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印象中,谷禾是個詩人,詩人寫小說,似乎歷來有傳統(tǒng),卡佛、博爾赫斯,以及國內的賈平凹、格非、韓東等,寫小說之前都是詩人,或者是寫詩的。一般會認為,寫詩的轉寫小說,有著天生的意象和語言優(yōu)勢,只要解決敘述上的邏輯和情節(jié)上的編排,基本就上路了;反過來,寫小說的回頭寫詩,往往不得要領,這里面有個敘述上的習慣——加法容易,減法難嘛,同時也說明我們在寫作訓練中,某種意義上具有不可逆的特性。
老實說,我是第一次讀谷禾的小說,讓我驚訝的是,《麥子回家》竟然把敘事背景放在了南方的莞城,洋洋灑灑幾萬字讀下來,基本也可以歸類,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打工小說”。我不知道作者是否愿意接受這樣的標簽,這不重要,況且作品一出手,就不再是作者所能控制的了。作為所謂的“打工作家”,我對“打工文學”有著天然的敏感性。這里的敏感不僅是指小說的質地和敘述方式,具體到小說介入的場景、人物的形態(tài)和命運,事實上都是我所熟知的,當然這種熟知也不僅是文學意義上的,更多是生活經驗上的熟知。這就導致,我對此類作品一方面有著天然的親近感,一方面對它們也保持著警惕,或者說質疑的心態(tài)來閱讀。
為什么說《麥子回家》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打工小說呢?這里面有個打工文學上的演變進程。從第一代開始,打工文學就把主要的敘述對象對準了城市(以深圳、東莞為主)的工廠和工地,這種敘述疆域上的自我局限一直延續(xù)到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嚴嚴實實的,成為打工文學的題材標簽,以至于讀者只要在小說文本里發(fā)現“工業(yè)區(qū)”“工廠”“車間”“拉線”“拉長”“大排檔”“出租屋”“建筑工地”等詞匯時,基本就能條件反射一般,不用讀小說,也知道作者要寫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形象,編織一個什么形態(tài)的故事了。一種文學流派流于這樣的現狀,當然在某種程度上是庸?;蛘哒f不思進取的表現,就如同我們評判陳舊的鄉(xiāng)土文學,卻也承認鄉(xiāng)土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主流一樣,我們作為“打工作家”,一方面希望能看到跳脫出來的“打工文學”作品,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工廠也罷,工地也好,如果城鄉(xiāng)的人口大規(guī)模遷徙還在繼續(xù),年輕人還靠進城打工賺錢,改變所謂的底層命運,那么,工廠和工地還真是打工文學的主要敘述場域,這個暫時沒辦法改變,任何刻意的轉移和回避都是一種輕佻的蔑視。
毫無疑問,打工文學正在逐年式微,我無意探究其背后的緣由,正常還是不正常,具體地說,我很少讀到實實在在寫工廠、工地,寫那成千上萬打工者的故事和命運了,寫作者們看似都在回避,包括我自己,似乎寫了工廠和工地,文本就變得不高級,不高深了——這種情況下,我讀到了谷禾的《麥子回家》。谷禾生活在北京,是某大型刊物的詩歌編輯,卻寫出了南方莞城打工者的故事,讓我驚訝的同時,也感到欣喜。谷禾在小說里幾乎還原了南方工廠場景和生活的原貌,從玩具廠到五金廠,再到電子廠,車間、拉線、工位,具體到“閉著眼都知道快速接頭的螺絲該擰幾圈兒”,工人與工人之間的那種疏離卻又因為環(huán)境的封閉狹窄而不得不保持的廝磨,保安可以隨意翻查的宿舍、城中村的巷子、龍蛇混雜的大排檔、張揚的莫西干發(fā)型、原生態(tài)的對話、粗糙的愛情,這些元素都極具南方工業(yè)色彩,不是熟悉的人根本寫不出這里面細微的在場感和逼真的肌理。所以,幾乎所有小說家都在寫自己熟悉的領域,自傳也好,身邊有原型也好,所見所聞,拈來成文,小說家做不到憑空捏造,即使是科幻小說,填充那個虛擬框架的依然是嚴密的邏輯和細致的日常細節(jié)。從這點來看,谷禾是熟悉南方工廠生活的,或者說,下過了一番功夫。相信不少有過真正的南方工廠生活體驗的讀者,都能在小說里看到記憶影像,即使遺忘,也會被勾起,進而有感同身受的代入感。我在寫作之前亦有過四年的工廠生活,也寫過一批以工廠、工人為題材的小說作品,盡管多是模仿的粗糙之作,至少讓我在今后閱讀到類似的作品時,有一種如見故人的親切感。
《麥子回家》在繼承南方工廠敘述的某些共同的技藝之外,同時也能看出作者在力圖尋找突破,在語言上,尤其是幾個人物形象提供的信息,他們說話的方式和語氣,都有著各自的特點,或者說方言屬性,這是真實存在的,因為南方城市可以說都是移民城市,打工者來自五湖四海,習性各異,方言有別,小說里就要把這種多元和碰撞寫出來,具體就表現在人物的話語上,而有些小說往往在這方面不稍加注意,小說人物的話語全是作者的話語,這就難免讓人懷疑其在敘述上的真誠和嚴謹。另一方面,作者沒有停留在工廠生活的原貌臨摹和呈現上,而是從表象(身體的傷疾)進一步深入到內里(精神抑郁)以“隱喻”工人階層的命運感。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分析過文學作品中的疾病隱喻,論述某些疾病具有文學性,一直被古今中外的作家所青睞,如之前的肺結核,當下的癌癥,以及精神病、抑郁癥等。顯然作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在文學上,是主題升華的一個可以說是捷徑的通道。小說的最后,麥子身患抑郁,從樓上縱身一躍,把樓下綠意勃然的草坪誤以為是故鄉(xiāng)的麥田——麥子以這樣的方式回家,與文題相應,給讀者留下深刻的震撼,同時一個進城女孩無法扭轉的命運也呈現在了讀者眼前。個體的“抑郁”映照出了時代的命運,反過來講,一個人的命運,也透視出了時代的“抑郁”之癥。
打工文學經過三代作家的書寫,自有它不可磨滅的社會意義和文學成就,不過也有其多年積郁形成的短板和詬病之處,其中最為明顯的就表現在語言的單一、敘述的啰唆、情節(jié)編排的空泛與雷同?!尔溩踊丶摇芳毦科饋硪搽y逃這方面的窠臼,小說的交代性文字過于冗長煩瑣,閃回式插敘處理得還不是很自然順暢,讀起來有突兀感,可以再細致地打磨;至于情節(jié)上,孫小茗的意外受傷事件,文琪姐因為性需求而被保安要挾,包括麥子受騷擾引發(fā)的打斗事件,等等,這些情節(jié),不能說不精彩,但難免也有老套之嫌,不能給人耳目一新的閱讀沖擊力。
責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