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最不應該被局限在單個世界的斜坡上的。他們應該盡可能自由地從所有世界的坡度上朝我們不停地飛奔而下,撲進我們懷中的瞬間,把最新鮮的美和愛的知識撞進我們封鎖的身心。
包子從小有幾大喜好:大型動物、自己的身體和艷麗的花朵。有的跟環境相關,我喜歡大狗,所以他從小跟大狗摸爬滾打;我喜歡香艷的花朵,比如玫瑰或牡丹,所以他生命中見到的第一朵花就是玫瑰。自己的身體則是一個孩子最初的玩具,從嬰兒期,他就一直跟自己的手、自己的腳玩耍,長大則逐漸認識自己的全身。
但只有“恐龍”這件事兒,幾乎完全是從書本來的,唯一的現實依據就是,恐龍應該是大型動物之中最高級的了。我甚至已經找不到給他買的第一本恐龍書了,恐龍卻已經成為他5歲生命中最大的執著。老師在感恩節問大家要謝謝誰,孩子們除了謝謝家人保姆,就是謝謝警察叔叔抓了壞人,只有我家包子,說要謝謝恐龍。他說不清為什么,可能是因為恐龍激發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次狂熱的迷戀。5歲的包子現在已經從各類書籍中掌握十幾種恐龍的中英文名稱(請注意恐龍的英文名稱都是拉丁語,可沒有那么好記)、生理特征、生活習性,從梁龍、三角龍、霸王龍等常見的種類,到棘龍、似鳥龍、竊蛋龍等更生僻的品種。他的屋子里堆滿了各種恐龍書籍、塑料玩具、絨毛玩具、動畫片,甚至擴展到恐龍生活時代的世界都是他的第一興趣。我深信包子不是恐龍粉絲的唯一代表,因為我遇到過連同齡的小女孩都有深愛恐龍的。
恐龍之外,還有些人體的很多部分也是依賴書籍圖片徹底吸引了他,包括人體解剖圖、內臟器官圖以及各種骷髏圖。為了教他學英語,我給他買了各種各樣的字母書。包子最喜歡翻看的,是一本英國當代藝術家達明·赫斯特根據自己的藝術作品來改造的字母書。達明·赫斯特執著于動物標本和人體骷髏,做了很多與之相關的作品,其中的字母也大多與之相關。我記得這本字母書中有泡在福爾馬林水中的半只剖開的小牛、鑲滿鉆石的骷髏頭、大鯊魚的尸體、剝了皮露出肌肉和神經的人體、半邊剝了皮半邊有皮的馬等等。雖然這些形象直接聯系著生命與死亡的終極意義,但由于它們奇特、冷靜,有著造物之初那種大天真。包子愛不釋手,看了好幾年。
包子的第三個大愛好,就是色彩艷麗或者氣味芳香的花朵。從一歲開始,在公園里散步遇到這樣的花,他就晃過去開始跟它們講話,用的是他自己發明的外星語。上幼兒園老師帶他們去花鳥市場,他挑了一朵最嫩粉的香水玫瑰,至今還把玫瑰花作為他的摯愛。我想這是因為我從來不給他的書籍分性別,也不給他的喜好分男女,比如男孩要喜歡槍,女孩才喜歡花,男孩不能穿粉色,等等。
我從來沒有追著問過,他為什么迷戀恐龍、骷髏或者玫瑰花,但我從兒子的熱愛中學到特別多。首先,人類從出生之初,就不是只喜歡精致和諧優美的東西,審美標準是個后天的社會需求。幼兒園的孩子里完全可能有一批恐龍和骷髏的專家愛好者。甚至可以說,兒童更接近當代藝術而不是古代藝術。我的直接經驗是,帶包子去盧浮宮他很快會不耐煩,但如果帶他去當代藝術展覽,他就會興奮得多,因為其中往往有更加強烈的視覺沖擊和影像動感,甚至聲音、氣味以及設計出來的互動環節。第二是顏色、聲響和氣味深深引導著他們,感官上的迷戀不應該被性別因素所局限,因為兒童之審美均出于愛,他要不愛的東西你怎么逼他,孩子也不會覺得美。所以從總體來說,我都給我的兒子選感官體驗強烈,有助于把孩子從現實規范中解放出來的書,因為書本可以是一個不屬于我們現實的世界,而孩子是最不應該被局限在單個世界的斜坡上的。他們應該盡可能自由地從所有世界的坡度上朝我們不停地飛奔而下,撲進我們懷中的瞬間,把最新鮮的美和愛的知識撞進我們封鎖的身心。
(張宇凌,藝評人、策展人、專欄作家,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巴黎第一大學藝術與考古學系博士,主攻中世紀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