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良武 (彝族)
下課鈴聲響了,胡德利把課本往胳肢窩一塞,垂著沾滿粉筆灰的右手,病怏怏地走下教學樓。他仰頭閉目,張開干燥的嘴唇,如魚兒浮在水面,叭咂叭咂吮吸幾口新鮮空氣,腰桿瞬間挺直了許多。
教學樓前路過的幾個學生向他敬禮,異口同聲: “胡老師好!” “好,同學們好!”他依然不愿睜開眼睛,嘴巴大張著,繼續吸著清爽爽的微風,心里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道: “我好嗎?好什么?一副病態!”他瞟了一眼綜合樓三樓,自顧自地走。剛走了幾步便聽見背后幾個學生嘻嘻發笑,那笑聲似乎是嘲笑他。他以為自己衣冠不整或頭發凌亂,抬起頭順手抹了一把頭,手上的粉筆灰一下子沾到頭發上了,本來頭發有點白,現在顯得更白,逗得學生們又一陣大笑。他轉身望向幾個學生,想問問哪個地方不對頭,或是背脊上沾著什么。還沒等他發問,幾個學生嚇得低頭跑了。其實,他是看不見的,他的半截襯衣像鴨子尾巴一樣在屁股后面翹著,樣子十分滑稽。
他緩緩走到櫻花樹腳下,細細賞起櫻花來。粉白粉白的櫻花上成群的小蜜蜂把頭鉆在花蕊里,嗤嗤地吮吸花蜜,只一會功夫,兩條后腿上便沾上兩點黃燦燦的花粉了。撲啦啦一陣風吹來,花瓣雪片般飛揚起來,蜜蜂也隨櫻花紛飛,離開花樹。待花瓣飄飄揚揚落下地面,花樹歸于安寧,蜜蜂又重新飛回櫻花樹。看著這一切,胡德利的疲倦消失了許多,臉上浮現出笑容,漸顯血色,眉宇也舒展開來。他心中感嘆著,多美呀,櫻花,多美啊,校園!他拿著手機,左咔擦,右咔嚓,咔嚓咔嚓,把美麗的育人環境拍下,讓更多的朋友為之羨慕。
“德利,火燒眉毛了,你還有閑情賞花,趕緊上來,開會了。”三樓會議室門口走廊上伸出一個腦袋,炸雷般沖胡德利喊。那是教導主任。他不敢怠慢,嗷嗷應兩聲,拖著兩條病怏怏的腿飛跑上三樓。
初三的幾個班主任已經坐在會議室里了,側旁坐著教務主任、副主任、教務員,主席臺上端坐著莊嚴肅穆的校長。胡德利從陣勢察覺,這是一個初三班主任加班子成員會議,暗暗松了一口氣。他胳肢窩里夾著課本,抖著沾著粉筆灰的雙手,搖著灰撲撲的腦袋,晃著 “鴨屁股”,摸索著在前排找了個位子坐下。剛坐下就發現校長鼓著眼珠子,嘟著嘴巴,老臉拉得很長,看樣子要罵人了。可能是因為他開會拖沓遲到了,也可能是這個會議特別重要,當然也可能是他的形象不雅觀。胡德利摸不透領導的心思,乍乍驚驚地等領導發落,整個身心瑟瑟發抖。校長最終遏制住滿腔怒火,沒有拍桌子罵人,胡德利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下。
“這個會議比較重要。”校長義正辭嚴,開始切入正題: “各位老師們,我年年重復的還是那句話,就讀普通高中的學生沒有問題,只要達到分數線,百分之百入學,不需動員。接下來的中心工作,就是如何動員那些考不上普高的學生,或家庭比較困難的學生,想方設法動員去州職教中心或縣職中就讀,學一技之長,將來能苦一碗飯吃。老師們,黨和政府是關心支持廣大農村的,就我們縣來說,國家投入大量資金,建蓋了高級職業中學,購置了先進的教學設備,目的是給那些考不上高中的、家庭困難的農村學生提供學習的機會,使他們掌握一定的技能,找到就業機會,早日走上工作崗位,減輕家庭負擔,過上好日子。這些道理我們懂,但學生及家長不懂,工作年年做,但年年不見成效。因此作為初三的班主任,帶領本班分班教師,必須馬不停蹄,深入各家各戶,傳達文件精神,積極動員,說服家長,務必按時按量完成任務。送讀時間清明節后一天。”胡德利掐指算算,只有三天時間了,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我的媽呀,這么多村怎么跑得過來。校長繼續講道:“沒辦法,上星期你們幾個班主任是和我一起去教育局開的會,局領導也是這樣說的,你們聽著的,筆記本上白紙黑字記得清清楚楚的。”
沒錯,上周去縣里開會,幾個局領導輪番訓話,反復強調的也是當下農村學生就讀職中的重要意義和必要性,只是沒有說要校長務必完成任務,而是要求各鄉鎮初三班主任回去后,必須盡職盡責,深入人民群眾,深入各家各戶,把道理講透徹,情況講明白,特別要解釋好 “讀職中富裕一家人,不讀職中貧窮一家人”的深刻道理。
這些常規年年都做,已經習慣了。去年下鄉,胡德利為了更有利地做好宣傳,砍來竹子削成快板,連夜編詞編曲,反復演說訓練,才下鄉動員。他一邊敲快板,一邊叫唱: “哎哎,職中好呀,職中棒,讀了職中紅火火,不讀職中你白做人,興趣跟著來,快樂跟著來,技術跟著來,本事跟著來,運氣跟著來,才氣跟著來,哎哎!職中火呀,職中旺,職中紅得呱呱叫,一技之長闖天下,人生活得有滋味,鈔票飛著來,輪子滾著來,房子蓋起來,媳婦迎著來,幸福日子過起來,哎哎!”他甚至用跳腳調唱:“職中好呀么啊哩哩,職中棒呀么啊哩哩,學得技術么啊哩哩,深圳賺錢么啊哩哩,彝鄉富裕么啊哩啰!”但胡德利現在想不通的是,為什么要像他這樣的老實人年年來完成這些棘手的事情呢,那些從來不要當班主任,從來不教主要科目的人,為什么不來承擔呢。領導眼中只有開會布置任務,從來就沒有這些老實人的辛苦,他們每當開完會哪怕心不由衷說句 “同志們,辛苦了,山區的教育靠你們了,拜托了。”這樣幾句廢話,老師們也一定心理十分受用,做起事情來也會特別賣力,可是沒有。
校長繼續鏗鏘有力地講著,兩眼注視著前方,好像只盯著胡德利一人,也好像盯著所有班主任。漸漸的,胡德利腦子暈乎起來,耳朵唧唧啼鳴,繽紛的櫻花,嗡嗡的蜜蜂,在腦海里慢慢消逝,美麗的校園與沉重的任務愛恨兩茫茫。
校長話音剛落,教務主任扯著高聲宣讀具體目標數據: “188班,送讀縣職中任務16人,州技校5人,縣內普高上線人數25人,包報到入學注冊那天為止。189班……”
聽著這些數據,胡德利感覺到腦袋進一步脹大,心跳急劇加快,仿佛一股鮮血直沖腦門。這些都是份內工作,不該抱怨,可是長期超負荷的工作,不但沒有時間談戀愛,還苦出了一身毛病,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這兩年,陸陸續續分來些女教師,小眼鏡一扛,哎,個個都是美女呀,弄得他心癢貓抓。個別女老師對他還是有好感的,機會也是有的。有個旋窩縣分來的女老師約他去離學校不遠的伊秋河逛馬路,熟悉一下周邊環境,今后課余時間好去溜達溜達,給他樂得合不攏嘴。伊秋河畔,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談情說愛的地方,女孩約他逛伊秋河畔是別有用心的,哈哈,看樣子老實巴交的他終于要熬成仙了。他理個寸頭,收拾打扮一番,才和那個叫李秋蘭的女老師走出校門,對球場上打籃球、打乒乓球的人不屑一顧。他和這么美麗的女老師并肩走著,那是一種意味,一種榮耀,一種幸福,一種未來。土人變時髦,老孔雀開屏,稀奇得很。你看他人模狗樣的和美女并肩走著,晃著灰突突的腦袋,邁著悠然的步伐,嘚瑟的笑臉,引來無數路人羨慕的眼光,嘖嘖,乍看之下,感情不淺,你看你看,李秋蘭也不失時機笑瞇瞇把頭都是歪朝胡德利的。他仿佛覺得這不是去逛馬路,而是走向婚禮的殿堂。
與秋蘭一起走著,看著遠處美麗的山影,瞧著近處清汪汪的河流,兩岸紅彤彤的映山紅,以及身邊無以倫比的秋蘭,胡德利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中。親愛的秋蘭,你是我的心肝,你是我的寶貝,我要愛你千年萬年……想著想著,電話鈴聲驟然響起,驚擾了胡德利的美夢,打碎了伊秋河的漣漪。他非常掃興地舉起手機,很不耐煩地按下接聽鍵,那邊傳來值周老師急促的聲音: “胡老師,不好了,你的兩個學生聽說要動員他們去讀職中,怎么也勸不住,跑了。”胡德利媽呀叫了一聲,丟下秋蘭姑娘,撒腿就往學校跑。 “哎,怎么啦!老胡,等等,別丟下我一個人,我怕!”胡德利一溜煙不見了蹤影,秋蘭生氣地在那里罵道: “什么人嘛,說跑就跑。”其實也怪不得胡德利,安全是學校的重中之重,如果學生出了點啥事,不僅校長要下課,他這生人也就玩完了。
可秋蘭不這么想,一個人留在伊秋河邊,不知如何是好,繼續逛也不是,回來也不是,非常生氣地在那里跺腳。什么人嘛,到底學生重要還是我重要,萬一我出了點什么咋整,簡直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她賭氣地打電話給沒有自習不當班主任的一個小白臉,沒有你胡德利老子照樣逛,氣死你沒心沒肺的胡德利。這以后秋蘭再也沒有約胡德利,甚至眼睛都沒有往胡德利身上瞟,而是迅速和小白臉好上了。胡德利腸子都悔青了,自己怎么這么背時倒霉運,哼哧哼哧搞教學,老老實實當沒人愿意當的臭班主任,為學校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到頭來什么好處沒撈著,女朋友沒有談到一晚上就拜了,想來真窩囊。而那些隨便教點副科的老師,下課了就沒事了,成雙成對打羽毛球,逛馬路,打牌,甚至有時間和別人的老婆打情罵俏,身體保養得健健康康壯壯實實漂漂亮亮。胡德利愈想愈晦氣,那根筋實在轉不過彎來。
胡德利暈頭暈腦的從會議室下來,雙腳有點踉蹌,頭比先前更疼了,耳廓里唧唧打鳴,渾身都不舒服。瞧這個會開的,一下子過了一個多小時,學生都放學打飯去了。有幾個年輕男女老師啪啪地打羽毛球,男的一色穿著襯衣,女的一色穿著花裙子,從櫻花樹縫隙中望去,煞是悠然自得。恰巧一陣風吹來,把正接球的一個女老師的花裙子吹起來,露出半截白內褲,她舉起的球拍硬生生按下花裙,臉色羞紅成一朵紅紅的櫻花,引得幾個男老師一陣哈哈大笑,大飽眼福。胡德利也從牙縫中擠出一絲苦澀的微笑,無奈地搖搖頭。啊吆吆,頭又喳喳疼起來了,胡德利用手使勁按向太陽穴。看起來先得去衛生所看看,量量血壓,才能下鄉動員學生了。
去往衛生所的路上,胡德利心里尋思著,該往哪兒動員,哪幾家靠譜比較好說話?他篩選了一遍全班同學,與開會時分給的數目對接了一下,送讀職中技校的學生,只能從學習較差的學生身上打主意了。比如林中風,比如李飛龍,還有卜躍龍……
如今這貧困的彝族聚居地,雖然文化水平不怎么高,可給娃娃取名字毫不含糊,一套一套,板扎得很,但名字好并不等于人就好。波卡拉來的卜躍龍同學,瘦瘦小小的,學習差點不說,平時還躲著抽煙,屢教不改,經常被校領導抓著,扣班上的操行分;耿家村來的耿應來同學,經常不來上課,或到學校了,也不進教室,稍不注意翻圍墻出去了,萬一他心血來潮跳伊秋河里洗澡淹死掉,那天都要塌下來呢;落么里村來的起鵬同學,學習上不 “跑”反倒退,就連上星期體育中考1000米長跑時,他不但不跑,慢悠悠走半圈就下來了,把體育老師氣得嗷嗷叫。
唉唉!不想了,胡德利覺得自己的思想有點出格了,作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是不應該有情緒的,也不應該這樣想學生的,要相信學生,熱愛學生,只有當不好的老師,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嘛。他狠狠拍拍越來越脹疼的腦殼。
醫院里的門診醫生認識胡德利,口罩也沒戴,與胡德利閑聊了幾句, “胡老師今年又帶初三啦!今年能考上幾個州一中呀?如今學生還是比較調皮,當班主任還是比較操心呢。”又問問癥狀,就直接給胡德利測血壓。他用橡皮管捆緊胡德利的右手,噓噓擰幾下橡皮囊,慢條斯理地看著液注,看著看著突地停了一下,往上推推眼鏡,輕輕搖搖頭,好像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松了螺絲放了氣,又噓噓擰幾下,湊近血壓計仔細看起來。胡德利看見醫生的眼睛在眼鏡片下慢慢睜大變圓,眼鏡片上方的眉頭也皺起來了,感覺到自己的情況有些不妙。醫生嘖嘖嘆兩聲,摘下眼鏡,語重心長地對胡德利說: “太危險了,低壓130高壓180,嚴重超高了,胡老師,必須用藥物控制了。”說著,拿起筆就要開藥。胡德利趕緊阻止說: “醫生,暫時不要開藥,我還有事,要趕去崗娜村委會動員學生,明早如果頭還疼再來開藥。”說完轉身出來了。醫生追出門外,著急地喊: “胡老師要小心,小心吶!不要涼著,容易中風,不能喝酒呀!記住啰。”
胡德利邊掏出手機,邊去推學校后陰溝藏著的爛摩托車。這輛摩托轉彎燈掉了,掉了一只后視鏡,就像只有一支角的老山羊,擺在校園顯眼處有傷大雅,猶如花園里的一坨牛屎。校長陰陽怪氣地說了幾回,爛朽朽的沒有鼻眼耳朵的爛摩托騎著都害羞,丟掉買輛轎車得了,省得戳人眼。買輛車談何容易,丟掉爛摩托他拿什么去動員學生,如何家訪?沒辦法,他只好藏到后陰溝里。胡德利推出摩托的同時,電話也撥通了,第一個電話是撥給和他分班負責的張麗艷老師。小張老師有個圓圓的臉蛋,齊眉短發,后發披肩,平時笑瞇瞇的,圓圓的小酒窩十分可愛,喜歡穿長飄裙,一天換幾套,樣子挺勾魂。起初胡德利想追追,看天上會不會掉下個林妹妹,但還沒行動人家就發出狠話了,如果是政府官員來追她,少了正科級干部別想邁她門坎,如果是學校里的老師追她,最好是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的體育老師。得了,這些條件胡德利一條都不具備。他像下級給上級匯報工作一樣向張麗艷說明情況,他要去崗娜村動員學生,需要張老師給他守一晚上自習,最后感激涕零地連續說: “謝謝了,謝謝你了,太謝謝你了,張——張老師……”第二個電話撥給另一個分班老師,是個四十七八歲的楊老師,他平時老老實實的,隨叫隨到,只是幾個月前做了膽囊手術,胡德利有點不好意思麻煩他,但是今晚路遠,胡德利需要一個伴。
胡德利把摩托騎到政府大門前時,楊老就在那里等著了。他上身穿黑T恤,腳穿運動鞋,面色紫紅,言行隨和,見面就說: “小胡,你開還是我開?” “回來你再開吧!”胡德利說著,楊老不再言語,揚起右腿像騎毛驢一樣跨上摩托。
去崗娜村委會先得斜腰爬上一座大山,再漫腰坡往另一面山下走,深深的箐底才算到崗娜村。五米寬的水泥路,兩年前搞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時修通的,比較滑溜好走。摩托車就像一頭病弱的痩驢馱著胡德利和楊老,突突發出嘶啞的悲鳴聲艱難地向山坡爬去。路邊的樹林很安靜,沒有風,偶爾閃過的大理石雕砌的墳頭在傍晚的余暉中熠熠生輝。剛上過墳,上面壓著嶄新的黃黃綠綠的冥幣,搖錢樹嘩啦嘩啦無風自響。他倆誰也不說話,在凄涼的晚風中呼呼穿行,胡德利一時感覺腦殼不怎么暈了,他暫時有點空閑想想高血壓。
不久前,縣城里的某所中學里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聽說,一位老師在教室里講課,講著講著,下巴頦歪了,話音模糊不清,白眼珠往上一翻整個人重重跌倒在講臺上。后來緊急送往醫院搶救,確診為大面積腦溢血,由于醫療技術設備落后,經搶救無效離世了。據說,他班主任當得好,教學手段高明,教學質量屢年名列前茅,在同事心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口碑很好。可就是因為他平時忙著教書育人,忽視了高血壓,最后才突發腦溢血而離世的。想到這兒,他心里不禁一顫,自己年紀輕輕的,就患上了高血壓,有一天也會不會像那個老師一樣,在某個地方,兩眼一翻,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呢?想著想著,他腰包里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他右手扶龍頭,左手掏出手機一看,顯示屏上閃著 “張麗艷”三個字。他慌了手腳,摩托在水泥路上扭成水蛇,他放慢速度,摩托恢復平穩。他按了接聽鍵,輕柔柔地說了句: “喂——張老——”胡德利還沒有說到 “師”,那邊就傳來甜甜的、快速的、沒法抗拒的、不容商量的聲音:“胡老師,對不起了,你們剛走,佳富就約我逛馬路,我不能幫你守自習了。”話音剛落,電話里嘟地響了一聲,掛了。
胡德利把摩托停在大轉彎丫口,爬上路邊的大圓石上,望著西邊快落山的太陽,兩眼茫然,心海翻涌著苦澀的滋味,不知打電話給誰?平時老老實實的楊老,這時也忍無可忍地罵起來: “這婆娘癮怎么這么大,昨晚還跟佳富在伊秋河邊的松林里擁抱呢嘛,今晚怎么又去了,說什么跟你分班負責,實際什么也沒幫著你,只是掛個皮皮。”胡德利說: “算了,不跟她計較,她現在熱戀中,情有可原。”楊老說: “是倒是呢,怪只能怪學校里的爛制度,你說這個佳富也命好,去年才招來,長得人模狗樣的,卻挺受學校領導的器重,任一個班的班主任、兩個班的語文教學任務,可這廝居然是個繡花包,中看不中用,不到半年把班級搞臭不說,學生流失五六人,領導臨時換將,撤了班主任一職,把他調整為教兩個班的歷史,每周四節課,工資不少一分,照拿。這小子壞事變好事,閑下來就發起騷風談起戀愛。這些狐貍精也真是,眼睛生屁眼上了,一個個聞屁吃一樣圍著他轉……” “不說了。”胡德利打斷憤憤不平侃侃而談的楊老, “這是學校的決定,學校有學校的道理,我們管不了。女老師們也愛誰愛誰去,那是她們的自由,我們也無權干涉,我們憑良心做事無愧于心就是了。”楊老也說: “是呢,是呢!”
胡德利撥通畢冬梅老師的電話,要她幫忙看學生,冬梅老師馬上答應了。胡德利是不想麻煩冬梅老師啊,她上兩個班的英語夠累的,昨晚才守自習,今晚需休息一下。哎哎,還是做正事的人靠譜。胡德利再次欣賞西邊的落日,但見千里彝山起起伏伏綿綿延延像海浪一樣淡在燃燒的晚霞中。
胡德利和楊老在密林中沿著山包繞著走上去,大榕樹旁依稀坐落著四五家人。打聽清楚林中鳳家正在蓋房子。二樓澆灌不久,模板還沒拆,里面有人叮叮咚咚忙活著。胡德利在房前大喊:“林大哥,林大哥,在嗎?”聽到叫聲跑出一人來,胡子拉碴,灰頭灰腦,咧著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正是林中鳳她爹,他啊呀呀叫了一聲, “胡老師,來了咯!”說著伸手要握,伸到半空中覺得自己的手臟,又縮回去了。胡德利簡單地說明來意, “你家姑娘成績處于中下水平,怕是考不起高中了,讀讀職中將來有個技術好找工作,好過日子,如今盡讀些大學出來工作也難找,費錢不說眼睛也活生生讀瞎掉,高不成低不就的,到時找不著工作閑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
林大哥又阿莫喲叫起來, “胡老師,你不來,我還要到學校找你呢,如今娃娃一點都不聽我的話,只聽你胡老師和學校里的話,上星期回來跟我吵了一架,說什么要去職中讀什么護理專業,以后到醫院當護士。胡老師,你幫我勸勸,現在她最聽你的話,讀完初中就得了,我跟她表姐聯系好了,到天津打工。”說著轉身指指身后裸露的紅磚墻。 “我還靠她打工苦錢買瓷磚裝修呢,聽她表姐說天津那邊好苦錢呢。”胡德利不好怎么說,他當老師這么多年,身為云南人連昆明都沒去過,人家開口就說去天津打工,他能說什么呢。 “林大哥,中鳳她表姐在那邊做什么工作?” “這個,這個我沒問,聽說做些清閑活計。”胡德利一時語塞,不知怎么說。楊老這時不老實了, “你莫叫姑娘去做傻事嘎,聽說大城市里發廊、歌廊、酒廊,什么狼都有呢。”林大哥粗糙的黑臉立刻漲紅成牛肝菌: “這個,不會,不會。”不管怎么說,胡德利是不會幫姓林的勸姑娘打工的,可眼看一大堆好話說不進去,胡德利便向楊老呶呶嘴,打算撤了。
到大蛇腰村時,天色已晚,整個村黑燈瞎火。學生卜耀躍家住在村頭的包谷地旁,新蓋的房,和胡德利家算是親戚關系,年前胡德利來做過搬家客。熟門熟路,胡德利徑直把摩托車騎進院子里。正房洋樓上潔白的瓷磚發出亮堂堂的光芒,把院子照得清清楚楚,兩只被鐵鏈拴著的大白狗一跳一跳的,似乎要撲將過來,胡德利用彝話罵了聲 “死狗,瞎了”,兩只狗立刻搖起尾巴,不咬了。旁邊廚房里有人滋滋啦啦炒菜,幾個漢子已經圍著桌子倒酒了。
胡德利和楊老不打招呼就進了廚房。炒菜的女人眼尖,一下就認出胡德利,“喲,孩子他舅,哪陣風把你吹來了,哦,楊老師也來了,快坐快坐,喝酒!”胡德利肚子也餓了,親戚嘛,不講客氣了,他打算直接入座。嘴里還是隨口問道: “啊姊,表姐夫呢?”女人呵呵笑著, “快回來了,快回來了,不要等他。”此時,院子里又滑進一輛摩托車。胡德利轉身望出去,是表姐夫卜增慶回來了,他卸下摩托車上的切割機、電鉆才進來。他見到胡德利一點也不見外,翹翹山羊胡,瞇瞇雙眼擠出個鬼臉,然后大咧咧哈哈兩聲,也不喊胡德利為表弟。 “哦,胡老師,來了咯,好了,好了,今晚好好整兩杯。”那樣子有點嘲諷,又似乎對胡德利過于的熱情,大方。卜增慶放下剛才的鬼臉,很真誠地握著楊老的雙手,使勁搖搖, “太好了,楊老師,你們這些光榮的人民教師平時請都請不到,今晚一定盡興,盡興。”
卜增慶拽個凳子挨胡德利坐下,給胡德利倒了滿滿一大碗酒,說: “兄弟,我們做活計的不能跟你們拿工資的比,天黑了才能吃飯,別見怪啊。今天剛好給人家蓋好一幢房子,做了一下掃尾工作,領弟兄們來家里樂樂,放松一下,正好你來了,我很高興,咱兩不醉不休。聽說楊老師剛做了手術,不喝就算了。”說完沖楊老點點頭,楊老也感激地沖他點點頭。
胡德利望著滿滿一大碗酒,手有些抖,頭又開始疼起來。胡德利解釋道:“姐夫,我頭疼,怕是不能喝酒了。”他沒有說自己的血壓已高達180。卜增慶啪地敲了一掌桌子, “不喝,不喝你來姐夫家干什么,給談事呢?我知道你是為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來的。這幾天我就估摸著你會來。”胡德利吃驚地望著卜增慶: “姐夫咋知道的?” “嘿,你們那點小九九,每年這幾天總會下鄉動員考不起高中的學生去讀職中,姐夫不是憨包。”胡德利一本正經地說: “姐夫,這是黨和政府對人民群眾關心支持的好政策,國家拿出那么多資金,買了設備,給咱們民族貧困地區考不起高中或上不起學的孩子學一門技術,將來好找工作,有一碗飯吃。”卜增慶端起酒碗說道:“來,兄弟,喝著,別跟我講那些大道理,姐夫我憨,聽不懂。”
胡德利氣不打一處來,端起來哧地悶了一大口,也不管增慶姐夫聽不聽,繼續說: “姐夫,其實讀職中很劃算,別的不說,單那個汽修專業就很有價值,侄子耀躍一定會喜歡,將來修理汽車收入也高。”卜增慶哈哈大笑起來,改口說: “胡老師,你別跟我說糊道理了行不行,你姐夫我小學沒畢業,也沒學技術,但姐夫我照樣會蓋洋房,什么扎鋼筋、拌水泥、砌磚墻、搞電焊哪樣不會。這三四年來老子包工蓋了四十幾幢小洋房了,每幢最低賺一萬元計算,你說我苦多少了?四十萬。你教個破書十多年,頭發白了,媳婦說不著,給存得四萬?”說完伸出四個指頭,胡德利無言以對。楊老有些生氣了, “卜老板,話怕是不能這樣說,你量房子,校水平,吊垂線,算這算那,哪樣不是小學老師教的?”卜增慶借著酒氣嘲笑道: “楊老師,聽說你教書是把好手,令人尊敬,我也十分佩服。可惜你只會教憨書,不會保養身體,聽說連麻雀都割沒了,是不是,沒了那玩意,活著有什么意思,你怎么還不明白,這么辛苦干什么,夜半三更到處動員學生擾民,你們給心煩?”這話重了,整桌人都哭笑不得。楊老嚓地站起來,想煽給卜增慶兩嘴巴,走人。胡德利沒動,忍著呢,楊老師又坐了下來。卜增慶道歉: “我喝高了,楊老師,對不住,是我文化水平低,不會說話,你莫怪。”
他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山羊胡上的酒說道: “兄弟,其實讀讀職中,學一門技術也是好呢,我又不是沒錢供躍躍。可是兄弟呀,我若把孩子送去讀職中,十里八鄉肯定知道我有一個憨包兒子,我再神氣又有什么用,人家經常會揭我老底。昨天我跟人家上墳,你知道人家怎么問我,卜老板,你兒子會不會動員去讀職中,不過應該不會,你那么聰明,兒子怎么會去讀職中呢?”胡德利陷入深深的迷茫中,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么,哪里出錯了,本來是多好的一件事,讀讀職中,很快找個工作,名利雙收。現在弄成這個樣,問題出在哪兒呢?他狠狠喝了一口酒。
卜增慶說起醉話: “胡老表弟,我真恨你,要不是你,我兒子早在廣州打工了。你知道嗎,躍躍他哥在廣州租下一個廠房,專門給人家組裝 “小蜜蜂”,生意火著呢,我們村許多孩子都去了,每月捎兩、三千回來,嘩嘩蓋房子,你眼睛不瞎吧!我那憨兒子怎么說怎么哄都不肯去,他只聽你的話,不聽我的話,不然人家不會知道我堂堂一個老板有一個草包兒子。”
“不過老表兄弟,你也是為了完成任務,咱們親戚一場,面子我是要給的,只要你再喝一碗酒,我保證把兒子借給你,在職中讀兩個月,應該算完成任務了。”胡德利哭笑不得,增慶姐夫怎么會說出借給我兩個月兒子這種話呢,山里村民怎會有這種想法呢。不過想想這也算完成任務。也許這就是老師的悲哀,也許是初三班主任的悲哀,更是他自己的悲哀。他的眼里飄出兩滴淚花,把淚和酒一咕嚕喝下去。以后找時間再和增慶姐夫說道理,讓他明白讀職中的好處,把耀躍供畢業吧。
回去的路上,他撲在楊老的背上,被沙啞的摩托車馱著,哼哼往上爬。夜鳥有一聲無一聲地鳴叫著,叫得頭發窩麻酥酥的。胡德利夢囈般想著,明天去哪個村委會,結果會怎樣。電話鬼哭一樣響起來,他有氣無力地按下接聽鍵,貼向臉面,鼻子里擠出 “喂”字,里面傳來表姐的聲音: “躍躍他舅舅,剛才你姐夫說醉話,我們不給躍躍去讀職中。”
聽到這句話,胡德利的頭腦嗡一聲響,酒勁上來了,頭腦發脹,他想吐,想尿。 “停車,停車。”楊老一把擰緊剎車柄,摩托還沒停穩胡德利就竄進樹林。林子里黑黑白白到處都是墳堆,搖錢樹嘩啦嘩啦作響。胡德利不知往哪兒吐哪兒尿,慌亂中被樹枝拌了一跤,重重跌了下去,他好像感覺到下巴頦歪了,怎么也喊不出話來,眼前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