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素貞的詩

WU SU ZHEN

吳素貞的詩

WU SU ZHEN

人民廣場

他跪在那兒，并沒有

吸引更多的目光

被貧窮撫摸著的人，硬如石

這是我在人民廣場

看見的另一尊雕像

碗底跳動的硬幣

才讓他眼皮抬動，紙板上

皸裂的故事很難再往下讀

人民廣場的人們都經驗豐富

他的故事只解讀他的記憶

廣場中心，人群放風箏

拉二胡，吃炸雞

流動的廣告語疾馳

我走過去，我不知道

真實的他，在替誰受苦

偌大的廣場

他的貧窮一直被生活反鎖

向晚

紅霞把天際染低

遠處的樹林

仿佛火光中不朽之物

它們的影子晃動

不斷展開著黑色大翅

我們靠著背坐在壩上

酒氣哧響，白色的泡沫

涌出白天的事物

膨脹，無厘頭，短暫

“我們就要

和整個天空沉下去了”

漂浮的易拉罐越來越多

蛙鳴，蟲豸斷續地叫著

水杉和茅草

散發著熱的草木氣息

它們都在向晚打開自己

我們又沉默了。望著

一點點暗下去的水面

“不朽之物

總是懂得一再隱忍”

碰著杯，我們突然哈哈大笑

酒氣芬芳，再糟糕的一天

沉沒前也有萬丈紅霞

像美好的回應，一條大魚

躍出水面，天空全部壓下來

蕩漾的水面

先于我們

已經開始了新的一天

石榴花

我們都迷戀玩火，并渴望

走進未知的危險

鳥兒們飛來的時候

站在黃昏的枝丫上

羽毛紛紛飄落

它們依然埋首于歌唱

一地的紅色火光

我們期待暮色褪去

火光里藏著危險以后的路

地上未熄的火焰眨著眼：

它們無數次練習

蔓延或者止息

可以像羽毛夜晚回到云朵里

或將熾熱的舌頭舔舐我們

事實上，清風徐來

它們正一片片疊加在我們身上

堆砌的紅

令我們一度迷失自己

如果這就是我們要進入的危險

剩余的光垂于胸口

多少我們在白晝里的天真、偏離

以及喧囂散盡

忽然從體內抽身而去的人

都將在果實爆裂的一瞬得于重現

雖然腐爛一直都在窺視著我們

八哥，你好

舌根充滿縫隙

它先是說：八哥，你好

全身羽毛倒豎，膨脹如黑影

我看見許多

許多人的黑影在牢籠前晃動

它不斷清嗓子

日夜操練同一句人語

——分明是自言自語

我對它喊：笨蛋，笨蛋

它在籠里撲騰

羽毛下黑臉模糊

它回答：八哥，你好

八哥，你好

仿佛我才是八哥

仿佛模糊的黑臉

一直是人類的回聲

篾匠記

始終都在沉默

從他手里抽動的篾條

在他的雙腿上認識沉默的力道

刀刃的柔軟

竹子的內部，他的手

觸摸著光陰的骨節；惟有他知道

能取出刀斧之聲的竹

才能把壽命編織得更長

而刀刃向來冷漠

篾花有些沸騰，它們抱團

落入他的懷里

像極被用過的時間

風一吹，記憶零碎

被他撫摸過的竹子

是危險的，卻也是我半生

一直要尋找的

我喜歡被刀斧打磨過的事物

惟有它們

無所畏懼，把死亡一次次撂倒

小安

按摩師推動筋絡

帶脈淤堵。像蜿蜒的溪流

它們駐足我的腰部

似乎要醞釀一個更大的浪

對于即將帶來的侵襲

今日之于昨日

我對事物的攝取心存敬畏

閉眼仰躺著，想象一個

又一個浪從腰部滾出

然后帶來沙灘一樣

褶皺的遺痕

這被用舊的身體

已經暴露

它新舊的交叉點，內亂

和松散的生活筋骨

“這里有永遠的目光

和吻……”

心底最大的欲望

這些年，持續的內耗，對抗

我破綻百出

與浪之間，那個大趔趄

始終未曾放馬馳來

湯顯祖墓舊址

已變成了冰棍廠。我相信

廠下面一定有看不見的世界

紙頁嘩嘩作響

我走了進去，車間只有殘垣

男女衛浴空蕩

墻壁上霉斑的字記錄著

1954年人們的情欲

麗桃喜歡根發

二丈偷窺米藍10次

柳燕的屁股真大……

木擋板的角落，小字密密麻麻

像冰棍融化后一地的包衣

而那些甜，隱秘地

滲進光陰的地底

世事一直在變遷，我相信

看不見的世界

必有某種永恒與之對應

你找不到它的出口

紙上記錄的情，都是絕版

文昌橋賦

這里除了曬陽，擺攤

淘古董，還可以曬文章

——你知道，許多人在文章里

成為故事，被傳誦。但真正認識他們

還得從方言，說書，和潦草的王

一座橋從不會波瀾無驚

像橋下的撫河，晦暗之時

也要陷兩岸百姓于苦難

盛夏，有人擔著白銀

從南宋趕來修繕，他們行色匆匆

歷史曬不出的弓形背影

說書人為他們續命

而四大才子，腆著肚皮曬經綸

知府橋頭掉馬便傳揚野史

從此，一座橋也有了傳說

光陰的裂縫中

坍塌，或火災

如國家機器運轉時的貶與罰

但總有一個人

像對待自己命運般守護

怒水上，有人吊著好嗓子

水袖拂過橋欄，在橋

展如行文

在水則上善，則死去又活來

閃電

回憶是一道閃電。躺在車里看天

云層用了太多的力

急光穿過的時候，它碎成雨滴

呼叫在天窗急響

那么多的聲音，順流的水太用力

以至不像悲傷

我愛家里的吊蘭，用剪刀替它用力

利器里的閃電

繁衍過快，最終都送給了他人

像記憶者愛過失憶者

誰也曾用閃電愛過我？

天幕黑暗成涌，電光恍如駿馬

云雨只為決絕而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