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康
改革開放前,但凡有可能涉及組織與路線的都是大問題,“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狠斗私字一閃念”,“只能為公前進一步死,不能為私后退半步生”。這情形好比王小波說的草原上不能有驢,要不所有的馬群都要被“炸”掉:如果這種大耳朵的內地動物來到草原上,看到了馬群,以為見到了表親,會高興地前去認親;而草原上的馬沒見過這種東西,以為來了魔鬼,會被嚇得一哄而散。一方急于認表親,一方急于躲鬼,都要跑到死了才算完。
出于好心,為了這群公有制的馬兒活得好,就不能讓其他所有制的驢兒來搗蛋,于是,就“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關于組織與路線,普通人說不得,更做不得。那年頭,飯在食堂吃還是家里吃得由毛主席親自裁定,母豬是否下放給社員私養得由陳云調查解決。
時光到了20世紀80年代,此時改革開放了,思想開始解放了,但制度與組織方面仍存在多個禁區。比如社會主義經濟是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還是有商品的計劃經濟,仍吵得熱火朝天。像個人能不能炒瓜子這號子事,也得由鄧小平親自定奪。
一部改革開放的歷史,就是一部制度與組織越來越多樣化、越來越讓個人自由選擇的歷史。現如今,人們能夠自由選擇是在市場上做買賣還是到企業里打工,好比馬兒驢兒都可以拿出來遛遛了。多種企業組織形式也基本能夠讓人們自由選擇了,比如獨資、合伙,想用哪種就哪種。
但讓我們不解的是,為何規模較大的企業一般實行股份制,而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等大多實行合伙制?這兩種組織方式有何區別?為何兩者并存?能不能用一種替代另一種?
任何一種組織形式都面臨各種實際問題的檢驗。比如一個企業做地產好還是做服裝好,領導層內的意見可能不統一,就算定下來做服裝,每月生產多少衣服合適,又會存在分歧。董事長可能認為市場前景好,應該生產一萬套;總經理可能認為市場前景不妙,生產五千套就夠了,生產過多會積壓。
當各方意見不統一時,怎么辦?股份制企業容易解決:投票。參照各人擁有股份的多少投票。這與市場里買賣東西的道理相同,消費者到市場上買東西,其實也是在投票,只不過投的是鈔票。比如到市場選購衣服,喜歡哪種類型、哪個品牌、哪個價位,消費者用手中鈔票投票就是了。
被選中的一定是消費者心中性價比最高的商品。如果不用投鈔票的方式,那就麻煩了。比如過去春節期間火車票的分配,就不完全靠投鈔票決定,規定了價格,各人只得排著長隊購買,有時還會去找黃牛,甚至還會憑借各種各樣的關系搞“內部票”。
如果完全用投票的方式,出價高者得,得票人出的價就是為別人提供的服務,比如一位菜館老板出的價就是為別人做的菜。只有每個人生產賺錢,消費花錢,才能真正做到“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樣,財富才能越來越多,生活水平才能越來越高。
如果用別的方式,比如通過排隊,先到先得,那么,花在排隊上時間,不能用來為別人服務,就是一種浪費。同樣,與黃牛周旋,搞得口干舌燥,也是一種浪費。而找關系走后門,折騰來折騰去,浪費掉的精力恐怕還要多。
凡此種種,與出價相比,均存在浪費。與采用價高者得的市場規則類似,大型企業往往實行股份制。股份制下,但凡遇到眾人爭論不決的事情,投票解決更容易,與買賣商品投鈔票的效果類似,這就是多數大型企業實行股份制的原因。
既然如此,為何生活中還是存在像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這類采用合伙制而非股份制的機構?因為普通企業的產品,其質量容易判斷,律師事務所之類提供的服務則較難判斷,比如能否打贏一場官司,與律師個人能力高度相關。
除了質量判斷方面的難度不同外,基于個人能力的服務與普通商品還有一個重要區別。其所依賴的能力無法與人分離,人在能力在,人亡能力亡。一臺機器無論在誰手里均可啟動,能力卻只聽主人的話,個人的工作態度與積極性,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調動。
既然與個人能力高度相關的服務很難把握,就不能讓股東投票決定其相關事務。既然能力天然與個人聯系在一起,只有當事人才能啟用,那么,要啟用個人能力,只能激勵,不能強制。
因此,普通股東難以判斷的服務,只能由業內同行識別判斷。若業內一致認同一個人,就能說明問題。這種靠眾人認同來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合伙制。在中國,不僅律師事務所與會計師事務所實行合伙制,游戲開發公司、咨詢公司等,往往也實行合伙制。在美國,醫生與大學教師等行業實行同行評議制,也是因為其成果與個人能力高度相關,普通人是難以識別的。
合伙制只能在熟人之間實施。一旦組織規模擴大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往往就很難處理,這種更強調妥協的方式就難以勝任了,因此合伙制基本只存在于小規模的單位中。懂了這個道理,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中國的民營企業組建時往往以家族規則與江湖規則為主,而發展到一定規模后,要么向股份制進化,要么完不成進化,只能在各派的扯皮與互掐中死亡。(摘自《麻辣經濟學》江蘇文藝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