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鹿鹿(吉林師范大學大學外語部,吉林 四平 136000)
電影《驢得水》,一部在話劇舞臺上演了近十年的舞臺劇,如今搬上大銀幕,贏得了好口碑、好票房,是一部令人笑中帶淚、揭露人性、諷刺現實的黑色幽默影片。該片的歷史背景是民國時期,講述一個發生在偏遠鄉村學校里的故事,故事情節連貫緊湊、跌宕起伏,在笑與哭之間,讓觀眾真真切切地看到人性的善與惡、真實與虛偽、自私與貪婪。影片刻畫了五個男性角色:孫校長,原本懷揣夢想卻變得屈服現實;裴魁山:原本充滿救世思想卻變得利欲熏心、自私褊狹;周鐵男:原本剛正不阿、無所畏懼卻變得屈從權勢、畏懼死亡;銅匠:原本單純樸實卻變得骯臟丑惡、睚眥必報;特派員:原本無才無學地混跡官場卻變得為了利益不擇手段。這幾個男性角色的性格、價值觀都在故事情節的推進中發生著變化,甚至可以說是極速反轉。然而,影片中沒有變的是幾位女性角色,她們不畏世俗、不懼強權,最終,卻成了全體男性攫取利益的犧牲品。這似乎是父權制文化下女性角色的必然結局,然而,女性角色迸發出的剛毅和頑強卻是對男性角色軟弱和屈從的巨大諷刺,是對男權社會壓制、貶抑女性的有力回擊。
張一曼向往自由、無拘無束,有著自己獨特的人生信條,渴望在鄉村過上自己理想中的自由生活。在偏僻閉塞的鄉村,一曼穿著民國時期都市女性喜歡的旗袍,燙著卷發;伴隨著老式唱片機的旋律,和同事們跳著交際舞;把拋向空中的大蒜皮兒想象成雪花飛舞;把田野里的油菜花采摘下來做成美麗的花籃;把紅白相間的粗布衣料做成樣式新穎的校服;清唱著表達愛情的優美曲調,輕快的節奏、動人的歌詞、純凈的目光、迷人的微笑都體現了一曼向往愛情和自由的浪漫主義情懷。她用夢想和信念在窮鄉僻壤里搭建著自己眼中的審美殿堂。然而,當她的美麗長發被一縷一縷剪下的時候,她的夢想和信念也被一絲一絲剝離了,審美殿堂也隨之轟然坍塌,從滿懷渴望到幾近崩潰,一個單純、善良的女性所遭受的命運突變和悲劇結局都是源自于一群男性為追逐利益而設下的騙局。
當現實世界與理想生活發生沖突時,幾個男性角色或為了利益、或為了權勢、或為了某種不為人知的丑惡目的出賣自我、性情大變,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唯獨初心不改的是弱女子一曼。“這是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她的存在和命運,映照出別人的虛偽和墮落,張一曼是照出人性丑惡的一面鏡子。”[1]孫校長,一曼的領導,如同父親般保護一曼,是他將一曼帶到鄉村讓她過上了向往中的自由生活。然而,當銅匠不愿留下繼續維持騙局時,他默許了一曼的“美人計”,作為一個從事教育事業的師長,這是與他傳統的價值觀念相違背的,但是,為了實現他的“教育理想”,他接受了一個女性做出的犧牲,“在這種所謂的宏大事件中犧牲掉個體的利益,并沒有讓人感覺到偉大,反而讓人覺得與理想背道而馳”[2]。裴魁山,一曼的同事兼愛慕者,一番告白遭到拒絕后便由“愛”生恨,態度由火點降至冰點,處處揶揄擠對、冷嘲熱諷,心胸狹隘的性格暴露無遺。一個貌似浪漫、意氣風發的人其內心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甚至,在銅匠報復一曼時,他成了銅匠的幫兇,在眾人面前謾罵、羞辱自己曾經喜歡過的人,讓人看到了他的自私與丑陋。后來,他的信仰和理想都被拋諸腦后,人物形象反轉成一個唯利是圖、趨炎附勢的市儈小人。周鐵男,一曼的同事兼好朋友,一個向來性格耿直、無所畏懼的人,看不慣謊言與騙局,總是試圖去揭露事實的真相,卻在體驗了中槍死亡之后,變得膽小怕事。當一曼被人欺負時,他蜷縮在一邊,沒能挺身而出,一個原本無所畏懼、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變成縮頭烏龜,英雄氣概蕩然無存。銅匠,“呂得水”老師的替身,維持騙局的關鍵人物。原本是一個只會修銅鈴的老實人,卻因為一曼不得已的“激將法”而變得異常憤怒和仇恨。隨著騙局故事的推進,他從一個卑微、渺小、愚昧、邋遢的“小人物”,變成一個滿口道德、衣冠楚楚的“教育家”,可以肆意報復,甚至奪人性命。他無力改變命運,卻將幻想的破滅歸咎于一曼。當虛幻的權力被握在他的手中時,他不僅令人辱罵、毆打一曼,還令人剪去一曼的頭發,所有的舉動都折射出他內心的卑劣和丑陋。特派員,腐朽政治當局的化身,毫無文化素養卻憑借手中的權力將幾個知識分子玩弄于股掌之中。原本來到學校了解真相,卻為了美國慈善家的善款,不僅掩蓋真相,還編造更大的騙局。為了能讓銅匠繼續維持騙局,他犧牲一曼的尊嚴和人格,不擇手段地濫用權力、兇相畢露。他身為教育局的官員,卻如同劊子手一般,在他的縱容下,一曼失去了女人視為美麗象征的秀發,也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這個所謂“理想”的實現過程如同一個騙局的編造過程,一曼正是這個“理想”之途的女性祭品,“‘理想’的‘神圣光環’的每一步向前推進都以‘犧牲女性’為前提;每一個人在謊言的裹挾之下為求自保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墮落”[3]。一曼這樣內心純凈、崇尚自由的女性與這個混沌濁世是無法融合的,所以,最后的一聲槍響是為她涅槃重生的祭奠。
作為孫校長的女兒,孫佳是這個群體里年齡最小的,卻也是最為勇敢的,具有對抗強權的抗爭精神。“相對于其他人的現實與殘酷,孫佳是浪漫且極富人道主義的。”[4]有著驢子倔強特點的孫佳對待那頭拉水的驢子如同自己的親人,為了保護驢棚不被燒毀,她不惜對所有人發火:“你們拿它吃空餉的時候把它當人,它家著火了,你們就不把它當人了?”為了給驢子治病,她把給人吃的藥喂給驢子;為了驢子不被殺掉,她冒死沖出去。最終驢子被殺掉,她在小山村樹立的精神信仰也不復存在了。當美國慈善家來到學校時,孫佳要去揭露事情的真相,卻被中槍后嚇破膽的鐵男拼命攔住,此刻的鐵男已經不是之前無所畏懼的熱血青年,他代表了男權統治階層,一邊滿口正義,一邊向利益集團妥協;一邊愛慕孫佳,一邊規勸孫佳扮演銅匠妻子,他的虛偽和懦弱在被他稱為“就是一個小孩兒”的孫佳面前暴露無遺。與童話中揭穿國王新衣謊言的小男孩兒相比,孫佳這個“小女孩兒”不僅沒能說出真相,反而被騙局的制造者們當作維持騙局的道具,“小孩兒”的真實和純粹恰恰折射了成人的虛偽和齷齪。在特派員的脅迫下,孫佳為了父親不受傷害,不得不答應嫁給銅匠,沒有話語權的弱小女孩差點成了掌控話語權的男權統治階層攫取利益的犧牲品。最后,絕望的孫佳決意離開那里奔赴延安去尋找新的信仰。
銅匠媳婦雖然蠻橫無理、粗俗潑辣,卻也有自己的一份堅守——她的婚姻。為了不讓銅匠媳婦在特派員面前吵鬧,作為一個滿腹詩書、一腔抱負的知識分子,孫校長苦苦央求她,這映射出孫校長性格軟弱、容易妥協。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婚姻出現危機時,她滿腔憤怒地痛斥孫校長等人,這表明一個普通的鄉村女性,為了維護自己的婚姻,敢于同男性利益集團對抗。當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受到一曼的辱罵,便反唇相譏、維護丈夫。可悲的是,她奮力守護的銅匠丈夫卻是一個兼具奴性和獸性的人:在被教化之前,她的丈夫是一個卑微、怯懦,甚至有些可憐的銅匠;在被教化之后,她的丈夫變成了一個兇狠、殘暴,甚至面目可憎的魔鬼,被鐵男的“驢就是驢,給他披上人皮,他還是驢”一言擊中。盡管她的丈夫是一個披著人皮的驢子,但她的傳統觀念令她忠實地堅守毫無生氣的婚姻。
幾位女性角色的命運令人愴然,或者飲彈自盡,或者絕望逃離,或者葬于婚姻,既是映射人性丑陋的明鏡,照射出每個男性角色所謂“高尚”背后的不堪,又是男權社會維護統治、攫取利益的殉葬品。父權制文化下衍生出的不平等的社會性別制度體現在經濟、政治、文化、法律、倫理道德、風俗習慣等各個層面之中,維護著男性的話語權、財富占有權、繼承權及對女性全方位的控制權。西漢時期,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將父權思想系統地設置為一套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禮制,規定了“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5]的等級制度、綱常戒律。自此,父權制作為封建社會統治階層禁錮百姓的精神枷鎖在后世的幾千年里一直被視為主流文化思想。盡管幾位女性角色都有著自己的堅守和率真,但是無一例外都受到根深蒂固的父權制文化的影響。一曼的“開放”行為與父權制文化的貞潔烈女觀相違背,當受到男性的謾罵和強行剪發后,她躲到桌子下蜷縮著,對男性統治階層的權威和懲罰感到恐懼,“她表面上具備新時代都市女性開放的外像,其實骨子里還是深受中國傳統意識形態對于女性固有的觀念之影響”[1]。孫佳欲揭穿騙局的行為與父權制文化的順從孝道觀相違背,《禮記·郊特牲》曰:“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6]在封建禮教思想的影響下,無奈的她為了父親,不僅沒有揭穿騙局,還扮演銅匠媳婦、披上婚紗,不惜葬送一生幸福。銅匠媳婦對丈夫出軌大鬧撒潑的行為與父權制文化的三從四德觀相違背,但深受“從一而終”婚姻觀影響的她必須接受丈夫的背叛、繼續維系婚姻。“在對世界各種文化、各種社會的比較研究中, 中國的父權制因著儒家對等級制和秩序的強調而被認為是最典型、最完備的父權制,而且是一種男女不平等程度較高的父權制。”[7]三位女性角色遭受的不幸看似源自一場荒唐騙局,實際上真正的元兇是父權制文化思想對女性的禁錮和束縛,當她們追求自由、個性解放的形象違背了父權制文化下對女性的塑造時,當她們直言不諱、揭穿謊言的行為觸犯了男權統治階層的利益時,她們必然要遭受來自男權社會的打壓和遏制,那么,她們的悲劇結局即成為一種必然。
在父權文化的性別塑造和精神控制下,男性是妻之綱、家之主、國之君,是話語權的掌控者、文化習俗的締造者、意識形態的建構者,女性受到控制、壓迫、剝削。若要改變女性的從屬地位,就要剔除維護男性統治的社會機制——父權文化對性別構建的影響。在影片的結尾,如果不是銅匠媳婦突然闖入教堂,陰差陽錯地揭露了騙局,恐怕可憐的孫佳真的就成為這場荒唐騙局的犧牲品了。由此可見,在父權制文化下,拯救女性命運的不是男性,而是女性自己。女性要獲得真正的解放,一方面要消除男權社會構建的不平等的性別制度,另一方面要具備主體意識、自身的徹底覺醒和頑強抗爭,才能擺脫父權制文化的思想束縛,構建平等的兩性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