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憂郁的酒杯

陳美明：

中年的山崗

馬蹄憂郁的酒杯

陳美明：

中年的山崗

一覺醒來，一些事情想不起來

一些師長乘風遠去，在窗外，刺槐陳舊得不成樣子

仿佛一夜間

愛人眼睛里的顏色更深了

鄰居吹小號的那個人改成了吹糖人

同齡人眼淚滂沱的季節，顯得陌生起來

看滄桑的峰嶺多了一份親切感

對不斷低頭的河流

想到它的母親，雪山漸瘦的皮鼓

懷念有了音樂的陪伴

快感不時從我的身體穿過

我想讓它慢一些，它在一顆落地的蘋果旁停下來

沒有哀怨，沒有死亡的恐懼

等待哪怕一個知音

我伸出了手

我忘記我的心還沒有做好準備

我們都是被上帝咬過的蘋果

沒有烏云的天空不叫天空

雨水包含一個母親在遠方的哭泣

花枯萎了，果實才好看

曲線與直線同樣美麗

今天嘲笑昨天不是一個政治家

四月的泥濘是鞋子的狂歡節

狼不吃羊就無法生存

如果有一天鮮血流淌到田野上

它會說這才是我的家

沒有一塊石頭面孔是一樣的

把子彈打到天空的戰士，不是膽小鬼

也許他面對的是一個孩童

話到嘴邊留半句

典型的中國式世故，湮滅多少步伐

我們都是上帝咬過的蘋果

它是公平的，誰或多或少都有缺陷

誰沒有自己的苦難

不分時間地點，彷徨總會以不速之客

一次次造訪我們

但是

接受陽光多的手背會感激手心一生

很小的感覺

從來不被人注視也是一種幸福。

坐在公園的木椅上，黃昏涌動著花的芬芳

湖水在遠處泛白，它永遠不會來到我的腳下

從巖石上，我看到我的臉趨于潔凈

有一朵火焰，不燃燒，不熄滅

那是今年最后的玫瑰

在我享受一個人的孤獨之外

散步的人們紛紛離去，什么都是暫時的

包括睡眠的腳步

我太幸運了，以至于一只飛鳥

站在我的肩頭，看見它的目光彎曲得可愛

北 方

誰忘記秋天，誰就忘記自己

就像我存有一封至今未打開的信

它來自大興安嶺的樺樹皮小屋

小屋里的周邊獵犬，正蓋著溫暖的燈光熟睡

年輕的她，眼神盈盈出水

散發蜂蜜的甜酸

背影像一縷藍煙，從未被融化過

越走不到一起，越加深思念

我到現在也不明白

命運到底是圓的還是方的

落 葉

秋天說秋天的話

打開窗戶，世界不知不覺濃重了許多

落葉繽紛，像一只只小鳥

時而飛翔時而盤旋

有一只突然朝我飛來

我想接住它，它卻越過我的肩頭

在我打開的一本詩集落下

那頁是普希金的《再見吧，真誠的榭樹林》

當遙遠成為問題的時候

什么都是我的親人

秋 意 濃

摸摸秋涼，看看大路朝天

人們的各種動作，有喜劇，有悲情

都在時光中熔化了

走下樹枝的果實，故事剛剛開始

一節青竹，幻想被少年橫吹的美妙

模仿喜鵲展翅，飲一口山泉

向稻草人致敬，踢一塊石頭

讓它發出空谷的聲音

背靠一天星群，點燃一堆篝火

——這黑夜中的一塊紅糖

被我獨享時，感覺大自然在身體里復活

沒有羊群的時候想起草原

想起微笑的時候愛人不在身邊

從煙斗里吸出黎明第一聲鳥啼

這暗夜黝黑的泥土

終于掩埋了白晝的喧囂

卻滋生出肆意攀爬

將我緊緊攀纏的心緒藤蔓

我學會了耐著性子

將它們逐一地拆分和剝離

悄然裝進煙斗，叼在唇角

之后某個時刻的思想

總會有火花閃現，一定是我

下意識劃著了火柴

點燃煙斗后，我深吸一口

此刻該有多么神奇？

想生命之美莫過如此

我竟然在煙斗里吸出

黎明第一聲鳥啼

在自由舒卷的煙霧里，讀到了

一首，我黎明的詩

夢中尋馬

干癟的錢袋，緘默的馬鞭

冥冥之中，扯破嗓子也沒喚來舊時交好

伴我行走天涯的英雄坐騎

模糊的記憶叢林，厘清一枝——

落腳在紅塵不能企及的清幽遠山

卸下半世賺取，足夠將來日用的錢袋

得意地對馬兒說，從今天開始

沒有喧囂紛擾，我要靜心栽種純詩人

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再東奔西跑

從今天開始，陽光雨露、萋萋芳草

潺潺溪流，小鳥圓潤歌喉

看這漫山自由，全部歸你……

野柿子樹下的相約

我們曾相約

二十年后某一天在柿子樹下相見

那天，遠遠地看見她走來

我突然激動不已

她默默站在我面前

依然年輕，美麗

我驚嘆歲月沒有帶走她什么

多么不可思議

她大方地向我伸出手

我正沉浸在往事幸福的回憶里

她竟然說她是她的女兒

說媽媽幾年前已經離開人世

囑咐她一定要替她赴約

講完女孩禁不住哭泣

驚訝，悲痛，追思

我輕輕撫摸舊戀人女兒的頭發

一時找不到安慰的詞語

一陣微風過后，有幾片野柿子樹葉

落在我和孩子的肩上

我們誰也沒選擇把它拍掉

麻 雀

黎明

幾只麻雀落在我的窗前

它們嘰嘰喳喳

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但有一點肯定

它們感覺很幸福

很安全

小小的翅膀像落下的帆

我臨時改變打開窗戶換空氣的決定

靜靜看它們隔著窗玻璃

盡情地叨著我的頭發

后來干脆叨起我的鼻子

我閉上眼睛

靜聽麻雀的喙

敲擊玻璃的咚咚聲

感覺真好

原來，平常的生活就是由無數個渺小組成

謝謝麻雀教我許多美

春 逝

有些東西逝去可以再來

比喻花和那些綠葉，只要春天降臨

燕子們便開始來來往往

忙于修補天空

裸巖上，一只田鼠梳理新鮮的毛發

大地到處都是歸來者的腳印

可我的深呼吸

已不是去年的模樣

她背離我而去

在我眼里漸漸小成一粒細沙

她留下的體香，是美麗的毒藥

我毫不猶豫地喝下

年輕的時候死過一次是幸福的

紅 辣 椒

記得年少離開家

娘送給我一小布袋紅辣椒

說家里沒啥稀罕東西

想家了就拿出一顆放到嘴里嚼嚼

現在娘不在了

我還保持這個老習慣

遇到難事或什么不快

我會拿起一顆大口地嚼著

直到辣得我一頭大汗

從淚花里走回從前

我們的愛像塊糖，甜到憂傷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就像我偶然與你相遇在一個車站

火車晚點。我透過山楂樹蔥綠的歌唱

看到你，你也看到我

彼此眼睛里的閃電，閃電后面的夜，墨汁般純凈

世界小了

小到在唇上碰出聲音

天空讓鴿子劃傷無數，但看不見

偉大是別人說的

草莓被吃掉才叫草莓。女孩夢想過渡到女人

需要時光彎下腰

閱讀風雨中被忽視的落日

不為自己留一點溫度

慢下來，等待下一次馬蹄走過畫面

我們的愛像塊糖，甜到憂傷

九月的歇馬山

攤開歇馬山九月文字的顏色

皈依了溝谷那些陳舊的石頭

在長滿蘚苔石頭唯一明亮的額頭

一條告別蠕動行姿的蟲子

與一根枯草無差別。其實它們

都是渺小追逐宏大的一次絢麗死亡

山風肅殺。把卡在橡樹枝丫

一只驚懼秋蟬的悲切唱詞搖落

偶見訕笑的山花隱匿枯萎草窠里

何必苛求？都要讀懂蜜蜂與蝴蝶

核桃樹上飄墜的深濃顏色

掩埋了之前思想觸地霉味綠色壽衣

讓我相信，死亡必有新生種子

我看到此際，溪流中彎曲的

有腳下的橋，頭上的飛鳥，還有我們

憑欄閱讀的風景和懷有的時空

神性平淡

想起初學駕車時

討教一位有經驗的司機師傅

行車中幾時換擋，換幾擋？

他回答得很干脆

行車中，該換檔時就換檔

需要幾擋就換幾擋

乍聽起來，覺得這話就像沒說一樣

之后的駕車實踐中，感覺到

他的話是一首隱晦的詩

越讀越有感覺，越品越有味道

我在一杯波瀾不驚的水中

發現了神性平淡

風吹來吹去的秋天

一直在想念。可不知道在想念什么

招手有一段時間了，說再見的人還沒又出現

誰也阻止不了蘋果的轉紅

就像九月，火車離去的多回來的少

是什么讓我開始注意天空

沒有憂愁注定不是一個好男人

那就與時光下一盤棋，看看我投降的樣子

士兵們看了都動容

盡管道路不懷好意

盡管我的軀體一樣樣都飛走了

我還在這里

結果就出現了

夕陽準時落在我的懷里

幸福已不在原來的地方

舉起馬蹄憂郁的酒杯

上蒼年年展開五月的畫軸是同一幅

馬蹄踏過的畫面卻大不相同

想少年五月灰塌塌的馬駒，撒歡詞兒

太奢侈。野菜填充的皮鼓直咕嚕

詮釋青黃不接。車道旁薔薇的眼淚

擦洗悲憤馬蹄，毒蛇煽情的吻痕

馬駒穿越窘迫五月，青春最易燃

在紅崖上揚蹄震鬣，能陶醉馬蹄聲疾

的節律。卻忽略溫柔掌聲的韻美

大意馬蹄趟過太多芬芳眼淚

金色的馬蹄從容為花的五月賦詩

想必能暗香撲面。讓我醉飲一場戀愛滋味

卻沒人挎我戀愛季節溜走空蕩的臂彎

又想重拾舊時花好，已是他人月圓

最不忍心直面舊時嬌妍的落紅之殤

我突然成為五月的陌生客

五月正邀我舉起馬蹄憂郁的酒杯

鄰 居

這些日子我很沉默

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仰望外界對于我無疑是一種折磨

我隱隱約約聽見

隔壁一位剛搬來的鄰居

在自家陽臺上引用不已：

天是多么的藍，云是多么的白

樹木是那么的蔥綠，鴿子是那么的可愛

他天天準到陽臺對大自然贊美一番

老是那一套詞語

我不禁對他嗤之以鼻。有一天

烏云黑壓壓一片襲來，他熟視無睹

依舊念唱天藍藍云白白

好像有意與我過不去

我氣不打一處敲響他家的門

門開了

迎接我的是一位滿臉堆笑的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