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鴻飛
1980年,我入學魯迅美術學院,在繪畫系版畫專業學習。記得那時有一首歌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歌中描述了一個遙遠美麗的未來,一晃,30多年時光都過去了!
每當想起20世紀80年代,真是如詩如畫,那時剛剛經歷過10年“文革”,大家都說科學的春天來了……
魯美更是那個春的時代最美麗的花園。在母校魯美的大學時光,那么多難忘、感動和向往,那么多才華橫溢的老師、同學,滿院子才子才女,大家一起去鄉村、工廠、草原、大漠……那時,聽了小半輩子快崩潰的樣板戲歌曲后,忽然聽到了《夜來香》《小村之戀》,鄧麗君那仙樂天籟般的歌;還有《橄欖樹》《三月里的小雨》……看夸張的變態的主題宣傳畫都已經反胃的時候,忽然看到了拉斐爾的圣母和安格爾、德加的浴女;還有朦朧詩的舒婷和北島。即便仍在馬列主義深院里,還是不期而至地看到了弗洛伊德、薩特和馬斯洛……真是有嚴冬過后迎來春天的感受。
今天回想,在魯美,更美的春天是院子里的我們的老師們,在他們身邊沐浴藝術的陽光雨露,聆聽他們的教誨,真是莫大的幸福。他們的品格人格和對藝術真諦的傳授,深刻地響了我們一生。
記得1982年春,版畫系要開雕塑課,同學們都希望請到曲乃述老師,便向系主任陳尊三老師提要求,陳老師面露難色地解釋說:曲老師工作非常忙,連雕塑系的課都很難請到他,況且我們是系外非專業選修課。可同學執著起來,一定要請曲乃述老師,并替陳老師出謀。我們想先找曲老師透個信兒,試探一下。于是,大著膽子,我們厚著臉皮來到曲老師的工作室門口。曲老師在工作,身穿一件淺藍棉布工作服大衣,精干略顯消瘦的身材干凈利落,他正聚精會神地做稿子。工作室的地中間、邊上、角落、墻上的架子隔板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小稿。我們在門口探頭看了一陣子,有點膽怯起來,也不忍心打擾。曲老師用眼睛余光看見了我們,邊做稿子邊說:“你們進來吧!”于是,我們小心地走到他的身邊,和他說明來意。他繼續手上的事,不看我們,也不回應。我們一下子被悶在那里,覺得有點唐突,希望找個臺階下來。曲老師還是做手里的事,也不看我們,倒是給我們提了要求:“你們幫我看看,提提建議。”曲老師抬起眼睛看了我們,目光真切親和,他開始給我們講解起他的創作,像我們是業主和委托人似的,我們開始的膽怯,立馬消失了,真的給曲老師提起建議來,聊得很熱烈,好像本來是熟人,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我們聊得竟忘記了來意,臨走時,曲老師主動問起我們有什么事情,我們一下子從朋友的狀態回落到版畫系的學生身份,膽怯認真地說明了來意。曲老師還是繼續他的工作,沒有馬上回答我們,我們又被什么拖住了似的。在我們快離開時,曲老師放下了手里的活,看著我們想了想說:“你們的課什么時候上,到時告訴我就好了。”哇,事情就這樣辦妥啦!
開課那天,我們在教室里等著曲老師,地點定在版畫系教室。快到了上課時間,曲老師還沒有來,陳尊三老師叫我們去雕塑系迎接一下。這時,走廊里想起了皮鞋腳步聲和問路聲:“80版畫教室在哪間?”我們知道肯定是曲老師,便趕快迎了出去。我看看表,時間一分不差,正正好好到上課的時間。曲老師穿了一件深灰色半截毛料大衣,舞蹈家般的身材,非常合身,深灰色西裝褲,三接頭黑皮鞋擦得錚亮,站在我們一幫不修邊幅的同學當中,跟外交官接見鄉村代表似地的,大家立刻緊張和興奮起來。曲老師笑了笑說:“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我還是第一次來版畫系。”
曲老師問:“版畫系教室里有沒有雕塑臺、雕塑泥、雕塑刀?”版畫系哪來的這些雕塑專業工具?大家說沒有。曲老師又笑了笑,學了老外的樣子,攤開兩手,聳了聳棱角分明的肩膀道:“沒有工具咋辦?”大家沉默起來……曲老師轉身向外走去,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曲老師已到了教室門口,他邊走邊轉過身來說:“我去看看雕塑系有沒有專業教室。”不一會兒,版畫系走廊上又響起曲老師節奏分明的腳步聲,他進來說道:“雕塑系也沒有專業教室了,你們就在這里上課吧。你們跟我到雕塑系拿泥巴和部分工具。”曲老師邊走邊說,很快我們就帶著雕塑泥、幾把雕塑刀,回到版畫系教室。曲老師建議大家用課桌和凳子替代雕塑臺,用拿來的幾把雕塑刀和其他工具做樣品,請大家自制雕塑工具。在這過程中同學都覺得有些累了,而曲老師卻沒有絲毫疲憊的意思,自己笑了笑,對我們說:“雕塑首先是體力活兒!”就這樣,前后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里,在不具備任何雕塑專業條件的版畫教室里,把雕塑專業課開了起來。
當時,我們都沒有任何雕塑專業基礎,曲老師把模特擺好,建議我們做四分之一大人體,在紙上畫了龍骨布置和結構材料圖,請我們先把從雕塑系拿來的干泥巴泡起來,要求我們自己到學校附近工地去尋找做龍骨的材料,要求同學午后把泥稿大型做出來。我們不太相信,覺得有點太挑戰了。曲老師看出了我們的意思,嚴肅起來,很肯定地強調:“我下午看你們的稿子!”曲老師一交代完,便轉身回工作室去了。
曲老師當時正在承擔著重要項目,我記得是國家圖書館的設計委托。今天,我也承擔一些項目,才理解做委托項目的壓力和急迫性。曲老師能接受邀請,來版畫系上課,并非分內工作,在當時他的情形下,實屬不易。在之后的上課當中他說,在和我們初次交談中,喜愛我們,希望能把有關雕塑的知識、技術和文化傳達給版畫系的同學。我想,這就是一個老師、藝術家、大師對教育事業、學生和藝術的愛吧。這就是我們敬愛的曲老師。
曲老師一走,大家立馬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大家立刻分工,找做架子材料的,打理雕塑泥的,打中午飯的,布置教室的……下午,我們的雕塑大樣還真的出來了。只是從雕塑技術和藝術的角度來看,有點慘不忍睹。大家開始期盼曲老師能快點到來,救我們出苦海。這時,走廊上又響起了曲老師有節奏的皮鞋聲。
我們的作業做了半臥姿態女人體,曲老師看了一遍我們所有同學的雕塑稿子,沉思了一陣子后,說了一句:“還不錯!”嗨,我們感覺有點暈!真不知道這是被表揚了,還是被批評了。曲老師繼續說:“你們自己評價一下你們的作品。”endprint
嗨!我們更暈了,又是一陣子的沉寂。
曲老師的話進入了正題:“說你們做得還不錯,是說,你們的作品有自己的個性,思路和方法正確,這難能可貴。希望你們能把個性保存下來。但是,你們的稿子不夠專業,雕塑有雕塑的語言規律,這是我能告訴你們的;而藝術感受和個性的表現,是你們自己的。”曲老師邊講邊來到我做的稿子的面前,動手改了起來。他拿了塊刮板兒,很快地刪掉一些細節,把半臥的人體姿態做了很大、夸張性的調整,把頭部、頸部、肩部、腰部的角度加大了變化。他的動作快捷,干凈利落,就像醫生給病人動手術,我的爛稿兒立馬生動鮮活起來……他很快地給每一個同學改了一遍,然后,轉過身來問大家:“你們看看怎樣?”大家互相看了看,咂咂嘴笑了,心里想,大師就是大師。然后,曲老師要大家先放一下手里的活,他要開始講課了。“泥巴是有生命的,生命的來源在于對運動和動態的表達,你們的問題是忽略了運動和動態的表達。”他拿起一塊泥巴,隨手拍成一個扁的長方體,立在臨時做雕塑臺和講臺用的課桌上,繼續說,“假如這是一個人體,很平很靜的狀態下,我們很難感覺到什么。”他邊講邊隨手把泥巴像擰麻花一樣擰出一些角度,又做了幾個變化的彎兒,很抽象,但立刻讓人感受到了泥巴里面透出的生命的力量,“你們明白了嗎?建議你們去圖書館看看菲迪亞斯、米開朗基羅、布徳爾、馬約爾等大師的作品,看看冰舞和經典舞蹈,看看他們是如何表達生命和運動的。下次課上希望能在你們的稿子上看到運動和生命的表達。”講完,他搓了一下手上的泥巴,又拍了拍,轉身離開了教室。他的皮鞋聲在版畫系的走廊上響起來,我們開始繼續做稿子,每個人都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大家很快地找到了“表達”,做得興高采烈,熱火朝天。
曲老師再來上課時,表揚大家說:“很好,不愧為版畫的同學。”我們一下子鼓滿了力氣,開始自信起來。
曲老師認為雕塑和版畫都是用最簡單的材料,表達最本質和深刻的東西,因此,雕塑和版畫為造型藝術之王。曲老師覺得大家已經很好地把握了整體關系后,就選了一個同學的稿子,開始深入起來,在稿上生動地表現出肌肉骨骼、指尖眉梢、豐肩美臀……他沒有多講話,指著他改過的稿子,“你們也試試做出細節來……要有美感。”大家就跟著做起來。曲老師偶然看到了同學放在桌子上的卡帶式錄音機。當時,這還屬于小奢侈品呢。曲老師高興起來,跟我們說:“放一段音樂。”教室里回蕩起拉德斯基進行曲有力的旋律……大家開始聚精會神地工作了。曲老師悄悄地回到他的工作室里。
我們的進步和不足,都可以從曲老師臉上的表情里感覺到。曲老師在他的工作室和我們的教室之間來回奔忙著。有時也把我們請去他的工作室,談他的創作感受,或聽取我們的建議。在這過程當中,曲老師真是循循善誘,講了很多生動的例子。例如,我的細節一直做得沒有力量也不深入,曲老師看出了問題,他問我:“如果我請你做一麻袋土豆,你是先做麻袋還是先做土豆?人體先有骨骼肌肉還是先有皮膚?”哦,我一下子便理解了!再如,我的稿子做得過于細致而丟了整體體量感,曲老師拿了一張白紙卷了一個筒,問我:“你把這想象成一個圓柱,感受一下它的體量感和張力。”他隨手把白紙搓出一些皺紋,再把白紙卷成筒狀,問我:“你看還有體積感和張力嗎?細節必須在整體感和體量感當中才好。”哦,我明白啦!曲老師帶我們兩周的雕塑課,我終生難忘。
回想起來,在那個時代,曲老師不但在短暫的時間里,教會我們雕塑技法,也最先給我們打開了理解古希臘、意大利、法國文藝復興的大門,還教會我們從舞蹈和音樂中吸取營養的訣竅。在他的課堂,他生動地講解大量古希臘、意大利、法國文藝復興的雕塑藝術案例,解釋了它們為什么輝煌偉大,輝煌在哪里。更可貴的是,他要求我們要懂得如何借鑒它們創造我們自己的輝煌,而不是僅僅仰視它們。
這就是我們的老師,我們崇敬的魯美大師和親密的朋友。今天回憶起來,才知道魯美一直有著這樣挺立偉岸的身軀。因為一直流淌著一代又一代藝術大師的血液,今天的魯美才依然如此的俊美。魯美當年的學生們,一批又一批地成為當下最優秀的畫家、雕塑家和藝術家,他們不就是曲老師這樣的大師們流動著的血脈嗎?辛勤培養了我們的老師們,他們的藝術能力和藝術精神還活著,曲老師也當然還活著——不是嗎?!
責任編輯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