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迅
胡辛原名胡清,是我的二表姐,但我們從不稱“表”,也確實親。她的母親是我的親姑姑,我的父親是她的親舅舅。我的父親1949年考上廈門大學財會系,其時家庭拮據,我姑姑將耳朵上戴的金耳環取下給了弟弟做盤纏,可知姐弟情深。我姑父1939年畢業于中國第一所音樂高校—福建音專,擅長民樂二胡和西洋小提琴,身高一米八五。聽父親說,20世紀40年代姑父穿著燕尾服指揮大合唱,堪稱贛州一絕。姑姑畢業于南昌女中,身高一米六五,是單位的主辦會計,寫得一手好字,且唱歌、彈琴、籃球、排球樣樣精通,是那個時代的新女性。姑姑姑父育有六個女兒,可能再怎么有知識有見識,也還有“生個兒子頂門戶”的傳統思想吧。六個女兒音樂天賦都不差,但沒有一個學藝術,原因是姑父固執地認為學藝術必須有超人的天賦,這不能不說是遺憾。但是,學文的二姐在年近七十時,居然在國畫和陶瓷繪畫方面弄出了動靜,這又不能不說是天賦和勤奮的合力吧。
源于生活 蘊于文學
書畫同源,原指的是書法和繪畫。其實,文學與繪畫亦同源。繪畫和音樂是人類最早的藝術,文學只能算小妹妹,但文學的深度比之其他藝術,又是為人類所迷戀的。蘇軾評價唐代詩人王維有名句:“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維本人就是詩人兼畫家,是深得其中三昧的。畫中有詩,應是畫的最高境界,而詩中有畫,則是容易改編成影視劇了,文學的魅力是高勝一籌的。
2014年教師節時,胡辛在景德鎮舉辦了“執教47周年從文習藝31周年回顧展”。其時,我從北京赴景德鎮參加她的回顧展,其印象至今記憶猶新,就兩個字:驚愕!偌大的景德鎮美術館一樓,胡辛創作的三十八部書、六十六個瓷瓶、六十幅國畫和各類獎證獎狀,還有部分手稿,讓人目不暇接,真有氣象萬千之感。
雖然,其文學創作只擺放在一乒乓球桌大小的玻璃柜中,但最重的份量卻在文學,她畢竟是作家教授,或曰教授作家。她以處女作《四個四十歲的女人》獲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4年3月赴京獲獎時,胡辛成了“新聞人物”,在京都的我們全家都為她高興。她在小說中所寫的四個女人的坎坷命運和不倦追求,同樣撼動了年長者和年少者,因為大家都處于相同的時代,感同身受。雖是中國女人的故事,但也同樣引起男性的共鳴,當然,作為獨立意識的張揚和獨立價值的尋覓,女性可能感受更深。其處女作可說是中國女性文學的先聲,畫界亦有女性主義畫家一說,應該是不同的形式、相同的求索。1990年,胡辛又以長篇小說《薔薇雨》轟動文壇,我的父親讀時擊掌贊嘆,因為該書讓他憶起了家鄉南昌,六眼井、三眼井、大井頭、系馬樁、桃花巷、干家大屋、松柏巷……對我父親一輩來說,那是跟著童年身體一起長大的老街巷,難怪有旅居美國的老南昌半夜都掛電話來索書!2000年,胡辛的又一部長篇小說《陶瓷物語》于花城出版社出版,據說由該社申報茅盾文學獎,還從初評中脫穎而出呢。這本書我是喜歡看的,因為還原了瓷都景德鎮這方水土的氛圍,那形形色色的景德鎮人也都栩栩如生地活躍于你的眼前。作為畫家,向往景德鎮亦如陶瓷工作者的朝圣情結。畢加索的老年時代癡迷于陶瓷創作,我們畫家也大多如此。但話還得說回來,回顧展中占據面積最大且最搶眼的到底還是“畫”—國畫和陶瓷作品。
對自己創作的幾部文學作品,胡辛都以國畫和瓷畫的形式進行了再創作。《四個四十歲的女人》分了三個畫面,童年跳繩、少年漫步和中年葡萄架下話別,構思還是周到準確的。《薔薇雨》有畫面三種:一種是徐家大屋“節孝可風”與徐家三代全家福,一種是薔薇盛開中七姊妹相依相伴,還有一種是女主人公徐希瑋與男主人公凌云二十年后重逢時的無語相對,其古舊老屋與如瀑薔薇形成強烈反差,構圖、色彩與立意都有其獨到之處,也足以觀照到胡辛對該長篇小說的偏愛,但老房子的處理太規整了一些。《陶瓷物語》(又名《懷念瓷香》)的立意和構圖布局,我以為胡辛教授也頗費了心思,她選取了長篇小說中的一個情節—三十一歲的男主人公林陶瓦騎自行車載著十三歲女主人公樹青從窯屋回山村,這是相差十八歲的長幼戀,林陶瓦的不由分說和孔武有力,小小年紀的樹青雙手捧著瓷瓶,硬是挺挺地坐在自行車的后座。這既反映她對瓷的心愛,更反映她內心潛意識的獨立,而不是像一般女孩子坐后座時手總會摟著騎車者的腰部,至少也會攥著他的衣服。令人拍案叫絕的是,這個大瓷瓶的背景竟然是景德鎮瑤里古鎮的古街貌,別出心裁的是還添上了燒瓷的窯屋,還有屋前堆放的窯柴!沒有對景德鎮生活生態的熟稔,沒有藝術家的細膩觀察和提煉,是不會有這種虛實相間的靈感和大膽落筆的。
小說是虛構的藝術,而胡辛有個大瓷瓶作品《三代女性·走過從前》則是她母親家族的紀實畫面濃縮史,圖文并茂,全然原創性質,當是胡辛的有心之作。看起來是幾張照片的排列組合,每張照片旁都配有年代與文字解說,很理性,更感性。“1945 為慶祝抗戰勝利而拍”中,三寸金蓮的老氣外婆(胡辛的外婆就是我的祖母,而我只是在照片上見到過她)、黑色旗袍大波浪卷發的母親和穿著布拉吉的大姐,這真是新舊交融百感交集的三代女性!“1952 母親與四個女兒”中,母親已改成雙大辮,父親缺席,因為遠在上海華東戲曲研究所工作。“1962 困難時期”中, 一直跟隨她們家的奶娘終回自己瑞金的老家,這是一張特殊年代的離別留念。“文革非常歲月”中,姑姑一家發配到好幾個地方:永新、景德鎮、九江、豐城、湖口、安福、永修等。1975年,母親與四個大女兒相聚南昌,正是“渡盡劫波母女在,相逢欲說又還休”!這種類編年史的構圖處理方式,非常具有中國傳統文人的處理方法。
仔細想想,這些作品就是她的生活,既有她個人的履歷,又有與她相關的周圍的人和事,有的是她的文學作品的圖畫版。所以,這樣的作品是有生命的,是會打動人的。
如果說胡辛的長篇小說是在普通人中尋找傳奇,那么她的三部傳記則是在傳奇中尋找普通人。《生命的舞蹈—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最后的貴族—張愛玲》和《陳香梅傳》之所以成為海外華人中的暢銷和長銷書,這與她寫出了人性中共通的東西不無關系,包括人性的光輝與黑暗,人性的溫暖與冷酷……我相信,她會將她的傳記文學也付之于生動深刻的畫面,那是另一種還原歷史。endprint
由我這個畫畫的來談文學,實在是班門弄斧,但是,畫畫的人最缺的,或者說最需要的,不恰恰是文學底蘊嗎?
大巧若拙 文人胸臆
從中國畫專業的角度來說,胡辛教授的畫在大的歸類方面應該屬于文人畫。文人畫,也稱“士大夫寫意畫”“士夫畫”,是文人墨客們隨興所至,借繪畫以抒泄胸中之逸氣,并不求工整與形似,也不講目的與價值,只求意境的心靈事業。陳師曾說:“畫中帶有文學性質,含有文人趣味,不在畫中考研藝術上之工夫,必須于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此乃所謂文人畫。”是在畫中充溢書卷氣,在畫外也有那股耐人尋味的思考和氣息;簡言之,就是隨意揮灑、筆情墨趣、伸紙戲墨。
對文人畫有一個定位,就是不學為人,自為而已。文人畫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就見端倪,嚴格地說,萌芽于唐,興盛于宋元,史稱宋元為文人畫的黃金時代。文人畫作為正式的名稱,就是由元代畫家趙孟頫提出的。宋元四百多年,文人思想蓬勃,突破漢唐的繁瑣訓詁,呈現著游心物外、不拘格律的新思潮,這種思潮表現得最顯著且輝煌的,莫過于繪畫。
以教師為職業專業的胡辛,她關于教師的幾幅國畫和瓷畫如《蓮子已成荷葉老》《畢業歌》等,我以為具有文心、詩情和畫意。作者本人執教近半個世紀,一直工作在教育第一線,其中的甜酸苦辣,寸心盡知。立意來自宋代詞家李清照的《怨王孫·蓮子已成荷葉老》:“湖上風來波浩淼,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青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如果說李清照的詞是對蕭瑟秋景的另一番感受,那么胡辛將其用在國畫和瓷畫中,營造出秋天荷塘的意境,所求萬物的真質,那就是教師如春蠶吐絲、如蠟炬成灰的另一種比喻,更見植物之美;作者的深度修養,薄名利、脫世俗、寬胸懷、性灑脫也就蘊含其間了。她是以文學詩詞之心去觀看萬物、感受萬物的;被物感動后,達至物我兩忘,揮筆戲墨以泄胸中之感,這是詩意濃的逸品畫。
國畫、瓷畫《戲夢人生》也堪稱心血之作。“匯千古忠孝節義筆筆畫來漫道逢場作戲,將一時悲歡離合細細品出管叫拍案稱奇”,這幅戲劇對聯道盡人間感悟。胡辛選擇的戲劇人物有關公、包公、諸葛亮、穆桂英、岳飛母子、武松、白娘子與小青、“拾玉鐲”男女、“鐵弓緣”男女、“花為媒”女子、“三叉口”武生、“牡丹亭”柳夢梅與杜麗娘等,可謂各具代表性,有著深刻的寓意。作為習畫不過三年的初學者,不可能全原創,但構圖很有意思,這種組合和排列充滿了理性的智慧和情趣。在種種詼諧和諧的不以時間為序的“穿越”“混搭”畫面中,作者想象翅膀的飛翔、對真善美的追求躍然其上。
陳衡恪先生認為:“文人畫有四個要素:人品、學問、才情和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信然。
文人畫多取材于山水、花鳥、梅蘭竹菊和木石等,借以抒發“性靈”或個人抱負。胡辛有幾張畫特別有意思:國畫《云想衣裳花想容》,從吳昌碩的牡丹水仙脫胎而來,立于畫前,不會想到是一個初學畫畫的人所作,很老辣,很穩重,還有一點野潑,有那么一點兒金石之味。這反觀出她在創作的時候只有激情沒有顧忌沒有束縛,所以為情所動的東西總有動人之處。
瓷瓶作品《秋菊有佳色》,以大紅色與釉里紅相間而成,具象抽象潑墨寫意,菊們在似與不似之間,筆藝非常好,神來之筆,非常棒!
瓷瓶作品《鄱湖秋韻》同樣非常棒,這是青花釉里紅之作,村莊、秋樹、蘆葦、鄱湖,群鳥……表現力很出眾,虛實相間,像是無意為之,卻正中靶的。
展品中的一對五百件大瓷瓶作品《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井岡山和廬山題材的瓷畫,立意好,筆藝好,用筆、顏色疏密關系都非常好。用筆觸筆包括后來燒制完成,真的很漂亮,自然天成,天呵一氣。
瓷瓶作品《踏遍青山人未老》,也真看不出是初學畫者所為。筆力老到,有金石味。顏色也好,不拘束,活了。還有一幅國畫《巍巍井岡亦秀》,在山水畫里應該是很成熟的一部作品。
瓷瓶作品《聽音》,人物造型很有意思。紫藤點點線線虛虛實實,藤下,一妙齡美女在撫箏,另處一絡腮胡子的和尚似在聆聽抑或竊聽,卻無絲毫邪意。
瓷瓶作品《鐘馗神威》,造型很漂亮,顏色釉也燒得不錯。
她的人物畫有點關良的味道,還有點林風眠的味道,但絕對沒有生硬地照搬和機械地模仿。她有了她自己的味道,這是很難的。
瓷畫與國畫的材質是不同的,宣紙有渲染之效果,而釉下瓷在泥上畫的感覺則很難把握。瓷瓶的構圖是立體的,圓的怎么走?通景。你能做到完美嗎?瓷是工藝,我畫過瓷,我知道畫瓷的艱辛。我非常非常地驚訝,胡辛這個年齡能畫這么多的瓷而且很精美!能隨心所欲、言之有物,而且格調高雅,難!從藝術角度來說,有些東西可以說是精品。我覺得她的瓷比她的畫要高得多。
我不知道胡辛教授在畫瓷器的過程中,她自己是個什么樣的狀態,但是她的方法很多。她有很嚴謹的地方,靜如處子,也有動若脫兔的地方。可能她不一定有理性的想法,但無意為之正中靶的,而且看起來表現得很豐富,看著也很舒服!
盡管有的畫面可能有些稚笨,但恰恰這個“稚笨”是很多藝術家追求的老道,不少大家到了晚年爐火純青的時候就是很“笨”,他要返璞歸真,他要返還童趣,往往追求這種純真的干干凈凈的境界,這才是畫之真諦。
顧名思義,真正的文人畫家既是能詩詞妙文章者,又是率性揮灑的畫家和書法家,當然,他們還重品德、積學問、知書達理。從傳統文人畫來看,常常于簡潔淡雅、清新飄逸中見詩情畫意,往往重水墨輕艷麗,以承載其空靈虛靜的心境。從這點上看,胡辛教授的畫作又有所不同。她并不一味地沉浸于文質彬彬的雅致中,而有著人間煙火味,有著世俗的熱鬧與鮮活,有著與大自然息息相通的默契,如同她的一部小說的題名:這里有泉水。那畫源如泉水,從心坎潺潺流出。
胡辛教授的畫,不辱畫筆,觀之有理,處處是奇招,不是說招招必中,但十中八九。她的畫讓人看起來很舒服,有些地方是別人不敢這么作的,蔡超就說這跟她深厚的文化底蘊有關系。因為文人畫最主要的就是文蘊要深厚,要有積累要有修養,這樣才能言之有物,才能筆下有神,它可以很隨意,但是絕不空洞。她的畫就是這樣一個感覺,她的畫都有故事,盡管有些地方功力不到,但是她的長處也恰恰在這里,不為其左右。她是任意揮灑,為情所移,讓看畫的人情不由衷。而且她的畫內容豐富,表現的題材相當廣泛,而且還有工藝,說實在話很多專業畫家都不敢這么干,也干不來,這恰恰是文化人、藝術家、創作者應該向胡辛教授學習的地方。
江西省美協原主席蔡超出席了胡辛教授在景德鎮和南昌兩次回顧展的開幕式,足以顯出胡辛教授的美術作品在業內的分量應該是比較重的。
研討會上有人說,胡辛以不同的媒介表達不變的女性主題!我想,她是一個追求女性獨立價值的女性,時間的沉淀、文化的深度成全了我的二姐胡辛。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畫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