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紅高粱》之后,莫言給我的第三篇小說,就是洋洋灑灑七萬字的中篇《歡樂》。從《爆炸》《紅高粱》到《歡樂》,那時的莫言真是,每次給新稿都能震撼到我。
《歡樂》在那時候出現,現在看也是不可思議的。這個恣肆至極的中篇改為第二人稱“你”,“永樂”,一個生長在貧困家庭,要掙脫農村不得,在咒罵與嘲弄聲中毫無自尊,連續幾年的落榜生,浸透了一個農村孩子想要掙脫那種環境無助的悲涼。高考、復讀,當然不是莫言的經歷,他1976年就當了兵。但他寫那些形形色色的老師與那個無所適從、緊張局促,經常轉不動腦筋的齊文棟,真的太入骨了,以致我在當時,真誤以為寫的就是他自己。
這篇小說的結構,其實就是“你”走出“蒼茫疲憊”的家門,走過斑駁的秋野,在暮色中走進那片黃麻花地,在魚翠翠的墳頭上喝農藥自殺的一個過程。上世紀80年代,用農藥告別貧困鄉村的迷惘青春比比皆是。這小說甚至不分章節,像是大幅潑墨,其中涉及的情節,其實只有“你”念念不忘的魚翠翠死后的凄苦殯葬,她也是喝了農藥;一次大堵車中慌亂趕考中的嘔吐;然后就是在“冬妮婭”家里,見到為其補習費沿途乞討的母親;這是壓倒他脆弱的羞愧心的最后一根稻草。小說通篇是寫壓迫感,田野里的綠色,從一開始就被寫成“溷濁的藏污納垢的大本營”,它彌漫著給母豬配種的精液、淤泥里泥鰍黏稠的氣息。從泥鰍寫到青蛙、蛤蟆、跳蚤、蒼蠅,辣椒成了凝固的血淚,黃麻花成了血蝴蝶,醒目之綠成了骯臟的象征。它完全顛覆了美學原則,描述母親像泄了氣的破皮球一樣的乳房,弓一樣的肋骨,吹出綠色氣流的破爛不堪的嘴。魚翠翠袒示的,本是美好的乳房,成了“滑溜溜的,像涂了一層油的玻璃球體”。母親的陰毛成為跳蚤藏身之處,跳蚤甚至爬進了母親的陰道。在莫言的每一篇小說中,“金黃色茸毛”總是一種神秘、美好的描寫,它從菊子的嘴角,女護士的胳膊,班主任的腋下,到了母親的陰毛,人們就無法容忍了。這是在《紅高粱》羅漢剝皮的殘酷描寫后,莫言在感官描述上的進一步放肆,他要回到魚翠翠、齊文棟的視角,寫真實的農村貧困,寫匍匐在塵土泥濘中“下人”的艱辛與悲哀,他要用極端的真實顛覆那虛偽的、抒情詩般的所謂美好。他將綠色寫成“扎眼的電焊火花”,所謂“歡樂”,先是六六粉在令人仇恨的綠色中掃射的快感,最后用了三千多字寫死亡,寫“一千個興奮思想在胃腸中碰撞”,寫頭發如豆秸般燃燒,然后,父親牽著他的手,他自母親的光明通道,獲得了徹底的解放。
這篇小說的敘述,將各種具象雜糅,有人說它是“意識流”,莫言用悲苦寫歡樂,這“你”一直以一種茫然的無助,被裹挾在無法自主的泥濘人生中。表達得感人的是悲愧——無論是對白發飄拂的母親,歲月壓榨成萎靡的哥哥,還是浸泡在泥水里的魚翠翠。但這悲愧的表達,依然是木然,莫言甚至沒表達無奈。小說中借那個精神錯亂的復員軍人高大同怒罵虛偽,莫言是要借他的文字能力,回到真實而有密度、有質感的鄉村。他覺得,這丑陋與苦難中,才有真實的體溫。
這篇小說后附了一篇中學生作文《我的母親和她的小雞》,耐人尋味。故事大體是,村上每年有人來賣雞,鄉民可賒賬,等雞長大了再收錢。母親養的雞誤食了藥老鼠的谷粒,“我”出主意說,“切開雞嗉子,把毒麥粒擠出來就好了”。生活中,這應該不可能,但小說中,八只雞做了手術,第三天就恢復如初了。莫言大概想強調,作文與現實之差別。
《歡樂》發表在《人民文學》1987年第一、二期合刊上,還是頭條。這期刊物當然的,不久就出了問題,《歡樂》也就成了“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批判對象,編輯部很多老同志義憤填膺。“不同立場和不同觀點的人都被攻擊團結在了一起。”這是余華后來寫《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中的說法。余華在文章中說,莫言對事物赤裸裸的描寫激怒了那些批判者,這種描寫,原來被稱為“自然主義”,也就是說,它違背了小說必須源于、高于生活的原則。高于生活,須將綠表達為鮮嫩欲滴,本來的陰霾都須變成陽光普照。就像余華所說,“他們在生活中可以接受母親的丑陋,虛構中的母親卻一直要值得他們驕傲”。余華這篇一吐為快的文章發表于1995年,1987年,沒人敢發出這樣的聲音。
《歡樂》發表后,1987年5月,因為山東蒼山縣發生的“蒜薹事件”,促使莫言放下正在創作的家族故事,用了30多天,奮筆寫出了他的第一部28萬字長篇《天堂蒜薹之歌》,發表在這年年底的《十月》上。
農民因信息閉塞,盲目擴大種植面積;地方官不關心民生,致使有限市場蜂擁無限農產品的悲劇,至今仍屢屢發生。1987年的蒼山,蒜薹產量飆升,上市時物流堵塞,縣里冷庫無法應付收購,致使每斤價格跌到5分都賣不出去,憤怒的菜農因此砸搶了縣委大樓。莫言以此事件為背景,創作的這部小說,是一部悲憤之作。他以天堂縣瞎子張扣鳴不平的《天堂蒜薹之歌》為每一章的引子,小說開頭,唱詞描寫農民將改變命運的期望都寄托在大蒜上。小說結尾,唱詞是:“十路警察齊出動,逮捕了百姓九十三。死的死,判的判,老百姓何日見青天。”唱完,他就橫尸街頭了。
這部小說1988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時,莫言在卷首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語錄——
小說家總是想遠離政治,小說卻自己逼近了政治。小說家總是想關心“人的命運”,卻忘了關心自己的命運。這就是他們的悲劇所在。
我感覺是,因此事件,這部小說,觸動莫言走出自我,確立了自己以后的寫作立場。他說:“其實也沒有想到要替農民說話,因為我本身就是農民。”自此,他的身份,就不再是那個離開農村,進了城市再回鄉的軍官了。
這部小說中其實只交替寫了高羊與高馬兩個人物:高羊從一開始就成為被捕的當事人,因他被洶涌的人流裹挾進大樓,正好進了縣長辦公室,砸碎了花盆魚缸窗玻璃。高馬是因當場喊了蠱惑人心的口號。謹小慎微了一輩子的地主的兒子高羊,與本已要提干、見過世面的復員軍人高馬,這兩個人物對照出兩種鄉村小人物的命運。小說基本是一章寫高羊被捕入獄的現在時,一章寫高馬悲慘命運的過去時。高馬的厄運是因愛上了已經被換了親的金菊,換親是因貧困。高馬認為《婚姻法》可以保護他們的自由戀愛,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鄉政府民政助理,就可以決定他的命運。一切法律,在鄉村現實中都不堪一擊。他與金菊有了娃,本已經定好,交一萬元就可成家的,偏又遇到蒜薹賣不出去。小說里這一家人的命運,真是集中了所有慘痛:金菊的父親隨高羊去賣蒜薹,蒜薹賣不出去,老漢在回家路上又被書記的車撞死。老漢冤死討不到說法,金菊的母親就隨鬧事人群,點火燒了縣長辦公室的窗簾,也被捕,高馬被通緝,金菊就懷著孩子自盡了。金菊死前與腹中孩子的對話令人唏噓,死后她還給哥哥賣掉,挖出尸骨去圓陰親,這徹底毀掉了高馬的生存意志,促使他最后迎向太陽狂奔死亡。這當然是極端夸張的悲劇,莫言只不過是把這事實集中到這樣兩個家庭,集中了,就強烈了,夸張了。
問題是:這樣的夸張,是不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小說顯然不能與生活畫等號,它是小說家體會生活的成果。既然不是生活本身,該不該以生活本身為參照、評判標準呢?能寫“高于生活”的陽光奪目,能不能寫“高于生活”的陰霾蒼涼呢?這些問題,大概至今也討論不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