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說電影中的“橋”意象

劉偉生 趙潔瓊

(湖南工業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7)

傳統文論殊重意象，電影以聲像尤其影像為媒介，物象的呈現更加直接具體，但貌似客觀的影像同樣承載著創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意緒。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有些物件因為經常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與文藝作品里，逐漸積淀有特別的歷史文化意蘊，橋就是這樣一種物件與意象。追索古詩詞中有關“橋”物象的描述與假借，并借此分析電影“橋”意象的“意”與“象”，是有益且有趣的事情。

一、橋的寓意及古詩文中的橋意象

橋是跨越障礙、溝通道路的物件，也是通往仕途的隱喻符號、連接心靈的藝術紐帶，并成為古詩文中習見的意象：或象征男女情愛，或貫穿鄉土眷念，或詠嘆歷史興衰，或寄寓人生思索。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詩經·漢廣》)大河阻隔了戀人的相會，于是有文王“造舟為梁”(《詩經·大明》)以迎太姒。在神話故事中，更有鵲鳥搭橋，讓帳望于天河兩側的牛郎織女一年一會。從《古詩十九首》的“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到秦少游的“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鵲橋仙》)，“鵲橋”逐漸成為男女相思相會的重要意象。與此類似，《莊子·盜跖》所述尾生抱柱的寓言與唐《傳奇》所載裴航藍橋遇仙的傳說，又衍生出寓示愛情忠貞的“抱柱”典故與“藍橋”情結。“鵲橋”“藍橋”而外，“斷橋”也是表達情愛的重要意象。“斷橋”意象源出許仙和白娘子西湖相會的故事，人們常以“斷橋不斷”來比喻對愛情的執著。除了這三大意象，愛戀之“橋”在古詩文中舉不勝舉。直至現代，馮至還要像“精衛填海”一樣“日夜搬運著灰色的磚泥，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橋梁”[1](《橋》)，以此表達他關于愛的熱烈與決心。

貴陽有橋聯云：“說一聲去也，送別河頭，嘆萬里長驅，過橋便入天涯路；盼今日歸哉，迎來道左，喜故人見面，握手還疑夢里人。”可知橋既是溝通之物，也是別離之所，因此還成為孤獨與相思的藝術載體。“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橋津”(盧照鄰《詠史其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馬致遠《天凈沙·秋思》)。或敘離別場景，或寫旅途勞頓，或抒孤寂鄉愁，橋成為感傷離別的意象符號。“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李白《憶秦娥·簫聲咽》)，大概折柳是千百年來離人相送的舊習，而灞陵古橋則是有名的出入之道與分別之地，更因江淹《別賦》起句即云“默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灞橋竟然又被人呼為“銷魂橋”。[2]

橋因人興，人與橋在，時間久了，橋也附著有歷史文化的意蘊。杜牧“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寫的是唐代揚州的繁華與富庶；而姜夔“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揚州慢》)，則極寫外敵入侵之后揚州的衰敗景象，在今昔對比中寄寓黍離之悲。

所有的過去與未來都指向當下，橋也可以引發并寄寓有關人生的思索。曹操《苦寒行》是漢末動亂的寫照，陸游《卜算子·詠梅》是仕途坎坷的隱喻，辛棄疾《西江月》表達的是閑情逸趣。莊子的“濠梁”之思，展現的不是嚴謹邏輯的刑名之辨，而是適性逍遙的人生理想。李廣田《過橋》以天上彩虹與眼前河橋象征童蒙的浪漫與成年的現實。卞之琳《斷章》更由橋上看風景引出世間人事多相依存，天下萬物莫不關聯的哲思。

二、電影橋意象之意

橋意象在電影中的敘事功能不一，就取材與表意而言，或為交通要道、軍事重地，或為水鄉風光、歷史遺跡，或為愛情、親情、友情、鄉情的心靈溝通之橋，或為人生理想境地的通道。

作為交通要道的橋，是戰爭電影最為青睞的物件。以橋為意象的戰爭電影最著名的數前南斯拉夫杰作《橋》(1969)。橋的功能在于溝通，橋的戰略意義也正在于通與不通，圍繞通與不通，炸橋、造橋，奪橋、護橋成為戰爭電影的核心事件。阿滕伯勒導演的《遙遠的橋》(1977)，講述了1944年盟軍大規模空降，企圖奪取橋梁打開通路，以直搗柏林早日結束戰爭的故事。吉勒明的《雷馬根大橋》(1960)也講二戰故事，說的是德軍為了阻止盟軍的進攻下令炸橋，盟軍敢死隊奉命守衛。其實利恩在更早的50年代就拍有述說東方戰場修橋炸橋故事的《桂河大橋》(1957)。影片含蘊豐富，我們既可從個人層面去做分析，也可以借此闡釋不同國民的文化性格，還可以從宏觀層面思索戰爭與人性和人類文明進程的關系。比較別致的還有《卡桑德拉大橋》(1976)與《間諜之橋》(2015)。前者講述國際警局欲將被恐怖分子感染致使瘟疫傳播的列車開往卡桑德拉危橋墜毀，而乘客奮起對抗的故事。后者寫美蘇之間的一次俘虜交換，這部電影中更多的是美國慣常的制度自信與救世姿態。其實這類“普世”的文明與價值，原本也是西方文化滲透的工具。亨廷頓說：“普世主義是西方對付非西方社會的意識形態。”[3]迪布瓦干脆說：“當我們提起好萊塢，唯一的評價就是：它是無可爭議的最知道如何將自己和自己的世界觀強加給全世界的電影。”[4]

相較而言，水鄉電影中的橋意象，多用于抒發歷史感懷、書寫地域風情。在《船家女》《不拘小節的人》《包氏父子》《西子姑娘》《笛聲何處？》《歲歲清明》等以江南小鎮為背景的電影中，橋意象對于展示水鄉風光，鋪陳故事情節，刻畫人物形象，營造整體氛圍都能起到重要作用。也有直接以地域之橋為表現對象的，如與廊橋有關的系列宣傳片：《廊橋1937》《愛在廊橋》《情緣廊橋》。這類電影，假《廊橋遺夢》的影響，宣傳地方景觀與文化，頗有出口轉內銷的味道。

在中國影響最大的與橋有關的愛情片要算《魂斷藍橋》與《廊橋遺夢》。這兩部電影之所以備受歡迎，主要是因為它們的故事結構、人物命運乃至價值觀念都與中國傳統的愛情言說異曲同工。相較而言，法國人拍的《情定日落橋》《新橋戀人》《橋上的女孩》等電影中的愛戀更加極致與瘋狂。《情定日落橋》寫丹尼爾與洛羅為使愛情得成永恒，不顧重重困難，前往威尼斯嘆息橋，在日暮黃昏的鐘聲里深情擁吻。《新橋戀人》敘述富家小組米雪兒與流浪漢亞力斯露宿橋面，偷盜財物，打暈看守，從橋上相擁跳入河中，最后跟隨運沙船前往遙不可知的大西洋。《橋上的女孩》寫飛刀手加寶與艾黛兒因愛而演業興盛，失愛則重歸困頓，最終又在大橋上相遇。日本的今村昌平《赤橋下的暖流》以魔幻的方式演繹著男女情色本能的欲望，頌揚著女性作為始原力量在綿遠流長的生命之河里所起的極致作用。

動畫片《寶蓮燈》在沉香劈開華山之后，安排有孫悟空將金箍棒化作虹橋，讓母子重聚的鏡頭。電影《法官老張軼事之養老樹》在兒媳婦家緊閉的門前設置橋，這座橋既象征著兩輩人之間的隔閡與應有的溝通，也可以泛化為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寬容。賈樟柯的《山河故人》有多個黃河與大橋的鏡頭，這里的橋顯然是喻指故國山河的，它和九曲黃河、麥穗餃子、煙花炸藥、漂浮不定的飛機等，一起隱喻現代人的都市鄉思。

電影中的橋，有時也意象化為人生理想境地的通道。《仙境之橋》中那根繩子，就是杰西和萊斯利通往特雷比西亞王國的橋梁。理想未必能實現，親友的心靈也不一定會敞開，張一白便別出心裁地在《秘岸》中構建斷橋意象，那多次出現的斷橋，也正好印證了片名，成為隱秘與欲望的象征。

三、電影橋意象之象

意以象傳，電影意象源于物像，成于影像。橋自身的位置、材料、形態、功能是電影橋意象構建的基礎。橋意象在電影中可以組建鏡頭、營造意境，可以規劃敘事空間、掌控敘事節奏，可以刻畫人物、彰顯主題。

電影《哈利·波特：消失的密室》中有這樣一幅畫面：蒸汽火車行駛在格林芬南微曲成弧的高架橋上，橋下又有20多個弧形小拱，攝影機以45°角傾斜俯拍，整座橋的弧線之美被展現得淋漓盡致，而陽光、草地、樹林又與火車冒出的白煙以不同的色澤與影調相融于一體，真是美輪美奐。其實橋在拍電影時極有視角優勢，因為橋“飛架南北”、橫跨“天塹”的空間特點在電影鏡頭構圖時可以形成上、下、左、右、前、后多個方位的基礎視角，并提供多重組合的方便。嚴浩《庭院里的女人》中有一組鏡頭，寫吳太太乘船前往康太太處探望，船是移動的眼，船上的吳太太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橋上奔跑而過的愛國青年和他身后窮追不舍的警察，橋也是重要的觀察點，吳太太和她所乘坐的船也通過架設在橋上的攝影機得以展現。再加上岸邊的不同攝像點，為鏡頭的組接提供了豐富的方位與角度，生動地描繪出江南水鄉的動人風光。說到水鄉電影，橋正是重要而必備的構件。《河上的愛情》寫四位畢業多年的大學同學因老師生日而重聚，導演賈樟柯選擇了古城蘇州作為故事背景，以緩緩流淌的河水、無情駛去的小船和靜默在畫面焦點處的拱橋為意象，營造出淡雅、寧靜而又莫名哀傷的意境。崔軼《笛聲何處》表現對愛情與昆曲的守護，也以水鄉為背景。古樸的庭院、精致的戲臺，船行水上，橋立船頭，悠然蕩漾，如仙似夢。

小橋流水既是獨立意象，也是故事場域。江南小鎮中的小河、小橋、小雨、小巷為電影提供了人物關系與故事情節展開的幽秘空間。當然，這場域與空間不單指地理環境，也包括與之相連的文化氛圍，文化氛圍是無數空間重疊的產物，意象參與敘事的一個重要方面也即假借文化氛圍構建敘事空間，依托敘事空間展開情節、塑造人物、表現主題。在《新橋戀人》《愛在廊橋》之類的電影中，橋是占絕對地位的敘事空間。《新橋戀人》中的老橋是正在修葺的零亂工地，是流浪漢的棲息地，是電影主題最有力的烘托者。《愛在廊橋》中的廊橋原本就是電影有意宣傳的對象。

意象敘事的方式更主要的是成為敘事線索、控制敘事結構與節奏。電影《魂斷藍橋》就依托得名于戰爭的滑鐵盧橋構建明暗兩條敘事線索：明線是愛情，男女主人公的邂逅與離合都發生在橋上；暗線是戰爭，是戰爭促成兩人相遇，也是戰爭迫使兩人離散并造成女主人公的墮落。橋的連接性很方便用來設計情節節點。《早春二月》以肖澗秋來芙蓉鎮教書，后又投身北伐的故事為主線，串聯起他與文嫂、采蓮、陶嵐、王福生之間的關系，以表現人道情懷與革命意愿，其中肖澗秋七過小橋的意象便既是故事情節的促動者，也是五人之間親情、友情、師生情的展現地。

有意之象本身可以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但于整部電影而言，意象敘事總歸要刻畫人物、表現主題。《阿Q正傳》中“靜修庵”外那座魯鎮最長的橋見證了“阿Q”富有戲劇化的一生。《鴛鴦·蝴蝶》中作為背景的西湖長橋隱括有梁山伯、祝英臺為愛化蝶的凄美故事。《魂斷藍橋》寓意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雖如滑鐵盧大戰一般絢麗多情，但終歸避免不了悲劇的結局。《新橋戀人》要表現的是癲狂之愛，為了與男女主人公怪異、粗鄙的言語、行為，晦暗、污穢的外表塑造相稱，導演給他們設計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畸戀空間：法國二百周年國慶紀念的璀璨煙花，頹敗破舊尚未修葺的零亂新橋。

“象”因“意”生，“意”以“象”傳，但經由無數次的對應與累積以后，主觀意愿也會成為特定之象與特別之意相融互匯的穩固意象，橋意象就屬這種指向“接連”與“溝通”之意的穩固意象，而且因為橋所特有的精美造型與構圖優勢，畫家、攝像師與導演們都對它情有獨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