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下嬋娟
細數清風對他的想念
■ 月下嬋娟

1
七月,夏天熱在三伏的威力正在窗外橫行肆虐。陽光如巖漿傾倒在馬路上,摔一跤跌成三級燙傷的說法并不是網絡上的傳言。天是熱的,地是熱的,連風扇里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杜甫的春韭瘋長成一把粗糙的野草,子瞻的東坡肉熱氣騰騰,在沒有空調不成活的日子里,這些都太過油膩。此刻汗如雨下、思睡昏昏的你,有沒有想喝一碗記憶里清涼、甘甜的綠豆湯?
小顆的綠豆,清透的湯水,又或者加重火候,煮得綿軟,綠豆炸開,漸成沙質。里面摻著冰糖的甘甜、桂花的香氛,或者百合的滋補,在砂鍋里慢慢地熬煮,將一夏的煩躁和火氣都消弭于那一碗簡單、樸素卻亙古的清涼里。我如此鐘愛和懷念這樣一碗綠豆湯,大抵是因為我無比懷念我的少女時代,那個穿著棉布碎花裙子,梳著高高的馬尾辮,青澀如一枝山野里的狗尾巴草的少女。
2
那時我13歲,到離家很遠的地方上學,簡陋的鄉鎮學校里沒有電扇,空調更是聞所未聞,每個炎熱的午后,太陽晃得人頭昏腦漲,知了躲在樹蔭里一遍遍地嘶鳴,拖長了夏日。坐在一堆習題里汗流浹背的我,除了拿書扇風,并沒有什么其他的辦法。
后來,那少年出現在教室里,拎著一個嶄新的書包,穿著清爽的運動套裝,和明顯區別于班上其他男生在廉價小店里買的假冒的品牌運動鞋,留著利落的平頭,眉目清秀。他在老師的微笑示意里介紹完自己,長腿一邁,跨下講臺,拉開椅子,坐到了我旁邊。
他攤開書本時,身前、身后有女生小聲地嬉笑,其實無人不對這突然出現并與我們截然不同的陽光男生心生猜測。他胳膊肘撞到我的手臂時,我正從地獄般的暑熱與昏睡里神游回來。多年之后,我依然記得當時我的傻氣和呆愣,那條蜿蜒到左臉頰上的口水印子如此明顯,還帶起一條讓人嗤笑的銀線。
我在他的面前丑態畢露,而我不得不承認,在我倉皇狼狽的青春里,他是一個多么英俊的少年。“我叫何靜之。”他對我微笑著說,聲音入耳時有涼風穿窗,像那一口我初次喝過的綠豆湯。
3
靜之同學家在鎮上,所以可以不住校,不吃食堂堪比豬食的飯菜。某日他照舊拿胳膊肘碰過來,彼時我沒有睡過頭,也沒有滿臉口水,正提筆刷刷地寫老師布置的作業。我在疑惑中停筆,從睫毛里向他望過去,少年從書桌下遞過來一個瓷瓶,沁涼的一團,塞在我手心里。我問他:“是什么?”他并不答話,翻過語文課本的一頁,抿著嘴角故作深沉。我擰開蓋子,看到里面清澈的湯水,豆花浮沉,杯壁上滾下清涼的水珠。我驚覺他是一路從家里小跑到校園,用毛巾包著,才可以保存那份清涼。
那是一種怎樣的滋味呢?芬芳的、甜蜜的、清潤的,摻雜著莫名的激動與心慌,幽幽的綠豆香在我的唇齒間反復,一路糾纏,滋潤著我的肝腸肺腑,溫柔地熨帖著夏季的炎熱與一個姑娘初次生成的青春的憂傷。那一口清涼,讓我瞬間變得安靜,心思也變得安寧。我覺得我在深深嘆息,又露出了那種傻氣的樣子。
“好不好喝?”得意又要裝作漫不經心的少年偏過頭來。言語已無法形容,我唯有猛點頭。何靜之嫌棄地一抹我的鼻子,白皙纖長的手指沾著一點豆沙香。我面紅耳赤,在這樣的美味面前,我顧不上矜持,我其實是很想將那瓶蓋都舔上一遍的。身邊的少年仿佛了然我那一顆吃貨的心,卻在反反復復的蟬鳴里彎起了好看的眼睛。
有時候,何靜之會叫我去他家幫忙拿習題和書。推開他家的院門,迎面是花木扶疏的庭院,造型古樸的盆景蒼翠,石榴滿樹繁花,碎紅撒落如錦,梔子開了,如玉的潔白。荷花池里養著金魚,鼓眼睛、長尾巴的精靈游弋而過,在肥大的荷葉下吐著泡泡,湘妃竹簾隔斷的內室里,老式的收音機里放著行腔婉轉的戲曲,有聲音在那間隙里喊著:“靜靜,綠豆湯冰鎮在井水里。”
要我過來幫忙的少年絕口不提書和習題在哪里,只會舀兩碗綠豆湯,放多多的冰糖,擱到我面前。我喝一口,抬眼望著面前小白楊般的少年,小聲地喊:“靜靜。”這個稱呼令高我一頭的少年氣惱到滿臉通紅。
紫茉莉的香染上他的眼角眉梢時,明月正皎潔,星空浩瀚,我空著手和他在晚風里走回校園,鄉鎮的碎石子路仍留有白日的暑熱,但綠豆湯讓人清涼。并肩這樣走著,我們并沒有說什么話,只覺得安靜而歡喜。《醉翁亭記》《捕蛇者說》,還有那些頭疼的方程式,麻煩的英語單詞,它們都一起烙上了綠豆湯清涼、綿長的滋味。
4
如同何靜之的到來毫無征兆一樣,他的離去也是這樣讓我沒有任何準備。“何書記的公子,當然不會屈尊在這樣的鄉鎮中學里念書。”有人這樣議論,而我只看著身邊的空缺又迎來新的同學,想起那一個炎熱、煩躁的午后,我趴在桌子上午睡,口水流了滿臉,有男生拿手肘輕輕撞醒我,在我睜開眼睛時笑著對我說:“我叫何靜之。”彼時有風,清涼安靜,綿長至我往后的一生,像那初次喝過的綠豆湯。
十四五歲的年紀,我是古老小鎮上安靜生長的小小女生,夢里,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與我同桌的少年初長成,我穿著那條花裙,他從課桌下遞過來那個清涼的、裝著綠豆湯的瓷瓶子……
年少的時候看港劇,劇中總有人對深愛的人說:“你餓不餓啊?我去給你煮碗面。”當時不懂,明明相愛,該有許多美麗的話可說,為何總要提到飲食煙火?后來那個散落天涯的少年給我寫信說:“不知為何,明明想和你說很多話,卻只說,我奶奶熬的綠豆湯很甜。”
沒有人不會在這樣的綠豆湯里心悅誠服,這讓人銘記終生、鐘愛終生的湯水,簡單、質樸,安靜、清涼,是食材與青春最本真的滋味。“白白的,小小的,緊緊的,香香的。”這是馮唐的《初戀》。
而何靜之并不知道,當日簡陋校園里的聲聲蟬鳴,瓷瓶沁涼,綠豆湯甘甜,他英俊的側顏,正是我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