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詩斌 魯菲菲
新聞客觀性(Objectivity)指新聞工作者站在中立的立場,不帶個人偏見地、客觀地反映事實報道新聞,它與新聞真實性一道構成新聞的兩塊基石。客觀性是哲學的一個中心概念,跟“主觀性”相對應,指一個事物不受主觀思想或意識影響而獨立存在的性質。關于新聞客觀性的討論較為主流的觀點有兩類:一部分認為新聞是不可能客觀的,因為記者在新聞活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摻雜著這樣或那樣的主觀因素;另一部分則認為新聞客觀是可以實現的,但是在現實的新聞實踐中又很難做到,所以新聞客觀性應該作為一個職業理念存在于新聞人的意識中,并在實踐中努力向之靠近。
網絡時代,各種通訊手段非常發達,各類社交類媒體的使用也非常普及,真相似乎很難隱藏。然而正是由于各種消息漫天飛舞,辨別真相也因此變得異常困難,有人將當今的時代稱為“后真相時代”。“后真相時代“新聞客觀性的原則該如何堅持?本文將提出一些思考供業內人士參考。
1972年1月,蓋伊·塔奇曼(Gaye Tuchman)在《美國社會學學刊(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發表文章《作為策略性儀式的客觀性:對新聞人客觀性概念的審視 (Objectivity as Strategic Ritual:An Examination of Newsmen's Notions of Objectivity)》。塔奇曼在這篇文章中使用了一個概念叫做:策略性的儀式(Strategic Ritual)。她認為,記者們在生產新聞的時候遵守新聞客觀性的規范,更多是出于自我保護所采取的一種策略,換句話說,新聞客觀性只是記者為推卸自身責任找到的“保護傘”。
作為研究新聞生產的權威學者,蓋伊·塔奇曼曾在其經典著作 《做新聞》(Making News)中公開宣稱,”新聞是做出來的,而不是被發現的(“news is made,not found”)”。 也就是說,記者報道新聞并不像我們到樹上摘一個蘋果那么簡單,新聞是在各種社會因素的影響之下由記者“做”出來的。在新聞的生產過程中,社會輿論、報道條件和媒體機構施加在記者身上的各類影響都帶有一定的主觀性。此外,記者的選擇同樣帶有主觀眾性。為了保護自己,記者必須宣稱自己是客觀的專業媒體人士,這樣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規避法律風險。
舉例而言,對采訪對象直接引語的使用,也是一種“保護傘”式的策略。記者在寫作采訪報道時選擇引用哪位采訪對象的哪一段采訪內容看似隨意,其實大有文章。通過標注引語的方式,記者可以巧妙地將其觀點隱藏于采訪對象的引語之中,但又在報道形式上保持了中立的姿態,這可以讓他們避免遭受 “報道不夠客觀”的批評。
此外,新聞報道通常都有截稿時間(紙媒)或播出時間(廣播或電視)的壓力,如果不同人對同一個新聞事件有不同的描述,記者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去一一核實,通常他(她)采用的策略就是:如實轉述不同人的看法——“甲說 A,乙說 B,……”這表面上看確實符合了新聞客觀性的要求,但這樣報道出來的事實并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記者并沒有查證各類消息的真實性,更何況如果這些報道出來消息里面只有一個是真實的,甚至一個都不真實,那么這樣的客觀性對于大眾了解事實真相反而會產生負面效應。但客觀性的策略卻可以讓記者獲得“保護傘”:畢竟我已經盡可能把所有方面的聲音都呈現了,從而有助于應對報道所可能引發的誹謗性起訴。
關于新聞客觀性最經典的研究當屬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邁克爾·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2001年8月發表在《新聞學(Journalism)》期刊上的《美國新聞業的客觀性規范 (The objectivity norm in American journalism)》一文。盡管,邁克爾·舒德森的研究聚焦于美國,但我們仍可以從美國新聞業發展歷程中收獲很多啟示。
18世紀中葉,當美國還是英國殖民地的時候,當時的報紙印刷商們就表現出了對新聞報道客觀公平的關注。一度成為美國國父的印刷商本杰明·富蘭克林曾說:“印刷商們是在一種信條的影響下被培養出來的:當人們意見不一時,爭論的雙方都應該平等地擁有使其意見被大眾聽到的權利;當真理和謬誤被平等地呈現時,前者相較于后者常常會有巨大的優勢。因此,印刷商們并不需要考慮在爭議中作者應持哪方立場,只要有肯付好價錢的辯者,他們都愿意為其提供服務。”
這段文字充分表明,美國的新聞業最初并沒有系統的職業倫理,只是從經濟利益的角度出發,盡量通過聲明客觀而為自己出版的內容免責。隨著19世紀末美國黨派政治的興起,共和黨和民主黨在選舉中出于政黨利益各自操縱旗下的媒體發表選擇性報道。20世紀初:客觀性的概念逐漸成為被美國新聞業廣泛接受的普遍規范。
部分學者認為原因如下:
(1)技術進步。電報等技術的發明和應用,使新聞業推行簡潔的、以事實為重的報道風格;
(2)通訊社興起。新聞通訊社為了服務于不同政黨的訂閱客戶,而要求報道中不得帶有記者傾向性的價值觀;
(3)經濟利益。客觀性報道的報紙可以贏得民主黨和共和黨兩黨讀者的更廣泛支持,有利于擴大銷量。
邁克爾·舒德森并不認同上述觀點,他敏銳指出新聞客觀性規范出現的關鍵在于:記者演變成一個正式職業。1922年到1923年間,美國的報紙編輯們第一次組建了自己的全國性職業組織——美國報紙編輯協會(The American Society of News Editors)。成立儀式上,他們正式通過了《職業道德規范》;此外,記者希望和公關人員劃清界限。“面對公關人員明目張膽地運用信息(或是錯誤信息)獲得特殊利益的行為,記者們認為有必要團結起來,維護集體正義”。客觀性概念發展的第二個動力來自于管理因素,媒體用客觀性作為加強上級對下屬的管理與控制。隨著各通訊社或媒體派出的駐外記者越來越多,很多駐外記者不像是報社的員工,更像是獨立撰稿人,自由地對選題乃至報道內容作出主觀判斷。新聞客觀性可以成為管理層約束駐外記者的一大法寶。
將新聞客觀性理解為“策略性的儀式”,理解為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都是頗為睿智的觀察。這些論述讓我們對新聞客觀性的理解更加深入和全面,不再想當然的認為“新聞就應該觀”。但是,我們也應該警惕另一種傾向,那就是:既然新聞客觀性并非一直都存在,既然新聞客觀性很難真正達到,既然新聞客觀性很大程度上是記者或媒體的“保護傘”,那在今天這個“后真相時代”,我們不如干脆放棄對新聞客觀性的追求,直接去做完全主觀的新聞?
答案是否定的。盡管客觀性是一個很難完全達到的目標,它可能會成為媒體自我保護的策略;盡管對客觀性的追求可能會帶來一些負面的后果,但這些都并不能否認客觀性的意義。
后真相(Post Truth)并不是一個新術語,它最早出現在1992年《國家(The Nation)》雜志發表的一篇文章,自2004年之后在美國的時政評論中被更多的作者使用。而到了2016年,在對英國脫歐以及美國特朗普競選總統的分析討論中,“后真相”一詞迅速流行,使用頻度比上一年上升了2000%,因此被英國的《牛津詞典》選為2016年的年度詞匯。所謂 “后真相”,是指忽視真相、不顧事實的委婉說法。后真相政治是“事實勝于雄辯”的相反,即是“雄辯勝于事實”,意見重于事實,立場決定是非;政治人物說謊,不再是為了瞞騙,而是鞏固目標群眾的偏見,換取共鳴與支持。有評論認為,2016年的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總統選舉結果,正是”后真相政治”的成功。
大眾媒體的信任度面臨著巨大的危機,特別是在美國,人們對大眾媒體的信任程度創下了歷史新低。從一定程度上說,這說明人們對媒體的認識更深入了:在客觀性的策略儀式之下,媒體的很多內容確實依然是不客觀的。但是,認識到媒體不夠客觀之后,下一步是什么?應該是想辦法追求更加接近客觀,而不是倒退回黨派媒體的邏輯。
對于依然希望堅守新聞客觀性的媒體來說,以下兩條原則值得思考:
1.最大限度增加透明度。
網絡媒體盛行的年代,既然話語權已經分散,媒體不可能再通過黑箱操作的方式來維持客觀的形象,那就只能用透明度來獲取公信力。清楚地告訴讀者:在這條報道中為了盡量做到客觀,你做了哪些努力?采訪了誰?為什么不采訪誰?并且從讀者那里獲取什么建議?坦承地介紹自己的工作,是贏取大眾信任的最有效方式。
2.保持謙遜和開放的心態。
學者朱蒂·麗晨伯格(Judith Lichtenberg)1991年發表的 《客觀性辯護 (In Defence of Objectivity)》一文中寫道:“那些承認自身偏見和局限性的人,比那些堅持認為自己客觀的人更有可能克服自己的偏見和局限性。”哲學家尼采也鼓勵我們保持更加謙虛、開放的傾聽、理解心態:他說“我們越是知道更多的眼睛、不同的眼睛是如何打量同一個問題的,那么對此問題我們的‘概念’以及我們的‘客觀性’就越是會完整得多。”
[1]Objectivity as Strategic Ritual:An Examination of Newsmen's Notions of Objectivity,Gaye Tuchman,American JournalofSociology,Vol.77,No.4(Jan.,1972),pp.660-679
[2]The objectivity norm in American journalism,Michael Schudson,Journalism,First Published August 1,2001,Vol.2(2):149–170[1464-8849(200108)2:2;149–170;018145]
[3]In defense of objectivity,Judith Lichtenberg,Mediaand Society(1991)pp.216-231 ,Published by Edward Arn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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