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Shi+Li)
第一次總是令人難忘的。我的第一次澳洲從教經歷對自己原有教學理念所造成的沖擊是震撼性的。
我就職的中學叫羅茲尼高中(Rosny College),位于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州(簡稱塔州)政府所在地霍巴特(Hobart)宏偉的塔斯曼大橋(Tasman Bridge)旁,藍色的德溫河(River Derwent) 就在它的旁邊靜靜地流過,景色非常優美。就是在這所美麗的高中,一年的執教經歷讓我感慨頗多。我想從課程設置、授課、校長與黑人學生這些方面談一談我的親身感受。
一、實用的課程
入職以后,發現澳洲的教材選擇、課程設置與中國有著巨大的差異,突出獨立、自由、創新、興趣 。澳洲初中四年、高中兩年即11 年級和12 年級。澳洲中小學教育體制非常多樣化,與國內一樣有公校和私校,但其私校是基于不同的宗教信仰和教學理念,如天主教學校、伊斯蘭教學校、蒙臺梭利教育法(Montessori )學校和斯泰納教法(Steiner)學校。即便是公校,澳洲教育在學期設置和教材選擇上也能反映出其追求獨立、自由、創新、興趣的辦學理念。比如,塔州采用一年四個學期制,新南威爾士州則一年有三個學期。在教學方法上,澳洲采用了本杰明·布魯姆(Benjamin Bloom) 目標分類教育法(taxonomy of educational objectives),即設定教學目標考核,手段方式則下放給各個學校教師獨立、自由地選擇發揮。所謂教學目標,不是指國內的分數標準,而是設定各科在各年級要實現的知識和技能目標。因此,各州各年級雖有統一的教學目標,但沒有統一的教材,教材由各個學校自行選定,甚至可以自行編寫,統一教材被認為是既會限制獨立思考又會滯后于知識創新。
澳洲高中課程設置有兩大類,第一類是為那些準備進入大學的學生進行的知識積累和能力訓練,第二類是為打算直接進入社會的學生提供實用技能培訓。因此,澳洲高中提供的課程有一百二十多個科目,除了數學、英語、科學、宗教、藝術之外,還有木工、電工和烹飪等等。對于第一類的教學考核, 比如高考,雖然各州分別出題,但教育部抽調各州教育專家對各州的各科考試題目進行難易程度評估,確定各州間的分數權重。這樣,一方面各大學可據此確定在各州的錄取分數,并沒有名額限制;另一方面各州也可根據高考成績了解各自的教學水平,以此來對各自的教材選擇和教學方法進行評估反省。 對于第二類課程,每個高中的優勢不同,所提供的科目也不一樣,想學習實用技能的學生可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自己的高中。而對其實用技能課程的評估,則通過市場供需情況自行調整。各學校都設有專門的職業顧問,學生一入學,可以根據個人興趣進行職業咨詢。
在羅茲尼高中,對我觸動最大的科目是表演藝術。 這門課在學校非常受歡迎,很多學生都會選這門課,因為它為學生提供了認識社會的絕佳窗口。這門課程傳統的表演戲目是莎士比亞的名著,如《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的選段。每個學生都要求選擇一個角色扮演,每周都進行排練,然后期末在學校的大禮堂演出。演出一般在晚上,學生的家長會被邀請過來當觀眾。學生化上妝,穿著英國十七世紀的服飾在臺上表演,在臺下家長的攝像機、照相機一片,鎂光燈閃爍、掌聲不斷。然而,遠比形式重要的是內容。人性中的善良、誠實、慷慨與陰險、虛偽、貪婪通過學生們對人物性格的塑造表現出來。而學生通過這種親身參與具體地感受到了社會中的貧窮與富有,權利與法制的關系,更加了解了社會,為自己今后步入社會做好心理準備。
二、鼓勵思辨的課堂
課堂鼓勵學生思考、辯論。雖然沒有要求,我還是申請旁聽了幾門課,如英語、生物等。在培養思辨能力方面,英語課表現得尤為充分。每個英語班, 都成立了兩個辯論隊,日常進行辯論訓練,并定期在學年和校際之間組織辯論賽,獲勝隊有獎杯,隊員有獎章。學生們非常踴躍,他們不僅在課堂上喜歡辯論、鍛煉口才;而且也請父母就一些社會熱點問題在家里與其辯論,幫助培養思辨能力和口才。生物課則采用了杰羅姆·布魯納(Jerome Bruner)的“發現學習法”(Discovery Learning),即要求學生自己去探索、去實踐,并提出問題。比如老師講動物的習性或植物的特點時,基本上是先給出思考題,讓學生自己到校圖書館和互聯網上查找資料,并盡可能在生活中對它們進行觀察,再進行思考、總結歸納;然后,學生在課堂上結合自己的研究觀察思考,發表觀點并提出問題,老師再進行點評。基于這種教學理念,羅茲尼高中的圖書館非常大,相關科目的書籍非常豐富。
三、平等與尊重的師生關系
學校對學生服飾、課堂行為規范上的要求較為寬松。澳洲對高中學生的校服沒有要求,學生可以穿各自喜歡的衣服上課。雖然聽課時,不可交頭接耳, 但可以戴帽子,也可嚼口香糖。以我教授的中文課為例,學生上課時不用喊“老師好”,可以嚼口香糖,戴帽子,下課也無須說“老師再見”,明顯沒有國內學生有規矩,也沒有國內學生對老師尊重。不過,學生的課堂行為規范也取決于老師的個體要求。有些老師不允許學生上課嚼口香糖、戴帽子,他們的課上學生也就都沒有這樣的行為。也許這就是對學生個體人格的尊重。對于我這樣一個國內標準的“人類靈魂工程師”而言,習慣于學生的行為規范整齊劃一,很難適應這種“自由散漫”,直到我目睹了校長在一個黑人學生的餐桌前跪下以便平視說話的一幕。
事情發生在一次學校組織的歡迎國際學生的晚宴上。在學校明亮的餐廳里,整齊的一排排長條桌上鋪著整潔的白色桌布,上面擺放著大小疊放整齊潔凈得發亮的盤子,旁邊是兩副刀叉、高腳杯。三十多個國際學生和他們的任課老師都盛裝出席,交叉著落座。這些學生有來自中國、日本、韓國、泰國的留學生,也有來自美國、法國、德國的交換生,還有數目極少的來自非洲的難民子女。一個非洲男孩,怯生生地就坐在我的前面。
校長,中等身材,相貌和善,首先走上臺來致開幕辭。我三十多年的學習工作經歷中,聽過無數的講話、報告,無不隨歲月煙消云散,沒有留下一絲記憶。但是他在開幕詞中說的一句話讓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The limit of your language is the limit of your world.(你語言的邊界就是你世界的邊界。)”這句話不僅說明語言表達能力的重要性,更強調了在全球化的今天,掌握外語對一個人的重要意義,同時也體現了對其他文化的尊重。出國前,聽人說澳大利亞像一個大農村,豐富的自然資源滋養了一個懶漢民族。但是,我的所見、所聞、所學習、所經歷證明這一誤解有多離譜。
讓我產生極大觸動的不是校長的國際視野,而是他身上所體現出的人性關懷。開幕辭后,大家開始就餐,校長沒吃,而是來到各個餐桌前,詢問國際學生晚餐是否可口,是否還適應學校的學習生活。他走到學生面前, 為了不讓學生仰頭看他、說話不舒服,他不時會單腿跪在學生側面,這樣就基本與學生保持了平視狀態,學生說話很舒服,但校長卻得不停地單膝跪下,再站起,再單膝跪下,再站起……我觀察到,他問的大多是亞洲學生。當走到我前邊的黑人學生面前,黑人學生看起來很局促不安。他同樣單膝跪下,和顏悅色地低聲詢問著。也許是意識到這個黑人學生需要一些額外的關心,或許是也有點兒累了。我看到校長說著說著,居然雙膝跪了下來。雖然自己知道在澳洲也許沒有“男兒膝下有黃金”的文化意識,西方文化中,主動跪下也是表達了一種極大的禮貌和尊重。校長跟這個黑人學生聊的時間最長。
澳洲過去有臭名昭著的白澳政策,現在也有偶爾見報的有關種族歧視的新聞,但是生活工作在澳洲十余年,經歷卻大都是街頭友善的問候和商店禮貌熱情的接待。實際上,種族平等和尊重文化多樣性一直是澳洲大中小學教育的一項重要內容,對教師有培訓,對學生有課程訓練。
后來,我離開了塔州,去新南威爾士州的大學任教,但是那位可敬校長身上的這種平等、尊重的人性溫暖已經永遠地印在了我的腦海,相信他用語言和行為所傳遞的平等、尊重也會扎根在他的學生心里。他所領導的羅茲尼高中所倡導的獨立思考、自由創新的教學宗旨也一直被視為自己努力的方向。
作者系澳大利亞新英格蘭大學高級講師,羅馬大學客座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