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炳鑫
知道殷健靈很早了,但真正把人與名對上號卻是在2016年9月份的一次筆會上,她穿一件淺咖啡色的絲質連衣裙,靚麗優雅,快言快語,落落大方,葆有童心般的純粹。這讓我想起了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高洪波先生在一次訪談中說的話:“兒童文學家是生就的,不是造就的。他需要有三個支撐點:童心、詩心和愛心。”這些兒童文學作家所必備的質素,不正是殷健靈身上的特質嗎?
殷健靈是中國第五代兒童文學作家代表人物,翻開她的創作履歷,我們會看到一串長長的成績單,拿出任何一項都會是真金白銀的干貨。僅就長篇小說創作而言,她已經出版了《紙人》《月亮茶館里的童年》《輪子上的麥小麥》《橘子魚》《蜻蜓,蜻蜓》《風中之櫻》《千萬個明天》《1937·少年夏之秋》和《甜心小米》系列等十余部,長篇散文《愛—外婆和我》《致未來的你—給女孩的十五封信》《致成長中的你—十五封青春書簡》等均獲得了不俗的銷量和影響,部分作品被翻譯成瑞典文、英文、日文、韓文、法文、西班牙文等,并曾獲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冰心圖書獎大獎、“巨人”中長篇小說獎、臺灣地區“好書大家讀”最佳少年兒童讀物獎、第四屆上海市十大文化新人、第八屆上海幼兒文學獎一等獎、國際林格倫紀念獎提名(2013和2014年度)、第十屆全國兒童文學獎、《兒童文學》首屆十大青年金作家等。她十八歲那年與兒童文學結緣后,以持續不斷的激情和靈感,創作了大量反映青少年成長的文學作品,以高質量的創作成就回報她所鐘愛的文學事業。
2017年初,收到殷健靈寄來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野芒坡》(人民文學出版社、天天出版社,2016),讀完整部作品,當時的感受還是很震撼的。特別是對殷健靈不斷打破思維慣性,不斷給自己的創作增加難度,挑戰極限,不斷進行創作上的突圍,深表敬佩。據殷健靈自己說,《野芒坡》是她投入精力最多的一部作品。她在書末的《后記》中坦言,這是她所遇到的難度最大的創作。
《野芒坡》的故事并不復雜,主要敘寫了主人公幼安的傳奇經歷和精神成長。幼安是一個不幸的男孩,出生時便失去母親,成長中遭到繼母的虐待。為了去找愛他的外婆,迷路誤撞入教堂,被看門人送進專門收容孤兒的圣母院。后來,幼安被送入野芒坡,在那里,他不僅找到了友誼和愛,而且他潛在的藝術天賦也被激發出來,幾經探索和不懈的努力,最終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作者把這樣一個兒童精神成長的故事,置于上海這樣一個超級大都市一百年前的歷史風煙之中—那個鬧市中叫“土山灣”的地方,使人物的命運與那個急速變幻的世界勾連在一起,讓個體生命的時間與民族的歷史時間融合在一起,歷史地展現了一個孩子是如何自我探索、尋找人生方向的歷程,呈現出一段獨特的歷史,講述了一個穿越百年依然可以在大小讀者心中激起共鳴的故事,實在難能可貴。
眾所周知,長篇小說是一種極具“難度”的文體,是對作家才華、能力、經驗、思想、耐力等的綜合考驗。筆者以為,長篇小說最大的難度還在于對歷史背景的恰切把握。
但是《野芒坡》讓我們看到了“一種能成功地將個人生命時間與民族歷史時間融合在一起的故事”。中華民族一百多年來所經歷的痛苦、磨難和裂變,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西方當代思想家齊澤克曾經說過:20世紀是一個極端的年代,表現為偉大的解放計劃和連綿不絕的災難。而我們同時具有這樣的雙重經驗。殷健靈的“野芒坡”,恰恰是中國的歷史和苦難為這個故事提供了養料。在這個故事里,我們既看到了國家民族的苦難如何投射到一個孩子幼小的心靈,同時,我們還看到一個孩子如何在險惡的生存環境中完成自己的靈魂救贖和精神成長。
《野芒坡》是殷健靈不同于一般的作品。在上海徐家匯那個過去叫“土山灣”的地方,由于其獨特的歷史人文背景,成為殷健靈所遭遇的一座故事的富礦。我們能夠想到殷健靈發現它時的欣喜,同時也能想到她的焦灼和苦惱。小說發展到現代,早已不再停留于講故事的層面了,不然小說的微言大義就會被忽略。在我國,自從魯迅先生開啟現代小說的寫作之后,小說就已經進入探索人的“存在”和人“何以存在”的哲學層面。
老實說,讀《野芒坡》讓我很意外。這看似一篇寫給孩子的屬于兒童精神成長的小說,卻達到了追問人“何以存在”的哲學高度。這是殷健靈的能力,也是殷健靈的高度。
殷健靈說,在她拿到那么一大堆關于“土山灣”的史料、踏訪了土山灣那片厚重的土地之后,她確實陷入迷茫之中。如何在這座故事的富礦中體現當代小說的精神訴求和靈魂指向,成了殷健靈創作能否成功的關鍵。
在上海徐家匯南端這個名為“土山灣”的地方,在中國近代史上,它成為一個獨特神奇的所在。這里有基督教堂,有地標性建筑—土山灣孤兒院,還有中國西洋“畫之搖籃”。在清末明初,這里曾是東西方文化交匯之地。塵封的歷史讓藝術嗅覺敏感的殷健靈撞了個滿懷,她以一位兒童文學作家的全部激情擁抱了這個名叫土山灣的被世人遺忘的地方。
但小說不是新聞,不是照相。以紀實的方式把在這里發現的一切歷史的風風雨雨告訴世人,在殷健靈并不是一件難事,但殷健靈有她作為一位兒童文學作家的雄心。如何在這個盤桓在她心中的一大堆關于土山灣歷史的“廢墟”上建構一座有精神指向的人的“生活世界”,用她藝術的美的世界照亮一百多年前土山灣人的生活世界,對于年輕的殷健靈來說,無疑考驗著她的創作識見和能力。
創作需要積累,需要扎實的文字基本功和文學修養,當然,還需要才華和靈感。有時,對于藝術來說,才華和靈感往往比勤奮更重要。
在占有了一大堆豐富的創作素材后,殷健靈苦于無從下筆,苦于找不到切入點。正如殷健靈自己所說:“那些沉睡于心里許久的人物和故事如何去喚醒?”她沒有找到開啟這座富礦的鑰匙。
直到有一天午后,她在上海紹興路上的一個書屋邂逅了黑塞的《德米安》,“少年辛克萊尋找通向自身之路的艱辛歷程”中一個名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現,“將困頓中的辛克萊帶出沼澤地,引領他走向尋找自我的前路”。這是靈感,又是神啟,殷健靈茅塞頓開。至此,《野芒坡》在她的頭腦中獲得了靈魂,一部關于人的成長、命運、理想追求,以及關于人性、人的存在和價值的小說落地生根。endprint
小說中最動人的情節,筆者以為是幼安和若瑟的邂逅與交往中所展示的人生態度和精神力量,以及他們的價值追求和信仰。這是一部關涉靈魂的大書。在這個消費社會,不但孩子需要精神的啟蒙,被金錢拜物教收編了的大人,也同樣需要靈魂的洗禮。
若瑟是一個在西方基督教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孩子。西方文化有兩個根源,一個是從希臘、羅馬承傳的希羅文化,另一個是因基督信仰而來的基督教文化。希羅文化為西方人提供了民主法治的根基,而基督教文化則為西方人提供了道德基礎。一千多年基督教統治的結果是人的主體性喪失,人完全聽命于神的擺布,直到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之后,尼采宣布“上帝死亡”,才把人從神權的桎梏中解救出來。在《野芒坡》中,若瑟是西方文化哺育下的一個基督教圣徒,他本性善良,溫和、純凈、清澈,為人真誠友善,一切以神諭為是,把人世間的一切不平和災難都歸于人的原罪,人需要通過懺悔和祈禱才能求得神的寬宥和救贖。特別是在野芒坡霍亂橫行的時期,若瑟不幸感染霍亂,在彌留之際,他不但不怪罪拋棄他的父親,而且把這一切不幸都包攬在自己身上:“我帶著罪惡來到這個世界上,現在我可以回去了,我只希望能帶著純潔的靈魂回去,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為自己贖罪。” 若瑟死了,他在上帝那里找到了永遠的心靈皈依。幼安作為若瑟的好友,在他成長的道路上,若瑟對他的人生觀、世界觀、道德觀、價值觀的確立產生了重大影響。他不再是一個憂郁的孩子,對人生的意義有了直觀的體認。他感受到了人間不僅僅是被父母拋棄后的孤獨伶仃,人世也不僅只有冷漠和苦難,人間還有關懷、友愛、溫暖、幸福。特別是當若瑟將幼安帶到圣依納爵教堂—那個在若瑟看來神靈的所在,幼安的心靈震顫了。他目力所及,給予他的是強烈的震撼。他不知道人間還有這樣一處莊嚴、華麗的地方—若瑟安放靈魂的地方。幼安的心靈瞬間被喚醒,他被這里呈現的美所擊中,他的視覺、觸覺甚至嗅覺瞬間被這巨大的美所激活,呈現出一個在幼安心靈里無與倫比的美的“意象世界”。在這個意象世界里,幼安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心靈撞擊。
在幼安看來,這是一次發現,一種飛升,一種超越。他的心靈超越了自己個體生命的有限存在和意義,得到了一種自由和解放,從而回歸到了人的本初—人的精神家園,從而確證了自己存在的意義,這就是藝術的神奇魔力。
從圣依納爵教堂那里,幼安敏銳地意識到:“感召他的不是上帝的力量,而是……美。”正如他后來給安仁齋神父坦言的那樣:“對,神父,是美!是藝術創造的美讓我的心靈戰栗,震動,安寧,是它讓我不安的心有了家,并且愿意竭盡生命為它求索。神父,能解救我不安的心的,不是看不見的上帝……上帝愛眾生,但是那么多人的苦難他看不到,他不是萬能的……”
看到幼安的這些話,讓我想到了西方哲學史上的一樁公案。問:上帝是萬能的嗎?回答:是。問:上帝能制造一個他搬不動的石頭嗎?回答:愕然!
故事演進到這里,在幼安的成長道路上,他已經獲得了自己運用理性的能力,這是一個孩子走向心智成熟的標志。從圣依納爵教堂出發,幼安已經走在了“佘山朝圣的路上”,他心中的理想已經被藝術之光照亮。
有人說,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國家。1917年,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先生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教育主張。宗教除了有認識的根源和社會根源,還有基于人性的、心理的根源。由于人有一種超越個體生命有限性存在而追求絕對和無限的精神需求,于是,宗教便應運而生。但嚴格意義上說,中國確實沒有純粹的宗教信仰。佛教和伊斯蘭教均屬于外來宗教。有人說,道教是本土宗教,但正如魯迅所說:“道教基本上是一種巫魅的養生學。” 儒道來自于《周易》的中國宇宙大循環論,這樣一種精神范式的問題是巫魅的不可根除。對于這些,黑格爾看得很清楚。黑格爾說,所有精神的東西與中國人隔得很遠,也就是說中國人沒有西式的人格個體。在儒家入世學說中浸淫日久的國人,對佛教的世俗化改造是非常成功的,因此,佛教傳入中國后在大多數國人那里,便失去了宗教的本義,賦予其鮮明的功利色彩。而宗教一旦與功利掛上勾,就會滑入迷信的泥淖(關于宗教與迷信,瑞士心理學家奧士丁說:想從神靈那里得到靈魂的安妥,那是宗教;而想得到實際的好處,那就是迷信)。我想,正是基于對國人精神世界的洞悉,蔡元培先生才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口號,其用意不言自明。再往深里說,宗教是社會發展階段的產物,到了一定時候,狹義的宗教肯定也會消亡,但人畢竟是一種精神動物,“人的內在有一股原始動力,需要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人性中那種追求永恒和無限的精神需求肯定不會停止。如果不能滿足人性的這種最高需求,人就不成其為真正意義上的人。這里,除了宗教,只有“被美感動”—也就是審美超越—一種自由的積極的超越,才能滿足人性的這種需求。
我之所以要用以上這樣一大段文字來說明這個問題,正是為了印證美之于小說中的主人公幼安,在他的成長中、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
幼安不同于若瑟,“他在上帝面前,并沒有獲得料想中的安寧,讓他真正感到幸福的,居然是那些會說話的有生命的石頭。是那些融合了天地顏色的繪畫,是一切經由人的心靈創造出來的和美相關的東西。它們照耀著他,他感覺那是切實的、可以觸摸和親近的光芒”。當然,在幼安的成長過程中,離不開野芒坡那些不管是善良還是嚴苛的修士們(如劉修士、夏修士、葛修士)、工友和伙伴們(如若瑟、菊生、卓米豆),特別是教父安仁齋的關懷愛護和支持。安仁齋神父不僅是這個小說的背景性存在,而且還是這個小說主人公命運的支點。“他是最偉大的人,他一手創辦的野芒坡,不僅拯救了孤兒們的肉身,更拯救了他們的靈魂”。他給幼安的遺言中寫道:“你不一樣,你是一個不一般的孩子……你更需要獲得繆斯之吻,得到藝術女神的眷顧。你應該繼續努力,聽從內心的愿望,爭取更好的前途。”
正是在安仁齋的舉薦下,幼安順利進入了意大利佩魯賈美術學院,被洛倫佐收為弟子,以完成他一生所追求的宏圖心愿。
在殷健靈筆下,幼安這一人物形象的深度開掘無疑是成功的。他是血肉豐滿的獨特的“這一個”。在世俗的生活世界,他是具體的、生動的,具有一般孩子的好奇、調皮、貪玩、固執、任性、惡作劇等所有特點;在形而上的精神世界,他是豐富的、理性的、超越平庸的,具有理想追求的被藝術之光照亮了的精神世界。這樣一個典型人物形象,對于正處于啟蒙和成長中的孩子,無疑是一份值得珍視的禮物。
博爾赫斯曾說:“一切偉大的文學最終都將變成兒童文學。”或者可以說,兒童文學是人之初的文學,是文學回到了它的本源和初心。孩子們通過閱讀兒童文學作品,擴展人生的視野,積累應對挫折的經驗,建立起自己的價值觀,養成積極的精神狀態,生命有了這樣的底子,他們的成長將會是健康的。這正應了殷健靈的那句話:“心中有光,一切都不會迷失!”我想,這大概就是殷健靈的寫作所希望達到的目的,也是《野芒坡》的現實意義所在吧。
[作者單位:寧夏回族自治區黨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