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做一個擦星星的人

楊雪梅

十八年前，剛從中師畢業稚氣未脫的我被分配到了榮成市特殊教育學校工作。這個消息，如同平地一聲驚雷，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掀起了軒然大波。“聽說那所學校的學生連話都不會說，咱是正常人，怎么能去那里工作呢？”父母憂心忡忡；“鄰村有個吃喝拉撒都成問題的‘小傻子就在那兒上學，哪里是要做老師嘛，明明就是去做了名字好聽一點兒的保姆。”鄰居議論紛紛；“至少學校還是在市區，可以想辦法慢慢往外調動呀！”曾經的恩師這樣寬慰。

揣著幾許忐忑，帶著滿腹迷茫，我踏上了一片貧瘠荒蕪的土地。

黑暗中的躑躅

工作第一天，便應了親朋的預言。我體會到的不是初為人師的神圣與快樂，而是馬不停蹄的昏天暗地。

領導指著一間教室：“從今天起，你就是這個班的班主任了，只有十二個孩子，你年輕又沒有家庭負擔，肯定可以帶好！”十二個學生，真的不多。可當我走進教室時，頭卻“轟”地一下大了起來。那是怎樣的一種凌亂呢？滿地追跑的身影，一室哭鬧的聒噪，還有那些已經被“搬運”得歪歪扭扭的桌椅、散落一地的文具。一個足足比我高出一頭的大個子先是盯著我嘿嘿直笑，很快又指著我的鼻子問道：“你來干什么？出去！”他，是班上的學生；一個柔柔弱弱、走路不穩的小姑娘從我進門就在哭，越哄越哭，最后索性拽著我的衣襟不肯松手，眼淚鼻涕蹭了我一身，她，是班上的學生；一個胖乎乎又臟兮兮的小男孩手里拿著半個蘋果在教室里跑來跑去，看到我伸手拉他，便毫不客氣地把嘴里的東西全吐到我手里，他，也是班上的學生。

這一天里，孩子上廁所，我要跟去，因為哪怕再三叮囑過，他們還是會走錯地方，還有可能找不到回來的路，也還會不受控制地隨意亂跑，甚至有的孩子根本不能獨自如廁；孩子就餐，我要全程陪同，因為他們可能不知道吃飯要接著餐盤，不懂得要小心些以免把飯菜灑在衣服上，不知道飯不夠了可以加，甚至有的孩子可以不停地吃下去不知道什么叫飽；即便都坐在教室里，我也不能有片刻清閑，因為永遠無法預料下一秒鐘眼皮底下會有什么樣意外又古怪的事情發生。

下班時間到了，長舒一口氣以為總算熬過了這辛苦忙碌的一天。可晚上九點多，值班的老師氣喘吁吁地又把我從床上拖了起來。原來班上那個白天哭個不停的小姑娘晚上也一直哭鬧，令整個宿舍的人都無法入睡。那個晚上，當我抱著哄著，終于讓賴在懷里的小家伙沉沉睡去后，才發現已經凌晨兩點多。沒有一絲星光，與我相伴的只有漆黑無盡的夜。

詩人顧城曾經說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緊緊抱著既狼狽又疲憊的自己，想想今后的人生就是要這樣被捆綁被磨折，在淚流滿面中我暗自思索：怎么樣才能離開這里？我一定要找到屬于自己的光明！

迷茫中的微光

離開沒有那么容易，可教室里的匆忙卻容不得你做過多的人生規劃與思考，校園里的故事也每天都在不停上演著。

琳是鄰班剛入校沒幾天的一個女生。一次偶然，班主任發現孩子是患有癲癇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愿意擔著巨大的風險去接收這樣的學生。

姥姥得知要將孩子帶回家后，在學校里呼天搶地地一頓痛哭，講述著家里的種種不幸。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搖著頭，嘆息著。一雙手猝不及防地就抓住了我：“老師，我求求你，把孩子放在你班好不好，我認識你，你就是隔壁班的那個班主任，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善良的人，要不我給您跪下……”如同抓住了棵救命稻草般，無論怎么勸說老人都不肯松開她的手。就這樣，在百般無奈中，我戰戰兢兢地又為班上領回了第十三個孩子。

我至今都沒辦法忘記，那個陰冷的傍晚，老人帶著按了手印的“保證書”和幾個證明人來到了班上，拉著我的手對眾人說：“請你們為我做個見證，這個老師是好人，孩子不管發生任何意外都與學校、與老師沒有任何關系。”我也不能忘記，每一年的新學期開學，老人定會拖著不太靈便的身子到學校看我，一遍遍含著淚重復著：“老師，是你一次次從家里帶來吃穿用品給她，是你手把手教會她穿衣做活，又費盡心思地告訴她怎么樣與人打交道，怎么樣做人。要不是遇見你，孩子怎么可能擁有了生活的能力，怎么可能像個人一樣地走進了社會呀！”

與老人的那份緣，如同在漫漫長夜里終于覓到了半明半暗的幾顆星，安撫著我孤寂無助的靈魂。從事特殊教育，非我所愿；守望一方貧瘠，非我所愿。但“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哀傷，或許我就不虛此生”。

撥云后的明亮

我開始相信，每一份堅持都必定有著別樣的意義。也許，看似干癟的種子就在不知不覺中發芽了呢！也許，不抱希望的蓓蕾就在悄無聲息中綻放了呢！

那個清晨，同往常一樣，我早早趕到學校，開始了新一天的忙碌。走到教室門口，原本就因匆忙而略顯疲憊的心更加郁悶起來：門緊緊關著，里頭不時傳來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為了方便值班老師早間的巡查，我再三強調早自習時教室的門要敞開，大家都要有秩序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保持安靜。肯定是孩子們沒想到我今天來得這么早，關起門來在里頭鬧騰得不亦樂乎吧！帶著一股怒意，我猛然推開了緊閉的門。

“一二！”不知誰喊了一聲，還未等我回過神來，一陣不太齊整的歌聲就在耳畔漾起。“ 花兒鮮，花兒艷，花兒真美麗，我們像鮮花開在春風里……”許是意料到了我會被這陣勢驚呆住，孩子們的小臉愈發興奮得紅通通，歌兒唱得也愈發大聲了：“鮮花愛雨露，我們愛老師！鮮花愛雨露，我們愛老師……”黑板上赫然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祝親愛的楊老師教師節快樂！

哦，原來教師節到了。工作了十幾個年頭，已經習慣了這個特殊的節日與我沒什么關系。而此時，可愛的孩子們竟然以最別樣的方式送上了一份沉甸甸的禮物，一片霧水瞬間迷蒙了我的雙眼。

誰說在黑暗的夜里守望，連內心都是沉昏的呢？那一刻，撥開烏云，我的世界竟是一片陽光。就算是在夜里，就算尋不到光亮，我也還是可以選擇擦亮星星讓自己心有所向呀！

行進中的守望

我動心了，在家長的信任、孩子的依戀中，我忘卻了最初迫切的逃離，忘卻了這一路行來的磕磕絆絆，開始從內心里重新審視這份特殊工作的別樣意義。endprint

“在教育里，成功與失敗的辨別也許不是一下子就能夠明了的。可以肯定的是，在任何情況下，教育都不會只是知識的傳授和傳遞，而是幫助人慢慢獲得成長的動力，慢慢完成對生命的體恤、對尊嚴的認同和對自我的成全。簡單地說，教育就是成長，以及幫助成長。”王維審老師《尋找不一樣的教育》一書中的這段話，幫助我更好地厘清了內心曾經的惶惑。為了成長，為了幫助成長，我開始了另外一種求知若渴的教育走行。

首先我發現，雖然自己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熱情，在面對孩子們的頑劣、固執、孤僻時依舊束手無策。無意間在書中讀到了這樣一句話：“如果讀不懂孩子的心，又怎么可能讓師生間的溝通無礙呢！”我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最大的障礙是心理知識的匱乏！為了讓自己真正做到用“心”工作，走進孩子的內心，我先是一番苦讀，考取了心理咨詢師；當發現一紙證書并沒有讓自己有什么實質性的心靈收獲后，我又毅然背起簡單的行囊南下北上，學習當下最先進的沙盤游戲療法、曼陀羅繪畫治療、戲劇療愈等心理實操技術。

“自己掏那么巨額的學費東奔西跑，值得嗎？”身邊的朋友不解地發問。“值，我的收獲是金錢買不到的！”真的，在一場場心靈之約中，我越來越善于透過尋常的生活細節捕捉孩子成長背后的故事，越來越懂得用一些小小的溝通技巧“擄獲”孩子的童心，也越來越平和、越來越自信地漫步于自己的教育之路上！

當然，從事教育工作，與一群特殊的小天使們打交道，僅有心動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付諸真真切切的行動。那份行動，絕非簡單的身體力行式的實踐，還需要有強大的教育理論支撐，而閱讀，無疑是理論積淀最為有效的路。

讀書，給了我豐厚的理論回饋，也促使著我拿起筆來對教育中的瑣碎進行加工整理。一段故事或事故的背后，有哪些關乎育人的契機或警示？一則案例或事件的發生，有什么樣的教育思考或啟迪？一場有心或無意的對話，是否帶來了感觸或領悟？透過某種大現象或小背景，又有哪些獨到的見地或深刻的自省？

在不曾停息的堅持中，我發現寫作是一種更系統、更成熟、更趨近于理性的思考。帶著這份思考，在面對教育環境的紛繁蕪雜時，我的內心多了份敏銳的洞悉和縱深的反思；在面對尋常的教育現象時，我會小心地透過外表的浮淺找尋到內里的深邃；在面對孩子的頑劣調皮時，我開始多了些換位的體察和柔性的理解；在面對生活的瑣碎零散時，我會捕捉到教育的契機，找尋到育人的微妙之道。

班上的一個男孩家庭貧困，在別人吃零食的時間他只能眼巴巴地看，那種眼神刺得我心疼。我曾經興沖沖地跑去超市為他買了很多食品，可孩子卻連連拒絕。同事告訴我，這樣的孩子又饞又死要面子，不用理他。可我卻覺得一切都沒那么簡單，在用寫作把這一微小事件呈現后，我似有所悟，當即換了種方式，把那些零食變成孩子們活動的獎品，小男孩馬上歡喜地領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尋常的教育事件，轉換成文字后給我的啟迪是巨大的。為人師者，我們一直以為，愛是需要被高高捧起才能溫暖他人的。可是，小男孩的故事卻告訴我，有種愛，適合捧起來變成陽光，映照每一顆焦渴的心靈；而有一種愛，只有低入到塵埃中，方能流淌出脈脈溫情！隨后的教育生活中，無論是與孩子還是家長打交道，我都會三思后行，力避把善意的呵護變成了對自尊的損害。

事實上，在我義無反顧地拿起筆的那一刻，也注定了我將會捧起一個奇跡。2016年4月份，我發表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篇文章，至今，我與孩子們的成長故事已有百余篇見諸報端。隨之而來的，還有雜志封面人物、特約記者、專欄策劃、金牌作者等意外的收獲。不斷的行走，持續的讀寫，一點一點為我照亮了特殊教育昏暗的夜空。我用行走來守望，我守望的背后飄蕩的是孩子們生命拔節的聲音。

非常喜歡美國詩人謝爾·希爾弗斯坦的小詩《總得有人去擦星星》：

總得有人去擦星星，

它們看起來灰蒙蒙。

總得有人去擦星星，

因為那些八哥、海鷗和老鷹

都抱怨星星又舊又生銹，

想要個新的我們沒有。

所以還是帶上水桶和抹布，

總得有人去擦星星。

置身特殊教育這個生命場中，我的孩子們就是來到世間的星星，他們會蒙垢，會染塵。而我，千帆歷盡后，就只想踏踏實實做一個擦星星的人，守望著我的“小星星們”由灰蒙蒙變得亮晶晶。

作者單位：山東省榮成市特殊教育學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