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會停止》：日本災難片日常敘事

仝艷艷

(黃河科技學院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63)

電影本身有其民族、國家身份印記，日本的災難類型片就是其顯例。因為國家地理位置的特殊，災害頻繁發生，故而其災難題材的電影也數量甚多，表現優異。論者普遍認為，日本的此類型電影，存在著一個顯著的區別性特征，即以日常敘事為呈現重心，又在不疾不徐中不斷折射民族心理、文化意識、人性訴求、危機反思等宏大命題，從而使得政治、歷史、社會、自然四者同構的宏觀災難敘事，終為個人和主體的情緒史或心靈史所取代，展現出特有的“日本文化格調”?？梢哉f，日本災難片通過圍繞日常敘事展開的災難敘事模式，從而成為以“電影化”的方式承擔集體意識話語的最佳載體。在新近的災難片《時間不會停止》中，我們也明顯地看到這種趨向一致的風格。影片講述日本東北沿海小鎮，因為舉世震驚的3·11大地震爆發，一對剛訂婚的男女雙方家庭遭受劇變，又在日常點滴中重拾人間溫暖的故事。電影中可怕的災難性景觀和情節得到巧妙的淡化處理，代之以對個體生活經驗進行濃墨重彩的想象性表達的一種影像敘事狀態，展示的是大難劫余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人生感悟和人性之美，災難似乎反倒成為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呈現的襯托布景。

一、溫情化風格

《時間不會停止》被譽為災難片中的“杰出作品”。這部電影貫穿著同題材一以貫之的敘事方式和策略，多元而明快，紀實而質樸，含蓄淡然的日常敘述和殘酷悲涼的災難主題緊密結合在一起，巧妙地糅合了現代日本國民時刻面臨災難的日常生活體驗和存在主義表達。在這部影片里，圍繞日常敘事展開的災難主題，借助溫柔敦厚的影像表達方式和身心傾注的情感結構的主體風格，將災難前后的人物情緒、內心體驗、“日常知感”彰顯和強化到了極致狀態，“日常生活”完全取代了“理念”或“事件”，成為貫穿全片的線索和敘事推進的動因。而這也是日本災難片以日常敘事化特征構建災難類型電影延續和創新的新美學范式的具體體現。

首先，傾向于溫柔自然的影像表達，對災難的生離死別的苦痛點到為止，反倒給日常觀照留下更多的空間和時間。從電影史上看，一般的災難片作品其敘事幾乎都無法離開“突變”和“爆裂”的母題，其聲畫呈現重心必然形之于突如其來的外力作用和激烈爆發的情感沖擊，整體敘事也必定因此充滿對比的力度和緊張感。而在日本災難片里，“突變”和“爆裂”悄然轉化為“感受”和“日常化”的母題，在災難審視、日常審美和人性光輝的觀照中，找尋到既具日本國民性美學蘊涵，又涵蓋災難和人性反思，特別是日常生活審美訴求的聲畫組件方式，并逐漸養成了一種以溫柔敦厚的影像風格來見證災難中的人性和日常生活內在延伸的模式?！稌r間不會停止》雖然主題是東日本大地震，但是摧毀性的地震場景并沒有得到過多渲染，只在中間以令人心悸的方式突兀地閃現在銀幕上并快速而過，反倒全片幾乎都是圍繞西鄉一家和濱口劫余的祖孫三代的交往和情感糾葛為表現重心，一種付諸日常敘事舒緩展開的平靜和蒼涼之感成為作品的原動力和情緒總譜；災難過后，影片也沒有強調失去親人的悲情，而是力求使主旨變得更加多元，并不斷運用境位與拍攝角度的變化、鏡頭的分切等技藝悄然將災難敘事轉化為順應自然、合乎情理的日常敘事，真切地“體驗”千晶、爺爺等人物的真情實感，“再現”日常生活的本來面貌。這樣的災難片可以想見一定會讓觀者在不知不覺中感受到作品所呈現的人情物理，接受日常審美化的熏陶。

其次，為了展現災難視域中的日常生活的主體意識，擇取身心投入的情感結構來凸顯和強化。影片回避了濱口家的修一在地震中不幸殤逝給兩個家庭帶來的無法消弭的悲傷渲染，也絲毫沒有設置煽情的橋段去消費受難者的苦痛，反倒用溫情的、細碎化的身心投入的情感結構視角，借助兩個家庭往來中的種種溫意的點滴細節去啟發觀者。在對美好人性、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以及親情、人倫的由衷熱愛和無私贊頌的過程中，剔除了現實生活和災難片敘事里常見的驚恐、丑陋、血腥、殘酷等畫面，留下平常而又美麗、靜謐的部分，讓無情的災難呈現出詩意的、審美化觀照的特征。在這些影片中，人物不再是絕望和逃避的主體，而是以日常敘事以及自我體驗來強化的方式進入作品，或者忘情地凝視為之感動、懷念或為之歌哭的人事，或者是人物之間不斷在日常時空間隔中進行靈魂深處的交流和對話，比如千晶對愛人隱忍式的思念、爺爺對苦痛情緒的克制等，都是透過日常細節的敘事和濃郁而體切的鏡頭、畫面組織來展開的，這種身心投入的情感結構設置，使得災難和日常敘事都呈現出凈化后的“日常詩性”色彩，并最大化地激發觀者的共鳴。

二、日常紀實影像

日本的災難片，之所以格外凸顯日常敘事的作用，從敘事策略來講，是為了能夠達成真實化呈現后的感人力量和厚重的精神深度。這是日本電影特有的由付諸于感性情緒抒發，進而完成理性思考的影像策略序階。作為災難題材片，《時間不會停止》并沒有止步于驚恐、凄慘的情節安排，也未曾陷入一般災難片表現消極逃避、恐懼情緒和積極自救、抗爭的二元對立的模式化結構，所依靠的就是在日常敘事中呈現真實的影像修辭和厚重的陳述表達，將災難轉化為一種日?；撵o觀和平視，對觀者起到了心理撫慰的作用。

一方面，從影像風格看，其災難片的日常敘事追求影像美學的類型創新，樸質無華，平淡極簡，成就所謂的“日常紀實災難片”類型。日本的災難片，總體而言，“災難符號特征”并不明顯，電影語言內斂、沉著，注重在日常生活瑣碎細節的鋪設中呈現真實，依靠真實的力量扣人心扉?！稌r間不會停止》一片一開始就以自然主義的表達方式，設置了家境優渥的西鄉一家專門到海岸拜訪濱口家庭的情節，吃飯、交談、握手乃至眼神的交流等，全部都是細碎化的，表面上似乎煩瑣而無關緊要，卻淋漓盡致地輔助了災難發生前氣氛的營造和即將處在極端狀態下人物的真切刻畫；對于災難發生那一刻天地傾覆極度可怕的末日世界般景況的表現，影片也并未將重心放在酷炫奇觀的制造上，而是透過日?；木植考毠潄硗癸@人物的緊張、驚恐、焦慮、極度的不安全感，運用真實、細節等日?；瘮⑹乱?，將被恐懼情緒吞噬自身靈魂的撕裂感表現到極致。這種將災難付諸日?；摹€人性體驗的、細節性的表現，產生了真實的力量感和氛圍感，也唯有這樣的方式，才能夠全面凸顯災難是如何改變了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的觀念，乃至感知世界的方式和生命意義的體認。

另一方面，從戲劇性的角度來看，其災難片的日常敘事又繼承了日本電影一般化的敘事傳統，付諸深沉厚重的敘述話語，從而使得日常敘事在深度和意義上都達到一種“靜觀自得”的審美向度?！稌r間不會停止》就是這種整體敘事思維下的產物，影片只是在災難的背景設置之外，依靠源于西鄉和濱口兩家各自的地位、觀念、習慣、性格的不一致而形成的日常生活中的誤解、沖突、妥協乃至心心相近的日常敘事建構起豐富的故事性，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深沉厚重的敘事色彩感染、征服觀眾。比如主角千晶，她性情內斂、含蓄，在得知未婚夫不幸在地震中喪生之后，影片并沒有給予她過多的煽情式描寫，而是把她深藏的悲傷和凄苦通過日常行為、言語中的點點滴滴呈現出來——她面對鏡子凝視自己的眼淚，她走在街道上惶惶無依的落寞背影，她面對爺爺時的幾番欲言又止，她瞥見日益凋謝的花朵時憐惜的神情，畫面自始至終都是舒緩沉郁、安靜寡趣的，然而掩藏在鏡頭深處的痛切的悲天憫人的情感卻足以打動每個銀幕前的觀者。

三、面對災難的人性救贖

在大眾社會電影表現的現代性進程特別是危機性表達中，日常生活不僅是現實和哲學的存在，它實際上也擔負起了文化傳統和人類關系最為精微復雜的中介功用。這一點征象表現在日本的災難片上，可以顯見，其災難敘事和日常敘事的最后意涵指向都將通往人性張揚的藝術旨歸和心靈救贖的宗教情趣。這是其日常敘事一以貫之的升華性表達，同時也展現出了日本文化特有的氣質。

首先，安靜平和的生活細節描繪中，處處帶有張揚人性的隱喻折射。日本的災難片，對于人性的書寫和謳歌普遍都是透過悲劇講述和日常敘事表達出來的，這些類型電影將世間卑微的個體生命無情地置于難以言盡的苦難和掙扎中，通過日常凡庸生活的打磨和歷練，不斷激發出人性的美好光輝?！稌r間不會停止》里的父親克己，當他目睹長子修一被地震吞噬而無能為力時，始終都處在悲情的旋渦之中。他面對準兒媳千晶時的惶恐和自責，他敏感地自覺不應該拖累西鄉一家時的決斷，他在深夜雨中和小兒子光彥隔著簾子對談得到感悟重獲生命力時的昂揚表情，在一幕幕似無深意的瑣碎化的日常化敘事中，父親克己堅毅、沉默的外表下柔軟的心靈和善良的性情逐漸裸呈，讓我們不自覺地對他萌發出感動和尊敬之意。在這些日常生活的隱喻性敘事中，我們也清楚地看到了創作者試圖傳達出的對被災難摧毀的悲慘生命的深切同情，以及對于人的價值和人性的充分肯定。實際上，在這樣的敘事進程中，敘事的視點已從外部社會轉向了人的自身，從而完成對人性的深層剖析和張揚。

其次，受日本文化深層結構的影響，其災難片在日常敘事的底層滲透著濃烈的類似宗教的情懷或感悟。日本現代文化的形成和發展，深受各類本土和外來宗教文化的影響，故而在展現天地劫余中的日常敘事時，類似宗教的情懷和感悟為其提供了豐富的文化資源。在《時間不會停止》里，展現西鄉和濱口兩家在大難逃離之后小心翼翼維持的潛藏在生活常態下的令人心神不安的異常的同時，其視角幾乎都是從個人眼光與記憶去觀照九死一生之后的家庭和社會的變遷、陣痛，敘事的深意直接指向人物的潛在情感和訴求變化，并引導著他們走向自我省思、向內挖掘的救贖之途。只是與一般宗教敘事不同的是，這種救贖的準宗教情懷終歸是立足于人本主義的，體現出強烈的個人自由意識，對人的自救賦予了更加積極的意義。在影片的結尾，還特別安排了千晶的父親屹立在神社門欄前默然禱告的畫面，在他一臉安詳仿佛得到某種啟示的微笑中，銀幕前的我們似乎最終也伴隨著他找尋到日常生活希望的曙光，和一種對日常人生做出深層觀照之后依然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

羅比特·考科爾曾在其《電影的形式及其文化》一書中感慨，日本式的災難類型電影是一門哲學的藝術。因為它借助影像所傳達出來的對日常生活的體驗、感知乃至心理敘事組織，都淫浸著如何建立人類、群體和社會的情感趨向、價值坐標?！稌r間不會停止》顯然是對這一命題非常恰當的詮釋文本。這部電影通過日常敘事的再現，具體而微、由表入里地描繪了地震災害的混亂和瘋狂，表現了它如何使人喪失心靈秩序感，和負載其中的無邊的苦痛感，以及通過善良、互助人們終究重獲新生的主題。這種日常敘事哲學觀實際上超越了災難片中簡單的恐怖敘事，拓展了該類型電影的審美向度，也體現了此類型影片所能達到的主題深度。某種程度上，這種不動聲色的“見微知著，以日常見宏大”的敘事策略、敘事傳統也是日本文化及其國民性精神的影像展現，值得我們細細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