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當 年,我能從教育系統調出去,其中一只 靠腳就是嘉慶叔。
嘉慶叔與我爹的關系,應該已在五服之外。可有一次,他向我爹問起我:“××是你兒子嗎?”我爹說:“是的。”“他好像文章寫得不錯。”我爹說:“也不知他在寫什么。”他向我爹透露了一個消息,縣里要辦一張報紙,可能會招幾個人。我爹是個沒心的人,過了很久才提起,但我上了心,就讓我爹再去嘉慶叔處打聽打聽。后來才知,他就是主事者之一。
因為這層關系,我調到了縣里的報道組。等到報社成立,我就成了記者。
那時,他是副總編。初辦報紙,大家水平都有限,常請上面的老師來輔導。每次上課,他總是早早坐好,拿出筆記,認真聽講,還時不時提問題,記筆記。他從不以領導自居,很是謙恭,仿佛古人執弟子禮一般。在我看來,有些是小兒科的問題,他也不馬虎。我有時竊笑他的迂,老實說,有些上面來的人也不過是炒冷飯而已。可是,他總是每課必到,還很有心得體會,我真服了他。
他也是大學畢業的,做得像學生一樣,有必要嗎?
后來才知,他是工農兵大學生。難怪!
但是,他很努力。報社的小評論,都是他寫的。社論,總是他先打底稿,在討論之前,他有時把我叫去,讓我參謀參謀。他是把我當自己人的。后來,在他的極力推薦下,我成了辦公室主任。
退休之前,他把他的那些豆腐干集起來,出了一本書,謂之《美好的心靈》。
退休之后,我以為他會寂寞,誰知他比上班時還忙。他為街道和社區編通訊,大大小小的報紙上,到處是他勸人為善的“心靈雞湯”。他不僅寫,還講,宣講退休生活,宣講自我修養。先是到老年大學去作報告,后來有些鄉鎮的黨校也請他去。他很投入,《美好的心靈》已出版第二集。好些單位,人手一套。嘉慶叔可謂“老來紅”矣。
有一天,他來到我辦公室,我馬上起身泡茶,請他坐,說:“叔,這一陣忙不?”
他連說:“還好還好。”我們閑聊了會,他靠近我說:“大侄子,你現在不是網絡協會的秘書長嗎?”我點點頭。他說:“你們協會近來可有活動?”我大哈哈地隨口答道:“也沒啥活動,群眾組織,半年難得有一次活動。”他俯身過來,很慎重的樣子,用了虔誠的語氣說:“我有個心愿,就是想給各團體作個報告,力爭做滿一百場——已經做了四五十場了,不知你們協會行不行?到時,我把書帶來……”他的臉上帶著質樸的笑,就像是一個老農請大隊書記蓋印章唯恐被拒絕一樣。
“這很好啊……”我一面這樣說著,一面心里盤算:拒絕,顯然是不合適的。他既是我的老領導,又是我的族叔,更是調我進來的伯樂,我能拒絕嗎?否則,我成什么人了。何況,就這么點小事。我馬上答應道:“這事,我馬上給會長去說,應該沒問題。”他說:“到時,你就給我說個日期,書要多少,也給個數,我一并帶來……”
我甚感為難。作報告,總得給辛苦費,買書,又是一筆費用,協會又沒多少經費,怎么辦呢?幸好,會長是我哥們。他感同身受,覺得像我與嘉慶叔這樣的關系,不成全的確不好交代。可是,合計來合計去,也沒想出個好方案。
這是年底的事,我一直延宕著。過了新年,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要過來一下。我馬上知道他的用意,就說:“叔,今晚我過去吧。”他很誠摯地說:“你們工作忙,還是我過來吧。”我說:“沒事,一腳油門的事。”
他早等在家里,茶幾上放著水果盤。我請他煙,他擺擺手,說:“不抽了,我給老年朋友們作報告,說抽煙有害健康……”他很高興,說,“前天剛給一個老年協會作了報告。《美好的心靈》打算出第三集了,文章集得差不多了……”
我就說:“我給會長匯報過了,會長很歡迎你去……”
他說:“那就好,我的心愿又達成一個了。”他一臉認真地說,“有人不理解,但我總覺得退休后,還能發揮余熱,蠻有成就感的。活到老學到老,人家搓麻將,我寫文章作報告,到底算是個知識分子嘛,你說是吧。我有個想法,到時你們聽了報告讀了書,每人寫個心得體會,我選擇好的,放到我的書里,作為讀者參與的一部分……”他側身過來,極投入地給我說他的計劃。
我心里暗暗叫苦——這還有完沒完啊!
周末回老家,老爹正在說修祠堂捐款的事,說族里打算讓嘉慶叔寫一篇祭文。我在飯桌上說起了嘉慶叔的事。我說:“嘉慶叔這么大年紀了,真是想不明白。”我娘說:“他賺錢唄,你不知道吧,他小兒子賭賬欠了一屁股,人跑掉了。”我心里想:難怪了,該是老爹兜底吧!
后來,我爹問我捐多少。我想了想,說:“跟嘉慶叔一樣吧。”
嘉慶叔作報告的事,我們最終只得拉企業來贊助,可惜來的人不多,場面寥落,讓人怪尷尬的。我遞過信封,他很不好意思,推來推去了幾回,最終還是收下了。那些剩下的書,我們也一并收購,說是給那些沒來的會員留著。他一連聲說謝謝,那種厚道質樸的表情,已烙上了他的臉。他這一輩子也不容易,何況孩子又這么不爭氣。
修祠堂時,我爹出了五百。捐款人的名單貼在墻上,我看到了嘉慶叔的名字——
一萬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