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周巖
“在一場深刻的社會改革運動之中及之后,哪一個階層能夠代表民族?尤其是在改革運動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就時,哪一個階層能夠成為本民族的代言人?這是路德引發我們思考的問題。”
1517年10月31日,德國東部小城維滕堡,時年34歲的馬丁·路德將《九十五條論綱》貼在了教堂的大門上,批評教會的一系列墮落罪行,尤其是兜售贖罪券的行為。這一舉動成為歐洲歷史上最重要事件之一——宗教改革——的導火索。
雖然已有歷史學家提出,張貼論綱這一戲劇性場面很可能是后世敘述的建構,但潛伏已久的對羅馬教會的不滿確實被路德激發出來,事態的發展也漸漸超出他的控制。各路人馬——諸侯、教士、農民和市民,紛紛利用這一歷史機遇起事。《九十五條論綱》發表后不到30年,馬丁·路德去世,但燎原之火已被點燃。由路德而起的宗教糾紛演變成了神圣羅馬帝國(德國前身)內戰,又進一步擴大為整個歐洲的大規模國際戰爭,即“三十年戰爭”。有歷史學家統計,德意志各邦國約60%的人口在這場“最慘烈的戰爭”中喪生。1648年,戰爭終于平息,《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訂,而世界卻早已不再是路德之前的那個世界。現代世界某種意義上被路德所開啟。當今世界的政治、經濟、文化中諸多根基性的精神與制度,幾乎無一不受到宗教改革的重大影響或直接由其塑造。
今年的10月31日,德國全國放假以紀念宗教改革500周年,同時舉行了上千場慶祝活動。德國福音教會(EKD)為了迎接這個歷史性時刻,準備工作甚至從10年前就已開始。
500年來,這段歷史一直被反復紀念,路德的形象和宗教改革的含義也在一次次紀念活動中被不斷改寫。今天人們所談論的“宗教改革”,早已不僅僅是16世紀的一個歷史片段,而是一座意義之塔,每一層都由某一時代特定的歷史闡釋構成。這座未完工的塔已搭建了500年,今日仍在生長之中。
關于宗教改革的更多問題,本刊專訪了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教授、中國德國史研究會副會長劉新利。劉新利教授獲德國美因茨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主要研究領域為德意志民族史、德國宗教文化史、基督教歷史。
三聯生活周刊:今年是宗教改革500周年。國內外的紀念活動是如何開展的,有何特別之處?
劉新利:就我個人的觀察,今年的紀念活動雖然盛大,但是沒有特別的聚焦。在西方,對宗教改革的紀念已經成為一種慣例。2007年,德國福音教會(EKD)委托國際路德研究學術委員會制定了“二十三項選題”作為500年紀念活動的準備,涉及方方面面的問題,例如關于宗教改革的世界歷史意義(選題一)、影響之評價(選題二)、引發的宗教-文化多元化(選題三)、引發的宗教-教派戰爭及原因(選題四)……幾乎涵蓋了所有議題,由此可以看出,至少在學術界沒有特別的重點。
在中國,僅就學術界而言,就我所知,教會學者圍繞著路德神學的主要議題發表帶有明確勸勉性的論說,勸勉基督徒尊主圣范,背負十字架,順應時代的發展要求。人文社會學科的學者則更多的是在自己的研究領域之內、就某個與宗教改革相關的問題發表帶有明顯學理性的文著,在學理上探究宗教改革的理論、實踐及其在本學科的意義。此外,由于國家新近發布了修訂本《宗教事務條例》,并定于2018年2月1日起實施,所以各類教會也在紀念宗教改革的話題之中,程度不同地思考進一步發展的趨向問題,顯示追本求源、淡化宗派標簽的愿景。
三聯生活周刊: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發生在中世紀晚期,但是對教會的改革實際是貫穿整個中世紀的。路德今日為人熟知的一系列言行,如質疑羅馬的權威、批判教士的腐敗、另組教會、翻譯《圣經》為民族語言等,在他之前都有人實踐過。為何到了馬丁·路德這里教會改革才取得實質性進展?
劉新利:確實,在路德宗教改革之前,在歐洲各地不斷出現教會改革的高潮,12世紀末以后,甚至多次出現所謂“異端運動”,并在14世紀出現了西方教會分裂及修復分裂的“大公會議運動”。可以肯定,在馬丁·路德以前的教會歷史上,強調《圣經》和翻譯《圣經》、強調信徒平等和反對教士特權等等改革教會并沖擊羅馬教廷權威的理論和行動已經多次發生。
但唯有路德改革取得了劃時代的地位,其不可忽視的原因在于民眾或民族的支持。路德以前的教會改革,無論多么深入、多么廣泛,其支持者幾乎都是某一個特定的社會階層,例如低級貴族、市民階層、知識分子等等,而路德改革獲得了上自選帝侯下至貧窮百姓的支持。路德改革能夠標示德意志民族的覺醒;它的成功與否直接與德意志民族的歷史發展相關聯。就此而言,歷史上的任何一次教會改革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三聯生活周刊:對于馬丁·路德,強調他的歷史作用的人將其描述為“盤古開天地”般的英雄,反之也有人認為他的思想和做法都是根植于時代之中的,只不過一系列機緣巧合讓他成為歷史轉折時刻的那根導火索。馬丁·路德在性格上是怎樣的一個人?
劉新利:馬丁·路德的很多特別之處,例如勇敢、執著、聰明、勤奮和對《圣經》及教義的理解深度等等,這都是大家反復說過的了。我想再提他的兩個通常被輕視的特點:一個,在處理與自己的支持者之間的關系時所表現的真誠和委婉。作為一個準備隨時殉道的勇敢者,路德能夠得到當時德意志地區最強勢者——薩克森選帝侯、智者弗里德里希(Friedrich der Weise von Sachsen)——的支持,無疑是其性格中能夠隱忍的一面。另一個,在處理日常工作和生活事務時的計劃性。根據路德的書信得知,他的工作量相當大,并且他在改革運動中放棄了修士誓言,開始過家庭生活。工作與生活中的幾乎所有細節,路德都是在計劃中進行。或許“凡事計劃”是德意志人的性格,但在路德身上具有突出的表現。
三聯生活周刊:宗教改革的“初衷”和歷史發展形成的“結果”之間有極大的差別。路德的動機是復興宗教虔信,最終卻造成了社會制度和結構的一系列變革。在宗教改革歷史內涵被改變的過程中,有哪些關鍵性的節點?
劉新利:在宗教改革歷史內涵被改變的過程中,我想主要有三個關鍵性的節點。第一點,路德事件是由帝國議會進行處理的。路德于1517年寫出《九十五條論綱》反對羅馬教皇出售贖罪券,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說都是教會內部的事情。但是,從1521年起,差不多每屆帝國議會都要討論路德事件,并且差不多每屆議會都會推翻前屆的決議;就是說,如果前一屆譴責路德,這一屆就會寬容。1555年,帝國議會終于發布《奧格斯堡宗教和約》,路德及其追隨者得到帝國的合法地位。這一點表明宗教改革歷史內涵的改變:宗教問題成為政治問題。
第二點,路德的某些理論當即落到實處。典型的例子,他主張沒有特殊恩賜的教士、修士和修女可以結婚。結果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即很快模糊了圣職階層與俗界各層的社會分別。圣職階層的迅速渙散,對當時社會體制造成了可見的沖擊。等等諸如此類。用路德的改革理論改變社會生活,這一點表明:在宗教改革的歷史內涵中,社會生活開始進入宗教生活。
第三點,路德用傳統文化因素表達宗教改革的信義。基督教通過法蘭克帝王和不列顛修士,從羅馬傳到德意志;對于德意志人來說,基督教一直就是外來信仰。福音是拉丁的,基督是羅馬的,德意志教會是羅馬教會的組成部分。路德改革繞開了拉丁和羅馬,用德意志人的語言和情感,使德意志教會直接與耶穌的使徒們聯系起來。對于教會歷史,這是“歸正”,但對于民族歷史,這一點則是“歸根”。宗教改革的歷史內涵由之凸顯民族聚合的起點。
三聯生活周刊:宗教改革這一歷史事件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開啟了整個現代世界。現代的科學、政治、文化,無一不與其有關,我們就生活在一個被宗教改革所塑造的世界里。不過具體到中國人而言,它與我們有哪些更直接的關聯?我們的歷史進程與之有何關系?
劉新利:中國人第一次了解宗教改革,是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清朝大臣徐繼畬1848年在《瀛寰志略》中首次提到“路德的業績”。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維新人物都了解這一歐洲的這一改革運動。當時有人就期待中國也出現一個路德式的人物,領導國民改造孔教或儒教。而魯迅更是看到了宗教改革運動與學術進步、科技發明、經濟發展和政治變遷的緊密聯系,對其給予高度評價。
到了當代,我們主要是在“現代化”的背景下思考宗教改革問題。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學界熱衷于探尋西方現代化思想的源頭,基督教就迅速成為關注點。在現代化的知識場域中,中國學者極為明確地了解現代化進程的起點在于德國始發的宗教改革運動,認識到宗教改革的精神與后來現代化的現實之間的悖拗關系,進而得以反思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缺失項。這就使得這一場500年前發生在歐洲的歷史事件與今天的中國產生了緊密的關聯。
我覺得宗教改革還應促使我們思考如下問題:在一場深刻的社會改革運動之中及之后,哪一個階層能夠代表民族?尤其是在改革運動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就時,哪一個階層能夠成為本民族的代言人?在德國的宗教改革運動中,路德提出德意志民族的代表是“基督徒貴族”(而不是“教會”貴族,也不是基督徒“平民”),這成為事關改革核心的一個重要議題。那么在改革開放已近40年的今天,在混有前現代化、現代化和后現代化的今日中國,哪個社會階層才能代表中華民族?這是路德引發我們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