寄北》是寫給他妻子的，也就是王茂元的小女兒王氏。李商隱和王氏的感情一直很好，這在古代以輕視女性為主流的男權社會里是一個另類。我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新來過，李商隱也不會后悔娶了王氏，畢竟人生到了最后，在丟掉越來越多的身外物之后，留下來的還就是一個“情”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年少時讀這首詩感覺極淡，像喝白開水似的。今天讀來，這就是這一生的追求啊。在巴山那場濕淋淋的雨里，有著濕淋淋的情緒。但是詩人想象著“共剪西窗燭”相逢后的溫馨場景，瞬間讓所有愁緒飄然而散，千百年后，跨越時空長河，跨越萬水千山，讀者們跟著李商隱感受到了夫妻在西窗下剪窗燭、話夜雨的歲月靜好。

點點滴滴、淅淅瀝瀝的雨落進了李商隱46年的短暫人生里。偶一回首，我看到了雨中冷冷清清的孤影，看到了詩人才命兩相違的一生，看到了生命背后的敏感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