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摸樣要勾勒得興高采烈

我的經典筆記
本期筆記:子 君
讀七堇年的文字,才知父親也可能是一個遙遠的模糊的影子,像秋千一樣在眼前晃悠悠的,數載春秋便悄然而過。她曾奔赴千里,只為留住父親的氣息。我們都曾癡癡地等待過父親朝我們伸來溫暖厚實的手掌,也知道他終將遠離,或許是很久很久之后,或許就在眼前。白云蒼狗,生活從不對任何人網開一面,但是我們都有一顆柔軟火熱的心,世事如風,吹不滅,那一盞小小的燈火。你在我身旁的每一刻,都是不說告別的永遠。
總有那么一些時年,懷揣著急切渴望被他人認真檢閱的悲傷和激情,對路途抱有過分單純的幻想和過分執拗的回憶。
初次遠行,十五歲。在新疆。
陽光慘烈如葬,蒼穹之下大地坦蕩如砥,似一具靜靜躺下的心跳平緩的胸膛。雨過天晴,荒野泥土深處蒸發出交織著萬物垂死與生息的氣味,地平線盡頭升起彩虹和鷹。日落時離開邊境的小村莊,我探出車窗回首,看到路旁兩排高大白楊的輪廓,憂郁而安靜地在暮色中沉沒下去。
那個八月我路過了新疆青如眉黛的俊秀山林,寸草不生的蠻荒戈壁,墨藍冷寂的湖泊,星斗漫天的夜穹,還有維吾爾姑娘們寶石一般的明眸。
那么難忘。以至于后來我為我心愛的新疆寫了《遠鎮》。這么些年,那依然是我最喜歡的一篇文。動情之處,覺得那成了我最驕傲的傷疤。我用年少式的堆砌與周折,拙劣地挽留那片疆域中每一寸父的氣息,唯恐其隨每次日落漸漸淡滅。
是的。那個時候我還有著少年的眼神。裝作眉目冷漠,似整個世界只在一句取舍之間。而在這不動容的眉目之下,卻掩藏著一腔找不到出口的盲目青春,亟待被審閱。彼時我仍相信生命的掙扎,因而故意尋找或放大痛苦來進行自我凌虐與自我同情。覺得如果換一種可能,我不愿做我。
但人生往往只是一個因為脫口而出所以不夠通順的陳述句,并且即使有所欠缺,仍沒有第二種假設。
有那么多次,我總說,我想要回到新疆。
在那么多印象深深淺淺的地名之中,我最想回到的地方,是新疆。
似曾覺得,我該在那里出生,成長……圍繞著一片葡萄園,玩耍,歌唱,舞蹈,勞作,戀一個人,嫁給他,最后作為一個母親而終結……過一世不知炎涼的純善人生。就如同我看到那些維吾爾小女孩黑亮如同謊言般美麗的瞳仁,所臆想到的人生那樣。
你走了多久了?十年?十五年?我不記得了。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在人間。
讓我和你說說話罷……既然我已經想起了新疆。
我并不常想你。對不起。不用來對我說缺失,陰影,等等,我不覺得。至少在這一點上。我說過,一個人如果生來—或者說有記憶以來—就不曾擁有某樣東西,那所謂的缺失就無從談起。
你太淡了。原諒我,你只是在我的生命里太淡了。若不是在這樣一個心緒脫韁的夜晚,如果不是念起了新疆,我還是不會想到你。一年之中偶爾有那么幾個夜晚在夢中見到你。我知道那是你,盡管面容模糊,可是我記得那副挽起半截袖子的襯衣打扮,以及帶青色胡茬的瘦削下巴,平凡得就像被你扔在墻角的那雙舊皮鞋,永遠風塵仆仆,永遠沉默。
有一年夏天你回家了,我整個暑假都很不安,覺得家里多了一個陌生男人朝夕相對。我不知所措,于是只能用極其笨拙而倔強的方式表達我的抗拒。聽說你很傷心—后來,那是母親婉轉告訴我的。她在夜里單獨叫我來說話,說,你要懂事,要學著跟他相處,嘴巴甜一點,好好地哄他開心,聽到沒有?
第二天你做了午飯。我無意中興致勃勃地說你做的辣椒蘸料很好吃,其實很簡單,不過是辣椒里面放了些許鹽。你顯得很高興。母親當即表揚我,用眼神夸張地向我暗示,鼓勵我多說些讓你開心的話。那瞬間我忽然很心酸—當然我太幼小,并不懂得那種感覺,就是心酸。
我只是一下子又不知道說什么了。
父親,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你是否有了新家庭,甚至有了孩子—那都該是我的同父異母兄弟姐妹了—在中國西南或者西北的某個角落,退休,頭發全白,發胖,腿腳疼痛,聽力衰退?在家常??措娨?,偶爾散步—這些都很好——或者是還孤身一人?那是我不愿意見到的。
你遠在我的童年。模糊,淡漠。因為經過了時間的篡改,記憶不再真實。我寧愿相信你不曾存在過。
我知道我無法陪伴甚至無法觀望你的中年,晚年,所有平凡的坎坷和卑微的幸福……而今如果我們在大街上碰到,或許互相都不會認得,就這樣擦肩而過,毫不自知。這并不夸張。
我知道我再不能像十幾歲的時候那樣,一夢猝醒,想起你,便寫《遠鎮》那樣的文章,寄托尋找你的愿望。
有些妥協就像遺忘,漸漸漸漸,不知道已經妥協,不知道已經遺忘。
你離開之后,家里的生活其實也并無大礙,日子一如從前,只不過在后來的日子里懂得祝福與想念一樣多么虛無,所以我不再致力于細嚼有關你的記憶,任其被時光抽絲剝繭,直至化為塵土。
猶記得那日在北疆邊境,漫長行車,從中午、下午、黃昏,直至深夜。靜謐龐大的黑暗隨夜幕低垂漸漸變得窒息迫人,單調使疲倦像鏈條一樣縛住知覺。在坦蕩如砥的荒原上,錐子般尖利的車燈打亮了兩條循著路基不斷延伸的淺淺轍印,更遠的地方尚且埋藏在黑暗中,似一個洞穴般神秘而充滿誘惑,引人駛向遙遠的未知地域。頭頂沒有月光,只點綴稀疏星辰。
那樣的時刻,我才忽然想起和你共度的短暫時日。覺得恍若一場夢境,以為我們泅河而遇。醒來方知,我們不過靜靜站在命運的彼岸,相望卻未相見。
要再回到新疆?;氐叫陆?/p>
回到童年以西的故國,尋見父親的容顏。在秋日的山林間,在遠鎮的燈光里,安然忍受毫無指望的等待。要在慘烈如葬的七月驕陽下走馬,要在曠地上迎著大風歌唱和舞蹈,把生命的模樣勾勒得興高采烈。
卻也要在邊境小鎮的落日里,當兩排高大白楊的輪廓靜靜地沉沒于垂死的暮色中時,傷心欲絕,傷心欲絕地回頭看你。
但待靜靜低頭繼續走上離途,忽然明白其實悲傷深處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