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母親說,人比人氣死人,貓比貓,結果氣死的還是人。她最近老將眼前的貓與過去那只比,覺得現在這只不靈光。說它肉長在屁股上,中看不中用。說它只曉得吃,不曉得干活。最后總結,這貓不識相、不識人、不識事。
沒想到,到了生產時,這只貓還是表現得蠻識相的。貓的胞衣是滋補佳品。那晚,貓在客堂門口一陣陣叫喊。母親聽懂了,找來一只很大的紙盒,開好口,盒里疊放幾層布料,旁邊再放一只搪瓷面盆,里面盛三寸厚柴灰,讓它受到做產婦的優待。貓明白了,就自己走向面盆。凌晨三點,凄厲的長聲過后,一只小貓鉆出了大貓身體,母親笑嘻嘻看著,第二只又下來了……母親像接生婆,徹夜不眠也不覺累,因為她是來收胞衣的。貓似乎知道母親的心思,仿佛是在報答過往的恩寵一般,聞了聞胞衣后繼續下崽。一共下了五只,自然有五個胞衣。母親心里美滋滋,要拔腿,又突然覺得過意不去,就將一個胞衣放到了貓面前,說:“這個你自己吃吧。”
貓看了看母親,判斷是真意,就啊嗚啊嗚吃掉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胞衣,而后側身躺著,讓小貓們吸吮奶頭,自己則深情地看著小貓。一只小貓跌落在腳邊,貓張嘴把它銜過去,柔柔地用嘴把它拱到了奶頭邊上,就像當年母親對孩子所做的那樣。
第二天傍晚,母親發現貓一只也不見了,急了。從灶間找到房間,從儲藏間找到最西邊的雜貨間,沒找到。母親學著貓叫的聲音,希望貓應和,可沒回音。母親自語:“這只斷命的貓叫一聲也不肯。”我們回家后,母親說不燒飯,先找貓。終于,在西雜貨間的桶里,看見蜷縮在一塊的五只小貓和一只大貓。大貓平穩地伸開四爪,將小貓團攏在自己肚邊。
貓見了母親,先是一驚,頭昂起,一聲咪咪。母親的臉色有些難看。母親看著貓眼,貓眼瞪著母親,對峙著。半晌,母親伸出手,準備給它挪地方。貓半身突地仰起,將小貓全部壓在肚皮底下。母親知道貓不同意自己的想法,很是惱火地說:“好壞不識。”母親告訴我們,大貓養了小貓后,窩要挪無數次,人看見一次它就挪一次,從來不糊涂、不含糊,它就喜歡自己挪東挪西,主人是無法強迫的。
因為它不走,當晚,西間的門被我們關死了。“這行嗎?”母親說:“不要緊,窗口是開著的,再說黃鼠狼很多,要防止小貓被叼走。”
晚飯后,一家人在客堂里閑聊。
二妹說起以往的貓,那是幾十年前的故事了。一個夜晚,二妹見下了四只貓仔的大貓像是走進了西廂房草屋,就順手把門鎖掉了。第二天一早,我們要開門,還未走到門前,就看見慘烈而悲壯的場面。貓死在門前面。四爪彎曲斷裂了,嘴巴和鼻孔布滿血絲,頭頂也扁了。貓是自己撞死的,為了去見屋里的孩子,盡了所有的力氣,決計用孱弱的生命撞開門。可貓哪里知道,門是上鎖的。
全家人對那只貓充滿敬意,一直記到現在。母親說,現在這只貓,肯定沒這個膽量和本事。大家開始數落現在這只貓,顯然,主人們的滿意度很低。
現在這只貓有點怪。主人想表示一下親熱,它遠遠走開,從不領情。要吃飯,就來了。吃飯時兩只眼睛不離你,只要發現有人想趁機靠近它且有點小動作,它立馬竄起溜走,你休想碰到它一根毫毛。顯然,這很傷全家人面子。
最近回家,后屋的嬸母說:“明昌,剛才這只貓銜掉了爺叔買的一條鯽魚。”我說:“膽子也太大,居然做賊了,自己屋里不敢偷,偷到嬸母家里去了,要好好教訓它。”那晚,等著貓過來,八點鐘了,貓還是不過來。大家落實到人的思維上,說自己小時候犯錯后也是怕回家被爸媽打罵的。這才想起:這只貓是已經做了五個孩子母親的,它既要讓自己吃飽,又要讓孩子吃飽,飯量一定很大呀,應該要超過以往幾倍。可是我們還是按照過去的標準給它喂食,問題可能在人身上。
終于,母親請南面的海山爺叔給貓買魚。我先用油煎一下,加黃酒、老姜、鹽和生抽。母親說用不著。我說,就跟給人吃一樣做吧。我丟給貓一條虎口般長的小鯽魚。它對我望了望,銜起魚,小跑步,一路向西。我追過去,到雜貨間門口,看見魚已經在地上,小貓們圍著魚在啃,聲音與大貓差不離。
而那只貓坐在旁邊,兩只眼睛望著我,眼里充滿謝意。
(摘自《解放日報》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