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眼中有光亮，心中有朝陽

■ 章青定

愿你眼中有光亮，心中有朝陽

■ 章青定

何智慧，我本想稱呼得再親熱一點，但還是放棄了，必須承認，縱然我們已經(jīng)合住了一年零七個月，仍不親密。

我想，我們對彼此的評價都不夠好，在我眼里，你是個肆意占用公共空間的購物狂，一個從不倒垃圾的邋遢怪。而在你看來，我刻板、小氣，難以接近。你說26歲時絕不會成為我這樣的人，這是你昨天在我拒絕借給你800元后說的話。

不要生氣，我并沒有偷聽的習慣，只是這房子的隔音不甚理想，所以現(xiàn)在你該明白，我為什么會在有些夜晚敲門，請你調低電腦的音量，壓低和朋友的交談聲，或是結束你們的微型派對，并不是如你以為的那樣：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所以找你的麻煩。

其實，現(xiàn)在的我也并非大學剛畢業(yè)時自以為會變成的模樣。我知道23歲的年輕人困窘再正常不過，看著你需要堆在客廳里才放得下的包包、衣服和化妝品，我想到那時的自己，明白那種蠢蠢欲動的感覺。

現(xiàn)在的客廳曾經(jīng)也堆滿我的東西。一個包就足夠刷爆我的信用額度；一口氣買下十幾個色號的唇膏，在午飯時只能喝著水對同事說節(jié)食；和人說話時總會忍不住露出有點浮夸的笑容，因為不確定會不會在月底向這個人借錢。

那兩年我一直窮，吃得最多的是掛面，和朋友們出去是很少請客的小氣鬼。我犧牲了一向被我看得重得要命的自尊，還有健康。直到現(xiàn)在，我的胃還會不時出點毛病，提醒我當時對它的虐待。但除了買下東西時的心理撫慰和女同事們的圍觀，我并沒有感到自己被善待。每個月我輪流算著我的三張信用卡，拆東墻，補西墻，那是我最有理財頭腦、最擅長數(shù)學的時候，但終于還是無法背負自己的卡債。

你現(xiàn)在一定還沒像我當時那樣惶恐、落魄，那時，我頻頻接到銀行的催款電話，那頭的語氣從女聲彬彬有禮地請我于幾日內還款，到一個男聲嚴肅地說必要時他們會采取相關措施。那時，我躲在房間里，無數(shù)次想如果我就此消失就好了，那筆對當時的我來說稱得上巨額的債務就能夠被免除。

錢最后是由父母替我還的。我終于扛不住，向他們求助，父親在我打完電話后的半個小時就把錢轉給了我。那天到賬提醒的那聲“叮”，像是奇幻小說里的幻境闖入者，打破了我混沌的夢。

我知道你也有這樣一條退路在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有隨時能為你付出一切的父母，所以在欠著朋友幾筆外債的情況下，你依然敢借錢去買一只新型號的潔面儀，可以輕易被刷爆朋友圈的雞湯所鼓動，認為善待自己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買買買。因為我們內心深處并不覺得自己會走投無路。

你也許沒有意識到，我們也因這條退路而憊懶。也許你還記得我們之間一次不愉快的對話，那天你在進門時向我抱怨公司，那段時間你們公司有個大項目，加班很多，每次遇到我，你都一定會向我吐槽公司沒人性，壓榨年輕人，上司心理扭曲，一定要為難你今天出結果。我不是一個好室友，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我甚至做了一件很蠢的事，在你怒氣正盛時向你說教。那天我們不歡而散，你說我狀態(tài)太緊繃，姿態(tài)不好看，被成功學泡得毒侵入骨。

我知道，你覺得8小時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自己的。如果擁有一份不那么熱愛的工作，那么不用上班的每一分鐘確實都自由而可貴，美食、戀愛、電影、聚會，都比待在寫字間，頭頂一盞死氣沉沉的燈要好。

我深刻地了解這種感覺，有那么一年多我也是這樣，在離下班還有15分鐘時，我就會盡量避免出現(xiàn)在上司的視線范圍內，雖然回到家也不過是看電視劇。那一年，我?guī)缀蹩幢榱司W(wǎng)絡上所有有翻譯組制作的日韓劇，收集了我最喜歡的男性角色的海報，貼了滿墻，我曾信誓旦旦地寫下的“兩年內考過注會”的目標紙也被覆蓋在了海報下。

真的很輕松，沒有任何負擔，一個夜晚忽地就過去了。

后來我犯了個錯誤，不算大，但上司借此將我歷來偷奸耍滑的事跡一一列出，她痛斥了我的工作態(tài)度，甚至我的品性。那時，我真的想拍案而起，將辭職信甩到她臉上。但我理智尚存，走出這間辦公室，我能很快找到另一份過得去的新工作嗎？我不能。于是我只能坐在那兒，聽完半個小時的責罵，然后繼續(xù)坐在我那臺電腦前。

我終于將一部分夜晚從影視劇中分出來給了書本，雖然沒能勵志劇般一年順利通過，但最終總算磕磕絆絆地完成了目標。可那時，罵過我的上司已經(jīng)離開，因為人事擢升的不公，她干脆利落地跳了槽，讓準備了整套說辭的老板、等著看她失落的競爭者，還有我這樣因私憤而幸災樂禍的閑雜人等，都沒有發(fā)揮的機會。

如果換成是我們，或許只能在這間房子里憤恨地痛斥老板，咒罵小人，批判整個社會的不公，然后在第二天套上一張面具，同他們道一聲“早上好”。因為給了自己一個個松散的夜晚，所以得用更多的忍耐來換取，這世界的收支比我們的錢包要平衡得多。

何智慧，不知道你在痛罵上司時，心里有沒有一點羨慕他？我是有的，當年面對斥責我的上司，即使我心里的怒火噴出來能燒死她，我也是羨慕她的，能拿比自己高得多的薪水，坐比自己寬得多的辦公桌，也沒有幾個人能給她氣受。但最后，我發(fā)現(xiàn)她的生活遠非我所想象的那般輕松，她所在的叢林區(qū)沼澤更廣，猛獸更多，在我們縮在相對平靜但狹窄的角落時，她早已練就了如何躲子彈，怎么防陷阱，什么時候跳出來給對方狠狠一擊的本事。真希望我們也能給出那一擊。

你說我狀態(tài)太緊繃，姿態(tài)不好看，被成功學泡得毒侵入骨，但何智慧，我希望自己能有一些翻臉的底氣，有一些選擇的空間，在面對真正的羞辱或無法忍受的不快時，不必盲目無底線地遷就，不是只能面對墻壁抱怨。也許你的上司真的很不好，但當你可以用更有力的方式去回擊他時，你才能真正有好看的姿態(tài)。

我就要搬走了，在我蹉跎、反思、失敗、掙扎這么多年后，我終于可以付一筆最低限額的首付，搬進一個屬于我自己的房子。那套房子很小，只做了最基礎的裝修，我也會因此過著需要更加努力和克制的生活，但它讓我自由。我喜歡在夜里放音樂，不塞耳機，但因為怕吵到你，我從未這樣做；我喜歡燒濃油赤醬紅燒肉，但因為和房東簽的合同中寫明廚房不能炒菜，我真的在租住的四年里一次也沒做過，而這些之后都可以。

我就要成為你說的那種“被一套房子綁死在一座城市”的人了，我能想象出你撇嘴、皺眉的樣子，你一直說什么時候要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不想因為PPT或Excel表格而錯過“阿拉斯加的鱈魚躍出海面”，雖然從目前看來，你更喜歡宅在家，這座城市里的小山和湖泊你都尚未去過。

我還記得你剛搬來時鄭重其事地問我，如果你突然退租去旅行，我能不能替你保管你的家當。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你的表情認真而可愛，讓我覺得自己或許錯過了與你成為朋友的機會，畢竟我也曾認真地為在大理還是拉薩開小酒館而苦惱過。

其實，我并不喜歡酒，也不喜歡與太多人打交道，會想到開酒館，只是因為那時的我不開心，一事無成。夢想中的遠方大概只是貼在門板上，用來告訴自己：我沒有在現(xiàn)實中過得好，是因為我的心不在這里。

我知道你覺得我刻板，生活不精彩，沒有樂趣。我也曾經(jīng)希望過每一天都像奇幻魔術般的生活，但這種生活更復雜、更多變、更需要聰明的大腦和堅強的心，我還沒有辦法去應對。魔術師要鉆多少次箱子，小丑要扔多少只球，空中飛人全身貼滿藥膏，奇幻的生活背后也需要一萬次重復練習的技能。我至今也沒學會。

我沒能成為曾經(jīng)以為的26歲時我能成為的樣子，至今我仍在掙扎著想要成為一個更成熟的人。我設想過，如果我早一些做出這種努力，也許在我們同住的時間里，我會更放松，更有閑暇，更知道怎樣做一個好室友。

我沒有什么成功的經(jīng)驗和感悟，只祝愿你能避開所有我曾給自己挖下的陷阱，你會像你所肯定的那樣，絕不會成為26歲時的我，你會擁有比我精彩得多的人生。當然，對你一年零七個月以來的不滿，臨走前說出來，讓我不致太過郁積，也是我對自己的一點善待。另外，800元和還款賬號都在茶幾上，祝你下一位室友會比我友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