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林
青春如詩,洋溢出朦朧的美意,有時不需細讀便已如千盅酒下肚。
詩人的青春,或為三春暉明月光,或為白發悲班馬鳴,生死離合,悲歡榮辱,奇美傷感之至,亦瀟灑淋漓之極。然而能歌千秋之未歌的,唯有孟浩然公的三度詩意青春。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這首詩表現了孟公內心真實的體驗和感受。用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孟浩然》一文中的話來說,就是“淡到看不見詩”。詩中作為過渡的“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在平淡的敘述中讓人感到切割的意味,仿佛正把自己從喧鬧的塵世里剝離出來,投身到另一個寂靜的世界。這種孑然獨立,恰是孟公的詩意青春中被提擷的一度。
“我行窮水國,君使入京華”,孟公,他一心想逃開世塵玷污,卻不能免卻囿于市井之俗。孟公的一生伴隨矛盾,但他的青春恰是有了這詩意的矛盾,才鑄就了一種灑脫和適然。
聞一多說這一項矛盾在孟浩然身上并不太顯著。他舉“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為例,贊揚孟浩然止于羨魚而不結網,不為甘露,不圖醴泉,卻擷取了至清至純的淡然之水。其實,那個“羨魚”而不“結網”的姿態,恰是孟浩然矛盾行止的最佳寫照。從舉世皆濁中求自清,與萬象迷離中覓真知,自知自持,審慎思辨,又是孟公三度青春理智的一度。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古來圣賢如是教育后人,“達”確實滿足了“濟天下”的物質需求,但達官顯貴幾時能在清理臭酒肉之余,瞥一眼窗外的凍死骨,為乞丐鳴一聲不平。
“窮”妄想獨善其身,這也要看時局的好壞,一貧如洗,外加苛刑重賦,誰又能獨善其身呢?詩中所表達的理想與他們的現實身份形成反差——窮時想兼濟天下,達則渴望退步抽身。對于孟浩然同時代的詩人們來說,“端居恥圣明”是一種普遍的心態,功名富貴是一種正大光明的追求。李白入京求官時,會大方地寫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而張九齡功業極盛之時,詩作表達的反而是恬淡之情,歸隱之意。孟浩然呢?他并非沒有入世之熱情,卻始終不肯、不敢放棄入世的姿態。一步向前,或為功名利祿、或為粉身碎骨;一步退后,或為悠然閑適、或為光陰虛度。他不曾經歷大進大退、大起大落的跌宕,而是把身形凝固在提步將邁不邁的一瞬。將邁不邁本應該是個“羨魚”而不“結網”的中立之志,但身處孟公境遇卻沒有向前而又不后退,睿智地保留尊嚴,誓死不涉泥沼。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我相信孟公是無悔的,他的威嚴之軀與他雙腳踏實的土地裝點成無悔的一度。
孟公的三度青春是我們不曾有過的紅塵無涯、萬象朦朧的詩意青春,也是我們不曾有過的博學思辨、取舍有度的理性青春。而如今,體會了這高潔、恬適、中庸的興味,寵辱皆忘,看天上云卷云舒;去留無意,望庭前花開花落。向青春的朝陽揮一揮手,我的肩頭和心上,已沐浴過嬌妍青春的萬斛天光。
點評
這是一篇文化韻味濃厚的佳作。作者全面而客觀地分析了孟浩然不同時期所具有的文化精神與別樣情懷。在孟浩然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多樣的青春律動,感受到了他蓬勃的生命脈動和無與倫比的三度青春。作文結尾回溯孟浩然的一生,讓人在悠長的回味與敘述里漫游,讀來哲理蘊藉,余韻未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