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 爽
拱 豬
文 /郭 爽
郭 爽1984年出生于貴州。畢業于廈門大學中文系。曾供職于南方都市報。小說、隨筆見于《作家》 《山花》 《上海文學》等。出版故事集《親愛的米亞》 (2013)。獲德國羅伯特·博世基金會“無界行者”創作獎學金(2015)。獲第七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2017)。現居廣州。
你曾在夜里行過群山,
在閃爍星空下赤裸頭顱,
于正午時踏進光焰,
知曉某種歡樂,如我一般。
——迪蘭·托馬斯《青年呼喚長者》
鹵肉鋪在向陽路的盡頭,向陽路在小城的東北角。丁小莉頭天晚上搓了通宵麻將,靠在沙發上打瞌睡。幾只蒼蠅趁她不備,盯上了鹵水大鍋里翹出來的半只豬耳朵。豬耳朵不聲不響,伺候節肢動物跟伺候靈長類動物并無區別,只乖乖趴著等嘴下口。沙發被無數個屁股蹭過,里面的彈簧早就忍受不了,把海綿拱了出來。黃色的一坨老海綿,剛好頂住丁小莉的臉,一張膠原蛋白大量流失后有點松垮的臉。
太陽慢慢升起來,鹵肉鋪里平時黑黢黢看不清楚的角落,也在近午時的光照下變得清晰透亮。自然,鍋碗瓢盆都鍍上一層經年累月的油污,見證了鹵肉鋪十幾年來紅火的生意。但丁小莉坐著的一張三人沙發,以及沙發前面拿來當茶幾用的兩張竹凳,又暗示了這家鹵肉鋪招徠生意的特殊之道。柜臺背后一溜玻璃壇,泡了些田七、杜仲和枸杞,大小幾個酒斗倒掛在壇子邊沿,斗柄早被人手摸得發亮。
如果是平日,丁小莉早就歪歪斜斜倚在沙發上,笑眼望著門口塵土飛揚的小馬路,等下工的人踩上門檻,吆喝切二兩耳朵、肚條,再來一斗養生壯陽酒。但頭天晚上她輸得太兇,輸得喪失了所有斗志,連站起來用筷子翻一翻鍋里的肉都沒心思。
不見酒客上門,遠遠倒是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往這邊走來。丁小莉起身,把緊身毛衣裙拉扯拉扯,包住圓滾滾的屁股,回頭說:“老張,我回家一趟。”老張正在弄油酥花生米,“有事啊?”丁小莉瞟一眼那個越走越近的身影,“珊珊一個人在家,我看一眼就回來。”老張“唔”了一聲當是回應。丁小莉三步兩步跨過趕早市的人留下的爛菜葉子,直沖沖往家里去。那個影子像是有默契,不遠不近地跟著丁小莉的高跟鞋。兩個影子就吸在了一起。
家里哪里有人。門“哐啷”一聲推開,停了數秒,再“吱溜”一聲合上。四只腳交交迭迭就坐到了沙發上。男人伸手出來,搭在丁小莉膝蓋上。丁小莉沒有躲閃,也沒有叉開腿讓那只手滑向更深處,只是說:“要搞就在沙發這里搞,剛給珊珊換了床單。”手被這句話打蔫了,慢慢縮回它主人的身體,在膝蓋和大腿上逡巡著蹭了蹭。
珊珊還乖嗎?男人問。
乖得很。丁小莉仰頭靠在沙發上,一對大乳房從山峰塌成高原。
我準備去廣西走一趟,拉點水果回來賣。
車子哪里來,油錢哪個出?丁小莉眼縫里漏點余光出來打量他。
我有錢在左老五那里。再說了,賣了貨給他們點數嘛。
丁小莉不再吭聲,從紅色手提包里數五張毛爺爺出來,放在男人大腿旁。沙發上鋪著碎花坐墊,紫嫣紅,俗氣得很熱鬧,把毛爺爺紅燦燦的臉膛都映得黯淡了。
男人突然咳嗽一聲,咽下去一口老痰,啞著嗓子說,你受累了。
丁小莉恨他一眼,少給老娘灌迷魂湯,快點去把錢掙回來。老娘要切多少個豬耳朵才切得出珊珊的學費。
你不要著急嘛。男人伸手出來想攬住她的肩膀,被丁小莉一手打開。
曉得生不曉得養,伍愛國,這次你要是再給我扯拐,你看我還會不會放過你!
男人貼過去,在丁小莉耳朵邊哄了幾句,就解開了皮帶。
他們兩個就像十幾年前那樣,親親熱熱抱住,誠誠懇懇相信,兩個人可以一起抵擋壞事情,等待好事情。
而光,來自太陽永恒燃燒的光,像看得見這些又看不見這些一樣,從窗戶透進來,慢慢淹沒了兩個垂著肚腩的身體。
她們說好了的。她們,珊珊和“蘋果化了”。10月16日演唱會前,“蘋果化了”先住到珊珊家來。錢應該花在買門票和做應援上,不要浪費錢去住賓館。現在是“打江山”時期,她們的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對傅覃有利的“刀刃”上。
所以這天,“蘋果化了”從家出發,坐了三個小時長途巴士,到了省汽車客運站。前一晚,臨出發前,“蘋果化了”在QQ里又發了自己的照片。但在出站口接她的時候,珊珊一眼認出的,還是手上的綠絲帶。綠色是她們的應援色,綠色的海報、氣球、衣服、包包,還有就是人手一根綠絲帶。是她們的暗號。也可以說,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們跟傅覃關系的證明。
就在前一天晚上,珊珊在自己的QQ空間里寫了一條日志,設置為私密,只有她和“蘋果化了”可以讀到。
“如果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我又懂什么呢?不懂。我們班班長,還有我們院子里那個張某人,我曉得,他們哪個比得上傅覃。哪個會發光。”
“蘋果化了”給她留言:“他跟其他人都不同,跟所有人都不同。”
從某一個時刻開始,她們有了共同的秘密,只用說出雙音節的“傅覃”兩個字,就可以旋開隱秘世界的門把,走進去。
坐在車站的鐵椅子上,珊珊抱緊了腿上的書包。里面只有一個筆袋。來車站前,她回宿舍把所有的書都倒在了床上。宿舍里一個人沒有。她把書推平,像丁小莉在牌桌上把牌推平一樣,再把被子蓋在書上面,拉上蚊帳,背著前所未有輕的書包,走了。
有一個好地方在等著她。跟眼前20平方米架著四個高低床的宿舍不同,跟70多個人頭“嗡嗡”讀著書的教室不同,跟她和丁小莉那個破舊又充滿花朵圖案的家不同,她要去的那個地方,沒有這些具體的形狀,只不過有一個朋友在那里等她。一個好朋友。
所以后來,“蘋果化了”和綠絲帶從車站的人山人海中浮出來。兩個人緊緊抱住。珊珊說,你終于來了。
鹵肉鋪終于還是來了幾個客,見丁小莉踏進門來,就“幺妹幺妹”地喊。被喚作“幺妹”的丁小莉,也擠出些疲憊的風騷來,一只手揚起在空氣里擺了擺,曉得來了啊,還以為你們出城打野味去了!
酒客“嘻嘻”笑著,要在丁小莉從過道上擠過去的屁股上掐兩把。老張從案板上直起身子來,幺妹,來打個下手。
丁小莉洗手系圍裙,端起不銹鋼大缽缽,手腳麻利地把辣椒面、花椒面、蔥花、芫荽、味精、鹽、醬油、花生米舀進缽缽里,用一個大勺子攪動,在胸前顛著拌起來。酒客們又“嘻嘻”笑起來,露出幾口爛牙。
鹵肉鋪里的男人女人,跟別處的男人女人有所不同。說是男人女人,其實女人就丁小莉一個。當然,偶爾也有幾個兇婆娘,跑來這里揪自家男人的耳朵,撒潑賣瘋,但她們終究不屬于這里。不管她們是要把男人拽回自己的領地去,還是要在這個看似屬于家的地方撒點尿標注痕跡,她們都只是偶爾闖進這個圍了柵欄的豬圈的幾只瞎眼母雞,“咯咯咯”亂撲騰一陣,就又夾著不能飛的翅膀走了。
丁小莉主宰這里男人和女人間的法則。對那些酒上了頭后“吱哇”亂叫的男人來說,動歪腦筋可以,偶爾動動手也可以,其他的,沒門。至于為什么沒門,他們也想不通。反正這么多年了,就是沒有哪個通過。丁小莉的魅力,也就持久下來,變成了混雜著流言、想象的傳奇。
雖然,她不過是一個姿色漸漸褪去的女人了。
老張用鉤爪把豬鼻子豬耳朵從鍋里吊起來,放進不銹鋼大盤子里。又紅又亮,鹵得正好。只是那些肉身上都有一個又深又寬的孔,鐵焊穿透留下來的印跡,細看有點森森地嚇人。
他帶著笑意回頭想跟丁小莉搭話,但又被那張臉上的愁容噎住了,改口問,又著了啊?
著慘了!丁小莉用力攪兩下懷里的鹵肉。
是跟哪些人玩哦?
就是有兩個是不認得的人嘛,我懷疑是著了道了。
不認得的人你就不要玩嘛。
老張,現在連你都要說我了哈?丁小莉挑起眉毛。
老張把大盤子轉向玻璃櫥窗當街的那一面,露出鹵肉的賣相,頓了頓說,我這不是……
不是什么?丁小莉就是要捏軟柿子。
沒事,沒事。老張打哈哈,第幾百上千個哈哈,于是又從他之間糊里糊涂地滑過去了。
丁小莉端起拌好的鹵菜,往酒客面前一放,“吃不完要雙倍賠付啊!”
“又不是自助餐,幺妹你也是幽默。”
丁小莉甩出一個笑容,笑容輕飄飄貼在那幾張烏黑的嘴上。但她的怨氣還是郁結著,嘀咕一句,吃不死你們幾個狗日的。轉身看見老張,老實巴交一張臉,對著自己的背影發呆。丁小莉一時心軟,就跟他交了底,“明年珊珊就高考了,聽說現在學費都漲價了。”
老張想要安慰她,“讀書是大事,我多少可以支持點。”
丁小莉看看他,這個多少到底是多少呢?話到嘴邊,終究沒有說出來。
珊珊帶著“蘋果化了”在車站邊上吃德克士。一人一個脆皮手槍腿,金黃色的脆皮把在手里似乎還在“咔茲咔茲”響。草莓雪布蕾卻只點了一份,你一勺我一勺分著吃。
“蘋果化了”說,這是我第一次來看演唱會呢。
珊珊說,你以前不是追過EXO嗎?
那是去北京看的,我還沒來過省體育館呢。
珊珊把還剩的大半個草莓雪布蕾推到“蘋果化了”面前,“一會兒我們會路過,我指給你看。”
于是,她們兩個肩并肩,手牽手,推開德克士的玻璃門,往那個最好的地方去。
體育館圓頭圓腦,像戴了頭盔的腦袋。從車窗看出去,玻璃上的灰疊加在灰色的建筑上,這個世界是臟的。“蘋果化了”趴在窗玻璃上,手上的綠絲帶就扎到體育館的腦袋上去了,像個愛美又不懂打扮的姑娘,顯眼得帶幾分尷尬。
珊珊趴在“蘋果化了”背上,“就是這里。”
“蘋果化了”呵出一口氣,窗玻璃上的灰塵與圓頭盔一樣的體育館就白蒙蒙地變成了一大團棉花糖,帶點甜味了。
她們的手握在一起,并沒有太用力。只是像荷葉上凝結的晨露,被風一吹,地心引力一抓,就滾落到了一起,合成了一顆更大的露珠,穩穩停在荷葉中心,不再隨風搖擺。珊珊要帶“蘋果化了”回家去,要在那個她誕生起就擁有的空間里,擠出一塊小小的空地,給她們倆。她暫時忘記了丁小莉,或者過于篤定地相信,丁小莉,也是她的好朋友。
一進家門,珊珊就開了電腦,跟“蘋果化了”輪流去刷票。比賽的時候,每個星期開一次投票通道。只要在家,珊珊就熬更守夜給傅覃刷票。從十強賽一直刷到總決賽。那幾個月丁小莉給她的伙食費,都轉給傅覃貼吧的財務組買物資了。她可以少吃飯,也可以不吃飯。只要能刷出票來。
總決賽結束,暑假也結束了。一整個夏天就這樣過去了。到現在,開學一個多月,珊珊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樣。課間和放學后刷刷傅覃貼吧里面的帖子,但是再也不像比賽期間那么熱鬧了。像一些老粉絲說的那樣,每一個新的選秀,他們都會喜歡上新的愛豆。“鐵打的選秀,流水的愛豆”。慢慢地,手里攢了一大堆愛豆,自己也老了。
十七歲,珊珊感覺自己也開始有點老了。
但是她和“蘋果化了”擠在房間里給傅覃刷票的時候,比賽期間的熱血又回來了。巡演期間,“最高人氣”投票通道又開啟了。票數高的粉絲福利就多唄。比如,你家偶像可以多唱幾首歌。也可以票選最想聽他唱的歌。似乎她們真的可以通過兩只手,決定什么,又改變什么。一種模模糊糊的自由。
“蘋果化了”說,她刷票刷得手都要抽筋了,換人。
珊珊就抓過鼠標,瘋狂地刷起來。
這個房間就是她們的主戰場。從下午到天黑,她們一口水都沒有喝,只是坐在電腦前刷票。每投票成功一次,網頁都會變紅,撒些金色的碎紙片出來。歡天喜地慶賀,她們將有的勝利。她們就在金色和紅色里手牽手。
珊珊說,演唱會當天,我們并排坐在一起,燈牌頭靠頭肩并肩,會比所有的燈牌都更亮,更像一支隊伍。
“蘋果化了”說,是啊,你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在丁小莉所處的這個小城里,西南官話對酒鬼的狀態分得很細。一個人偏偏倒倒,罵罵咧咧,渾渾噩噩,你看他兩眼,可以說他在撒酒瘋,在耍酒瘋,或者可以說——發酒瘋了。
鹵肉鋪里這兩個突然吵起來的男人,是哪一種酒瘋,丁小莉斜著眼睛看了一眼,張嘴就罵——又發酒瘋!
就像身體里埋了一個不知什么時候會被引爆的炸彈,而引線就是新倒入嘴里的幾兩酒。壇子里的藥酒用苞谷燒做底酒,吸透了藥材的猛勁,進到胃里面先是暖騰騰,繼而火一樣灼熱在周身血管里亂竄,把酒鬼也就炸出了原形。
這兩個酒鬼又在吵些什么呢?
一個說,哪個鬼二哥喊你去拉一車沙?
那你賣出幾個嘛。你不站起來看看,全城有多少個車皮從海南拉了西瓜來賣!
老子喜歡西瓜,老子就是愿意賣西瓜。
丁小莉在圍裙上擦擦手,扭頭看著酒壇子下面她剛剛拿的貨,一堆“心妍美”化妝品,從粉紅色的環保袋里擠出來。這些貨又要賣多久才賣得出去。
她問,西瓜不好賣,那什么水果好賣?
酒鬼抬頭看她,幺妹,吃飯都是問題,還吃什么水果哦!
另一個酒鬼接話說,幺妹,不要聽他鬼扯,你跟我去,西瓜不比你賣鹵肉好賣!
兩個男人像斗雞一樣爭搶起來,話題也就轉向了丁小莉跟誰走更有前途的問題。像他們平日在這鹵肉鋪里的每一次吵鬧一樣,爭搶的結果不重要,反正丁小莉都還是大家的,但爭搶過程中的氣勢、態度,則顯出最近日子混得好不好、好壞到什么程度。
到這種時候,丁小莉往往都煽風點火外加打情罵俏,把酒客攏住,把生意做下去。所以她瞪圓了眼睛,嗔道,哎呀呀,快點帶我去。切西瓜哪個不會嘛。
丁小莉每個星期給珊珊一百塊錢,指定是早餐和夜宵加餐的錢。住校的伙食費,每個學期開頭都會交,所以這點錢,變相就是珊珊的零花錢。喜歡上傅覃后,珊珊舍不得用這一百塊錢了。
轉賬的時候,可以要求錢用在什么地方。珊珊都是指定做燈牌。燈牌,就是寫有傅覃的“傅”字,或者其他口號,放了電池可以發光的牌牌。各家粉絲都會爭取盡量多的入場名額,還有燈牌數量。比賽現場,燈光一暗下來,全場能看見的只有燈牌。哪家的燈牌最多、最亮,基本上就是哪家愛豆最有王者相。各家燈牌顏色不一樣,傅覃是綠色,其他家有紅色、白色、黃色。所以就算鏡頭虛化了背景,看不清燈牌上面的字,但燈光顏色還在一片黑暗中兀自閃動。
每次看到綠光的時候,珊珊知道里面有幾塊燈牌是她的,她也就知足了。
一般人都以為,紅光比綠光更亮、更刺眼,其實,綠光比紅光更有穿透力。你知道為什么海水看起來是藍綠色的嗎?陽光照在海面上,一些光反射了,更多的光進到水里面。海水里面有很多我們眼睛看不見的懸浮顆粒,這些顆粒吸收藍光和綠光,然后散開發射。綠光和藍光在水里面穿透力最強,散射的機會也就最大,所以海水看起來是藍色或者綠色。
就算是人山人海,綠光都可以穿透他們。
在珊珊住的這個老家屬院,也有一盞綠燈。那是溫州發廊倒閉后,一樓鄰居撿寶貝撿回來的。
跟發廊里那些粉紅色燈管不同,這盞綠燈是個圓形壁燈,也不知道之前被發廊老板裝在什么位置,照亮些什么場景什么人。綠燈被一樓鄰居撿回來后,裝在單元的門洞上。入夜后,遠遠能看見一點綠,讓他們這棟樓在千篇一律的家屬宿舍樓里更易辨認。也因為易辨認,這綠燈慢慢成了家屬院里的地標,湊在綠光下打牌的人得在天黑前鋪好桌子,才能贏得最強的光線。
原本,伍愛國的牌攤都擺在臨街的小賣部門口。綠燈成了地標后,他出現在單元門口的概率越來越高了。珊珊也在這一盞綠燈下,慢慢認識了她的父親。
跟丁小莉相比,珊珊長得更像伍愛國。跟長相相比,遺傳更讓人心驚的是動作和神態。珊珊有時候遠遠地逗著流浪貓,裝作在發呆,其實是在打量伍愛國。她發現伍愛國也有抓耳朵的習慣。有事沒事,手就抓住耳廓,上上下下地搓。搓下來的泥團一團,成個球,隨手彈到地上去。
這種時候,珊珊會抬頭看看自家窗口的一團漆黑,想著不知在哪張牌桌上奮力拼搏的丁小莉。珊珊覺得,他們還算是和美的一家三口,雖然不住在一個屋檐下,但如此相似,又如此平靜。
在小日子里,平靜往往并不持久。人比自己已知的更不受理性控制。伍珊不能明白,丁小莉為什么突然發瘋。為什么她把自己的好朋友帶回家來,要讓她在這里住幾個晚上,就觸犯了丁小莉的底線?不對,不是底線,是比底線更嚴重的什么,以至于丁小莉拱著背一下子跳起來,把“蘋果化了”攆出門去。像她平時清洗伍珊的書包和球鞋時,總要先噴一次消毒劑,再戴上口罩用力撲打上面的灰塵,自以為這樣可以把所有病菌趕盡殺絕,不污染家里的空氣一樣。兩個女孩則目瞪口呆,像被電擊了,立在門框兩頭。中間杵著一個丁小莉。
“伍珊!那是什么人,你帶進這個門!”丁小莉背靠著門,雙手在腰后護著鎖頭,大口喘氣喘得眼睛都要翻白了。
“她是我的朋友。”珊珊低聲說。
丁小莉完全聽不進話,堵著門的姿勢只有一個意思,她休想進來,你也不要想跑出去。你還是不是我女兒?我還是不是你媽?——她反復就問這兩句話。翻來覆去。最后伍珊只能蹲在地上哭著重復她的話,是的,你是我媽。
這一生中,丁小莉最自豪的事之一,就是伍珊比其他娃娃更早地叫“媽媽”。她無數次地跟鄰居、朋友、親戚和伍珊本人描述那個場景,以至于這聲“媽媽”從現實的經驗,變成了記憶里越來越堅固越來越膨大的一個島嶼。島嶼在其他記憶的碎片與板塊間滑行,時不時就會被丁小莉撈出來重溫,照料島嶼上新長出來的植被,調控光線,拔除那些不順眼的雜草。是啊,一個蹬著粉色四肢的小小軀體,發出的第一個音節,是對著她。
珊珊喊她“媽媽”。
至于伍珊呢,還小的時候,聽丁小莉說這個細節,或者其他跟伍珊成長過程中屎尿屁相關的低俗細節時,還能認真地聽著,并覺得甜蜜。但慢慢地,她不太喜歡丁小莉老是對別人說這些她小時候的事。或許伍珊本質上也只是一個聽眾,聽眾永遠不可能像記憶的宿主那樣,對重復收聽甘之如飴。再到后來,伍珊更大一些,就開始覺得尷尬了。覺得丁小莉每這樣做一次,她跟丁小莉之間那些不愿意與人分享的事,那些真正的親密與秘密,就被瓦解一次。大人們總是覺得無所謂,或者他們要的,根本就是瓦解之后再涂抹修改,只為在人前換得一點小小的虛榮和證明。
但是現在,丁小莉第一次,要伍珊親口跟她確認,確認“媽媽”這個詞,這重身份。伍珊也掙扎了一下,一些剛長出來的翎羽,搖搖欲墜從她身上剝落。所以她蓄著淚的眼,看著這屋子和屋子正中的丁小莉時,模糊,更痛著。但最后,她終究蹲到地上去,重復著丁小莉的話——是的,你是我媽媽。
得到答案后,丁小莉又變成了伍珊的媽媽。她伸手,把一縷頭發挽在伍珊耳后,你要乖,聽到沒有,要乖。
走廊里的聲控燈,之前被丁小莉的聲音脹滿射出白色冷光,現在,黑下來了。門縫不再透光進來,屋子無知無覺墜回永夜。
“季末,我走了。”“蘋果化了”手松開了門,從丁小莉的領地撤離。
伍珊是怎么變成季末的呢?“蘋果化了”拍著門喊的這個名字,喊出了伍珊大半年來的心事,喊得眼淚撲簌不受控制。
“季末”是伍珊在貼吧的ID,全稱是“寂寞在季末”。在一個貼吧里遇見、成為朋友的可能,并不比在轉動的地球上一對愛侶彼此視線相接的概率更高。畢竟,在這個次元里,平均每天會新建10000個貼吧。平均每天新發2000000個新帖平均每天有80位吧主當選,走上他們的工作崗位。
“蘋果化了”是“傅覃吧”里一個超人氣帖子的樓主。她把直播里有傅覃的地方都截圖,然后配上文字說明。比如,“寶寶6:30蹬了一下被子,7:04起床了。先去刷牙洗臉,然后洗頭(天哪他每天都洗頭)”。吧里的人絕大多數都跟季末一樣是學生黨,不可能一直守在直播間看愛豆的動態,所以“蘋果化了”有人氣有威望有吸引力。是這個次元里讓一個ID居于食物鏈頂端最珍稀的構成材料。
跟“蘋果化了”相比,“季末”被這個世界吸附的力量,不來自于被千萬人點贊的快感,而是嚴絲合縫嵌進一套機械鏈條里的歸屬感。雖然跟吧里無數迷妹一樣,“季末”只是傅覃幾百萬張票數末尾的一個小寫的“一”,但只要你愿意,總能被納入嚴格劃分任務與領地的戰斗群,刷票、灌水、打江山。再小寫的“一”,都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跟著直播一起見證歷史的誕生。如果愛得再忘我一些,可以省下一個星期的早餐錢,捐出一塊燈牌,變成傅覃比賽現場穿透人山人海的一束綠光。貢獻視覺奇觀。
小透明一樣的“季末”,要跟“蘋果化了”搭上話,需要一點意外。
那是第一次被爆吧的時候。十強爭奪賽。進了十強,她們的愛豆傅覃就可以簽經紀約、拍形象MV、有專業造型。總之,就不是淹在一堆人里面的草根boy了。你天天在攝像頭后看著他刷牙睡覺打呼嚕的一個人,終于出道,振臂一呼要開始收割全世界最多的愛,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激動的了。見證奇跡的時刻。
照舊是直播,不過劇本是早就寫好的。2014年了,真人秀基本都寫劇本,角色性格設定、沖突、矛盾,好人壞人。人需要戲劇感來更快地代入及忘我,如果可以,自帶血包在全場統一的爆炸聲響起時用力捏爆也不錯。
總之,當晚的劇本就是,15個男生先分成兩組,以兩個“戰隊”的形式先對決。第一輪才藝表演后,每一組“干掉”對方一個人。剩下的13人各自進行第二輪才藝表演,得分最低的兩人直接淘汰。第十名與第十一名再終極PK。滿場都是血。
傅覃是第十名。
他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毛衣,大開領,果綠色。不知道被臺里的其他小藝人穿過多少次,舊,袖子臟兮兮的。他就那么站在舞臺正中間。主持人說,現在、立刻、馬上,這兩個男生終極PK。每個人只給30秒,清唱。30秒,有什么意義。好像大家之前一小時四十分鐘守著的直播,都很有意義。要結束了嘛,要散了嘛,下一檔節目要播了,最后濺點小水花出來。
傅覃倒也沒有桀驁不馴到敢完全不尊重游戲規則。他還是唱了,站在臨時升起的一個圓形舞臺上,一束光打在他臉上。破了音,最后5秒幾乎是在吼。有個胖男粉,好幾次出現在鏡頭里面,對著傅覃一直叫叫叫,舉起的右手上一條綠絲帶。
總之,最后,可能是,大概是,傅覃唱破了、還在嘶吼的聲音里,有什么東西暴露出來了。他也才19歲,就比“季末”大兩歲。所以“季末”也盯緊了屏幕。不眨眼。
第十一名,一個比他矮一個腦袋、海選時候一直打親情牌的小男生,也唱了。他嘴角有點不屑。他在不屑這個弱智的游戲?或者不屑唱破音、弱爆了的對手?或者不屑他自己?
然后,那一幕發生了。
兩只斗獸,傅覃和第十一名,并肩站在圓形舞臺上,舞臺開始升高,升得幾乎與搖臂攝影機、四大評委的座椅一般高了,露出斗獸場的原貌。主持人喊他們“說兩句”。說什么?說這兩句就能拉到已經截止的場外投票和早已注定的評委選票嗎?傅覃說:“我把晉級名額給他。”他,身邊的第十一名。
第十一名幾乎是用厭惡的眼神看了傅覃一眼。評委和主持人卻突然被打了雞血。“你以為你是誰?”“你知不知道游戲規則是什么?”“你以為可以蔑視這個舞臺嗎?”“你讓,你就是個懦夫。”
現場炸開,似乎這才是大家等了一個晚上的高潮。評委、主持人,使出渾身解數搶戲找機位,要吸住二十幾臺攝像機,從群戲里脫身而出晉升為光芒四射的主角。兩個評委吵著吵著作勢大打出手,在鏡頭里向愚蠢的觀眾演習冒牌的正義。
“季末”后來知道,她在屏幕背后看著這一切發生時不能自抑的激動,就是屬于他們這一代人的歷史現場。
半個小時后,傅覃的吧就被爆了。
前十五名的粉都跑來鬧,人山人海。最激動的自然是第十一名的粉。他家偶像只是個孩子,傅覃是個心機鬼。裝嗓子痛博同情。讓名額搶頭條(她們也太天真了,頭條有這么容易上嗎)。頂撞評委裝有性格。引發評委內訌后沉默不語扮無辜。他家愛豆就這么被犧牲了,傅覃罪該萬死。
“動不動就說誰該去死,你們自己怎么不去死?”“蘋果化了”是這時候出現的。
在QQ群里商量好的、統一復制粘貼到吧里的答復被她破壞了。那個QQ群叫“傅寶寶戰斗群”,統一回復是這樣的:“謝謝對傅覃的關注。你的建議會是傅覃成長路上的鼓勵。歡迎常來吧里坐坐喔。”
“季末”也在干復制粘貼的活兒。所以“蘋果化了”的激烈言論一出現,QQ群一下就爆了,好多人嚷嚷著要刪她的帖。“不能給偶像招黑。”“她瘋了嗎?”“粉絲犯蠢,偶像買單。”都是些正確但沒有力氣的廢話。
“季末”點開“蘋果化了”的頭像,打字:“干得漂亮。支持你。”
很快,“蘋果化了”閃動了:“傅寶寶并不需要那么多腦殘粉。”
“季末”說:“你才是真愛粉。”
“蘋果化了”卻說:“比賽結束后我就會刪號消失。”
吧里洪水一樣涌進更多的爆吧ID和帖子,沖散了“季末”與“蘋果化了”的對話。發帖與刪帖的速度頻率并駕齊驅。很久很久之后,“戰斗群”復制粘貼統一答復終于排成了整齊的隊形。“季末”擦了擦興奮得冒油的鼻尖,對著“蘋果化了”打出一連串問號,卻沒有再收到任何回答。
愛是一個決定性瞬間。“季末”后來覺得,她是在那個爆吧的晚上真正愛上了傅覃(傅覃前所未有地需要她的戰斗力,需要她這顆小棋子規規矩矩守秩序隨號令沖鋒陷陣)。大概也是在那個晚上,“蘋果化了”真正進入了她的生活。
“蘋果化了”是個什么人呢?整個后半夜,她都沒有再出現。之后,她沒有被吧主封號,但也沒有再參加之后吧里的任何一場戰斗。但從那時候開始,“季末”就不能不注意她了。
那是“季末”第一次為了傅覃熬通宵。刷著刷著,無形的愛就變成了一個個有形的字節。她在計算機前伸了伸僵直的脖子,有點被自己感動。天快亮的時候,她關了燈,聽見丁小莉趿著拖鞋去上廁所。還是舍不得沖馬桶,從水龍頭“滴答”積水的大盆里舀一瓢水沖了。
“季末”點開“蘋果化了”的發帖記錄。“蘋果化了”這個賬號是新的,只發過一個主帖,就是那個直播帖,也不去其他吧逛。好像這個人,只需要做這一件事。
從小,丁小莉就跟伍珊說,男人靠不住,“垮了褲子要日,拎起褲子就跑”。在她們住的兩居室里,從沙發到浴巾,都是些女人喜歡的碎花圖案。那些丁小莉接起電話來“死鬼死鬼”地罵的人,一個也沒有在伍珊面前出現過。丁小莉大概多少想證明,就算她又賣鹵肉又賣“心妍美”,眼珠子一天天黃下去,但養得大伍珊她還是有點本事。
伍珊真的大了后,丁小莉發覺有些事開始不受控制。初中畢業,丁小莉給伍珊買了胸罩。第一次戴時,丁小莉站在床前,想指導伍珊怎么把胸部塞進那兩片棉布里。丁小莉抱著兩只手看,伍珊突然就很生氣,請她出去,“丁小莉你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丁小莉猶豫了半天才走出房間,好像伍珊身體上長出這些不受控制的肉坨坨,她更緊張,更受煎熬。
悄悄地,伍珊還是談過兩個男朋友。晚自習后在操場上散步,蜻蜓點水地打個Kiss。男生身上帶點汗臭又有點夾生的味道,跟丁小莉身上的味道不同。慢慢地,伍珊不想再跟丁小莉睡一個床了。她一個人躺在房間里,解開胸罩,輕輕捏著一天比一天更高更軟的胸脯。有時候指尖在乳頭上逗留很久,茉莉花蕾一樣的柔嫩讓伍珊突然對這具身體生出一種真正的感情。不同,它們跟丁小莉從洗澡間里沖出來時,吊著的那對又硬又黑的乳頭截然不同。
總有點什么,是伍珊不可能讓丁小莉知道的。
可能是察覺到這變化,伍珊高二住校后,每個周末回家,丁小莉總是跑來跟她擠。兩個人直挺挺躺在蚊帳里面,伍珊比丁小莉長出一大截。
從很多角度看,丁小莉都還有一個好身體。側面看過去胸部沉甸甸,脖頸和身體相接處也還柔軟,以及翹得總是把衣服后擺都夾進去的屁股。但從背后看,多看幾眼,就能看出問題來。不是丁小莉的問題,是時間的問題。腰線消失了,原本陷在胸和屁股之間的那把腰,兩條凹線變成了兩條直線。丁小莉對改寫她身體線條的力量又驚又懼,部分關于女人都會有的白日夢一樣的虛榮心,更多的則關于生存的壓力——來鹵肉鋪里找她切二兩豬耳朵或者肚條去下酒的人少了,老了。賣豬肉都賣不出去了,你說焦心不焦心。
伍珊倒是一天天長起來。夏天她穿個背心短褲就在家里晃,屁股后面戳一截衛生巾出來,看得丁小莉毛焦火辣——簡直就是個傻大姐。
這樣的此消彼長里,兩母女好像可以一直這么過下去。但終究有些光線,從她們屋子的窗戶射了進來,慢慢照清楚兩張神色相同又不盡相同的臉。
一天,伍珊準備返校,丁小莉回來了。一進門就把兩只高跟鞋踢到地上。搶人啊!兩場婚禮,一場壽宴,還有場滿月酒!老娘一個月的錢就著這些王八蛋吃了!
“那你不要去吃啊。”伍珊接過丁小莉的手提包。
“都是些熟人,開席后還要幫新娘子擋酒。熟人來了又陪著喝,七八個小時!到麻將都打完了才完!”丁小莉把胸罩往肚子上扯了扯就進臥室去了。
“輸了多少嗎?”伍珊怯怯問。
“你不要給我提這個‘輸’字!”丁小莉鬼火戳,撲進臥室去。
還沒有一分鐘,她又披頭散發地跑出來:“珊珊,這個月伙食費我給你沒有?”沒等伍珊回答,她拎起包包翻啊翻,“你媽養你不容易啊,伍愛國那個狗日的倒是甩手掌柜瀟灑得很哪。”
“給了的。”伍珊說。
丁小莉已經抓了一些塊把兩塊花花綠綠的零錢,在茶幾上堆成個小山包,“自己加點菜。”
然后她攏了攏頭發,自顧自進了臥室。過了一分鐘又喊:“來,幫我捶捶背嘛,珊珊。”每次,丁小莉有大事小事相求,就會把伍珊的名字放在最后,兩音交疊輕輕喚出來。
先捶右邊肩膀,丁小莉右邊身子勞損得厲害,肩胛骨明顯高出左邊一個拳頭。伍珊張開手指,把住她的肩膀,拇指沿著肩胛骨一點一點捏著,也像是摳著她的肉。偶爾用力一下,丁小莉就哼出些曖昧不明的聲音來。
抓牌、炒菜、拖地、晾衣,丁小莉的右手總是過度用力。甚至有一次,一個鄉下親戚殺了豬,送來一整只豬后腿,她也是把豬腿甩到右邊肩膀上去,歪著身子要去菜市場找屠夫剖開。那只豬后腿太重了,丁小莉雙手拽住豬蹄,整個背弓起來,才讓豬腿貼在自己身上。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在一堆爛菜葉和稀泥塘里往前走。豬腿的油脂就在丁小莉的黑色羽絨服上蹭啊蹭。
伍珊的拇指順著丁小莉的脊柱一節一節向下,人有多少塊骨頭呢,牙齒算不算在內。慢慢地,丁小莉的背松下來,肉開始變軟,也不再哼唧,像是睡著了。亂蓬蓬的頭發后面,兩個鼻孔噴出氣來,有節奏,緩慢,像豬圈里的豬。
就在伍珊的手已經酸起來,準備出去時,丁小莉說:“抓背嘛。”撩起她的衣服,伍珊伸手進去隨便撓撓。肉冰涼。胸罩緊緊勒在背上,東一坨西一坨地擠出些多余的肉來。這些不見光的部分,總是格外的白,可是怎么那么涼。
丁小莉第一次叫伍珊幫她撓背的時候,伍珊要趴在床邊才夠得著。那時候丁小莉總是哄人,說伍珊是從她屁股里面出來的。還說,要不然我肚子上怎么沒有傷疤呢。伍珊聽見這話總覺得很恐怖,有時候簡直就要怕得哭起來。從屁股里出來,那她是什么呢,還是個正常人嗎?看見伍珊要哭的樣子,丁小莉就像其他時候她亂開玩笑把伍珊要逗哭了一樣,說,來,幺兒,媽媽抱。
最后,伍珊的手無意識地搭在了丁小莉的肩膊上,像個擁抱。兩個人的影子映在黑漆漆的墻壁上,慢慢被墻吃進去。
從她們家走路去鹵肉鋪,腳程不快不慢的話,需要八分鐘。
先下四樓,從鄰居堆在樓道上的花盆、竹椅、水桶、拖把中擠出條自己的路來。出了單元門,吸一口新鮮空氣,踩著碎石子和泥漿澆出來的小路,路過幾棟一模一樣的單元樓,走到主路上去。再經過垃圾堆、公共廁所,下個斜坡,就是大馬路了。
分割大馬路和廠區宿舍的圍墻這些年漸漸拆了,修出一排臨街的小門面來,租給面館、米粉鋪、小賣部、網吧和煙酒店。這條路東西走向,門面朝南,所以被喚作向陽路。
各家老板有各家老板的熟人,各人也有各人的口味。家屬院隨著廠的衰敗一起衰敗下去后,失去了公共空間的人,就開始聚到這些門面前的小空地上。不管夏天冬天,都支起張小桌子,圍出他們以前在車間里面的小團體來,吃喝嬉鬧。
鹵肉鋪在一排門面的盡頭。老板姓張,瘦瘦巴巴一個老頭。說是老頭,其實不過五十出頭,只不過人一瘦,皺紋看起來就密集,就顯老。跟一般賣葷腥的檔口老板都被肉味和油煙熏得膘肥體壯滿臉油光不同,這個老張總是一張啞黃黯淡的臉。
初來乍到的外人談起這個特點來時,一些曉得內情的人總會提起老張的過往。
“原本鹵肉也是他婆娘的手藝,婆娘倒是能干,一下崗就推個車賣鹵肉。味道確實好,兩口子也就有個活路。只是后來婆娘跑了。”
“跑,跑去哪里?”
“哎,我不和你說這個。”
“有什么事是說不得的哦。”
“老張是個老實人。”
“老實人看不住婆娘。”
“我不和你說這個。”
“離婚的又不是這一個兩個。”
“沒得娃娃,婆娘咋個拴得住。”
“是哪個不會生嘛?”
“哎,哎,我不和你說這個。”
丁小莉就像是個天生的補丁,縫在老張的鹵肉鋪上,堵住少了女主人的漏洞,還增加些新的看頭來。大家都是一個廠子里長大的,誰不曉得誰那點事。生意也就這么年復一年做下去。也有人議論老張那點心思,但這種言情小說一樣的故事,沒什么嚼頭,還不如直接喊丁幺妹切二兩豬耳朵打一兩苞谷燒,嬉嬉笑笑。大家也就沒興趣再編了。
再說了,真正的男主角伍愛國就在那五十米開外。說這些,不好嘛。雖然不再是光榮的工人階級、先進生產力代表,但大家還是要有點思想覺悟,保持點無產階級的作風和神采啊。
從廠里散出來后,大家心照不宣在等待某個新的據點。可以像以前把鋁飯盒放在一起溫熱的那種集體情誼。可以家家戶戶敞著門不害怕秘密的那種清白與坦蕩。接受一樣的工裝,一樣的伙食,一樣的宿舍,一樣生老病死的一生。每個人和每個人都一樣所帶來的安全感。但是拿鉗子拿了一輩子,要換成拿算盤,不是每個人的手指都撥得動那些木頭珠子。
伍愛國也打過主意,弄些時興的玩意來聚人氣,臺球廳啊,音樂茶座啊,這些在幾公里外的城區流行的東西,搬到廠區來,卻怎么都流行不起來。本砸進去不少,謊扯了很多,但終究沒怎么賺到錢。賺到錢的,到頭來無非是開洞洞舞廳的——整幾個外地的女娃娃來給廠區的光棍“火”。或者像老張這樣,賣點味道好分量足,還有個丁小莉站柜臺的豬耳朵。
慢慢地,伍愛國也想明白了,這群狗日的沒文化沒素質沒未來,只能靠點小舒服大舒服打發時日。于是在街邊擺個棋牌攤,在城管眼皮底下半明半暗地開起賭檔來。
撈偏門也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除了不怕死、想發財的一顆心,還要八字夠硬,撐得起偏門的命格。伍愛國估計還是八字太輕。攤被砸過,腿被打斷過,賺進來的錢賠出去。騙人騙久了,也被更大頭的人騙過。所以,丁小莉眼淚汪汪跟他說,珊珊大學的學費在哪里,你要看她在這個爛泥塘里拱一輩子嗎?他確實恨起自己來。
當初為了一人占一套房子,跟丁小莉扯了離婚證。沒想到證一扯,兩人的關系也慢慢扯遠了。各自有了幾個男女朋友后,關系就變得不咸不淡,不暗不明。珊珊還是喊他“爸爸”,但總是遠遠看著,不敢親近。日子也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土開始埋上來。
但他不想珊珊被這土埋住。
去廣西拉水果回來賣,是伍愛國考慮來考慮去選定的新門路。國慶一過,北風一吹,人就盼著過年了。拉點熱帶水果,想個名目,討點口彩,到過年前,怎么也能賺到點錢。也許就是丁小莉說的那樣,伍愛國,兩萬塊錢你死也要給我死出來。死是死不去,但錢要掙回來。畢竟,錢生錢,是不是?丁小莉從包包里掏出來的那五張毛爺爺,熱乎乎帶著鹵肉鋪的財氣,可能是個好兆頭。
珊珊并不知道,自己是丁小莉和伍愛國賺錢大計的主人公。
“蘋果化了”的帖子停止更新后,變身成“季末”的珊珊繼續在QQ上跟她聊天。慢慢地,“蘋果化了”這個ID開始長出人的形狀來,帶著氣息和血肉。比如,珊珊現在已經可以說出,“蘋果化了”高中讀完沒有參加高考。家里有錢,不想讓她工作。她住在離“季末”家兩小時路程的一個縣級市。這些,大概就是了解。
偶爾她們也視頻。一次,“蘋果化了”一邊視頻一邊吃東西,說是她們當地特產的花生酥。她喜歡吃甜的,“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的就好了”。
她對著攝像頭剝開一顆花生酥,“你看,這個花生酥好白。只是甜,沒得什么用,又甜又白又香又脆,才是好的花生酥。”“季末”的舌頭在嘴巴里面轉了好幾圈,像是要嘗出“蘋果化了”講的這幾個字來。
但是,從認識到了解,兩個人怎么才算成了朋友呢?大部分人會說,有共同話題。吧里那么多人都是傅覃的迷妹,一樣的愛憎,差不多的年紀,但“季末”并沒有跟她們中的誰成為真正的朋友。你又要補充說,還得兩個人之間要有點不同。什么不同呢?“季末”知道,決定她和“蘋果化了”關系的,是些實實在在的東西。“蘋果化了”過的是“季末”的理想人生。跟“季末”比起來,她好像已經想過了很多事,也做過了很多決定。所以刪號消失這種在“季末”看來無比震撼的行為,在“蘋果化了”身上,只是諸多平白無奇的事之一。女生之間的愛慕,大都由羨慕而生喜歡,喜歡而生友愛。要很多很多的友愛,才能結出一點愛。
“蘋果化了”總是說,如果你以為拿著手幅就可以當一個合格的粉,那真是太天真了。愛豆需要什么?愛。你懂不懂什么是愛?
“季末”有些惶恐。為了顯出自己的成熟,她裝成跟“蘋果化了”一樣懂。那些跟男生在操場上散的步、打的Kiss,都淡成愛的前奏或背景。現在她們愛的是一個永遠也得不到的人,純粹得簡直悲壯。尤其當她趴在傅覃的海報上,一次次把嘴唇貼上覆了膜的硬紙時,比海報更硬的墻壁都感受到了她的渴求與熱望,把凹凸不平的表面狠狠印在那兩瓣柔軟上。
對傅覃的愛原本已經飽和,不可能分得出再勻些給“蘋果化了”。但巧也好,什么也好,她們一起作了點壞,黑色種子埋下后像魔豆一樣長得飛快,也就長出些真感情來。
那時,比賽已近尾聲,吧里的戰斗主題,從刷票、站隊、買粉,變成了租廣告位、做服裝、買演唱會票。要在萬人體育館租廣告位、掛大標語、搭氣球拱橋,只收集粉絲的時間沒什么用,還要吸納錢,很多錢。吧務在群里一遍遍號召捐款。“季末”每個星期轉50塊錢捐一塊燈牌的常規動作,開始變得沒有價值。“蘋果化了”退了群,又被黑得傷了心,抱起手看熱鬧不說,還冷言冷語諷刺這些捐錢的人是豬腦殼。
“你捐了那么多塊燈牌,到底哪一塊才是你的嘛?”她對“季末”說。
“哪一塊?總有一塊是我的啊。”“季末”懵懵懂懂。
“你怎么確定你捐的錢真的都變成了燈牌呢?”“蘋果化了”對著攝像頭喝了一口飲料。
“季末”起了疑。起了疑,這個游戲就有點不好玩了。想了半天,她在QQ上敲打財務組的一個頭像,說要看賬。財務組的人批評她,都什么時候了,不去想辦法籌錢,還在浪費時間搞這些小動作。說急了話就有點狠,什么大家都是為了傅覃才組織在一起戰斗,如果沒有信任和犧牲就不配在隊伍里。“你這種心理陰暗的人還有什么資格說愛傅覃?”
“季末”哪里受過這種打擊。稍微質疑組織的管理運行,就被威脅喪失了對組織的忠貞要將她一腳踢出去。她對著攝像頭哭,說要認錯重回隊伍。“蘋果化了”安慰說,她早就曉得這些,所以根本不跟她們攪和在一起。鐵打的選秀,流水的愛豆。她以前粉過好幾個愛豆,到后來粉絲群里打得翻天覆地,不是為錢,就是為權。
“但這些狗日的也太囂張了。”說著說著她真的生起氣來,讓“季末”把自己捐燈牌的轉賬記錄全部截屏給她。
新仇舊恨,“蘋果化了”注冊了新ID殺回傅覃吧,攪得比爆吧還天翻地覆。原來被人恨也會帶來快樂。跟“蘋果化了”并肩作戰,“季末”突然有了點存在感。不是一個小寫的“一”嵌在鏈條里的存在感,是一個跳脫出來的螺絲旋轉跳躍劈開空氣,哪吒三太子攪起東海巨浪的快感。
她還說,只是乖,沒得用。有時候乖有時候不乖,才有點用。
高三的時候,“蘋果化了”的成績也是上不去。她媽媽有一天就揪起她,要去一個縣份上拜文廟。她爸爸媽媽是做大生意的,什么大生意不清楚。總之,她家有錢,又只有她一個娃娃。這天她媽媽喊司機開車,帶起她們兩母女大清早就出發去文廟。出門前她媽媽硬是要她穿校服,說是“在先師面前,有個學生樣”。兩母女又吵了幾句。校服那么丑。
文廟,就是拜孔子。這個文廟的孔子像是站著的,還有一個特別大的神位。她們就拜啊拜。后來,她媽媽在廟的院子里面看了很久,發現有好多皇帝寫的牌匾。一個一個在那兒認,認出一個就喊她女兒去拜一個。這個是康熙,那個是乾隆,還有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蔣委員長的也拜一拜。累了,兩母女坐在一個照壁前面,媽媽給她剝橘子吃。那照壁上雕著些魚躍龍門之類的圖案。媽媽就說,由魚成龍,才是人生光輝的頂點。喊她看廟的琉璃瓦,上面幾條龍張牙舞爪,說那才是好生活。
“蘋果化了”把橘子一瓣一瓣吃了,又接過媽媽塞過來的鹽水花生,突然就說,她不想再讀書了。媽媽像是沒有聽見一樣,繼續往她手里塞更多的鹽水花生。她把花生甩在地上,重復了幾遍,就是不想再讀書了。媽媽突然說了句奇怪的話,她說——你怎么好意思?
“季末”問她,那后來呢?
后來,“蘋果化了”說,她能怎么樣?她是我媽,但我也是她女兒啊。什么叫態度很好但不服從,什么叫氣得她手板心癢又打不手。你懂不懂?
“季末”說,你怎么這么厲害呢?
“蘋果化了”說,喲,崇拜我不?等著,我請你去看傅覃的演唱會。
所以看演唱會是大日子,“蘋果化了”來見“季末”的這一天,也是大日子。但看看丁小莉,臟兮兮油嘰嘰的袖套,被理發師騙了染得像狗啃過的頭發顏色,還有說話時永遠準備馬上坐地撒潑的兇悍。伍珊覺得丟臉丟盡了,恨意也沒有預兆拔地而起長出一堵墻亙在兩母女之間。
你給我送客,馬上。丁小莉話鋒兇得口水都殺出來掛在嘴皮上。
伍珊說,可是媽媽,她是我的親人啊。
丁小莉說,親,你們有血緣關系啊?你們朝夕相處過啊?她父母叫什么名字你說得出來?家里面做什么的你清楚?我看你是腦殼進水。
然后突然就撲上來,要沒收伍珊的手機。伍珊抓著手機跟丁小莉扭來扭去,嘟囔著“手機是我的”。
丁小莉突然大聲說,伍珊,你從頭到腳哪樣不是老娘掙錢買給你的?你脫,你敢脫。你脫光了你這從皮到肉也是老娘日出來的。
“蘋果化了”不曉得要不要把兩母女拉開,就絞著手站著。客廳的吊燈三個燈球早就壞了兩個,現在那一個好的燈球就斜著眼睛看兩母女。看她們怎么收場。
“蘋果化了”突然說,阿姨,其實我不是要在這里住。我只是過來看“季末”的。
丁小莉仰著脖子,眼睛惡狠狠地掃射著她們兩個,“季末,季末是哪個?”
半晌,伍珊怯怯地說了聲:“是我。”
丁小莉大聲高氣地說:“帶陌生人回來不說,連名字也要改了?”
伍珊脫了一半的毛衣勒在胸脯上,像要把她勒死。
這件毛衣勒得住她,完全不是因為她的胸部已經膨脹過度,而是因為,這是件她小學六年級時丁小莉打的毛衣。丁小莉從圖案書里選了幾朵云和一只貓在一起的圖案,打了給伍珊的最后一件毛衣。后來她的心思就跑到麻將上去了。棒針戳得再多,也只是變出一件毛衣。摸牌摸得技術,變出的票子可是多多了。總之,這件毛衣松松垮垮在伍珊身上掛了好多年,變得像針織衫一樣僵硬,去年開始終于合身了,現在卻要箍死伍珊。她沒說話,只是慢慢把毛衣拉下來。
丁小莉并不是一個打毛衣的好手。她只是喜歡提起裝著毛線和棒針的兜兜,跟其他婦女坐在一起說閑話。她們中手藝好的人,總是格外得到贊美。而丁小莉有時候連起針都要靠那些好手藝的人來幫忙。起好了頭,她就順著一排一排往下打。打不下去了,再找人改針。所以伍珊的毛衣里面總是很多線頭和疙瘩,穿的時間久了,就磨出一個一個的洞洞。
連毛衣都打不好的丁小莉,跟伍珊一樣,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想到這些,伍珊服了點軟,“季末只是我的網名。”
但丁小莉似乎并不領情,“你父母不管你們啊?你好意思啊?他們好意思啊?”回身把手機砸到沙發上,再對著“蘋果化了”說:“跑到一個陌生人家,把你拐了賣了殺了,不怕死啊?”
伍珊扯她的袖套:“媽媽,你在講什么?”
丁小莉用力把伍珊的手甩開:“你有什么資格說話?”
“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你懂什么是朋友,你有什么資格交朋友?”
屋子被按了消音鍵一樣靜,只有衛生間里水龍頭“滴答滴答”繼續把不帶動水表轉動的水滴到塑料大盆里。雖然手臂上的肉被丁小莉扯得生疼,但伍珊的身子卻不由自主歪向河對岸的那一邊。
“蘋果化了”冷冷說,用不著說這些,我聽得懂話。但是阿姨,“季末”要是跟我走,那就是她的自由了。
突然,門“砰砰砰砰”地響起來。
“丁姨媽,丁姨媽,收管理費的人到樓下嘍,你快點關燈啊。”不曉得是隔壁楊姨媽還是陳婆婆的聲音。
丁小莉對著門應了聲“曉得了”,反手關了燈。
獨眼燈泡一下就熄了,烏漆墨黑里,三個人三雙眼,爭奪著不多的光,那些不遠處新修的樓盤里亮著燈的家庭里蔓延過來的生機。
丁小莉揪著伍珊的手慢慢松開了。黑暗中,另一只手牽住了伍珊。不出聲,她們就靜靜握著手。樓道里“噼噼啪啪”交錯著腳步聲,好幾只手拍門,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最后幾乎是腳在踹了。拍了半天沒反應,門外那只手罵了句:“日你媽的窮逼。”
丁小莉從鼻子里哼出一股氣。
燈再度亮起來時,沙發上,“蘋果化了”仍靜靜握著“季末”的手,只是看起來倦極了。只有丁小莉,像充飽了電,直挺挺站著,并沒有忘記她的戰役。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丁小莉扭動身體,調動全部嗓音,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讓伍珊承認,她是她媽媽。
兩母女都裝作睡著了,噴出輕而淺的呼吸。月光卻毫不留情,直直照亮兩個背靠背的身體上大大睜開的兩雙眼。丁小莉的眼角吸進了月光,顯出一條條深灰的紋路來。像哪支毛筆,墨半干時在紙上皴出陰陽向背的筆法。她的眼珠定住不動,像是看見了窗戶外搖曳樹影背后更深更黑的景象,專注得透出一點淡淡的悲哀來。伍珊的眼珠子則轉得很快,還沒有從剛剛結束的鬧劇中平靜下來,要一條一條從左到右數清楚衣柜上的木紋,才認得清這個家。
揣著心事的兩個身體變得重起來,壓得床變了形,就要轉動起來,把兩人拖拽進黑漆漆恐懼的世界。兩人卻心照不宣地不翻身,僵直了身體,要獨自面對這恐怖。
單是帶陌生人回來,丁小莉怎么至于像扯母豬瘋一樣發狂呢?伍珊覺得,丁小莉這么生氣,肯定是她的事被發現了。
好幾件吧。
丁小莉最有可能生氣的一件,大概是伍珊偷偷給她在“真愛無限”婚戀網上注冊了一個賬號。倒不是伍珊想有個后爹,只是覺得丁小莉有時候太煩了,天天把她當成個囚犯一樣,什么都要聽她的。要是丁小莉有個愛人,真正的愛人,起碼,注意力就會放點在別人身上吧。或者說,伍珊還是希望丁小莉可以幸福的。
反正,伍珊就注冊了一個賬號,傳了幾張丁小莉的照片上去。把臉P小,腰P細,眼睛P亮。一句話簡介寫的是“豐滿嬌俏”。伍珊逐個逐個看那些求偶對象發來的私信。基本上都是騙子。把那些“情書”復制粘貼再一搜索,好多都是重復、抄襲的。要么就說“請關注我”,然后給你一個淘寶鏈接。偶爾也有一兩個感覺是真的在找對象,但條件又太差了。
“真愛無限”婚戀網有它們的規矩,如果你肯花錢,它就可以給你提供符合你條件的對象,但是伍珊沒有錢,所以給丁小莉送花、發情書的很少,過濾一下垃圾信息后幾乎就沒有了。丁小莉的頭像,伍珊倒是一直沒有換過,是一張她PS了兩個多小時的半身像。但不是P得特別假的那種,如果有她的熟人在那個網站上看到了,肯定一眼能認出來這就是丁幺妹,丁小莉。
伍珊把丁小莉掛在網上,想要一把推出去這件事,確實可能會激怒她吧。
還有一件就是成績下滑。伍珊把飯錢省給傅覃買燈牌,把時間也省給傅覃刷票,也就沒有什么心思看書了。班上有些女生,有種特別功利的“戰斗法”,就是喜歡一個成績特別好的男生,還要是同班的。你看到他時時刻刻都在做題、跟老師交流,你也不好意思睡覺或者看漫畫了。起碼要讓他覺得你跟他是一類人吧。這樣逼自己,成績會上去。但伍珊就是不喜歡身邊的男生。幼稚。出不得臺面。
她最迷傅覃的時候到什么程度呢?她的手機屏保是傅覃的一張照片,背景是虛化的候機大廳,傅覃穿著牛仔布襯衫背著黑色雙肩包,沖著她走過來。因為一直戳手機看這張照片,兩節課還沒上完她的手機就沒電了。
班主任跟伍珊談了兩次,成績下滑的事,但伍珊也沒有辦法。老師在年輕的時候也愛上過別人吧?那種注定得不到的愛,他如果也經歷過,就知道有多痛苦。白慘慘的日光燈下,老師只是說——伍珊,你這樣下去,很難考得起大學了。
這話雖然聽起來讓人害怕,但伍珊聽著卻很麻木,只是曉得,考不上大學,大概是丁小莉最怕的事。丁小莉經常在她耳邊念,考上大學,就有個好出路。雖然這出路指向哪里,丁小莉也并不清楚。比如,考大學,那選個什么專業呢?畢業之后,要不要讀研究生呢?或者,找什么樣的工作呢?丁小莉統統不知道。對她來說,只要考上大學,似乎就拿到了另一個好世界的準入證。人生會有更好的前景與保證。所以她從小就督促伍珊的學習,守著她做作業,也不管伍珊算出來的結果是不是都是錯的,或者寫的作文根本就不符合高分作文“三段式”的標準。只要伍珊乖乖坐在書桌前,把腦袋埋在書本里面,手里拿著筆抄啊寫的,丁小莉就安心了。
什么都在變。廠子會垮,工人會下崗。但丁小莉不曉得從哪里生成的堅定信念,覺得讀了大學的人,多少能掌握一點不被變化沖垮的技能。雖然我們知道這也是虛妄。
幸運或不幸的是,伍珊確實是個乖娃娃,她遵從丁小莉給她的安排和設定。但她也并沒有一副超過自己父母的聰明頭腦,或者堅定意志,或者任何可以讓她從這個家庭與環境里破壁而出的天賦。
但總有些縫隙。比如這場從夏天開始的真人秀,可以讓她坐在電腦前就進入一個新世界。新世界跟伍珊睜著眼睛盯著看的這個家不同。里面有絕對的權威,有熱忱的信仰,有嚴格制訂及被履行的規則。有理想。
有為了這理想一起戰斗的,真正的朋友。
像一場迷夢。但“蘋果化了”從QQ頭像變成一個車站人流中走向她的身影,帶著溫度與熱度后,就不再是一場夢了。那么熱切地,伍珊要抓住新世界里透出來的光。跟樓下那點綠光照亮的面孔不同,這光所行之處,照亮的是全然的未知。
丁小莉把伍珊的頭發挽到耳后,一遍遍跟她說——你要乖,聽到沒有?要乖。伍珊想要滿足她,但這次不同于往常,身體里有另一個聲音在指令她——跟我走。
第二天早上,伍珊說不想回學校,丁小莉居然同意了。但是丁小莉出門的時候,鑰匙比平時多轉了兩圈。
發現被反鎖在家后,伍珊在QQ上猛敲“蘋果化了”的頭像。“蘋果化了”說,她并沒有生氣,還問:“你媽媽還好嗎?”她離開后,在附近的賓館住下。演唱會就在后天。然后她安慰“季末”說,我下午就過來,想想辦法。
以前,忘記帶鑰匙丁小莉又不在家的那些時候,伍珊會從走廊的防護欄鉆進來。兩只手臂舉起來,身體變成一條直線,重力就把她往下拉,腳會“噗”一聲踩到衛生間外的小平臺。從衛生間窗戶鉆進來,就是家了。試過很多次,除了手臂被水泥護欄刮擦會有一點疼之外,門不能擋住她的感覺真是太好了。直到初中的某一天,她越長越寬的胯骨再也擠不過護欄,這個辦法就此失靈了。要走進家,只剩了用鑰匙開門一個辦法。
“蘋果化了”背著書包,提著兩個油餅,在樓下喊“季末季末”。陰沉沉的天里面浮起一張白圓臉。鑰匙砸在她邊上,她蹲下去撿,然后仰臉笑了笑,笑容把陰天水波一樣推開。伍珊也笑了笑。
油餅捂在塑料袋里,水蒸氣把酥皮都回潮了。變軟了的酥皮咬起來要用扯,吃得她們張牙舞爪的。“蘋果化了”又從書包里拿出兩瓶爆果汽水來,擰開瓶蓋,遞一瓶給伍珊。伍珊接過瓶子,兩人碰了下瓶子,像是在慶賀。從組織中脫離出來后,她們就變成了兩粒游弋的電子。背景還是綠色一片海,但兩個人游來游去、追逐嬉戲,那些曾經天大的事,就化成了這個小世界里的溝回、水草和珊瑚礁,只是她們歡樂的見證。
兩人并排躺在床上,玩著對方的頭發。“蘋果化了”突然說,誒,你有沒有想過跟傅覃怎么樣呢?
伍珊說,你說怎么樣是什么意思呢?
“蘋果化了”頓了頓說,打Kiss啊。
伍珊心里面想過一百遍一萬遍,但又覺得,好像傅覃不該出現在這一個真的能摸得到的次元里面?他應該在一個不會有人反鎖他的地方。于是她什么也沒說。
“蘋果化了”側轉身,把兩片唇輕輕貼上她的嘴唇。
跟男生的嘴唇不同,“蘋果化了”的嘴唇軟得像奶油。跟男生的吻也不同,伍珊從沒覺得這么輕松過。甚至,你不能用“吻”這個字來定義這個動作。兩人誰也沒有動,呼吸又輕又暖地圍住四片唇,以及誰也走不進來的水域。除了她們,這里還有誰能進來呢?
伍珊于是緊緊抱住“蘋果化了”,像是永遠也不會松開。
伍愛國什么時候進來的,她們并沒有聽見響動,直到他刻意的一聲咳嗽。他瞟一眼“蘋果化了”,“珊珊,今天沒得課啊?”沒等回答就問,“丁小莉呢?”
伍珊坐了起來,看著伍愛國,再轉頭看看驚惶的“蘋果化了”,“你找她做什么?”
伍愛國不言語,鉆進丁小莉的房間,把抽屜和衣柜門拉得“砰砰”響。伍珊跟進去,聲音高了些——你在找什么?
伍愛國不理她。伍珊厲聲說,你再不講我就要打電話了。
“大人的事你不懂。”伍愛國繼續翻箱倒柜。
伍珊曉得丁小莉和伍愛國雖然早早離了婚,但還裹來裹去像對配種的豬,但沒想到伍愛國會背著老婆跑到這個屋子里來。
平素伍珊見到他,都是在馬路邊的棋牌攤上。伍愛國躬身坐在小板凳上,手里一把牌一抓就是一天。打“拱豬”時間是長,但也不至于長得像伍愛國屁股粘在凳子上的時間那么長。一度,她懷疑伍愛國是棋牌攤老板的角子,合起來詐那些更豬腦殼的人的錢。
有那么幾次,伍珊路過,伍愛國又剛好不怎么投入時,就齜牙咧嘴笑起來,跟旁邊人說,我姑娘,漂亮不漂亮?漂亮哇,也不看看她爹是哪個。伍珊急急的步子會慢下來,想聽這張嘴再說點跟自己有關的話出來。但他又撲回牌桌去了,“看看哪個要變豬!”
但現在,伍愛國闖進屋子里來,把抽屜和衣柜門拉得“啪啪”響,顯露出他跟丁小莉的關系顯然比伍珊所知道的多得多。而他臉上的神色,緊張的背影,透出來的兇猛與力氣,則第一次讓伍珊感到恐懼。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如果不是已知的他是她的爸爸,那現在她是不是該尖叫起來,并沖出門去喊鄰居報警?
伍珊不可能知道,看起來兇神惡煞的伍愛國,正為了籌兩萬塊錢受折磨。伍愛國也不可能告訴她,他連兩萬塊錢也搞不定,現在火燒眉毛了。
伍珊的尖叫讓伍愛國嚇了一大跳,他猛地轉身看著這個長得很像自己的少女,哆嗦了一下,弓著背逃出門去,嘴里嘟囔著些不清不楚的臟話,大抵都在問候丁小莉的生殖器。他的背影又瘦又黑,像露出顫巍巍睪丸的一只老狗。
伍珊回轉身,把頭埋在“蘋果化了”的懷里,不能制止身體像被電擊一樣的麻木并顫抖。她閉上眼,眼睛淌血一樣地流下淚來。
“蘋果化了”提起伍珊的書包,“我們走。”
伍珊猶豫了很久,把書包拽到地上,“他是我爸爸。”
老張這天有點不尋常。平時天一亮,他就起身洗漱,騎著摩托去農貿市場買一天要用的肉料。以前都是固定從一家肉檔拿貨,但這兩年豬越來越不行,說是五花肉,一煮熟皮子和肉就散了架,都是些不知道吃什么飼料長出來的豬,所以他也變成每天早上在市場里面挑挑揀揀,選出些豬尾巴、豬耳朵、豬舌頭和下水來。這樣一來,在市場里起碼就要一兩個小時。等他馱著貨回到店里,把豬毛拔干凈收拾停當,就已經快9點了。一般這時候,他會把門面拉開,泡一缸茶,慢慢呷幾口,等丁小莉來上工,幫他把這些豬零件煮到鹵水大鍋里去。
但這天,9點已經過了,鹵肉鋪的卷簾門卻還一直沒有“嘩啦”一聲拉起來。丁小莉走到門口愣了愣,透過卷簾門上一個年久失修的小洞往里打望。只見黑漆漆的店鋪里,老張靠在沙發上,兩條腿撇開,有氣無力的模樣。丁小莉心里一驚,繼而對著那兩條腿喚起來,老張老張。聲音不高不低,高了怕四鄰聽見起疑,要真是出了點什么事,就麻煩,低了呢,又怕那兩條腿的主人聽不見。急得丁小莉攥著手攥出一團汗來,只好往屁股上擦。一個圓鼓鼓的屁股也緊張得繃緊了。
老張聽見聲音,踢踏著一雙布鞋站起來,躬身拉起卷簾門。可也不見他用力,只拉起半扇,就停下來了。
這是怎么了?丁小莉瞪大眼睛。
哎。老張只是嘆氣。
丁小莉彎腰,有點吃力地鉆進去,到底怎么了?
老張不作聲,轉身把卷簾門又拉下去了。
“老張,有什么你還不好意思跟我說的嗎?”丁小莉坐在沙發一頭,并攏兩腿打量他。
“鬼迷心竅。”老張還是支支吾吾。
“你到底說還是不說?”丁小莉吼他。
老張清了清嗓子里的痰,點根煙,這才慢慢說起來。
昨天收檔后,老張照舊給自己煮了碗豬油面,再把沒賣完的肉收拾停當,起身去他們哥兒幾個常去的麻將室。老張牌技一般,酒量就更差,去麻將室純粹是他口中念叨的“混日子”,打發單身漢無所事事的漫長夜晚。跟丁小莉不同,他從來不指望靠打麻將贏錢,所以這天桌上坐的其他三個人,也是老相識。以前都是一個車間或者隔壁車間的老同事,這么多年混下來,不是兄弟也成了兄弟。五角錢一炮的麻將,打到半夜或者天光,最多也無非是輸個百把塊錢,“娛樂健身”。
麻將室極之簡陋,當街的那面安了幾扇鑲著藍色玻璃的滑動門,半開著,一道厚厚的門簾遮擋路人的視線。一進一出兩個房間,擺著七八張麻將桌。機麻,或者原始麻將,價格不同,豐儉由人。老張他們坐的是機麻桌。雖然不是什么大老板,但多少手上還是有幾個余錢,不跟那些三餐都要發愁的人一個檔次。四個男人,在慘白的日光燈下搓著手,“搓點手氣出來”。
莊家伸手按了按嵌在桌面玻璃盅里的電動骰子,按出一對點數,就數牌摸牌,砌起江山來。
就在骰子“沙啦沙啦”在玻璃盅里撞來撞去時,伍愛國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平時也來麻將室,一般都是叼著煙、抱著手,跟老哥子們磨嘴皮。但今天他一進來,話也不多說就拖了張凳子坐在牌桌邊上。
“左老五賴賬了。”伍愛國緩緩說出這么一句。
一桌四個人都轉頭看他。什么意思哦,左老五他天天催別人的賬,他賴哪個?
伍愛國溫吞了半天才開口,但一說起來,四個人都猛地停下來了。“小額貸嘛,我剛才去提款,他說沒得錢給我。政府賴賬,開發商車子都賣了。”
“伍愛國,當初你喊我們入股的時候,不是口口聲聲說穩賺不賠嗎?”
“你們確實也賺到了啊,兩成利,你放在銀行里咋可能有這個收成?”伍愛國眼珠子在四張臉上躥來躥去。
“我本都還沒回啊!”四個男人嘟囔著計算前后給左老五的錢,一萬兩萬,加起來都不是小數目。
“我還不是給了他兩萬!”伍愛國也生起氣來。
“他不可能賴賬哦,那么大個門面開著,喊他把門面賣了抵。”老張說。
“你去看看,他那個門面,有多少人在催賬。”伍愛國掃老張一眼,“要么我們也去鬧他一鬧,說不定他就把錢吐出來了。”
兩個男人站起來就要去,另外兩個則說,不忙,伍愛國,你要我們怎么信你?
“你們不用信我嘛,自己去看看不就曉得了?”
“我們去鬧了,錢更拿不回來了,你負責啊?”
他們生在廠子里,長在廠子里,老在廠子里,幾乎就是一輩子了。廠是大建制,人是螺絲釘。螺絲釘轉啊轉,學得最地道的,不一定是手藝,反而是相信和服從。比如,你捏緊手里的鉗子,轉啊轉,轉成了八級鉗工,你就成了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一部分,就擁有尊嚴、驕傲與價值。把成千上萬個鉗工串聯起來的系統,會為你的人生負責,給你終極的答案。所以不用擔心,切切地相信,系統會讓所有人各就各位,給出他們的運行規則。沒有人鬧。怎么鬧?鬧了之后要什么?要了之后怎么辦呢?
所以現在,伍愛國想煽動他們去跟左老五鬧,他們的反應不是撩起袖子站起來,提著板凳沖出去,而是齊聲痛罵伍愛國——你這個狗日的,還不是你害我們把錢投進去了!
“哎喲!我還成罪人了啊?”伍愛國縮在板凳上。
幾個拳頭作勢就要砸在他身上。
老張猶豫著要不要勸,但伍愛國那副嘴臉著實討厭。他只好來了這么一句:“哎呀呀,打狗也要看主人哪。”
麻將室其他桌的人“吃吃”笑出聲來,像要看這兩個男人比畫比畫,看看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沒有。
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奇怪。老張沒有種,婆娘生不出娃娃,婆娘跟人跑路,這些都是公開的秘密。但公開的秘密一旦被某個嘴巴說出來,就從原本人人當成看不見、霧氣彌漫的曖昧水域游了出來,變成了高光燈強行照亮的焦點。
老張大概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想要把麻將桌掀翻。機麻的麻將桌哪里隨隨便便掀得動,他貓下腰,搬了半天搬不動,連空氣都尷尬起來。他只好走到旁邊桌,跟那桌的四個麻客大眼瞪小眼,也沒敢掀人家的桌子。最后走去過道,拎起一個暖水瓶,砸在了地上。暖水瓶砸出來的開水,讓一屋子人驚叫,這才鬧哄哄算收了場。
伍愛國呢?在麻客的尖叫和一屋子的烏煙瘴氣里,不知什么時候悄悄走了。
丁小莉的日子不好過。開導完老張,說了一通伍愛國的壞話后,她回到了家。
臨走前,老張跟她打包票,幺妹,沒得事,小額貸蝕本了,我還可以給你點別的錢。最重要的還是珊珊讀書。
丁小莉沒有出聲,只是收拾了柜臺下面的“心妍美”化妝品,跟老張淡淡說一句,“我晚點再來。”
頭一天,她把珊珊反鎖在家里。珊珊表現也還好,等她下了工回到家,珊珊正趴在計算機前玩游戲。丁小莉看了兩眼,照舊進廚房去做晚飯,覺得風波已經過去。
珊珊只字不提伍愛國闖進屋來翻箱倒柜的事,大概怕一說出來,“蘋果化了”的事就要暴露。所以這個晚上,像之前所有的晚上那樣,丁小莉做了兩菜一湯,兩母女坐在沙發上對著茶幾和電視機,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就把這個夜晚打發過去了。
電視照舊定格在丁小莉喜歡的電視劇頻道,一出古裝劇。貼身丫鬟跟主子獻計,匯報游園會將有的場面與妃嬪的“戰況”。主子半躺在榻上,斜倚著綢緞軟枕,妝容精致得一絲不茍。丁小莉一邊收拾碗筷進廚房,一邊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電視。她從不讓珊珊做家務,怕耽誤她的學習。這個家的運轉,也是以珊珊為全部的中心。雖然說是個家,其實不外乎是丁小莉和伍珊兩個人。
“你的初戀是哪個?”珊珊居然跟著丁小莉走到了廚房,她倚著廚房門,問出這么一句。
“我哪里還記得?”丁小莉抓住一個盤子的邊沿,百潔布擦洗的動作用力了幾分。
“初戀怎么會記不得?”
“反正不是伍愛國。”負氣一般,丁小莉吐出半句話。
“媽媽,你要跟我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啊。你問這些做什么?”
“你能不能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這種事有什么好認真的。”丁小莉甩了甩手上的水滴,突然警惕起來,“你談戀愛了啊?”
“沒有啊。”珊珊語氣輕飄飄。
“莫名其妙說這些干什么,你作業做完了?”
“那你是不是最喜歡伍愛國呢?”
“我吃多了啊?”丁小莉用抹布細細擦著臺面。
但是伍珊今天不打算讓這個話題輕輕松松溜過去,“那你為什么還要讓他來家里?”
丁小莉眨巴眨巴眼,在想怎么應對女兒咄咄逼人的一句話,“他沒有到家里來啊。”
“我都知道。”
丁小莉還想繼續扯謊和敷衍了事,伍珊在她眼中還是個小娃娃,或者永遠都是小娃娃。一個小娃娃懂什么。或者,一個小娃娃需要知道這些么。于是她說:“你不要亂想。”
“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家,到時你怎么辦?”伍珊問她。
“到時候我一撮土埋了唄。”丁小莉像是賭氣,卻突然帶了哭腔。她不習慣向這個世界示弱,伍珊再怎么也是這世界的一部分。還是連臍帶血、需要她保護的一部分。但是你看看這個倚在門框上的身體,已經比她高出了一頭,從頭發到腳尖,是一個大人的身體了。
“媽媽……”伍珊張開了嘴巴,想了許多的話,終究一句也沒有說出來。
客廳里的電視還在“嗡嗡嗡”地擠出些音樂和對白,一點一點滲進屋子里,涂滿了整個空間,爬上她們的皮膚,填平紋理,讓她們蟲子一樣凝結在樹脂里,要等待地層裂變,重見天日,變成他物。
丁小莉從鹵肉鋪回到家時,推開門,空蕩蕩得聽得見一陣輕微風聲。伍珊乖乖回學校上課了,今天。這個家齊整、柔軟,有淡淡洗衣粉味道。她屬于這里。
她踢掉高跟鞋,整個人塌在沙發上。她的初戀是哪個,她怎么會不記得?那個運鋼材的司機,神氣地坐在駕駛室里。大卡車的駕駛室高高懸在半空,要用力爬好幾級階梯,才能坐進去。他算不上好看,但臉上有她在這個廠子的工人臉上,從沒見過的活潑與生氣。想來,應是他去過的那些地方,山川河谷與公路,讓這張同樣年輕的臉,映上了不同的色彩。她是喜歡他的。尤其當他教她怎么把手放上方向盤,腳踩離合器及油門,告訴她,她可以做一個女司機的時候。這幾乎是她對自己人生最高遠的一次想象了。
后來,有了珊珊之后,他回來過一次。遠遠地,隔著馬路,她一眼認出了從駕駛室里躍身下來的他。見老了。一只褲腿挽起來,另一只垂在黑皮鞋上。背心外面套一件松垮垮的舊襯衫,看不出來有女人照料的痕跡。店里突然有酒客高聲叫她的名字,“幺妹幺妹”的叫喚聲,讓馬路對面那個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她抱著珊珊坐在副駕位上,任他開著大卡車,在清晨的街道上游蕩。這么大型的車,如果不是深夜及清晨,是不讓進入城區的。珊珊是個乖娃娃,滴溜溜一雙大眼睛盯著新的風景,并不驚慌哭鬧。她抱著珊珊,他開著車,像是一家人。但她心里清楚,終究不可能是一家人的。她能去哪里呢?能走多遠呢?伍愛國和她生出了珊珊,就像一個標記,她怎么也甩不脫了。恨的時候,想著珊珊,心又軟了,覺得伍愛國多少有幾分可取之處。所以她只是抱著女兒,看駕駛座上的男人把手搭在窗沿抽煙。跟大部分時候人眼所見的丁小莉不同,她在這個駕駛室切割出的小小時空里,顯出女人身上真正的溫柔來,溫柔得像一個真正的母親。城區的道路,房屋,清晨還未熄滅的路燈,也就溫柔地映上她的臉,給她溫柔的記憶。
伍愛國一直沒有接電話。不是猝然摁斷后急促的“嘟嘟嘟”,而是緩慢悠長,像是永遠不會再有人接起來說一聲“喂”的嘟——嘟——嘟。丁小莉坐在沙發上,像在等待什么,又根本不像是在等待。終于,她站起身,提起那袋“心妍美”化妝品,準備去總部退貨。如果賣不動,那至少要把這些貨的錢,還給她。
“蘋果化了”走出珊珊家后,突然決定不這么快離開。前一個晚上,伍珊和丁小莉兩母女又哭又鬧的戲碼,讓她驚懼難平。她拍門拍了很久,最后捂著又紅又燙的手心走了。
剛下樓,就被單元門口幾個黑黢黢的人影嚇了一跳。一盞綠燈下,幾個人的臉皮照得發青,只差幾對獠牙就能裝起鬼來。但寬而扁的臉、眼珠子滾動著轉出來的一點小快樂,又讓他們看起來像《憤怒的小鳥》里面傻里傻氣的那些綠色的豬。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小鳥炸彈轟掉,分崩離析。綠色的豬每個手里攥著一副牌,叫嚷著“一個炸”“一個鬼”什么的。對路過的“蘋果化了”,他們瞟一眼,又“咯咯”笑著甩起炸彈來。
不自覺地,“蘋果化了”拉緊了領口,似乎除了風之外,還有一股看不見的妖風邪氣,從黑暗中襲來要鉆進她的身體。四野漆黑。她伸手出去,手指仿佛也要融化進這樣的黑里去。
這里是“季末”的所在。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出現在這么一個奇怪的時間地點,到底是為了什么。因為對傅覃共同的愛?還是像她們彼此許諾的那樣,做最好的朋友,然后,你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可是,“季末”所屬的這鐵板一樣的現實中,所嵌入的這家庭和關系中,她的角色到底允許她做什么?
她們那點小小的盼望,那點共同的信仰,在這又臭又黑的家屬院,又算得了什么?
“蘋果化了”自覺是個大人了。她看得懂母親與父親之間,母親與親戚之間,母親與自己之間,那些奇怪又明目張膽存在著的東西。那些大人們議論著的——誰玩腦筋玩得過誰、兩口子兩姊妹間的小伎倆。她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因為不僅看懂了,還可以學起來,甚至,可以學起來后懲治大人們了。
只是,面對“季末”就像面對另一個自己,那個不久前還新鮮得冒出水蒸氣的自己。就像她們貼在一起的兩片嘴唇,她領著“季末”學什么是真正的接吻一樣,在這個交織著舊與新的世界,她想跟“季末”站在一起,守住她們的那片小小綠洲。
前一晚,一團漆黑中她跌跌撞撞走出比夜更黑的家屬院,走到大馬路上去,揚手截住一部的士,像是要迅速逃離這片黑沼澤。可是這個傍晚,她卻任由自己在冷風中抖著,腳步并不驚慌,一點點在碎石子鋪就的小路上繞著“季末”家一圈一圈打轉。
抬頭就能看見“季末”房間的窗戶,正對一棵樟樹。那棵樟樹幾乎掉光了葉子,干枯枝條的灰色影子把窗玻璃切割出細碎繁復的花紋。如果“季末”坐在窗戶后面,看見的一切都會蒙上這層影子。
“季末”說,求求你。
書包從“蘋果化了”的手里被拽出來,慢慢滑到地上,滑到兩人的腳與腳之間。
“你怕什么?”“蘋果化了”聲音很輕,輕得幾乎是輕蔑了。
“我媽媽只有我一個。”
“你又不是不回來了。”
“是……但是………”
兩個女孩的眼睛對視著,光在她們清澈的瞳仁上跳動,像在尋找盟誓的腳蹤,或者,是比盟誓更深更久的什么。
所以,“蘋果化了”繞著樓走了一圈又一圈后,突然站定,對著窗戶大聲喊著“季末——季末——季——末”。如果“季末”連從窗戶里探出頭來的勇氣都沒有了,她就真的離開。不再回來。
從小,“蘋果化了”都是那個晚飯后最先沖出家門,跑去樓下叫小伙伴下樓玩耍的急先鋒。筷子才放下,心就已經比腳更快地出了門。做第一個沖出門的孩子,讓她領略了其他孩子幾乎從未見過的風景。比如,白晝與夜晚交接時無窮變幻的暮色,吞吐了一整個白天后大地渾濁而曖昧的氣息,以及家家戶戶關門吃飯時,街道、草地、房屋與樹木間獨有的靜謐。一盞又一盞燈亮起,光線從窗戶里游走出來,勻給她獨屬自己的人間溫暖。但此刻她又是一個人。她還是個孩子,但早早觸摸到了孤獨的本質。所以當她長大一些,再長大一些,直到身體與頭腦匹配,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人時,體內的自我修筑早已完成。她不畏懼任何事。至少,她這么覺得。
她扯著嗓子喊。這是一個不會驚動四鄰的名字,陌生,安全,無害,只屬于她和“季末”的小世界。眼睛所不能見。所以她幾乎是在對著虛空喊話。
虛空也有其邊界。憑借意念筑成的沙堡,雖不會被風吹塌,但一旦勁泄掉了,就會瞬間崩塌、消散,不復持有固定的形狀。她一聲聲地喊著,聲音加固著沙堡。
“季末”的臉在暮色中浮出。酒色海面上終于顯現的白色浮標。
“你要去哪里?”那張在高處的臉喊話。
“后天,我在體育館門口等你。”地面上的那張臉回答她。
“后天!”
“后天!”
兩只隱形的手在空氣中伸出,隔著四層樓高的距離,拉了個鉤。
比后天更快到來的,是明天。
伍珊還是個乖娃娃,所以停了一天課后,又回去學校上課。剛剛吃完晚飯,伍珊洗干凈搪瓷缸缸,丁小莉就在宿舍的走廊上出現了。打了通宵麻將輸錢輸得最厲害的時候也沒有這么紅的一雙眼睛,發瘋一樣盯著她。丁小莉看起來像個鬼一樣。
還沒等伍珊走到她面前,她就哭起來。等伍珊走上去,她一手撲掉了搪瓷缸缸和洗潔精,抓著伍珊搖著晃著哭起來。
丁小莉丟了錢。伍愛國沒找到的存折,被丁小莉揣在包包里日夜看守,但也莫名其妙就撞了拐。
丁小莉在家門口的車站等47路,提著一袋“心妍美”要去市區退貨。47路從比她家更遠的東邊起始,從東到西穿過整個市區。東邊的人進城辦事,坐47路基本都能到。坐的人多了,車也就特別慢,上客下客,拉拉扎扎。丁小莉這天也等了很久,兩只皮鞋勒著的腳背都要腫起來了。
終于,候車亭的長凳上有了個位子,她一屁股坐下去。旁邊一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姨媽已經坐了很久了,拿張報紙在看。丁小莉從來不愛看報紙,她雖然經常跟別人說她其實是初中畢業了的,但她對有字的東西都沒得耐性。但是等得太久,那個姨媽拿著的報紙又一動不動,丁小莉就瞟了兩眼:云天大師開過光的玉牌,全城限量只有666個名額。延年益壽,保命消災。
丁小莉沒什么首飾,但是對玉特別迷信。她經常抓著她脖子上那塊紅繩子都戴得變黑了的玉說,這是他們丁家祖傳的,多靈多靈。她要是心跳得厲害的時候,伸手摸摸那塊玉,心就定了。
伍珊常說,那么靈,你在牌桌上咋不摸摸?丁小莉就會瞪她一眼,說,戴玉保平安,又不是戴金旺財,連這個都不懂。
反正,丁小莉瞟了那張報紙后,就被那個神力無邊的玉牌入了腦。后面的事,就成了她口中的“教訓”“舍財免災”“脂油蒙了心”“最對不起珊珊的事”和“老糊涂了”。
兩個男乘客杵在她們邊上,也在議論這轟動全城的玉牌。一個說,要是我得了一塊,那我后半輩子的福氣就滿了。另一個說,你這種賤命,就算求來了你也壓不住。玉要講姻緣,人和玉,就是一對一的緣分。戴對了,你順風順水,玉也溜光水滑。
突然,那個姨媽轉頭對丁小莉說,這兩個歪貨,我有玉都不賣給他們。話是對著丁小莉說的,兩個男的卻猛地轉過身來。一個說:“姐姐,你賣給我嘛。”另一個說:“優先我嘛。”你爭我搶的。
47路來了又走了,丁小莉卻像走不動路了,直愣愣坐在凳子上看三個人討價還價。
原來開了光的玉牌也分一等二等三等。大概是開光時的法事級別高低不同吧。兩個男人先是都要買三等的,4999元。后來被老姨媽勸,三等的只是剛剛夠上有靈氣的程度,你們這些靈性不足的,帶不動玉里面的氣出來,還是要來塊能量大的。所以他們又決定買二等,就是6999元的。結果兩個人互相看不順眼,覺得對方是個歪貨,自己再怎么也比他高一級。
說到最后就變成兩人都要買一等的。男人探過身子問丁小莉:“姐姐,這附近哪兒有農業銀行?”丁小莉指指車站前的十字路口右邊。
兩男一女有說有笑要走時,丁小莉想了又想突然站起來說:“這位大姐,可不可以把佛緣也給我結一結?”
丁小莉怎么會相信那三個騙子,也不過是太想把錢翻番了。玉牌買進來,轉個手,云天大師開過光的,是不是?結果,騙子還是太狡猾了。我對不起你啊珊珊,我對不起你。丁小莉說著說著就淌起淚來,右手捏成拳頭捶著胸口,不曉得是從哪出電視劇里面學來的動作。她崩潰的不單是丟了錢,還在于,自己平時腦筋也算轉得快的,那天明明想清楚了買玉賣玉的步驟,連哪幾個人一定會買,她都想好了,才興沖沖拿存折去取錢。結果,黑吃黑,這就叫作黑吃黑。
銀行門口,那個老姨媽從手提包里掏出兩個紅絲絨的盒子來。丁小莉打開盒子看了看,突然問了句:“是一等不是二等吧?”
那個老姨媽又啰里啰嗦解釋了半天,但丁小莉還在翻來覆去摸兩塊玉牌,沒有要把剛取出來熱乎乎的錢給對方的意思。
大概是耐性耗盡了,老姨媽突然兩只手夾住了丁小莉,半抱半推,裹著丁小莉的身子往路邊走。一輛黑色面包車“嘩啦”一聲開了門,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丁小莉就被力氣更大的兩只手抓了上去。
車開了有多久,丁小莉記不得了。只是被捆了手、堵了嘴,像只死豬一樣甩在面包車后座。兩男一女在車里面說笑,每笑一聲她都像被打了一耳光。
丁小莉流了很多淚,最后被甩下車時,眼淚口水已經把堵著嘴巴的一塊破布浸濕了。建筑廢料的水泥粉末鉆進她鼻孔里,還有野狗的尿臊味、草木灰燃盡后的甘香。丁小莉跪在廢料里面,想要等一場雨,或者一群鳥。除了一場可以將天地的痕跡都抹掉的大雨,還有什么能洗掉她的屈辱呢?
然而雨并沒有來。最后,她也只是在泥巴、磚頭、砂石里面磨破了手,也磨松了繩子,終于跪在地上扯出了嘴巴里的破布。
四下無人,荒野蒼茫,只剩她一個到處都在疼痛和漏風的身體。她用盡全身力氣號了又號。最后,拍拍土,站起來,提著腫得老高的腳背,一瘸一拐往公路邊走。
丁小莉有沒有省略或者夸大她被騙、被綁整個過程的細節,伍珊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她是怎么回了家,洗了澡,換好衣服,坐二十多個站的公共汽車到伍珊學校,在走廊上打翻伍珊手里的搪瓷缸缸,開始哭起來,伍珊也永遠不會知道了。只是,她裂開的嘴角、瘀青的額頭,還有身上更多看得見看不見的青紫,都讓伍珊不能控制自己,比丁小莉更兇地哭起來。
丁小莉常說,牌從門前過,不如摸一個。心頭慌,打中張。就是這樣中不溜的人生哲學。而命運似乎也對她格外苛刻,她偶爾想跑到圓圈之外,“來票大的”,就遭遇了可恥的失敗。
伍珊用力挺直腿,這樣,丁小莉壓在她身上的重量,才不會讓她垮下去。什么時候丁小莉已經只有她肩膀高了呢?而丁小莉頭發上油脂混合了油煙的味道,怎么那么陌生呢?想到自己曾經是這個身體的一部分,伍珊伸手,摸了摸看不見的臍帶。摸到的是丁小莉腰上的贅肉。從褲腰上垂下來,沉甸甸壓在手心里。哪個男人會疼惜這坨肉呢?那些在陽臺上等著風干的塑料袋,比丁小莉晾在旁邊的內褲更花枝招展。穿得變形的內褲,襠上一塊綠色的加厚棉布,洗得早已發白,不在乎地掛在晾衣繩上。
丁小莉總是趁伍珊回學校的時候才把她的蕾絲內褲晾出來,但有一回伍珊看見了,一條肉色的內褲,屁股部分全是透明的蕾絲。
伍愛國最后一個人走去找左老五討債。換作平時,他沒有這樣的勇氣。但珊珊發了瘋一樣的號叫,讓他整個人碎成了渣渣,似乎這次,討不到個說法,他就永遠失去了做父親的可能。他只覺得是“可能”,根本沒想到“尊嚴”“義務”“責任”這些詞。
珊珊是個乖娃娃。還是嬰兒時,抱在懷里就安靜得驚人。眼睛緊緊閉著,粉嫩的小手指還捏不太攏,半張開。嘴嘟著,吐出些白色的細泡泡。這個嬰兒身上的味道他從來沒聞過。不只是奶香,這張粉色小臉散發著這個世界其他地方絕對沒有過的清香,比剛撕開包裝袋的香皂更潔白、更輕,但又帶著跟他有關的人味。他就這樣抱著自己的女兒,聞著聞著,感覺可以聞一輩子。
那時候伍愛國還沒有正式下崗,但廠里的機器已經轉三天歇兩天,說是要控制生產。人嘴里傳遞著各式流言,關于錢,關于命運,或者未來。只是誰都沒有想到,廠有一天是會沒有的。以及誰也無法想象,沒有,就是憑空消失,就地解散。伴隨著廠這個實體所誕生的所有規矩、建制、話語,都會消亡。人只是本能地,在未知面前顯出懦弱和恐懼來。伍愛國記得,自己是怕的,不知道明天的工資從哪里來。倒大不小的人了,沒有學歷,放去人才市場,沒有人會要。總不能去死。
做學徒時,師傅說他,腦子不笨,心思不穩。這八個字,不知不覺就被時間印在了他腦門上。他本可是個好學徒,然后做個好師傅。就像他的師傅一樣,雖有些小心思,但規規矩矩干活,總能掙出一家人的口糧來。一門手藝,換幾十年安穩。但他終究世面見得少,于是膽子也小,在大局勢前,大勢是什么也看不清楚。所以就隨著最壞的潮流,沉到底了。同樣身份的人,酗酒、賭錢,或者鋌而走險,終究,都變成了黑壓壓的一片,布告欄里成百上千個下崗名字中的,一個。
人家都說,撈偏門的,命格要夠硬。但他這一輩子,錯就錯在心還是軟了點。跟左老五這些狗日的相比,他不上不下,倒來不去,所以下崗后,錢沒有掙到多少,臉算是丟盡了,還落了個屎一樣的名聲。小偷小摸,小搶小騙,這些動作,加在他身上,都加了個“小”字作前綴。就像廠子里的人總結的那樣,伍愛國——顛三倒四。雖然烏鴉不要笑豬黑,大家過的都是爛泥一樣的生活,但似乎,他們多少有點資格嘲笑伍愛國的人生是顛三倒四。自己婆娘娃娃不養活,跑去外面躲債一躲就是幾年。終于跑回來了,卻是一分錢沒有賺到。那個丁幺妹也是腦殼進水,還跟他睡。有什么好睡的。據澡堂子里見過伍愛國光胴胴的人說,他那玩意,也就一般,很一般。跟前妻睡了吧,那你掙口飯養起兩母女還是可以的嘛,他老人家又跑去裹了一個公共汽車售票員,最后被套牢了,跟那個公共汽車售票員把婚結了。你說是不是顛三倒四?
人們理解不了這其中的邏輯,就編出些奇奇怪怪的流言來。比如售票員是個悍婦,經常把伍愛國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那個丁幺妹呢,是看在鹵肉鋪的老張是個軟蛋,吃定了他,早晚要跟伍愛國一起把鹵肉鋪騙到手。大家的想象力,總是逃不出民間故事、說書人演繹的奸夫淫婦橋段。只是當潘金蓮、武大郎、西門慶的角色都不夠豐滿時,人們忍不住要去添油加醋,不然怎么對得起自己講閑話時噴出的口水、吃下的瓜子,又怎么才能把這個故事一直編下去呢?
所以,顛三倒四的伍愛國跑去了左老五的門面,大家也只是又一次抱著手看熱鬧——這回又是演哪出呢?
伍愛國這天沒有按照角色設定演,真是讓人失望。首先,他走到左老五的門面,打量那些擠在門口的人,沒有挑撥離間慫恿別人去鬧事。而只是看了一圈,然后直直走進里面去,揪住了正在跟另一個債主耍賴的左老五。
“今天必須把錢還老子!”伍愛國吼,也不曉得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我哪點有錢!我的錢還不是被套牢了!”左老五怎么可能對他一個人松口。
“你把這個門面賣了不就是錢?沒得錢,你哄鬼啊?”
“我倒是想賣哦,哪個買?我現在就賣嘛!”左老五掰開伍愛國揪著他的手,直接對著人群喊話,“賣門面!哪個要哪個拿走!”
人群里一陣鼓噪,但并沒有誰站出來。這是個六十平方米左右的門面,四四方方,正中隔出一道墻,做成里屋外屋。外屋擺些煙酒茶,是個小賣部的樣子。里屋幾張桌子,桌面上散著麻將或撲克。跟一般的麻將室不同,這里不歡迎五角錢一炮打發時間混日子的平常人,來這里玩的,都是真正的賭客。
不用說,左老五是莊家。莊家做久了,對錢的進出來去,有高度的敏感。所以左老五在聽聞城里面興起小額貸之后,很快嗅出了財路。最開始賺瘋了。賭客把錢集給他,他抽個點數,壯大了去放貸。
賭輸出去也是輸出去,你還不如給我去放貸。左老五勸人有一套。
如果你想動點小腦筋,繞開左老五去放貸,或者自己去打聽大莊家,很快也會發現,左老五確實只是吃點數——人家收放款從五十萬元起步,你那點一萬兩萬元,不經左老五的手壯大,根本放不出去。
所以上游下游暢通無阻,左老五也紅火了一段,成了這片廠區人人爭相貼笑臉親熱喊著的“左總”。這兩個字疊在一起發音不容易,所以人們都拖長了腔調,喜笑顏開地喊著左——哦——總,聲調拖成一根根魚線,也不曉得是不是兩頭真的釣住了,還是有別的手,在牽著魚線,準備起鉤。
人終究算不過天。大莊家放出去的貸爛在了樓盤里。那些像筍一樣在城里長出來的塔樓,以為可以像北上廣一樣不愁賣。大莊家背后的大莊家呢?賣了地也堵不上財政缺口,決定賴賬。
呼天搶地。在幾十號人堵在左老五門口討錢之前,左老五也去莊家那里軟磨硬泡過。但賬爛掉了就是爛掉了,無所不能如左老五,也只能乖乖等著。既沒有通天的本領,就塌下去做一堆爛泥。
所以伍愛國這樣小打小鬧,左老五一點也不怕。早有幾十人上百人跟他鬧過了,坐在鋪子門口不肯走的,也不過是這些人。他倒要看看,伍愛國今天要干什么。
伍愛國揪著左老五往里屋走,往日沸沸騰騰的賭桌,現在一個客也沒有。就著燈光,伍愛國半是威脅半是哀求:“你多少先給我點啊,不然我沒辦法跟人家交代。”
“我也想給你啊,但是我真的沒有啊。”
“八千。夠我去廣西的油錢就行了。”
“你去廣西做什么?”
“哎呀不關事。你先給我八千。”
“我沒得啊。”
“五千。”
伍愛國央求的數字一點點墜到三千,但左老五還是一口咬定自己沒錢。僵持著僵持著,一個人影躥進來。
“張鹵肉,你管什么閑事?”伍愛國找不到地方撒的氣,正好轉移到老張那干巴巴的臉上。
“你聽我幾句。”
“你不聽我的可以,你想想珊珊。”
“老子的姑娘輪得上你說話。”
“還不就是那點學費,你聽我句勸。”
“丁小莉這個狗日的倒是什么都跟你講。”
“你跟女人計較什么。”
“日媽她是不是裹上你了?”
“伍愛國你還有種沒得!”
“老子看你是真的沒種!”
左老五夾在中間,被兩個發了瘋的身體揪打。咒罵著咒罵著,天就真的黑下來了。外屋那些討債的人,面無表情地聽著里屋傳來的陣陣號叫,并無太大反應,只是抱緊了身體,等著新的人打上門來。
把綠絲帶扎到頭發上,珊珊就變成了“季末”。
體育館門口的空地上,應援團早已布置好了戰場:泡沫拱橋、氣球絲帶、手幅易拉寶。廣告牌也成功租下,繃上了傅覃的大海報。全國各地來的粉劃歸不同功能的小隊列,高矮胖瘦,都擠在同一款綠色T恤里,手上綁著粉絲團的標記綠絲帶。“后宮粉”裝扮著旗袍手絹,妖嬈多姿地要一起睡愛豆。“媽媽粉”把娃娃打扮成綠色小動物,要把膨脹的母愛傳遞到下一代。
參加游行的幾百號人出了體育館大門,浩浩蕩蕩走上街去。個子最高的擎著旗幟,每隔十米就有一個口哨號令步伐。她們的口號喊得震天響,披掛裝扮也極盡夸張,比促銷的商家讓員工游行做操喊口號派傳單更賣力,更吸引路人駐足圍觀。
“季末”和“蘋果化了”也站著看了一會兒,卻找不到加入進去的身份。她們的票是自己在網上買的,也就領不到集體購票后粉絲團配置的應援大禮包。大禮包預設了一個晚上的嘶吼和亢奮,包括一個燈牌、一包紙巾、一盒潤喉糖、一瓶水和兩支熒光棒。
“后悔了嗎?”“蘋果化了”似乎看出了“季末”的猶疑。
“也不是。”
“那干嗎咬嘴唇?”
“她們要走到哪里去?”
“蘋果化了”聳聳肩,誰知道。
一個清潔工停下掃把跟她們一起發呆,嘟囔著,國慶游行不是結束了嗎,這是哪個單位的保留節目啊?“蘋果化了”逗她說,咦,祖國母親的生日,哪有這么快結束啊,也要給年輕人一點表現機會嘛。清潔工伸直腰看了看游行隊伍,那舉的旗子怎么是綠色不是紅色咧?“蘋果化了”笑起來,哪里是綠色,明明是紅色的啊。你怎么紅色綠色都分不清哦?
惡作劇把“季末”也逗笑了,“蘋果化了”拽著她摻進了游行隊伍,歡天喜地往前走。隊伍就這么三兩個地吸納壯大著,直到走上廣場去。
這個廣場“季末”從小到大來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感覺到為什么廣場是廣場。雖然廣場位于城中央,但對在東郊生在東郊長的她來說,來廣場需要坐二十幾站車,中間還要倒一趟。
丁小莉抱著她在廣場正中照過相。毛主席伸出手,太陽正旺,把陰影輕輕蓋在兩母女的笑容上。
關于廣場,之后記憶的顯影來得都不如這張照片清晰。大概是因為,慢慢地,廣場邊上的商場越修越多,逛廣場就變成了在商店里穿梭玩鬧。買些衣服褲子鞋襪,吃個麥當勞,這些溫溫吞吞又讓人飽足的東西填進來,廣場上的雕像也好太陽也好,就淡下去了。然后某一天,全城人民決定擴建廣場,挖了填填了挖,廣場于是變成了今天她們站在這里的模樣——灰白寥廓的水泥壩,光燦巍峨的毛爺爺雕像。
游行似乎到達了終點,但又好像在盼望高潮。出乎她們意料的是,幾百號人在廣場上散開又聚攏,排出新隊形后是為了跳一曲《小蘋果》。不會跳沒關系,也不是全部人都記得那些動作。只要站好位,跟著動,烏央烏央,就都順理成章了。綠色T恤連綴著一顆顆黑色腦袋,遠遠看去,浮動在廣場還沒撤換的國慶紅燈籠、綠盆栽和金菊花堆疊出的色譜里,一浪接一浪,不和諧也匯成了奏鳴曲。
這套動作對她們兩個來說有點滑稽,幾個小時后的那套動作則根本不需要學。
敲擊熒光棒,口號是“傅覃傅覃,永遠最行”,節奏是“蹦蹦蹦蹦,蹦蹦蹦蹦”。雖然沒有應援包,但最終她們也分到了燈牌和熒光棒。一個燈牌連一個燈牌,才能浮動出真的綠海。怎么能允許一片綠海里有兩個不和諧的黑點呢?
比起廣場上的太陽和旗幟,體育館的幽暗與綠光更讓“季末”加速消融。傅覃就像一尊神。光從他頭頂打下來,照出了每一處身體線條。他的手指在光里劃出一道道灰塵的來路去路。吉他震蕩,琴弦把光波推送進空氣里。
“季末”們大聲地唱著,唱著,唱著。直到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來,嘴卻還做著無聲的口型。愛一個人當然讓你快樂,但這么多的人愛同一個人,你會更快樂。肩并肩,手挽手,連成一體。統一的口號,統一的動作,“季末”于是忘掉了自己。
轉頭看“蘋果化了”,發現她也哭起來。兩個人的眼淚在空氣里蒸發,在她們頭頂凝成一片不會下雨的云。
綠光里,“蘋果化了”的皮膚透明得像水晶。伍愛國像狗一樣逃竄后,“季末”在“蘋果化了”懷里哭了很久。上一次這樣在人懷里哭,還是中考失敗的時候,兩年前。丁小莉摸著她的頭哄她說,不要緊,媽媽給你存得有錢,一四七上不了,交點錢上二五八總可以嘛。丁小莉根本不知道,重點中學的排序是——一三七,然后才是二六十。她只是張嘴就來,把麻將里的術語甩出來。丁小莉身上的脂肪和脂肪堆積在一起產生的熱量,就像海綿一樣吸走痛苦,吸得一滴不剩干干凈凈。“蘋果化了”的脂肪也具有這種魔力。
“季末”于是伸出手,穿過“蘋果化了”的腋窩,祈禱手勢般攏住這具身體。熱量從兩個身體間升起來,人和建筑被壓得變矮變小,慢慢陷進地心里去。
一進門,丁小莉就給了伍珊一耳光。
從小到大,丁小莉經常打她。大概,丁小莉也是這樣被打大的吧。伍珊小的時候,打屁股。趴在凳子上,天旋地轉,丁小莉邊罵邊打。大了點,伍珊的褲子不是想脫就脫了,丁小莉就掐手。或者就拿個篾片,劈背、扇手。其實伍珊已經不太記得了,她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么多活該被打的事。但丁小莉就是這樣,不講道理,脾氣暴躁。看她切肉切菜經常把手指切出血,就曉得她性子有多急。雖然她打完伍珊,背過身也會淌眼淚,但下一次,手還是會用力打下去。
但打臉,扇耳光,好像這是第一次。伍珊的眼睛里慢慢涌出些淚來,不曉得是被打痛了,還是真的難過。
客廳里,陳婆婆、張阿姨,鄰居們排排坐,眼睛齊刷刷盯著這兩母女。
只要還住在這個家屬院,丁小莉就可以是她們中的一分子。雖然丁小莉剛工作廠子就開始整頓,接著就被下了崗,但她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出丑在這里,老死也會在這里。這些,陳婆婆張阿姨們都看在眼里。同樣,丁小莉對她們的家務事也心知肚明。大概就是這些看起來不重要輕飄得像蜘蛛絲一樣的關聯,讓丁小莉沒有搬走。她開始做“心妍美”后,有幾個姐妹勸她搬到城區去,那邊的貨量走得快些,客戶啥時候需求你啥時候送上門,就能抓住客人了呀。丁小莉沒動。她曉得她是有點怕,離了這片家屬院,她耀武揚威或者撒潑打滾都要學新的腔調,好累嘛。
所以伍珊乖不乖,有沒得出息,部分也屬這個小集體的公共事務。要管教要討伐,丁小莉隨時可以向她的聯盟求援。
陳婆婆說,丁小莉沖到院子里,在水泥地上打起滾來,號哭著伍珊的名字,求鄰居們幫她去找姑娘。眾人問丁小莉發生了什么事,丁小莉說:“珊珊不見了啊。”大家于是說,珊珊可能只是出去玩了。但丁小莉打死不相信,她認定,這是星期五,平常這個時候,伍珊已經從學校回到家了。這一定是離家出走,一定是氣被反鎖在家里,又沒收了手機,這是要報復她。她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陳婆婆們又拉又勸,才把丁小莉從院子里拖回家來。然后她又說要報警,抓起手機打110,沒有用,失蹤時間還不夠長。又哭鬧了很久,居委會的人來了,關系好點的鄰居朋友都來了,丁小莉才慢慢停了喘。
伍珊進門后,她又吃進火藥了。垂著頭任她繼續廝打的伍珊沒有說話,只是淌著淚。打了幾下后,手像篾片一樣帶勁的丁小莉卻像漏氣了,倒在沙發上號哭起來。伍珊也哭起來,說是哭,更像是不知道從身體里哪個部位的撕裂和轟鳴。
丁小莉緩過勁來,說,你有本事走,就不要回來啊。你怎么又回來了呢?
你懂個屁,伍珊盯著她,你什么也不懂。
丁小莉又要伸手出來,一屋子人拉的拉勸的勸。張阿姨說,哎呀你不要再講了。珊珊回來了,就可以了嘛。陳婆婆說,珊珊乖得很,以后不會亂跑的了。
綠色熒光棒被折斷甩在地上,里面漏出些不知是什么的液體來。還完整的另一頭,在黯淡的房間里蕩出綠光。剛剛過去的這個晚上,綠光里的快樂或悲哀,這屋子讀取不出,卡殼宕機一樣“咔噠咔噠”響。
幾個中老年女人又說了很多話。有些人餓了,就嗑起瓜子來。瓜子脆生生地在她們嘴皮上響,像踏平風波后的余音。
平常不覺得,現在面對面盯著她們,伍珊簡直就要害怕得打起抖來。每顆腦袋都頂著亂七八糟的卷發,估計都是在丁老二那個小發廊里燙出來的。四十塊錢染出來的顏色管不了多久,現在既吃干了原來的發色,又蓋不住頭皮上簇集的白發。獨眼燈泡一照,幾個女人看起來實在是像要吃人一樣的嚇人。更不要提她們身上那些倒洋不土的打扮,亮錚錚的打底褲配在毛衣下面,繃出幾個下垂的屁股,襯得丁小莉都高檔起來。
伍珊垂下頭,鼻涕跌進嘴里。混合了眼淚的鼻涕,清湯寡水,可以被這個同樣不值錢的身體回收進去。
丁小莉罵男人時,喜歡罵“傻缺卵的”,罵女人時,一般罵“出來賣的”。這個晚上,她都罵了伍珊些什么呢?大概就是“不要臉”之類的吧。追明星追得跑出家去,曠課,不聽話,下一步就是揣個野種爬回來哭了。
有幾次,丁小莉和伍珊一起散步路過小廣場,看見跟丁小莉年紀差不多或者大得多的人在扭腰甩胯,紅艷艷的高跟舞鞋,有種鄉氣的性感。伍珊說,媽媽,你也來鍛煉鍛煉啊。丁小莉啐她,扭那么厲害,還不是為了給男人看,我不稀奇。伍珊不說話。丁小莉又說,最不值錢的男人才會在大街上盯女人呢。
所以“不要臉”到底是什么嘛?
在鹵肉鋪,丁小莉還算招人喜歡。畢竟二十幾歲就在這里幫工,做了這么多年,在鹵肉鋪也做出了一個小世界,有人需要她。何況,她也沒本事飛出鹵肉鋪去。比起家屬院里一家人只能吃低保,或者讓老太太去當保姆做小工的出路,丁小莉確實有點看不起人的資本。但偏偏遇上伍愛國這個砍腦殼的,一躲出去好幾年,之后又隔三岔五回來騙,哄得丁小莉鬼迷心竅,蹉跎得跟院子里的姨媽們一樣成了二手貨。
她也就無聲無息回到隊伍里去。
燈光白得像霧,昏暗得又像霾,照得每個人都多出了另一截魂魄。幾個女人還在說,像所有她們在意不在意的家長里短一樣要永無止境地說下去。她們一臉認真,帶著興奮,噴著口水,好像她們口中的“珊珊”真的是面前這個盯著她們的17歲女生。
不遠處,新修的樓盤里,有家人在陽臺掛了彩燈。一閃一閃,五顏六色,不知在慶祝什么。那原本是隔壁廠的家屬區,整改清算,土地售出,蓋起了新的樓盤。住進來的人,并不知道這里曾經的故事,也不會有這片區域人臉上驚惶的神情。彩燈有節奏地閃動著,與伍珊家樓下的幽暗綠燈呼應,像要召喚出未知的瘋狂。
伍珊突然像丁小莉平時做慣了的那樣,一屁股蹾在地上,殺豬一樣號起來。
車子出了城,車輪就轉得快起來。車輪轉得再快,也趕不上“季末”想見到“蘋果化了”的心。
背個書包她就跑出來了。風特別涼,可以說有點深秋扎骨頭的冷了。“季末”在校服里面套了件毛衣,影子鼓鼓囊囊,就這么頂著淡色太陽的光照往外走。保安室的門衛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把水煙抽得“吧嗒吧嗒”響。
候車大廳里,一個男人端著盒方便面。一個瞎戳戳的農民工風急火燎地擦過,一下給他撞翻了。男人揪住民工的耳朵,揪得好準好用力,像要把那農民工的耳朵釘在空氣中的隱形柱子上。兩個人就打起來。原本亂哄哄的候車大廳,各往各人的方向走,各自的包裹行李在地上拖動。兩個人攪出一個漩渦,突然這空間就變了形狀。打翻了的方便面被踩得一地烏糟,兩個扭成一團的男人在上面翻來滾去。
“季末”伸著鼻子吸方便面的味道。買了車票她就沒什么錢了,但好歹,食物的氣味是免費的。
這是個小城鎮,新閃閃的小區邊上擠挨著成片的農民房子。“蘋果化了”住的是別墅,有羅馬柱、金頂、噴泉和戴白手套保安的高檔小區里,一棟三層高的別墅。“蘋果化了”在這里被喚作周佳媛。
周佳媛又軟又香,笑得像夏天才會開的茉莉花。伍珊站在門口解鞋帶,怕踩臟了干凈得閃光的地板。周佳媛卻邁開腿就進了屋,在大得有回聲的房間里溜冰一樣自在游蕩。
伍珊把鞋子輕輕放在門墊上,周佳媛急急拽住她,走,看寶貝去。
傅覃的人形立牌、卡通公仔,還有幾十個毛絨玩具,堆在飄窗和飄窗前的雪白羊毛氈上。周佳媛一把抓起一個玩具塞到伍珊懷里,自己也抱住一個笑起來。
伍珊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可以玩洋娃娃玩泥巴一天的那種快樂。周佳媛剝開一顆費列羅巧克力塞進她嘴里,“好吃嗎?都是給你準備的。”
大概是餓了,伍珊一口氣吃了五顆巧克力。甜蜜粘住了牙齒,也彌合了饑餓的縫隙。趁周佳媛不注意,她塞了兩顆進書包里,丁小莉也應該嘗嘗,世界上居然有這么好吃的巧克力。
有一秒鐘,她后悔讓周佳媛去了她家里,還去了兩次。
比薩原來是這個樣子。周佳媛電話訂來的比薩送到后,掀開蓋子時伍珊高興得笑起來。她真的餓了,又或者太興奮,抓起來就往嘴里塞。塞了一半又伸手進嘴巴摳出來,怯怯說,我吃不慣。周佳媛說,那我們訂別的。伍珊擺擺手,把比薩上的餡料扒掉,“你看,我可以只吃這個餅。”
兩個人又笑起來。
笑容接力一樣在兩人臉上浮現,笑是真的笑,可不安也慢慢浮起來。周佳媛的床是奶白色的,倒上去后軟綿綿香噴噴的。躺在這張床上的周佳媛,跟倒在伍珊家床上的周佳媛,看起來很不同。
伍珊把校服脫下來,里面是一件滿是洞洞和線頭的毛衣,她知道,再里面是一件舊棉毛衫,然后是一個有點發黃的胸罩。周佳媛身上的東西看起來都很新、很貴。伍珊兩只手在胸前交疊,像剛出生的烏龜沒有防御能力的殼。
面對面不動的時間足夠長的話,就會在對方的瞳孔里看見自己。伍珊看見的是一個傻笑著的自己,凝固在周佳媛漾著清波的黑色瞳仁里。周佳媛突然爬起來,從衣柜里找出一件新的衛衣來,剪了吊牌,要往伍珊的身上套。
伍珊任由她像打扮洋娃娃一樣套上了有點硬的新衣服,突然說,我們走吧。
走,走去哪里?周佳媛還在細細拉抻衣角。
我們可以去深圳。我家院子里好幾個人都去了那邊打工。除了天氣熱,那邊什么都挺好的。伍珊睜大眼睛。
周佳媛伸手要攬她的肩。
我們可以坐火車去,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再找工作。我有身份證了,沒有問題的。伍珊坐直了,你說話啊。
周佳媛臉上的神色,是伍珊從沒見過的那種,怎么說,像個大人,像個真正的大人。她輕飄飄地說,可是我下個月就要去澳洲了。
伍珊環顧房間的擺設。書柜上,有一組周佳媛的藝術照。其中一張,是一家三口。女人看起來比丁小莉年輕許多,藍色套裝,領口系條碎花絲巾。男人看起來比伍愛國精神得多,襯衫袖口沒有挽到胳膊肘而是在手腕上扣緊了。至于中間長了張白圓臉的周佳媛,看起來跟伍珊沒有什么差別,但柔光燈一打,也高貴大方起來。
屋子里的裝飾都是金色的。這種帶一點玫瑰色光暈的金色,伍珊見過。那是給傅覃投票時,網頁模擬演唱會煙花效果灑出的光和顏色。每投票成功一次,網頁都會變紅,撒些金色的碎紙片出來。歡天喜地慶賀。當時,“季末”和“蘋果化了”就在金色的碎紙里手拉手,被光點燃,像真正的好朋友那樣分不開。就連演唱會當天,兩個燈牌頭靠頭肩并肩,比所有的燈牌都更亮的時候,她也沒有覺得更光彩。
“我走不脫。”周佳媛說完這句,之后再說的話,在伍珊耳朵里“嗡嗡嗡”地混成了一片原荒的沼澤。
周佳媛看見空氣中懸著另一個自己,打量著她和伍珊。那個已經變成大人的自己。很多話,在心里面走了許多趟,最后她決定什么也不說了。
她不會告訴伍珊,她們在體育館門口分別后,她就知道,那已經是永遠地分別了。永遠就是再沒有顏色聲響,被一滴松脂凝結住,沉入地底,變成化石。她可以輕松揮別這些,就像任何一個千瘡百孔的大人一樣。即使伍珊流著淚的臉,套在過分寬大衛衣里小小的身體讓她難過。但難過,終究也是會過去的。她已經知道了她是誰,而伍珊,恐怕還不知道。
那些只屬于她一個人的黃昏,涂抹出了她的底色。走到池塘邊,需要323步。走到可以挖石頭和沙子的荒地前,需要691步。緬桂樹一共四棵,桂花樹有八株。而竹子,你永遠數不清它們的數量,它們千變萬化,從根系涌動出一枚又一枚筍。筍再成林。這個世界里只有她一人。她命定如此,習慣如此。她于是成了這么一個人。
所以她只是靜靜看著伍珊,什么也不再說。
后來,伍珊把傅覃的人形立牌一腳踹翻后,往那張俊臉上踩了好多腳。很不幸,周佳媛家的拖鞋底都那么干凈,連一個像樣的黑腳印都踩不出來。
最后,伍珊累了,蹲在地上,屋子里的金光晃得她睜不開眼睛,就像夏天最毒辣的太陽,要把所有在日頭底下勞作的窮人烤死。
丁小莉本來沒想對伍珊動手。
自從伍珊坐地撒潑后,她對伍珊是否遺傳了自己的瘋狂與狡猾心有余悸。于是手舉起來,又放下了。倒是伍珊像是真瘋了一樣,頭引著整個身子往墻上撞。
丁小莉啞著聲說,我沒問你跑去哪野了,你還得臉了是吧?
伍珊扭轉身子,惡狠狠說,那你打死我啊。有本事你把我塞回你屁股里去啊。
丁小莉突然“哇”一聲哭出來,天知道她在傷心什么,還是只是像以往那樣虛張聲勢。
比聲音大,伍珊暫時比不過丁小莉。何況,聲音再大,在這個屋子里,也只有她們兩個又是演員又是觀眾,不會有掌聲評斷高低。隔壁鄰居的陳婆婆張阿姨楊姨媽們,自己家也不見得清凈,沒有鬧得震天響,哪個也不會輕舉妄動跑來這個屋子里惹火上身。
伍珊冷冷看丁小莉一眼,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所有東西都被丁小莉倒在了伍珊的床上。電腦屏幕亮著,停留在要求輸入開機密碼的界面上。伍珊把身上那件還在發硬的新衣服脫了下來,蓋在亂七八糟的床上。這是件韓版的衛衣,寬大得就像做給一個一米八男人的身體,于是真的蓋住了床的大半。
伍珊跟周佳媛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為什么要對我好?
周佳媛跟伍珊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知道早晚要讓你失望。
從窗子看出去,對面那棟三層高的家屬樓比伍珊家更破舊。三樓那家人嫁女兒時貼的紅喜字,經過了整個夏天和半個秋天,褪色變成了棉毛褲常見的暗紅色。接親那天好熱鬧,伍珊和丁小莉趴在窗子上看拍門。一堆男的要沖進去,一堆女的堵著不讓進,尖叫著“給錢,喂,給錢給錢”。丁小莉當時很不滿意,告訴伍珊,太難聽了,凈說些錢啊錢啊錢。伍珊倒是很有耐心,趴著看了很久,想數清楚到底那堆男的掏了多少票子出來。
狗屎的味道。推開窗就聞到。紅喜字旁邊,大概是哪個踩到了黃金的鄰居,憤怒地寫下了一行張牙舞爪的大字——管好你家的狗兄弟。這里只有這些,狗屎,窮人,爛房子。一代比一代更朽到底的生活。沒得指望。
伍珊突然生起氣來,把桌子上傅覃那些臺歷、絲帶、水杯統統掃到了地上。突然覺得傅覃跟自己一樣土,尤其是鼻子,長得就像一只豬。為傅覃花了那么多錢,都被冠以“愛”的名義。這些周佳媛怎么沒說呢,大概因為她不缺錢。她說的愛,才重得那么輕。
伍珊喜歡豬,雖然臭,雖然什么垃圾都能吃下去,但第一次在農家樂看見豬,她就喜歡上了。豬的一生只有一個任務,就是長肉,越多越好。不像狗還要考慮交配、討好主人,患得患失。如果可以,伍珊想變成一只豬。這樣的話,丁小莉最好也變成一只豬。
伍珊還沒有變成豬,丁小莉就被像膛豬一樣地放倒了。
伍愛國又是無聲無息地進來,三兩句就跟丁小莉吵起來。那是存給珊珊的學費啊,伍愛國你還有沒有點良心。我確實沒得辦法啊,你先給我,我有了還給你。你打“拱豬”又不是三兩天,咋會打出去這么多錢。輸是輸了點,關鍵是是左老五賴我賬啊。你不是兇得很嗎,你要回來啊!槽中無食豬拱豬,我哪點想到天天起哄別人,反倒著哄個大套。
沒得了,被騙光了。丁小莉不想聽他啰嗦。次次她都聽伍愛國哄,但這次不想再聽了。
兩人對峙了幾秒,伍愛國陰陽怪氣說,騙光了,你是拿去養哪個野男人了吧。
你放屁!丁小莉炸起毛來,你給老子滾!
你身上那些青一塊黑一塊的不要以為老子沒看到,老子看你就是裹上哪個了。
老娘賣都來不及,用得著裹哪個?
伍愛國被這話噎了一下,但似乎并不當真,你賣得出去?除了老子哪個會塞錢給你這個臭逼!
伍愛國!你毀了我一輩子不說,現在還要吃珊珊的錢,你給我死開!
把錢給我!不給!給不給!啊,啊!嗚嗚嗚。
先還只是吵,拉拉扯扯。突然就像失了火。伍愛國把丁小莉撲倒在沙發上打,扇耳光,綁住兩只手。打發瘋了,他整個身子把那個小身體壓住,像隨時要掏雞巴出來給她一槍。
伍珊牙齒都打起顫來,看著兩個像豬一樣拱來拱去的身體,她的臉抽起筋來,擠出一個不能算是笑容的笑。
吼了又吼,叫了又叫,伍珊想起丁小莉每次跟伍愛國打架時的招數,用力模仿,但并沒有奏效。最后,她只能一下又一下用頭撞著伍愛國的背,再一下又一下撞在水泥地板上,直到伍愛國和丁小莉都被滴成了血紅色。
而伍愛國在把丁小莉的領口扯爛后,看見了那根發黑的紅繩子上,一直吊著的玉牌不見了。丁小莉的命怎么不見了?他一屁股杵到地上。
楊姨媽們都說,伍珊真的變乖了。
丁小莉在機麻大賽戰群雄,伍珊去送飯。上百張麻將桌里,丁小莉是穿著贊助商紅背心的一個小紅點。沒有大小雨,點杠不計分。熱火朝天。丁小莉說,珊珊,來,吃花生酥。從她牌桌下面摸出每個參賽者都有的禮包:一小包花生酥,一小包蔬果脆,還有一本《養生一百問》。伍珊就乖乖剝開一顆吃起來。花生酥又白又甜又香又脆,是她從沒嘗過的味道。她讓花生酥在嘴里一點點融化,不記得誰跟她說過,再怎么難過,吃點甜的,就會好了。
后來丁小莉又愛上了廣場舞,在她們家旁邊新修好的一個廣場。邊緣還堆著些砂石沒有清干凈。噴泉也還在挖,廣場就還是一個大坑坑。一般,丁小莉都是提著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她的“心妍美”化妝品,給坐在廣場上的其他姨媽講了又講。講得好,貨走得動的時候,她就笑。講得不好,人家荷包捂得緊的時候,她就生氣。
不曉得哪一天開始,她沒有坐在凳子上,而是站在一些正在扭動的姨媽后面,兩只手扯開身體開始亂晃。
丁小莉說,你做完作業,就出來找我,我們一起在廣場上散散步,珊珊。
伍珊就聽話地做完作業去找丁小莉。所有姨媽一起跺跺腳,廣場也震得要抖三抖。一些歪瓜裂棗的老漢,圍著打量這些松垮垮的女人身體。伍珊聽他們議論,哪個婆娘屁股夠圓,哪個姨媽胸口肉嫩。丁小莉激動得很,跳得脖子、肩膀、腰身、屁股、大腿所有的肉都跟著節奏在抖啊抖。她終于找到了組織。
丁小莉被伍愛國打的那天,伍珊撞破腦殼進了醫院。縫針的時候,丁小莉反復問醫生,會不會破相啊?醫生,會不會破相?在被告知不太可能之后,丁小莉就笑了起來。
伍愛國站在門口打望,丁小莉兇神惡煞不讓他靠近。最后,他不曉得從哪里搞了個塑料袋,裝了一袋花花綠綠的零錢,放在伍珊身邊的凳子上。塑料袋上一個黃色的卡通笑臉,笑臉帶著三個字“實惠多”。
那個晚上,突然來了點早冬天的寒意。母女倆睡在一個被窩里,不嫌擠也不嫌熱了。風穿過枯枝就像頭發穿過梳子,一下一下,凜冽預告接下來的嚴寒。
丁小莉睡著之前一直抓著伍珊的手,慢慢慢慢要松開了,又一下子抓緊起來。等她真的睡著了,伍珊側轉身,撩開她背上的睡衣。那是些什么呢。又青又紫還帶著瘀血。丁小莉身上東一塊西一塊。月光白慘慘,伍珊想起了香港僵尸片里死人身上的尸斑。從醫院回家的路上,丁小莉自己披頭散發像個瘋子,還一直安慰伍珊說,沒得事,媽媽馬上就存得起錢了。
伍珊的手指劃過丁小莉的皮膚,彈了彈。兩個身體都還熱乎著,冒著生氣。
后來伍珊解開胸罩的時候,心情很隨便。
為了這個動作,班長已經求了她好幾次。從冬天到春天,他們也不過是在操場上散了散步,一起坐車回了幾次家。班上突然有幾個男生開始追求伍珊,好像看出了她神秘的變化。班長也就對伍珊上了點心。但他怎么個求法呢?就是翻來覆去說:“給我嘛。給我看一下。”伍珊沒有什么興趣,但這天,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就反手把胸罩解開了。班長把腦袋鉆進她的毛衣和襯衣里面,開始沒聲息,后面就跟豬一樣“呼嚕呼嚕”拱起來。
隔著衣服,伍珊輕輕撫摸著懷里的這顆腦袋。半天,伍珊不耐煩起來,說,喂,給我摸摸。班長鉆出來,什么?“給我摸摸你那兒。”班長嚇了一跳,伍珊又說了好幾遍,他才松開了褲子。伍珊上上下下摸了幾遍那有點粘的一截肉,淡然縮回手,在褲子上蹭了蹭。等那顆腦袋清醒過來,伍珊說,誒,請我去吃壽司嘛。
那個晚上,站在蓮蓬頭下,伍珊看見胸脯長出了在丁小莉身上看見過的瘀斑。青紫色的一個個戳印,從皮膚上拱起。像是要呼應這些傷痕,乳頭也無聲地喊著疼。想起丁小莉身上那快要撐破皮膚的瘀斑,伍珊真的痛起來。熱水順著頭頂沖下來,在皮膚上包裹出一層溫熱的襁褓,連帶著沖走了眼淚、汗水和這個身體上新的舊的液體。
滾燙著的,她也曾把身體箍在周佳媛身上,不要走,求你。周佳媛任她箍了一會兒,沒有掰開她的手,但身體松得像是散了架。她的身體外面包著好幾層又貴又厚的衣服,一點溫熱沒有。“蘋果化了”自然消失了。但最后,注銷了賬號不再登錄貼吧的,是“寂寞在季末”。
丁小莉拍門,砰砰砰,你要洗好久?水費電費不要錢哪。砰砰砰。伍珊,伍珊,聽到沒有,伍珊!
伍珊關了水,襁褓破開,水珠在皮膚上凝成一顆一顆水晶樣的小圓球。她沒有動,但只幾秒鐘,身體就冰得和這個屋子一樣了。她高聲對著門喊,丁小莉,去切你的豬耳朵嘛,你管我做什么!
門外面那個聲音嘟囔了一句,嘿,你這個狗日的,老子不管你,老子不管你哪個管你?
伍珊本來想聳起鼻子叫兩聲,逗逗丁小莉。但不曉得為什么,她擦了擦鼻子上的水珠,沒有發出聲音來。豬鼻子也就褪了形,慢慢又還給她一張少女的臉。
(責編:楊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