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比》中的東方形象考辯

張雅婷

《阿拉比》中的東方形象考辯

張雅婷

詹姆斯·喬伊斯在《阿拉比》（1905）中講述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都柏林，一個小男孩對朦朧愛情的浪漫追求及其幻想破滅的過程。小說中以“阿拉比”集市為代表的一系列東方形象既是男孩逃離現(xiàn)實的出口，而其最終覆滅也讓男孩頓悟到他根本無法逃離當(dāng)時的都柏林。根據(jù)巴柔的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相關(guān)理論，喬伊斯在故事中建構(gòu)并解構(gòu)東方形象，并不單是為了言說或否定他者，而是對自身形象的延伸和拓展，達到描寫現(xiàn)實的真正效果，使讀者對都柏林一片喧囂混雜、眾生精神麻痹的生存狀況有了更沉痛的認識。

《阿拉比》 詹姆斯·喬伊斯 東方 形象

Author: Zhang Yating

is from PLA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specializing in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前 言

《阿拉比》（Araby）是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以下簡稱“喬伊斯”）《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一則短篇小說。《都柏林人》是喬伊斯早期的作品，也是他唯一的短篇小說集。它由15篇短篇組成，每篇故事都從不同側(cè)面反映了種種彌漫在愛爾蘭社會生活中的麻木和沉悶。《阿拉比》是集子中的第三篇作品，也是童年期的最后一個短篇，生動地描述了一個孩子對朦朧愛情的浪漫追求及其幻想破滅的過程。

國內(nèi)對《阿拉比》的研究起步于20世紀90年代，近十幾年來日益繁盛。其研究角度大致可分三類：①文體分析，如從敘事主體，象征藝術(shù)，寫作技巧等角度進行分析。②成長主題，主要表現(xiàn)為運用拉康的鏡像理論分析男孩的成長歷程和解析小男孩“精神頓悟”。③文化分析，結(jié)合都柏林的城市文化、宗教背景對文本進行解讀。此外，還有學(xué)者從接受美學(xué)和認知文體等角度對故事進行解讀。

在《〈尤利西斯〉中的東方想象與身份構(gòu)建》一文中，劉燕在文章開篇首先分析了《阿拉比》，認為小說中的“東方”作為一種烏托邦想象，“為意欲走出現(xiàn)實迷宮的喬伊斯提供了一個無限伸展的空間可能性”，但文章并沒有對《阿拉比》中的東方形象展開分析。除此之外，將故事中的東方形象和西方形象進行比較分析的相關(guān)文章寥寥無幾。而東方形象在《阿拉比》中無疑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是男孩對阿拉比集市的幻想賦予他一個逃離都柏林沉悶生活的出口，也是東方形象的最終覆滅將他拉回了無法逃離的現(xiàn)實。根據(jù)法國學(xué)者達尼埃爾-亨利·巴柔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的相關(guān)理論，喬伊斯在短篇《阿拉比》中建構(gòu)西方形象和東方形象，不是為了還原東方形象本身，而是為了更好地言說自我；最終顛覆東方這一他者形象，既是對他者的否認，也是對自身形象的補充和延伸。踏上自我流放之旅的喬伊斯以別樣的角度和心態(tài)審視著愛爾蘭的現(xiàn)實困境，他既不癡迷于民族主義的狂熱，也不沉溺于東方的浪漫幻想。也許對于他來說，向東方異域不斷求索過程中的發(fā)現(xiàn)和覺醒才是最關(guān)鍵的。

一、《阿拉比》主人公眼中的西方形象和東方形象

在故事《阿拉比》中，小男孩所生活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都柏林可以被視為愛爾蘭社會的一個縮影。喬伊斯借小男孩的眼睛勾勒了都柏林人整體的生活狀態(tài)，凸顯了生活的凝滯和人們精神世界的普遍麻木。尚處在青春期的小男孩，孤獨而敏感，渴望逃離這一成不變的凝滯生活?！奥慕憬恪钡某霈F(xiàn)，為他注入新的幻想，引出阿拉比集市等一系列的東方形象。小男孩在浪漫的幻想中尋覓東方氣息，想象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愛情。在同一短篇故事中，西方形象和東方形象均有所體現(xiàn)，因此，根據(jù)法國學(xué)者尼埃爾-亨利·巴柔對形象學(xué)的研究，我們可以先后梳理主人公眼中的西方形象和東方形象，從而更加全面地感知喬伊斯筆下的都柏林。

（一）都柏林凝滯的生活和精神癱瘓

文章以描寫都柏林的北理奇蒙德街（North Richmond Street）為開頭，簡短的文字卻包含眾多意象。文中多次出現(xiàn)“blind”這個詞，既表示小男孩的居住地是條“死胡同”，呼應(yīng)開頭對周邊壓抑環(huán)境的描寫，街道兩邊的房子好像“一副冷靜沉著的棕色面孔”，鄰居之間幾乎互不往來，又意味著他人（尤其是“曼根的姐姐”）看不見我，我看別人也不太清晰，暗示小男孩的愛情幻想僅是一個夢，很容易被枯燥貧乏的瑣事抹去。接著，作者寫道，屋子從前的房客是個牧師，死在屋子的后客廳，房間因為長期關(guān)閉“散發(fā)出一股霉味”，廢物間“滿地都是亂七八糟的廢紙”，一些“潮濕的平裝書”“書頁是黃的”，“荒蕪的花園”里，有“生銹的自行車打氣筒”。這些意象拼接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人們的信仰岌岌可危。一方面牧師象征著愛爾蘭的過去，他的消亡暗示愛爾蘭自由的光輝歲月也已經(jīng)消逝。另一方面，牧師的特殊社會身份在一定程度上也象征著整個愛爾蘭社會人們的宗教信仰。他的消逝和被遺忘也反映，在當(dāng)時整個愛爾蘭社會中，人們的宗教信仰已不再那么虔誠和堅定。

通過一系列壓抑、沉悶的意象描摹，以及一些有關(guān)顏色、帶有消極意義詞語的使用，喬伊斯勾勒出整個愛爾蘭沉郁的生活大圖景。也就是在這樣一個精神癱瘓的環(huán)境下，尚處青春期的主人公遇見了一個給他帶來東方色彩的浪漫和幻想的女孩。

（二）東方形象的建構(gòu)

“形象”是文學(xué)中一個重要的概念，巴柔曾在《形象學(xué)研究：從文學(xué)史到詩學(xué)》中提到，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guān)系的自覺意識之中，即使這種意識是十分微弱的。事實上，形象是對一種文化現(xiàn)實的描述，通過這一描述，塑造該形象的個人或群體揭示并標(biāo)明自身所處的文化、社會、意識形態(tài)空間。作為研究視野的想象物好比一個劇場，各種方式、形態(tài)（如文學(xué)）借助形象來表達；而一個社會又是根據(jù)這些方式、形態(tài)得以自我展現(xiàn)，自我定義，甚至是自我夢想的。也就是說，建構(gòu)東方形象并不是為了表現(xiàn)東方本身，而是為了更好地定義自我。

“曼根的姐姐”的出現(xiàn)將小男孩暫時帶離了精神腐化的現(xiàn)實生活。透過男孩的眼睛看女孩的形象，我們可以感受到他難以言說的愛戀：“她一移動身子，衣服便搖擺起來，柔軟的辮子左右揮動”（24）；“街燈的光照著她白嫩脖子的曲線，照亮了披垂的頭發(fā)”（26）；“……從容地站著，燈光使她衣服的一邊清晰可見，正好映出襯裙的白色鑲邊”（26）。因為不得不在女修道院里做靜修，她無法去阿拉比集市，小男孩接受她的建議，準(zhǔn)備去看一看，并承諾給她“捎點什么”（26）。女孩的每次出場都伴隨有光線的勾勒，透過男孩愛戀的眼睛，再加上“阿拉比”引發(fā)的東方想象，女孩的形象融合了宗教的神圣、愛的欲望以及異文化的浪漫色彩，是一個具有整體形象的個體，卻區(qū)別于都柏林其他精神麻痹的個體。

在和女孩的簡短交談中，她提到了“阿拉比”這個東方集市，這個詞匯也是首先作為文章標(biāo)題出現(xiàn)的?！鞍⒗取币辉~包含的意思相當(dāng)豐富，早在拿破侖征服埃及的時候，阿拉比就成為中東地區(qū)浪漫的代名詞，具有阿拉伯的異域風(fēng)情和東方世界的無限魅力。因此，“阿拉比”不單單是個百貨商場的名字——“這個詞的音節(jié)在靜謐中隱隱然回響，我的心靈沉溺在寂靜中，四周彌漫著魅人的東方氣息”（26），它自然而然地喚起充滿神秘和浪漫色彩的想象，是一個借助東方色彩建構(gòu)的想象空間，是主人公探索與追求的目標(biāo)。東方形象首先在小男孩的想象中得以展現(xiàn)，與都柏林“噪聲匯合成一片眾生相”、“最不適宜的浪漫想象的場合”以及生活中“單調(diào)而討厭的兒戲”形成對比（26）。通過一系列東方形象的浪漫勾勒，我們更強烈地體會到小男孩想要逃離現(xiàn)實的心情，對都柏林一片喧囂混雜、眾生精神麻痹的現(xiàn)實狀況也有了更深的認識。

（三）東方形象的覆滅

小男孩向姑父表達了想去集市的愿望，姑父的漫不經(jīng)心讓他覺得“空氣透骨地陰冷”，心里“忐忑不安”。在等待姑父回來的時光里，滴滴嗒嗒的鐘聲讓他“心煩意亂”，他登上高樓，站在“寒冷而陰郁”的空房間，透過冰冷的窗玻璃，望著女孩住的“昏暗的屋子”，約一個小時，卻什么也沒看見，只在幻想中“瞧見她穿著棕色衣服的身形，街燈的光朦朧地照亮曲線的脖子、擱在欄桿上的手，以及裙子下擺的鑲邊”（27）。種種暗示表明，小男孩所追求的美好幻想也許最終只是一種自我欺騙和自我沉醉。

除此之外，小男孩耐著性子聽“長舌婦”當(dāng)鋪老板的遺孀莫塞爾太太嚼舌，在漫長的等待后，終于向姑父要到去集市的錢，他匆匆走向火車站，火車遲遲不開，“叫人等得惱火”。終于，晚上九點五十分，他來到一座大建筑物面前，“上面閃亮著那魅人的名字”（29）。至此，男孩對“阿拉比”的印象，即我“注視”他者、言說他者的基礎(chǔ)依然停留在想象層面，盡管路途困難重重，他仍抱希望。

他生怕集市關(guān)門，放棄花六便士就能進去的入口，將一個先令付給“一位神情疲憊的看門人”，“大半個廳堂黑沉沉的”，兩個男子在數(shù)錢，他“傾聽著銅幣落盤時的叮當(dāng)聲”（29）。這一切都和他心中的那個東方世界相去甚遠，他甚至忘記自己來是為了什么，“搜索枯腸，才想起來為什么到這兒來”，他“隨意走到”一個搭棚的攤子前，端詳陳列著的“瓷花瓶和印花茶具”。瓷花瓶和印花茶具是帶有東方特色的工藝品，按理說，作為給女孩的禮物很合適，但男孩心里并沒有想買下的沖動。他見到售貨女郎和兩位帶有英國口音的男士言語調(diào)情，而女郎對小男孩的態(tài)度也很冷淡，只是出于義務(wù)，敷衍地問他想買什么。男孩“誠惶誠恐地瞧著兩排大壇子”，它們像是豎立在“黑暗入口”兩側(cè)的“東方衛(wèi)士”（29）。至此，“阿拉比”曾帶來的美好幻想、讓他沉溺其中的異域風(fēng)情也全部坍塌。

故事雖然沒有明說，但某種程度上，男孩將售貨女郎和“曼根的姐姐”聯(lián)系到了一起，那個集宗教的神圣、男孩愛的欲望和阿拉比集市帶來的東方幻想為一體的純潔女孩，會不會某一天也會改變，變得和眼前這個與英國人調(diào)情的愛爾蘭女郎一樣，渾身充滿著商業(yè)物質(zhì)氣息，甚至帶有不體面的性暗示呢？兩者的形象在那一刻發(fā)生了交叉和影響，更加顛覆了他最初的美好構(gòu)想。

喬伊斯借小男孩眼睛的觀察和頭腦的想象建構(gòu)起了彌散著魅人氣息的東方形象，卻又以同樣的方式逐漸瓦解并顛覆了這個構(gòu)想。我“注視”他者，他者的形象也傳遞出我自身的某些形象。他者形象的顛覆既是對他者的否認，也是對自身及自我空間的補充和延伸。因此，小男孩浪漫地想象東方，是因為想逃離現(xiàn)實，“他者的形象也傳遞出我自身的某些形象”。而最后想象的他者形象又被顛覆，是因為現(xiàn)實很難逃離，小男孩對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精神麻痹有了更清醒的認識。

二、喬伊斯的生平以及他眼中的東方形象

喬伊斯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愛爾蘭和西方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歐美“經(jīng)典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疾靻桃了沟募彝ケ尘昂腿宋锷礁兄谖覀兝斫馄涔P下他者文化。喬伊斯早年家庭帶來的宗教文化影響以及成年后的海外流亡經(jīng)歷，使他對愛爾蘭的社會現(xiàn)實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對西方文化和現(xiàn)代文明產(chǎn)生一種焦慮感。

（一）喬伊斯生平和文化觀

詹姆斯·喬伊斯（James Augustine Aloysius Joyce, 1882-1941）出生在愛爾蘭首都都柏林市南郊的一個天主教中產(chǎn)階級家庭，父親是一個充滿激情的民族主義者，母親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從小天資聰穎、好學(xué)，喜歡幻想、追求獨立、渴望自由、挑戰(zhàn)權(quán)威、憤世嫉俗、不屈服于權(quán)勢，這些秉性在他塑造的人物身上都有很真實的體現(xiàn)。1897年，喬伊斯因?qū)W業(yè)優(yōu)秀、德操出眾，被貝爾韋迪爾學(xué)校選為圣母瑪利亞聯(lián)誼會學(xué)生長。然而，也正是在該校求學(xué)期間，喬伊斯迎來了青春期肉體欲望的蘇醒，體驗到肉體欲望與森嚴的宗教教規(guī)在內(nèi)心形成的強烈心理沖突和困惑。1902年，從天主教會的都柏林大學(xué)（University of College Dublin）畢業(yè)后的喬伊斯赴巴黎學(xué)習(xí)醫(yī)學(xué)，這是他第一次海外經(jīng)歷。次年因母親病危回到都柏林，母親的去世在他心靈中留下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1904年，他認識并愛上終身伴侶娜拉（Nora Joseph Barnacle, 1884-1951）后，雙雙離開都柏林去歐洲大陸開始一生的流亡，也是從這一年起，他在《愛爾蘭家園》周報上發(fā)表了三篇短篇小說，從此開啟了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生涯。1941年1月，喬伊斯病逝于瑞士蘇黎世，享年五十八歲。

喬伊斯之所以踏上自我流放的精神苦旅，目的是以一種陌生化的方式疏離庸俗、瑣碎、混亂的都柏林生活，從別樣的角度，以別樣的心態(tài)，重新審視愛爾蘭的現(xiàn)實困境，始終與愛爾蘭民族主義的狂熱保持著距離。喬伊斯曾在他的《書信選編》中說過，“我深信你要是不讓愛爾蘭人民在我擦得透亮的鏡子中好好審視一下他們自己，那么，你就一定會阻礙愛爾蘭的文明進程”。這樣的文學(xué)取向在20世紀初的愛爾蘭顯得有些“不識時務(wù)”。在當(dāng)時的歷史文化語境下，愛爾蘭的民族意識高漲，各種民族主義思潮大行其道，在政治上以去殖民化尋求民族獨立、在文化上以去英國化來構(gòu)建民族文化身份的呼聲不絕于耳。喬伊斯對那些懷思古之幽情的文藝創(chuàng)作傾向感到不滿，對那些不敢正視愛爾蘭社會現(xiàn)實和民族文化劣根性的文學(xué)作品感到焦慮，他不想把《都柏林人》寫成一部美化愛爾蘭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空談”之作，他堅信：“一個作家的目的就是要描寫他那個時代的生活。”

（二）喬伊斯眼中的東方形象在《阿拉比》中的反映

那么，喬伊斯眼中的東方形象究竟孰真孰假？在《阿拉比》中，他將東方描摹得如此夢幻美妙，卻又借小男孩的頭腦和心靈顛覆了這一形象，這和他描寫的那個時代的生活又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呢？

渴望浪漫未知的理想生活或遙遠的異域，卻無法逃離庸俗現(xiàn)實的困境，這幾乎成為喬伊斯所有小說的主題之一。除了短篇小說《阿拉比》，在《一朵小云》（A Little Cloud）中，喜歡拜倫、懷抱詩人夢想的小錢德勒婚后被囚禁在日常乏味的婚姻與工作中，為平庸瑣屑的家務(wù)、孩子的哭鬧和小家子氣的妻子所累，浪漫的青春熱情被消磨殆盡。有一天，他盯著照片上妻子麻木的眼睛，思忖為什么自己要娶這樣一雙眼睛，而不是“東方女郎黑潭般的眼眸，充滿激情，流露出誘人的情感”。在《伊芙琳》（Evelyn）中，女主人公伊芙琳愛上一位“來自阿根廷首都”、給她講了很多遙遠有異國情調(diào)故事的水手。不難看出，阿拉比集市、異域水手“弗蘭克”、“猶太女郎的黑眼睛”象征的只是一個遙不可及、浪漫未知的世界。喬伊斯小說中的“東方”“異域”形象，只是一個想象的符號，一個異質(zhì)性的可能，一個脆弱的虛幻存在。喬伊斯將東方與沉溺于浪漫幻想的逃避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在向東方異域不斷求索的過程中，這一想象性替代物意味著絢麗的色彩、令人激動的別樣生活，能夠沖破單調(diào)乏味的現(xiàn)實禁錮，獲得自由、愛情、希望與創(chuàng)造。

雖然喬伊斯常年流亡歐洲，卻并未真正去過東方，他對東方的了解途徑主要來自于書本（史書、游記、日記、新聞報道）、閱讀、朋友交談或道聽途說，這也決定了他像多數(shù)西方人一樣，賦予了東方不同于西方、或者與西方形成比照的烏托邦想象。在《阿拉比》中，小男孩臨走之際聽見姑父背誦《阿拉伯人向駿馬告別》的開場白。據(jù)查閱，姑父背誦的故事可能指的是《一千零一夜》中《烏木馬的故事》，或指愛爾蘭現(xiàn)代詩人凱洛林·諾登（Carolyn Norden）寫的詩篇。不管是哪一種結(jié)果，可以確定的是，這個故事體現(xiàn)的只是西方人眼中的東方概念，是姑父在聽說小男孩提到阿拉比集市時的直觀反應(yīng)。

在男孩抵達阿拉比的廳堂時，大半個廳堂黑沉沉的，他忽然有種“闃寂之感”，猶如“置身于做完禮拜后的教堂”中。即便喬伊斯在建構(gòu)東方形象的時候，他的筆下也從來沒有離開過自身文化和宗教帶來的影響。當(dāng)男孩走出店鋪，聽見長廊盡頭傳來熄燈的喊聲，頓時，“大廳上方漆黑一片”，他抬頭凝視著黑暗，東方形象帶來的美好幻想全然崩塌，頓悟的男孩認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怎樣沉悶又凝滯的都柏林，這樣赤裸裸的現(xiàn)實根本無法逃避，因此他“感到自己是一個被虛榮心驅(qū)使和撥弄的可憐蟲”，“眼睛里燃燒著痛苦和憤怒”（30）。同樣，喬伊斯借男孩的形象也傳達了自己無聲的憤怒，阿拉比——這個原本充滿希望和想象的東方市場，男孩曾經(jīng)苦苦尋找的逃離出口，不過是都柏林的另一種污濁、無聊和平庸的現(xiàn)實罷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愛爾蘭面臨重大的社會動蕩，英國政府的殖民統(tǒng)治、愛爾蘭獨立運動的失敗、脫離實際的文藝復(fù)興以及天主教的伺機入侵，這一切都使愛爾蘭似乎走入了死胡同，整個愛爾蘭陷入癱瘓，都柏林則是癱瘓的中心。阿拉比所象征的東方異域原本就是一個不可能獲得的神秘存在，在精神癱瘓的都柏林世界更不可能尋找到。

結(jié) 語

誠然，喬伊斯對東方的想象表現(xiàn)出大多數(shù)西方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共同傾向，將他者形象表述為一個被想象、被觀看和被談?wù)摰膶ο?，但在這里，被言說的他者形象究竟和真實的東方有多大差距并不是我們研究的主要目的，看到作者怎樣言說他者以及在此過程中對自身生存環(huán)境的進一步認識和體現(xiàn)才是關(guān)鍵。喬伊斯在做的，是努力借不同的文學(xué)形象來解剖愛爾蘭的現(xiàn)實和現(xiàn)代城市愛爾蘭人的文化心理?！栋⒗取纷鳛椤抖及亓秩恕分械囊粍t短篇，通過對東方形象的建構(gòu)和解構(gòu)，不僅對比出愛爾蘭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癱瘓”，同時也反映喬伊斯對愛爾蘭的矛盾感情和未來如何對待他者文化以豐富自己民族所需品質(zhì)的探索。從這個意義上講，這無疑是喬伊斯構(gòu)建愛爾蘭史詩的一次嘗試，是值得認可的。

注解【Notes】

①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宗博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出版，第24頁。以下只在文中標(biāo)注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②轉(zhuǎn)引自李蘭生：《詹姆斯·喬伊斯的文化焦慮》，湖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2011年第6期，第18頁。

Setting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 and the early 20th century in Dubline, Araby(1905), written by James Joyce, tells a story about a little boy who romantically pursues his fi rst love but fi nally recognizes that it is just an illusion. A series of oriental images represented by "Araby" can be seen as an exit, from which the boy could escape the reality. Meanwhile, the subversion of those images also sets the boy in an epiphany that he could never free himself from Dubline at that time. According to Daniel-Henry Pageaux's theory of Imagologie, Joyce fi rst constructs but then deconstructs the oriental images not just to con fi rm or negate the other, but to complete and expand the self so as to achieve the real effects of describing the reality. In that way, the readers will see more clearly and deeply the dead and confusing living situation as well as the spiritual paralysis in Dubline.

Araby James Joyce the Orient Image

張雅婷，解放軍外國語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

作品【W(wǎng)orks Cited】

[1]盧秋韻：《路徑圖式在〈阿拉比〉中的隱喻表征》，載《青年文學(xué)家》2016年第8期，第126—127頁。

[2]劉燕：《〈尤利西斯〉中的東方想象與身份建構(gòu)》，載《外國文學(xué)》2009年第5期，第60—63頁。

[3]達尼埃爾-亨利·巴柔：《形象》，載孟華編《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頁。

[4]陶家?。骸稅蹱柼m，永遠的愛爾蘭——喬伊斯式的愛爾蘭性，兼論否定性身份認同》，載《國外文學(xué)》2004年第4期，第51—54頁。

[5]Morton P Levitt. ＂James Joyce: A Literary Life (review).＂Modern Fiction Studies, 1992, 38(4), pp.959-960.

[6]劉燕：《〈尤利西斯〉中的東方想象與身份建構(gòu)》，載《外國文學(xué)》2009年第5期，第60—63頁。

[7]劉燕：《〈尤利西斯〉中的東方想象與身份建構(gòu)》，載《外國文學(xué)》2009年第5期，第60—63頁。

Title:

The Elucidation on Oriental Image in Ara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