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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3721

2017-11-25 04:12:45黃金明
作品 2017年9期

文/黃金明

N-3721

文/黃金明

黃金明

1974年出生于廣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世界文學》 《人民文學》 《中華文學選刊》 《散文》 《作品》 《花城》 《十月》 《天涯》 《芙蓉》《鐘山》 《大家》 《小說界》等期刊,入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 《當代先鋒詩三十年:譜系與典藏》等200多種選本,逾250萬字。出版小說集《拯救河流》 《吃了豹子膽》,詩集《陌生人詩篇》 《時間與河流》,散文集《少年史》 《鄉村游戲》 《田野的黃昏》 《與父親的戰爭》 《鳳凰村的晝與夜》等十多種。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13屆高研班、第28屆高研班(深造班)學員。獲得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首屆廣東省青年文學獎、第三屆《文學港》 “儲吉旺”文學獎、第三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

第一章

我是東海書院的學生韓潮,兼任《東海書院校報》的記者和《杭州風情報》特約通訊員。我們是從鄉村私塾選拔過來的,凡是出類拔萃的學生,就會直接升入省一級的書院,接受最完美的教育。我們是國家未來的棟梁,像珍禽異獸那樣受到國家級的重點保護。我是文史科的學生,我的師傅是小說家蘇珊,年紀雖然不大,但在行業之中享有盛譽。她撰寫的《幸福的螺絲釘》三部曲榮獲國家圖書獎,一時洛陽紙貴,盜版滿天飛。我正在寫一部關于武俠和愛情的驚險小說。我對俠客有過無數次幻想,我承認我的想法有點不健康,我每次的幻想對象大多是女俠客。紅線盜盒、聶隱破敵、紅拂夜奔的典故讓人在燈下翻書時總是怦然心動。有沒有一個身懷絕技的俠女愿意跟一個讀書人比翼雙飛呢?根據前人留下來的史料,盡管例子不是很多,倒也并非絕跡。但那樣的美事會讓我碰上嗎?我不知道。我說過了,我對江湖上的事情一無所知。

書院教師蘇珊生活在過去的年代,那個遙遠的年代有一些很好的地方。譬如女人不用拼命減肥,胖姑娘也有機會像楊玉環被選為貴妃。譬如男人不用拼命賺錢,貧窮如司馬相如者也會有卓文君這樣的美女自投羅網。譬如詩寫得好就有機會當大官,事實上,本朝的文官沒有幾個不是由詩人擔任的。那時也評職稱,但不會考外語。相反,琉球人、高麗人、安南人要評中級以上的職稱,一律要飄洋過海或翻山越嶺來中國考八股文。

好的地方還體現在于,由于社會分工還不夠精細,中世紀的科學還沒有取得革命性的突破,交叉或綜合的學科很多,普天下的學問大體上只有文史科、理工科和外語三大類。所有的老師都身兼數職,所以需要招聘的老師不會太多。當然,這種好處主要是針對投資辦學的財主老爺及校長來說的。對有志于教育事業的人來說就不是很樂觀,理由如下:1.必須具有一專多能的綜合素質;2.就是真正具備了一專多能也未必找得到理想的工作。當然,那個時代也有著一些不好的方面,不好之處太多,罄竹難書,干脆略過。

具體來說,文史類的老師除了懂得四書五經,還必須精通《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之類的歷史學、《理想國》之類的哲學以及《孫子兵法》之類的軍事學,還要懂得夜觀天象占星問卜之類的玄學。總之,文史類的功課包羅萬有,多如牛毛。最優秀的文史類老師必須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大學問家,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琴棋詩畫,無所不曉。

這樣的學問家在做老師之前,有可能是佛印和尚一類的有道高僧,吃到了中國最好的狗肉,寫出了中國最好的詩歌,畫出了中國最好的繪畫;也有可能是在街頭算命的瞎子,留下了《推背圖》一類的奇書,對不可知的人世作出了神秘的預測。還有可能是風流倜儻放浪形骸的杜牧,以一首優美的小詩贏得了青樓名妓的似水柔情……但等到熬成這樣的學問家,就不用再做老師,而是被朝廷當大熊貓供養起來,享受國寶級專家的特殊津貼。社會科學的極致是成就了詩人,所以蘇軾是當之無愧的大學問家,如果他能活到今天,恐怕早已摘取了諾貝爾文學獎。

至于理工科的學問,凡是不能歸入文史類的全歸到這一塊,所以它可能比文史類還要廣博,還要高深,簡直是漫無邊際。幸好在蘇珊生活的年代,理工科還沒有得到足夠的發展,數學只停留在“勾股定理”的大致輪廓,物理學只停留在墨子“小孔成像”的朦朧意識,化學只停留在煉丹制藥的原始階段,連一根玻璃試管也沒有……依次類推,我的意思是說現代科技的春風還沒有吹到這塊古老的大地,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混沌未開,一直保留著文明古國的質樸風貌。

由此可見,最優秀的理工科老師就有可能是魯班式的能工巧匠,不僅會用木頭造出攻城的云梯,還會用木頭制成在天上高飛三日三夜而不墜的機械鳥;也有可能是祖沖之這樣的數學天才,不用算盤,更不用計算機,僅憑幾塊木片削成的算籌就算出了圓周率在3.1415926至3.1415927之間。還有可能是整天夢想著長生不死、白日飛升的白發老道,躲在深山老林架起高爐大煉仙丹,煉丹不成卻發明了火藥……自然科學的極致無一不指向了發明,最優秀的理工科老師當然是沈括、宋應星這樣的科學家。

年輕的文史科老師蘇珊不僅可以把“九九乘法表”倒背如流,還能克服地球引力施展草上飛的輕功,所以不能說她對理工科一竅不通。她連秦始皇是哪個朝代的人也不知道,但熟讀《西廂記》、《石頭記》之類的言情小說,所以不能說她對文史科一無所知。她有語言潔癖,對外語畏之如蛇蝎,連ABC也不肯記住,但幸好不懂外語也照樣可以當教師。

眾所周知,學外語是為了交流(無庸諱言,有人學外語是為了出國找洋女婿)。但咱們有的是四大發明供別人學習,卻不需要向別人學習,所以沒有多少交流可言。有的書院開設外語選修課,也是為了向蠻夷諸族乃至食人生番推廣中華文明的需要,王昭君和文成公主就是這樣的“三八”旗手。別人也有一些不錯的東西,譬如西域小國的新潮時裝和流行音樂,印度人的玩蛇秘法,非洲人的木雕技藝。但這一切都被中華上邦視之為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外語科逐漸派生出了翻譯家和翻譯這個行當,但翻譯家對這個年代沒有什么用處。只有少數人可以例外,譬如把大乘佛經從蝌蚪文翻譯成了中文的唐三藏。我的意思是說,在過去的年代,外語在教育界無足輕重,不懂得外語并不是一件多么丟人的事情。

在一個風雨如晦的春日黃昏,我的小說導師蘇珊在她的宿舍約見我。我撐著一把油紙傘,挎著書包,書包里放著一篇稿子。我寫出了小說的開頭兩章,沉浸在一種創作的亢奮之中,情緒很高漲。但這樣的天氣猶如一股愁緒在空氣之中彌漫,使我涌起了莫名的傷感。蘇珊找我,讓我有點興奮,有點忐忑。這是師院的第一美女教師,并不是每一個學生都能得到她的單獨輔導。蘇珊的小樓是一幢白色的建筑物,掩映在茂密的花樹之中,一叢夾竹桃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雨水似乎并沒有將它沖淡。

當我推開門,蘇珊老師恰好沐浴完畢,她佇立在一面碩大的銅鏡前梳妝,長袍如雪,黑發如墨,鏡前的紅燭映紅她的臉。她的臉瑩白如玉,肌膚雪白,猶如透明的冰雕。她赤裸的雙足踮在地上,如此柔弱而嬌嫩。而她的身體輕盈如飛鳥,仿佛不會給雙足施加任何壓力。我聞到了一股類似檀香而更為獨特的香氣,仿佛比外面的夾竹桃更為濃郁。這股氣味似曾相識,我在別的女孩子身上也似乎嗅到。香氣就是蘇珊身上發出的,等我走近些,就更肯定了這個判斷。

蘇珊伸出手,亮出一只金色的鳳釵和一支碧玉簪。她說,哪個更好看?我囁嚅著,不知如何作答。蘇珊無須轉頭,就可以從鏡面看到我。她噗嗤一笑,棄鳳釵而取玉簪,將頭發挽成了一個高髻。她又伸手從小抽屜取出兩支唇膏,一支是紅色的,一支是絳色的。她又問,哪個更好看?我沒有吭聲,愈發困窘。我來這兒,是想聽聽她對我小說的看法,我對她的頭飾及唇膏并沒意見。她雙唇紅艷,唇紋分明,而臉又太白,根本無須涂脂抹粉。這都是我的真實想法,但不能說出來。蘇珊終于選取了絳色的,將嘴唇涂得一片絳紫。原本清純莊嚴的她,馬上透出幾分嫵媚和熱烈,仿佛換了一個人。蘇珊總算梳妝完畢,示意我在妝臺前的椅子坐下來,她一屁股就坐在我的大腿上。我從銅鏡看到了我們,她巧笑倩兮,而我神色不安。我摸不透她是什么意思,額頭沁出了汗珠,渾身不自在。

蘇珊開口了,你覺得我漂亮嗎?這不是什么難題,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問題,她也十分美麗。但她是老師,而我是學生,她語調又充滿了挑逗的意味,這樣簡單的問題就變得復雜了。我支支吾吾地說,我的腿有點麻——其實她的身體很輕,我根本就不覺得重,更不會發麻,反覺得一片溫軟,但正是這溫軟讓我驚恐。

蘇珊站起來,用手指戳在我的額頭上,說真是傻孩子,瞧把你嚇的!她的問題依然使我難堪,她問,你對女朋友滿意嗎?不滿意可以幫你換一個。我回答說,感謝老師關心,我對女朋友很滿意,暫時沒有換人的打算。這倒是我的心里話,除了看不到她的臉,不知道她長得什么模樣之外,我沒有什么不滿意。但在書院,人人談戀愛都是這樣的,也沒有什么不妥。況且我已熟悉了她的氣味,不想從頭再來一次。我這樣回答也暗含著拒斥別人的意思,這自然包括蘇珊。

她點了點頭,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她又說,書院還有這么多美女,難道你就沒有動過心嗎?我反問,世上還有那么多好的書院,為什么老師您只挑這一家?她回答,學校只能選擇一個,我覺得這里挺適合我。我說,我也是這樣的。我見蘇珊還要喋喋不休,就說,我是不是違反了書院的戀愛條例?蘇珊說沒有。我說,您叫我來好像是要指導我的小說。我言外之意是,還是談談我的小說吧,不要在戀愛問題上糾纏不休了。

蘇珊臉上一紅,終于翻開了我的手稿。她抄起一支小狼毫,飽蘸朱砂,在每一頁上都打了一個紅叉。她每打一個紅叉,我就臉上一熱,等到她打完最后一個紅叉,只見我在鏡中的臉憋得如同豬肝,非常難看。那些鮮紅的交叉猶如小說主人公身上涌出來的血,黏稠而臭腥,我的小說人物無一幸免。他們并不是死在小說中描寫的陰謀和伏擊之下,而將被蘇珊扼殺在搖籃之中。

在蘇珊不留情面的狂轟濫炸之下,我的信心幾乎被摧毀。我問,蘇老師,我還能寫好這篇小說嗎?蘇珊怒道,沒用的東西!別忘了,你是我的學生。這就是你寫好一篇小說的保證!

蘇珊雖然嚴厲,但她的說話猶如黑暗中的明燈,廓清我心中的迷霧,我重新燃起了去寫這篇小說的激情。我將那份打滿了紅叉的手稿塞入書包,蘇珊沒有為難我,讓我順利地離開了她的家。讓我不解的是,她對我說的是“好好對待你的女朋友”,而不是“好好去寫這部小說”。我跟女朋友感情很好,我無力把握的是這部小說。

過了幾天,蘇珊在書院西側的那片密林中指導我。彩霞滿天,晚風習習,她之所以選擇在此,其理由不是林間清風拂面,讓人心曠神怡,而是她不想目睹緩緩滑落之夕陽,因為夕陽太過傷感。我有點難以理解,不想看到夕陽的方法有很多種,譬如跑回房子里去,關上窗戶,或者干脆用黑布蒙上眼睛。但當時我沒有反駁,蘇珊有些莫名其妙的嗜好,我已逐漸習慣,只要她能指導我寫好這部小說,別的倒在其次,不必跟她諸多計較。稿子送到蘇珊那里,她一面翻閱,一面哈哈大笑。她既然發出笑聲,證明我的東西有可取之處,起碼也比較有趣,總之比板起臉孔來教訓我的好。但她的笑聲還是讓我感到不自在。因為我們不是在她的宿舍,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中。密林之中,有很多情侶在談戀愛,女的坐在男的大腿上,男的一律眼蒙黑布,我平時跟女朋友拍拖也是這樣的。至于男的為何要眼蒙黑布,待會再說。反正他們什么也看不見,但那些沒有蒙黑布的女子,雖然坐在男朋友的大腿上,男朋友的雙手也托著她們的乳房,但卻無一例外地盯著我看,讓我心里發毛。我基本能揣測她們目光的內容。

四周是成雙成對的情侶,鶯聲燕浪不絕于耳,而身邊是貌如天仙的蘇珊老師,笑靨如花,我感到了一種深切的不真實性。這片樹林是一個大的虛無,蘇珊是一個小的虛無,我正在往虛無中墜去。當然,倘若蘇珊換成我的女朋友,而我又眼蒙黑布,那么一切都很正常。退一步來說,蘇珊換成別的什么女子,我也不至于產生這么深的虛無感,這一切都根源于她是我的老師。而一個學生跟一個老師坐在樹林的長椅上談天說地,旁若無人,多少會讓人覺得有些荒誕。我在蘇珊的笑聲之中,在眾女子的窺伺之下,坐立不安,一心只想快點聽完蘇珊的意見,然后逃離這個事非之地。然而,蘇珊今天的興致似乎很高,不急著和我討論小說,而是聊起了這片樹林的重大意義,說如果沒有這片樹林,就沒有這么好的戀愛場所,如果沒有這么好的戀愛場所,情侶就不會這么快進入角色,漸入佳境……總之,這片樹林對發展我校學生的戀愛事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有點不耐煩,說,樹林自然是好,但更好的是學校的戀愛制度。蘇珊不以為忤,點頭贊許。她翻開我的小說,忍不住大笑起來。我不安地說,到底行不行呀?蘇珊緩過一口氣,說道,這樣的敘述就對了,這樣就跟別人的小說有所區別了嘛。總的來講,也還過得去,但還要稍作修改。

得到了蘇珊的肯定,我也很高興。但置身于這樣的環境之中,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我甚至無法判斷蘇珊的話語是真實的,還是隨口敷衍。我安慰自己說,蘇珊自然是認真的,她一向嚴厲,又何必敷衍于我?夕陽完全消失了,暮色越來越濃,樹林中的情侶變得內心噪動,抱成一團,他們發出一些古怪而輕微的聲音。蘇珊將稿子還給我,緘默不語。林子一片黑暗,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能感覺她在凝視著我。我向老師告辭,走得異常匆忙,凌亂的腳步仿佛不為我所有,有一種慌不擇路的感覺。

“東海書院是一個花園式單位,依山傍水,環境優美,是莘莘學子學習與生活的好地方。本校屬全國重點書院,師資力量雄厚,為培養子弟成材之首選,建校近百年來為朝廷施送了解元唐伯虎、探花李尋歡、狀元紀曉嵐等一批世界級文化名人,是培養狀元、榜眼、探花之搖籃。尤為難得的是,該校有十分濃郁的詩歌氣氛,諸如李白、杜甫等一大批青年詩人從這里登上詩壇并嶄露頭角,有中國詩人的搖籃之美譽……”這段話節選自該校的招生海報,關于該校的風光事跡有夸張之嫌(譬如培養了李白之類就純屬無稽之談),對學校的優美環境卻介紹得不夠(由于校方的宣傳干事水平有限,極富特色的校園風貌在海報中不能體現萬一),我有必要補充一二。

東海書院坐落在錢塘江附近的南北湖畔,湖水環繞,鷗鷺出沒,綠樹掩映之中,亭臺樓閣影影綽綽,遠遠望去,仿佛一個放大的盆景。走近一看,才發現別有洞天,移步換景,讓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該校的東側河汊縱橫,在水面的寬闊之處,聳立著一幢幢石頭屋或木搭的風雨樓,奇怪的是,在岸邊和樓房之間沒有一條橋梁。這些具有威尼斯風情的水上建筑群就是教學樓,學生上課下課時有專職的艄公擺渡(據說把教學樓建在水上有防止學生中途逃學的好處,前提是把所有的小船都用鐵鏈鎖起來。當然這也只能防普通的學生,游泳運動員除外);還有的房子依山勢而建,逐級而上,這就是該校的階梯課室,可容納兩三百人。

該校的西面是一大片綠草如茵的空地,空地的四周有著依依的垂柳、八角小亭和大小不一的花園。一年四季,園中鮮花不斷,芬芳撲鼻。這里是學生平時休憩及活動的場所,熱鬧非凡。女生的活動以撲蝶或看男生蹴鞠為主,男生的活動以蹴鞠或幫女生捉蝴蝶為主。每天課間,在樹木稀疏的地方,有許多人在蹴鞠;在樹木茂盛的地方,有許多人在捉蝴蝶。

我剛到書院時有點不太明白,按常理來說,最多蝴蝶的地方應該在花園及其附近才對。后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地方就是該校的風光旖旎之所,每天上演著千篇一律的柔情蜜意。這些花園本是百花齊放的,大致牡丹小至滿天星,姹紫嫣紅,應有盡有,但后來全改種了玫瑰——新來的校長是讀經濟學出身的。

東海書院的南面以園林為主,別墅林立,有說不盡的曲徑通幽、柳暗花明之妙(此處風光之美,可參照李漁先生在《閑情偶寄》中關于園林的精彩描述,不贅),四周一片靜謐,門前不聞車馬喧,耳邊只有黃鸝鳴翠柳——這里就是教工宿舍區。普通教師剛參加工作時,三人合住一套房子,等做到退休就可以獨自住上一座別墅。當然也有例外,譬如有位副校長還是單身漢,卻占著三座別墅。該校的北面原來是一片荒山,林木陰森,據說時有毒蛇大蟲出沒,以前無人涉足。后來,校方為了鍛煉學生的膽量,就把學生宿舍樓遷到了該處,有的地方還待開發。東海書院的最大特點是綠樹成蔭,鳥語花香,亭臺樓閣隨處可見。

學生宿舍,堪稱建筑史上的一大奇觀。每個房間都是六邊形的,房子兩兩相連,無數個房子緊抱成一團,顯而易見,樓房的設計者深諳蜂房的原理并深受啟發。遠遠望去,這座灰黑的建筑物就像一個巨大的蜂巢,里面布滿無數間蜂窩似的小房子。它比蜂巢更科學的是,房子之間為彎曲而細小的走廊所連接,這樣,每間房子既相互獨立,又相互連通,渾然一體。在這千篇一律的房子之中,就有我的宿舍。除了我之外,房間還有三個人,每間房子安排四個學生入住。該上課的時候,就絕對不能呆在房間內;該歇息的時候,就絕對不準出去。如果稍有違反,就會受到校規的嚴肅處理。當然,自由活動的時間除外,你可以在,也可以不在。像我么,除了平時上課或參加必要的公共活動,我寧愿大多數時間呆在房里,看看書,或寫點文章。房間的構造很完美,既科學又美觀,能住在這樣的房間,真是我的福氣。我的舍友就不同,他們都很喜歡外出,仿佛房間僅是一個囚籠,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愿回到籠子中來的。

不妨向大家介紹我的舍友。三人中有兩人是才華橫溢的藝術家,一個是出類拔萃的數學家,前途無量,有幸跟他們共處一室是我的福氣。但很快我就叫苦不迭,天底下最難相處的就是藝術家,心高氣傲,小肚雞腸;而數學家整天跟你斤斤計較,也好不到哪里去。這三人,一個是美術家魏無極,一個是音樂家尚天樂,一個是數學家計小時。

作為書院的高材生,我們都有一個特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惟恐落于人后。我作為小說組的學徒,每天絞盡腦汁寫小說。魏無極則不分晝夜地繪畫,諸如卷軸、尺幅、扇面,他的作品遍地皆是,連宿舍的墻上都不放過,精心描繪著壁畫。至于畫的內容更是包羅萬象,人物、花卉、山水一應俱全。他什么都會畫,但畫的是什么,誰也看不出來。他的畫有一個特點,就是看一眼什么都像,再一看又什么都不是,待認真細看,就覺得他存心是在捉弄大家,說好是先鋒和新潮,說壞就是鬼畫符。老實講,我很討厭他的這些繪畫。但每天一到宿舍,他鋪天蓋地的畫作就強制性地映入眼簾,就像街頭上的辦證啟事和老軍醫廣告,壓迫著我的眼睛。

魏無極人瘦得像一根竹竿,但偏要穿得寬衣大袖,松松垮垮,翩然欲飛,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感。他跟別人說話總是雙眼朝天,頭顱高昂,有著十足藝術大師的架勢。他跟我解釋說,做我們這一行的,一定要有氣派,否則人家就以為你沒水平。三更半夜,他經常在房間踱來踱去,雙手在虛空中揮來揮去,有點像在打音樂節拍,但他又不懂音樂,打拍子基本可以排除。又見他腳步虛浮,猶如喝醉的紙人。我還以為他在夢游,被他嚇得半死,但是他開口了,說別聲張,不要妨礙我作畫!總之,這是一個怪人,大家都不喜歡他。

尚天樂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什么樂器都能來,卻沒有辦法讓人愿聽他彈完一首樂曲。不管是什么樣的曲子,到了他的手,就變得陰森可怕,每一支都堪稱恐怖片的最佳配樂。他什么歌都會唱,但每一首聽起來都像老鼠在深夜磨牙或噬咬爛木頭,讓人難受之極。這都不要緊,他又是天生的音樂家,一天不可不演奏樂器,一刻不可不張嘴唱歌。除了他自己,宿舍每一個人都深受其害。但他我行我素,聽不進我們的意見,他的理由是,音樂的最高境界就是創作過“耳”難忘的聲音,不管以任何樂器任何形式。他無疑充分闡釋了這個理念。他得意洋洋地說,你說有誰敢忽視我的音樂?他長得很胖,腦袋肥碩如斗,大嘴像個喇叭,腹部像一面大鼓,整個人看上去很奇特,讓人很難以用一兩種現成的東西來形容。

就這樣,魏無極壓迫我的眼睛,尚天樂荼毒我的耳朵,讓我的視覺和聽覺都備受摧殘,不得安生。

公允地說,計小時長得不胖不瘦,眉清目秀。他平時很少吭聲,陰沉著臉,只是埋頭計算。即使我們跟他打招呼,他也毫不理睬,仿佛天地之大,就只有他一個人。他的算式往往擺得很長,從宿舍一直寫到走廊,又從走廊延伸到校道,可見他的用心之專,而該算題又是何等艱難。他不理我們,這本來也沒什么,只是他用來計數的算籌越積越多,大大地占用了我們的空間。而他算到哪里,那些小木片做成的算籌就堆到哪里。每次我要出門去,都得像袋鼠那樣蹦跳著,小心翼翼地跨越這些木片組成的障礙。

我覺得這三人都給我的生活制造了或大或小的麻煩,但是我也拿他們沒辦法。都是才華橫溢的人,免不了有點怪癖。這個年頭,東風吹,戰鼓擂,到底誰怕誰。這就是三位舍友在我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恐怕也是大多數人的意見。至于我自己,在他們三人當中是什么樣子,倒不方便透露,因為我懷疑他們的判斷力。幸好,他們各有各忙,甚少呆在房間。

魏無極一有空就抱一堆白紙和一張小板凳,到操場上去給人家畫肖像掙外塊。不管是男是女,他都畫得無法讓人分辨性別,甚至看不出是哪一種動物。幸虧他運用的是夸張、荒誕和變形手法,所以像不像都不重要,大伙兒也不會計較,關鍵是要畫得有生氣和神韻,而這正是他的強項。計小時一有空就提著雪亮的斧頭到荒山上去尋覓木頭,以便劈成木片供作算籌之用。時日一長,他的斧頭運用得出神入化,舞動起來,只見一片白光不見人影,而散發出清香的小木片則隨著白光落了一地。我覺得他做木匠比做數學家更加出色,但這樣的話不便直說。等魏無極一回來,他懷抱里的白紙已拋售一空,而計小時準會用繩子捆一堆算籌回來。尚天樂除了睡覺,在房間很難見到他,在平時也難覓他的身影,他外出到底是干什么,也就不得而知。管他呢,我又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

寒假結束了,同學們一回到學校就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女子。正值暮春,鶯飛草長,在透明如蟬翼的陽光下,該女子婀娜多姿地走在林蔭道上,雙手籠在衣袖里,那清麗的臉龐猶如粉白的細瓷,那窈窕的身體猶如曲線流暢的瓶身,那輕盈的步姿猶如蹁躚的蝴蝶,在優雅之中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輕松和悠閑。該女子就是年輕的文史科老師蘇珊。

她的到來引起了同學們(主要是男生)之間一場不小的騷動。還沒有女朋友的男生喜笑顏開,磨刀霍霍。有了女朋友的男生正在內心交戰,考慮要不要做陳世美。就是追到了校花的男生也心生悔意,因為無論是什么樣的校花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該校的學生雖以成年人為主,有的學生甚至年過花甲(順便說一句,該校的生源很復雜,男女老少都有,祖孫同窗的情況并不少見,不惜像牛馬一樣刻苦攻讀,當然是為了有朝一日殿試高中,雞犬升天),但也不提倡學生之間談戀愛,更不提倡師生之間談戀愛。這就是文明古國的一切學校在幾千年來約定俗成的文明風尚。

但不管提不提倡,談戀愛在該校都是一件常見的事,師生戀也無甚新奇之處。盡管有無數男生暗戀蘇珊并要付諸實踐,我也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奇怪的是,后來發生的事情又確實讓人措手不及。后來跟蘇珊談戀愛的人是我,將這一點考慮在內,事情就顯得復雜多了。

我是東海書院新來的學生,不知道自己今后要被卷入師生戀的漩渦之中,我對該校的一切都充滿新奇。我曾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熱情而不失公允地介紹了該校奇特的地理環境,倘把人文因素考慮在內,我就發覺每一處布局都大有深意,居心叵測,甚至每一處亭臺和小徑都成為校方管理學生的工具,譬如把教學樓建在水上是為了防止學生逃學,在花園里種上玫瑰是為了賺學生的錢。但大伙兒并不這樣認為,相反他們體會到了校方培育人才的用心良苦及無微不至的關懷。理由如下,1.如果校方放任自流,大伙兒就像野草一樣自生自滅,很難成為國家棟梁;2.如果校內沒有玫瑰,男生就要繞很遠的路到街上去買。我的意思是說,大伙兒對校方的一切做法沒有什么不滿之處。他們沐浴在陽光和雨露之中,像幸福的葵花一樣露出笑臉。

東海書院能成為人才輩出的名校,其高度完美的封閉式軍事化管理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在機械理性的統治之下,整個學校成了一臺富有效率、高速運轉的機器,嶄新的輻條閃爍著鋼鐵的冷酷意志;每個學生都是其中的一顆螺絲釘,無時不刻都保持著锃亮和尖銳,在未經允許之前不準擅離職守,甚至不可隨便生銹。學生們穿著統一的校服,紀律嚴明,循規蹈矩,像一群隊列整齊的提線木偶。這樣的木偶被教導說,走在隊伍之中是光榮的,而走出隊列是可恥的。

他們的每一種知識都是由文化師傅統一傳授的,每一種行為都由禮儀教練統一規范,每一種思想都由道德總監統一灌輸,換言之,學生們的每一種需要都由校方定額配給,諸如面包和啤酒,音樂和哲學,理想和愛情……當然,大伙兒需不需要這樣的配給是另外的事,但必須照單全收,并由衷感到幸福,否則就會大難臨頭。所以,沒有學生是不聽話的,沒有學生是不幸福的。如果有一棵樹膽敢不按計劃生長,馬上就會從斜刺里殺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大剪刀,“咔嚓”一聲剪去它多余的枝葉。我的意思是說,校方要把大伙兒修剪成一張平整如地毯的大草坪。這樣的小草被教導說,長得不長不短是幸福的,而長得太高或太矮是悲慘的。

有關情況是我從資料室里了解到的,但經驗告訴我,歷史也有可疑之處。當時,我為了做一篇關于東海書院的特稿,跑去采訪鐵面校長。鐵校長見狀,忙說,如今的管理更加科學,學生更加聽話,理性統治著一切。你不妨跟我去參觀參觀!不幸的是,我又想起了一句名言:極端理性導致了瘋狂。

我的參觀是從教學樓開始的,大伙兒正在上課。教師傳授知識有兩種方式:其一,教師在講臺上正襟危坐,攤開一疊講義,一張嘴滔滔不絕,學生們奮筆疾書,一節課下來的筆記泛濫成災。積極的教員還會在身上拴上喇叭若干,擴音器一個,整個人像一套簡陋的音響。這種方式比較文明,但效率較低。其二,老師用牛筋繩把學生四腳攢蹄捆翻在老虎凳上,用鐵筷子把他們的嘴巴撬開,用削尖了的竹筒把一些牛奶似的溶液灌進他們的喉嚨。這些溶液是一些經過特殊處理的液態知識,由教育專家像調雞尾酒那樣預先調好。這種方式比較野蠻,但相當有效。蘿卜青菜,各人所愛,兩種方式都有為數不少的支持者。

接著,我參觀學生進餐。在周末,每人均可享受到一頓營養大餐,而平時的食物就相對粗糙一些。只見食堂里停放著五臺龐大的機器,這些機器有著混凝土攪拌機似的黑鐵外殼,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如果不是飯菜的香味直撲鼻孔,我還以為進入了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只見食堂工人正往機器里拼命投擲拔光毛的肥雞、削去皮的馬鈴薯,洗干凈的芥菜……這些機器是供做飯之用的——生米從這一邊進去,熟飯就會從另一邊出來。當然,所有的東西都混成了一團,變成了漿糊似的膠狀物,再也分不清哪些是雞肉哪些是青菜。

鐵校長介紹說,食物雖然不好看,但味道還真不錯,營養也相當豐富。機器底部有兩排小型漏斗,食物源源不斷地流出。學生們則分成兩隊,輪流從機器底下走過,仰著臉,伸著嘴巴,猶如一群饑餓的禿鷺。每個人用餐的時間只有三分鐘,必須在規定的時間之內完成所有喝湯、吃飯和抹嘴等工序。在這里,細嚼慢咽是不道德的,等著吃飯的人正排著長龍。

我繼續參觀,在書院西側的空地上,一群女生正持著網兜或小團扇在撲蝴蝶。一名女生捉到了一只蝴蝶,正在歡呼雀躍,樹蔭下忽然旋風般撲出兩名昆侖奴。這兩名昆侖奴長得虎背熊腰,赤裸著上身,胸口露著一撮黑毛,手臂帶著袖章,好不兇神惡煞!只見他們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該女生反剪雙手,連踢帶打地押了下去。我吃了一驚,忙問,這是怎么回事?鐵校長說,這里所有的蝴蝶都編好了號碼,每個人只能捕捉學校指定的蝴蝶,這是校規,如有違反必受重罰!剛才,這名女生捉錯了蝴蝶,要罰她把“蝴蝶”這兩個字寫上一千遍!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些蝴蝶不撲也罷!在一片綠草如茵的空地上,有一幫男生正在蹴鞠,好不熱鬧!一個男生一腳勁射,把蹴鞠送入了球門!奇怪的是,全場竟是一片死寂,無人喝彩。那射中球門的男生臉如土色,舉著雙手作投降狀走出了球場。鐵校長解釋,按照學校規定,蹴鞠共有一百八十種踢法,每個運動員都必須嚴格按照規范的踢法射門。剛才這名球員胡亂出腳,其踢法乃一百八十種腳法中之所無,按照規定要禁賽三個月!

第二章

鐵校長帶我參觀該校學生談戀愛的情景。鐵校長說,本來,我們是禁止談戀愛的,但男女之間的情感猶如洪水猛獸,與其堵塞不如疏浚,所以我們把學生戀愛也納入書院的管理計劃之中,精心組織,科學統籌,統一安排。我們的做法是這樣的,請富有經驗的職業戀愛者開設講座,幫助大伙兒樹立正確的戀愛觀,先由渴望談戀愛的學員提出申請,然后由后勤部逐一分配,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書院西側的那片密林是戀愛的惟一指定場所,有不少男生坐在石凳上跟女生談情說愛。只是男生一律頭蒙黑布,腳拖鐐銬,被一根鎖鏈拴在大樹上。鐵校長解釋,誰也無法保證每一個女生都是美女,所以無法保證每一個男生都感到滿意,遂干脆把男生的眼睛蒙上。不得已動用到鎖鏈,是為了防止失望過度的男生跳河自盡。實踐證明,蒙著眼睛拖著鐐銬去談戀愛比較容易得到幸福感。我問,為什么不把女生也拴上?鐵校長淡淡地說,很簡單,1、女生的思想覺悟普遍較高。2、所有的男生都蒙著臉,看上去個個都差不多,女生就是覺悟低也用不著逃跑,更用不著尋短見。

我參觀完畢,不禁毛骨悚然!但大伙兒并沒有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平時學習認真,尊師愛友,獨立完成作業,勞動積極肯干,愛好文娛體育活動,嚴肅又不失活潑,有空還可以談談情說說愛,一切井井有條。但是我懷疑大伙兒是否真的這樣滿意,尤其是那些兇神惡煞的昆侖奴加強了我的這個想法。如果大伙兒真的這么聽話,那么還要他們干什么?鐵面校長干笑著說,當然有的學生剛來書院時不太懂事,但我們自有一套立竿見影的教育管理方法,對好學生像春天那么溫暖,對差等生像冬天那么冷酷無情,懲惡揚善,賞罰分明!

由于東海書院是一所名校,該校的畢業生猶如名牌衣服,不但不愁就業問題,還可以賣到一個好價錢,這也是大家都想來該校就讀的原因。學生在畢業時會領到一張小牌,在耳朵上穿一個小孔,把牌子掛上去。牌子上注明學生的成績、操行等級、建議零售價之類,有點像商品的合格證,讓別人一翻就知道是什么樣的貨色。好學生的牌子是銀做的,差等生的牌子是銅做的,這就是二者之間的區別。

據我的了解,好學生的標準是考分要高,表現要乖,其他(如體育和琴棋書畫)沒有所謂。歸根到底來說,聽話的就是好學生,反之則是差等生。所以,我看到的好學生都有點像綿羊,視考試如青草;有的又像哈巴狗,見了老師只會搖尾巴。我注意到,女生的思想覺悟似乎較之男生普遍要高,違反紀律的就多是男生。但有人對我說,因為女生不會爬上樹去給自己摘蘋果,也不會在三更半夜翻墻頭給自己買宵夜,更不會去跟情敵決斗,所以這些事情都有相應的男生去一一完成。違反紀律的多是情種,尤其是窮鬼中的情種,甚至在情人節那天去偷花園里的玫瑰。到底是不是這樣,還有待我去深入了解。

我可以確定的是,書院是不怕有人搗亂的。對于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自有訓練有素的昆侖奴來收拾他們。這些昆侖奴都是保衛部的人,他們在來書院工作之前,各自的經歷都很復雜。有的做過雇傭軍,有的做過綠林好漢,有的是退役的劊子手,總之五花八門。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力大如牛,嗜好暴力。

保衛部的昆侖奴對付學生的條例有很多,譬如遲到者要坐一小時老虎凳,早退者要喝一碗辣椒水,考試作弊者要掛牌游街,倘若有無法無天的學生膽敢鬧事,自然有更嚴厲的條例對付他們。昆侖奴準備的刑具也是種類繁多,五花八門,但最常用的無非是皮鞭、水火棍、三角烙鐵等幾種。平時會用到的還有鋒利的竹簽、夾棍、鐵鉗子,這三種刑具都是用來對付手指的(竹簽用來插指縫,夾棍用來夾手指,鐵鉗子用來拔指甲),特點是省力高效,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比較特殊的幾種刑具是嘶嘶吐著舌信的毒蛇、餓了好幾天的惡狼和猛虎、訓練有素的揚子鱷和不用怎么訓練的虎頭鯊。有一個昆侖奴曾做過衙門的劊子手,以前用過的鬼頭刀舍不得扔掉,又重新翻了出來,磨得雪亮。不過他遭到了鐵面校長的批評,校長說,把一切管制刀具收起來!把虎狼餓得厲害一點就夠了,免得別人說我們私設公堂!

昆侖奴熱愛刑具,一如音樂家熱愛他們的樂器。他們喜歡這些刑具在學生身上發出的聲音。有一個昆侖奴總結說,皮鞭在人體身上會發出木琴似的聲音,水火棍在人體身上會發出擂鼓似的聲音,燒紅的烙鐵在人體上就不會發出多大的響聲,但正在受刑的人會變成一把瘋狂的小號。在這樣的情況下,學校的秩序井然,沒有幾個學生敢隨便違反紀律。鐵校長對一切很滿意。但昆侖奴頗有微詞,違反校紀的人太少,他們顯得無所事事,無聊之至。更重要的是,由于無事可干,他們的工作就顯得可有可無。

在街道干凈的時候,沒有幾個人會想起清道夫(據說,有個清道夫在街上打掃,還有人指責說,這個人滿身灰塵,別弄臟了如此干凈的大街);反之,街道愈是骯臟,清道夫的地位和作用就愈加突出,每一個居民都捂著鼻子深刻地體會到這個工作的重要性。我的大意是說,這些昆侖奴跟清道夫有一個類似的地方,那就是沒活干就有可能受到大伙兒的忽視。這可是關系到昆侖奴飯碗的事情,萬萬大意不得,因此,所有的昆侖奴都打心眼希望多一些學生目無紀律,不僅頂撞老師,還跑到社會上去惹事生非,尋釁打架,鬧得越狠越好,這樣,他們就可以大顯身手了。

東海書院的機構主要分為三大部門:政教部、保衛部和后勤部。政教部負責傳授科學文化知識并對學生進行考核;保衛部保衛師生安全、負責維護書院的一切秩序;后勤部則負責學生的衣食住行等日常事務以及愛情事務,戀愛實行配給制,負責學生的愛情分配。

光陰像一匹白馬跑過了一座又一座山岡,轉眼間數月過去,中段考的成績出來,我名列前矛,還寫了幾篇謳歌書院的豆腐塊發表在杭州各媒體的報屁股上,贏得了小記者的光榮稱號。書院強手如林,要脫穎而出也屬不易,課堂上有老師表揚,平時有同學艷羨,我就不禁有點飄飄然起來。不過老實講,不光是我,任何一個學生都能體會到名牌書院的榮譽感,在社會上廣受尊敬。我從鄉下來到書院,頓時身價倍增,大有魚躍龍門之感。我在書院得到的不僅是虛榮,還能得到最好的教學,享受到最好的服務。這一切,都是由書院的三大機構所提供和保障的。我在鄉下讀書的時候,教學資源有限,師資力量薄弱,更談不上有何管理,所以我們能掌握到的科學文化知識也極其有限。但在書院就不同了,老師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其中還不乏教育界的名宿,個個身懷絕技,講起課來,旁征博引,循循善誘,生動之至,讓我們聽得如癡如醉。

與之相比,鄉村學校教師的教學態度就很有問題,誤人子弟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在上課時,有學生打瞌睡也不管,有學生不交作業假裝不知,總之對調皮搗蛋的學生只眼開只眼閉。在我就讀的鄉村學校,匯聚了四鄰八鄉的農家少年,這里的學生從來沒有想到高一級的學校深造,他們的目的是在混夠幾年之后,拿到一紙畢業證書,去經濟發達的沿海地區打工時能寫一封通順的家書。

但我下定決心要去考上一所名牌書院,從而脫離修補地球的噩運,我成功了。來到東海書院,新舊對比,愈發覺得書院的好處,而鄉村學校的糟糕罄竹難書,真是感慨萬分。書院的保衛部有力地保障了我們的安全以及教學秩序,而以前只有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充當校警。他佝僂著脊背,戴著袖章,蹲在一把竹椅上守門,瞪著昏花的老眼,死死地盯著每一個進出校門的人。他有時又提著一根小鐵棍跑到一口鐵鐘下當當地敲擊,他的主要任務是守門和敲鐘,但要指望他來保護我們,那就是個笑話。經常有些流氓地痞翻過圍墻進入校園,偷摘花生和瓜果,甚至公然摟著女學生招搖過市,簡直不將老校警放在眼里。老頭也只好只眼開只眼閉,假裝不知。但在書院就不同了,我們大可高枕無憂。有一次,有個小偷潛入書院偷東西,結果被忠于職守、勇猛無比的昆侖奴抓住了。抓住時還是生龍活虎的一條大漢,但放出去時就像一條殘缺不全的死狗。盡管只關了一天,但昆侖奴將一百多種刑具用了個遍,當然包括如烙鐵之類的人造刑具和虎狼之類的天然刑具。消息傳出去,不是活膩了的小偷,也就等閑不敢靠近書院方圓五里。

書院的后勤部則負責了我們的一切起居飲食,一切都實行配給制,甚至還配給戀人。這樣的待遇,也算不枉了我們這些未來的朝廷棟梁,在為朝廷做出貢獻之前,已經享受到了朝廷的特殊待遇。

當然天底下也沒有免費的午餐,我們都是要交錢的,沒有錢那餓死也沒人可憐你。但我以前在鄉下學校讀書,也同樣要花錢,有錢還找不到東西吃,整天為了吃飯而發愁,學校周圍的小吃店菜燒得差,又不講衛生,常有人因吃四季豆和蘑菇中毒的消息傳來。在書院就不會有這樣的后顧之憂,在吃飯機面前,人人可以吃飽喝足,滋味不錯,營養也豐富。更讓人歡欣鼓舞的是,書院不僅可以允許談戀愛,且還予以幫助,人人有份,永不落空。換言之,后勤部的人除了做好后勤,有空還為荷爾蒙過剩的學生穿針引線,拉一拉皮條。這在鄉村學校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校方說早戀不利于學生的成長,大家正處于長身體和學文化的時候,不宜過早陷入兒女私情,總之要胸懷大志,努力學習。那時我對女人和性愛有點朦朦朧朧的渴望,都二十多歲了,這又有什么稀奇!我不明白的是胸懷大志跟談戀愛有什么矛盾。也只有霍去病這類目光短淺的人才說得出“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之類的昏話,人家岳武穆就不會等收復了燕云十六州才戀愛結婚,否則等押上風波亭還是單身一個。還是楊家將有先見之明,什么叫有遠見?娶妻生子再上沙場就是有遠見。要不何來十二寡婦征西?

書院的好處真是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靈感勃發,奮筆疾書,寫了一篇《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書院與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老師》刊登在報紙上。文章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滿紙皆是溢美之辭,發表后深受好評,我遂躋身于書院的風云人物之列。有了這么好的學習環境,有這么好的老師,我決定要好好學習,爭取在畢業時被評為好學生,拿到那塊銀子做的小牌,這就是我今后就業的營業執照。銀做的小牌跟銅的小牌當然有天壤之別,會直觀而生動地反映出一個人的價格。雖然我成績不錯,文章也過得去,但要拿到銀牌也不容易,因為學生的覺悟普遍很高,而銀牌的數量有限,競爭異常激烈,同學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認真讀書的認真讀書,巴結老師的巴結老師。但實踐證明,認真讀書的效果遜色于請老師沐足和按摩。

書院的學生大多擁有自己的戀人,我不甘人后。我在入學三周之后就遞交了戀愛申請,接著通過了后勤部組織的培訓學習,然后就是填表登記,并得到兩個老牌戀愛人士的介紹,這一切說起來繁瑣,其實后勤部的效率很高,我很快就得到一個后勤部分配的戀愛伴侶。

我的戀人叫李蕙心,一個名字好聽性情溫柔的人,她的聲音婉轉清脆如出谷的黃鶯,人也溫柔得像馴服的小綿羊。我們相處得很好,很快就如膠似漆,雙方都對后勤部的分配表示滿意。我們發展得飛快,前十天還停留在拉手的階段,但十天之后她就用溫潤的嘴唇解開了我的鈕扣。盡管我不知道她的長相如何,但我想她應該是一個大美人吧。我感覺到她的肌膚如羊脂般細嫩滑膩,她的腰肢纖細而柔軟,她的胸脯挺拔而極有彈性。由此可見,她雖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子,但已發育成熟。我雖然看不到,但可以通過一雙手來感知,當然也可以用嘴。尤其是當她躺在我的懷中,她橘花般的體香混雜著于空氣中,我能感覺到她顫栗的身體猶如水流在輕微地波動。啊,真是一個水做的女人,她在我懷里猶如泉水在粗糙陶罐中注入并晃動。這樣的一個女子,有什么理由不美麗。其實,她美不美不重要,不管什么樣的女人,其結果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反正我也看不到。重要的是她的身體,給我帶來了一種懷抱珍寶的感覺。如此尤物,毫無疑問是一件稀世之珍。不管我看不看得見,都無損于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魅力。

李蕙心是一個頭腦單純的人,每天除了學習,就只知道愛與被愛,我能感覺到她對我全心全意的愛。但要問我對她的愛情,我卻說不出什么原因。也許世上的一切愛情,都是無法說出理由的,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無從捉摸。它具有類似于詩歌的神秘性,是無法用酒精燈、坩堝和蒸餾瓶來分析其化學成分與物理性質的。我只清楚一點,我對李蕙心沒有什么不滿意。后勤部既然將李蕙心分配給我,那我們肯定是天生一對,這毫無疑問。事實上,我對書院的所有決策從不懷疑。當我需要一個女朋友,就有了一個女朋友,僅此而已。

這一天,陽光燦爛,我們通常將午后一個時辰的個人活動時間用來散步。像平時一樣,一臺音樂機器放著威武而雄壯的《校園進行曲》,數以百計的學生身穿灰白色的校服,脖子上系著藍絲巾,四人一排,組成了一個整整齊齊的方隊在林蔭道上有節奏地走著。我們齊喊口號,操著正步,猶如一架方頭方腦的龐大機械在路上移動,我們四人一排,臉上洋溢著歡欣和狂熱的表情,那是一張張思想純正、胸無雜念的面孔。我們的眼睛清澈而空洞,像水晶,不染一絲塵埃;像天上的白云,除了清澈的水滴,不會有別的東西。

音樂機器是一個龐大的音箱,大小和形狀跟馬車相仿佛,全身漆黑,四面封閉的木板上開著一排小孔,嘹亮而激越的旋律從小孔里飄出來,在校園的上空回蕩。我們聽到的都是原汁原味的音樂,換言之,也就是現場直播。我不說你也知道,音箱里或蹲或坐著一支樂隊,有人擊鼓,有人敲磬,有人拉胡琴,有人吹洞簫,忙得不亦樂乎。

在我的左邊,是一個男同學,身材瘦削,身軀挺得筆直,像一只曲項向天歌的公鵝。而右邊是三個臉若葵花、胸部高聳、腰細腿長的女孩子,像這樣的女孩子,四肢修長、頭腦單純,書院真是數不勝數。在這些女孩子里面,其中一個就是李蕙心,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個。她在人群之中,就像一滴水隱藏在汪洋大海之中,像一粒米掉進了米缸里。哪一個都可能是哪一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在戀愛林抱著她,得到她的愛情。

天空藍得像少女明鏡般的乳房,陽光像情人溫軟的小手落在肩頭。每一個人都臉帶微笑,精神抖擻,臉龐向著前方,猶如葵花向著太陽,目光閃爍著一種奇特而明亮的光芒,這是一種仿佛來自慈愛的、光輝的、質地細致的物質。我們的步履整齊劃一,富有節奏,暗中叩合著音樂箱里的旋律。與其說我們在散步,毋寧說我們在舞蹈。是的,我們心情舒暢,腳步輕快,而心兒正在體內翩然起舞。我舉目四望,只見校園多么美麗,寬闊平整的校道通向各處校區,花園里的奇花異卉在散發著脈脈清香;陽光融入水中,建在水上的教學樓在綠樹掩映中影影綽綽;還有那四方形的灰白色的自然和諧的隊列。我在圖書館看到一本古籍,書上說古人的校園異常簡陋,只有數間茅舍,幾株樹木,同學們課間只能在草地上或躺或臥,自由散漫,毫無我們集體散步的整齊美觀,簡直是丑態百出,不堪入目,毫無秩序可言。他們一方面沒有那么好的條件,另一方面是管理上缺乏精密而完美的規章制度。作為一個現代學生,我充分體會到時代進步所給我們帶來的好處。

我們組成了一架嚴格執行某種指令的機械,而每一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零件。當我想到自己成了一個教師所希冀的齒輪、螺絲或“沒有花香沒有樹高的”小草,我的胸口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所盈滿,因為無論釘子還是小草,都是我的人生目標。能將自己鉚上一架龐大而精密的機器,鑲嵌在一個機械需要我的合適的位置;或生長在大地上跟別的小草共同編織成為一張綠油油的、生機勃勃的地毯,此生夫復何求!突然,我的頭腦中閃過了一個極其惡毒極其恐怖的念頭,它像閃電一樣劃過我驚慌的心。我發現人們脖子上的藍絲巾,無論從縱向還是橫向來看,都構成一條打著一個個死結的繩索,而在兩條繩子的交叉之處緊勒著我們的脖頸。我們的每一個步履都顯得訓練有素,整齊劃一,無可挑剔,但我忽然感到了一種滑稽和荒誕。這些人仿佛不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或風華正茂的男兒,而是漁夫身上的一串串小魚,它們被一根細繩穿過腮部而連接起來,或是一群囚犯被一條無形而粗大的鐵鏈所連接并捆綁。隊伍中的那道藍色的繩索乃由人們脖子上的藍絲巾所組成,牢牢地規范著我們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都成了提線木偶,操縱著我們行動的那根紗線被牢牢地掌握在教師手中。我今天是魔鬼附體還是怎么了?竟有這樣的邪惡的想法。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像一個小偷似的,飛快地瞥了一眼四周,我感到背部汗涔涔的。但我眼眸中的悲傷和惶恐已像火花那樣一閃而過。

我為了掩飾自己,更大聲喊著口號,目光中燃燒著激情,仿佛在天上看見了明亮的、光輝的珍寶。這是一種不可抑止的幸福和陶醉,我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演員那樣善于表演。

“嚴肅、緊張、活潑的書院萬歲!”

“教書育人,光耀千秋!”

“向辛勤批改作業到深夜的園丁致敬!”

同學們舉著手臂,高喊著口號。我就是喊得最起勁的一個,我又恢復成為一個心中坦蕩、思想單純的人。我想,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生活的是一個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時代,我求學的是一個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書院。我就像一株生長在春野上的小草,沐浴著陽光和雨露,盡管我僅是那密密麻麻的小草中之一株,跟別的小草沒有兩樣,但誰能否認那張碧綠柔軟的、無邊無際的、一直鋪向天邊的綠毯是偉大的呢?既然如此,我們作為偉大時代的一員,自然也在暴風驟雨的時代中實現了人生的價值。我們成長起了,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啊,但愿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來吧,那釘著鐵掌的、閃電般起落的馬群,那隆隆轟響著奔馳的、傾軋過來的四輪木車,我們將經受時代風雨的洗禮。歷史將證明,我們不僅是一株株卓越而堅韌的小草,也是一個個吃苦耐勞的、忠于職守的螺絲釘,有一分熱就發出一分光,將在平凡的崗位上作出不平凡的貢獻。我的眼睛充滿了激情的光芒,光輝的理想就像明燈將我指引,我仿佛看見我畢業后在工作崗位忘我勞動、積極奉獻并贏得群眾一致好評的情景。我的嘴角不經意間露出了微笑,甚至露出笑聲。

突然,我像聽到了回聲,聽到后排也傳來輕輕的笑聲。我扭頭一看,這是一個極美的女子,盤在頭上的云鬢又黑又亮,細細的劉海兒覆蓋著光潔的前額,一張俏臉粉妝玉琢,小刀似的眉毛、輕抿的嘴角又帶著勃勃英姿。她的眸子宛若鉆石,又清亮又耀眼。天啊,這么美的女孩子,簡直是殺人的利器、見血封喉的毒藥!我僅是看了一眼,胸口就如受錘擊,不禁一陣暈眩。那一瞬間,我幾乎失去了理智。

啊,對不起,親愛的同學,打擾你了。但我心里多么高興啊,我為生活在這個偉大的時代而陶醉,我相信你也跟我感同身受,不是嗎?女子說,我只要想起將來的幸福時光,就忍不住歡呼,忍不住舞蹈,甚至因幸福而哭泣。但事實上,沒有任何一種舞蹈比我們這種有組織有秩序的集體散步更能表達內心的喜悅。她是在跟我說話嗎?是的,她甚至在稱呼我。我好不容易從恍惚的狀態中恢復理智,我接受教育多年,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能失去理智,而竟在一個女子面前如此狼狽,真是不應該!我暗罵自己。我回答,是啊,那當然。我想,她說的倒跟我心里想的一樣。這也不奇怪,我們本來就是集體中的一員,我們的任何想法原本就應該是共同而可以共享的。

隊伍在繼續前進,“嚓嚓嚓”,鞋子踏在地上的節奏響亮而齊整。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次我看清了她的胸卡,這是一面黃銅做成的小牌,赫然寫著她的姓名:龍舌蘭。每一個學生都有這樣的胸卡,刻著本人的姓名。這是一個陌生的姓名,我以前不認識她。

在驚鴻一瞥間,龍舌蘭的臉在一剎那間仿佛起了驚人的變化,她微翹的嘴角猶如一個冰冷的嘲諷,她的雙眼已不再像耀眼的鉆石,而像兩盞燈籠黯淡下來。而她的瞳孔像燈籠里的火苗在飄動,跳動的火光猶如拆解著一個秘密。她的目光顯得幽怨、悲傷而孤獨,是的,正是那種孤獨,跟我心底野獸般蟄伏著的孤獨相仿佛。她的雙眼,那兩扇古人說的“心靈的窗口”,仿佛泄露的不是她的內心,而像小鏡子清晰而逼真地反映著我的內心世界。換言之,我在她的眼睛里閱讀到了自己隱秘的心。我此驚非同小可。我承認我常有一些不干不凈的想法,這本身就是不可饒恕的罪行,如果泄露后果不堪設想。莫非她也跟我有著那些危險的念頭,猶如猛獸潛伏于草莽林澤中?好在,她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她的異常只持續了四分之一秒甚至更短,她這樣做無疑是為了給我一個信號。她確認我收到了,微微一笑。莫非這就是眉目傳情?然而,我是有了女朋友的人。校規告訴我,我除了對李蕙心一個人好,休想再有什么癡心妄想。

隊伍在繼續前進,嚓嚓嚓,我們一邊前進一邊高呼著口號。龍舌蘭在后排低聲說,明天上午在演講大廳有一個關于愛情的講座,中間會穿插戲曲,你過來吧。我說,我沒有收到聽講座的門票。在我們書院,沒收到通知是不能隨便去的,而一旦收到就不可缺席。她說,你晚上會收到的。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散步結束了,同學們也作鳥獸散。龍舌蘭在臨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又看見了眼眸里的兩盞燈籠,仿佛有熊熊的燭火在發光。我的心亂了。

傍晚,火燒云像一朵朵碩大的雞冠花插在天上。但這僅是一瞬,雞冠花又變成了奔跑的馬群或停止的水罐——云朵在不停地聚攏和飄散,大自然從不吝惜它的神奇和美,簡直在揮霍著這一切!我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向女生宿舍走去,我要去跟李蕙心幽會。李蕙心住在女生樓上,此刻,想必她正站在窗邊,將一面小團扇卷成望遠鏡狀,往外觀望。她看見我背上的布袋,想必忍不住莞爾。我布袋里的東西都是談戀愛必需的法寶,但不是玫瑰花和巧克力,也不是什么性愛玩具,而是黑布、鐐銬和鎖鏈——黑布用來蒙我的眼睛,鐐銬用來鎖住我的雙腿,而鎖鏈將把我拴在一棵大樹上。男學生蒙著眼睛拖著鐐銬去談戀愛,此乃是書院的紀律。從無人敢違反,否則女朋友是校方配給的,也隨時有權收回去。李蕙心肯定能看見我,但我永遠看不見她。如果有什么規則的話,這就是我們惟一的戀愛規則。

我來到了她的宿舍,篤篤篤地敲門。李蕙心說,你整好了嗎?整好的意思就是那些黑布已蒙上我的臉,鐐銬已套上我的手腳。我臉上一熱,趕緊打開布袋,蒙上黑布,套上腳鐐和手銬,而將鑰匙交給李蕙心保管。鎖鏈在我的脖子上“哐啷”作響,我對這種聲音習以為常,一股鐵銹味沖上鼻孔,但我卻感到一股巨大的幸福猶如氣浪將我推了一個趔趄,這就是愛情的聲音和滋味。以前我完成這些程序,甚為耗時費勁,有時還要請昆侖奴幫忙,但現在就熟能生巧,做得干凈利落。等我披掛停當,李蕙心才輕移蓮步,款款而出,伸手執著鎖鏈,猶如牽著一頭水牛或別的什么獸物,往書院指定的惟一戀愛場所——戀愛林走去。

我們走在霞光灑照的校道,雖然我看不見,但也知道我們兩人,無論怎么看都有點像美女和野獸。

李蕙心牽著我來到樹林,讓我坐在一張長木椅上,然后將我用鎖鏈拴在一棵大樹上。上文說過,此舉是為了防止對女朋友失望過度的男學生逃跑或自殺。鎖鏈的另一頭連著我的脖子,除非我有將鎖鏈掙斷或將大樹連根拔起的本事,否則只能任人擺布。我當然沒這樣的本事,我對她很滿意,所以此舉純屬多余。但她不同意,說這是規章制度,除了嚴格執行之外別無選擇。我們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兩只螞蚱,這根鎖鏈就是那條繩子,沒有它就沒有我們的愛情,你姑且當它是戴在脖子上的項鏈好了,大是大了一點,但也有一些好處。我問有什么好處?她說,如果不慎掉在草叢還會容易找回來。

她格格大笑,我皺了皺眉頭,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但是她不管我的不快,用雙手環抱著我的身體,一抬腿就騎坐在我的大腿上,這樣我們就臉對著臉,開始親吻。

由于我的脖子套著鎖鏈,臉上蒙著黑布,既轉動不靈,又看不清方向,所以她采取了主動。她的頭部和腰肢隨著小嘴的移動而扭個不停,而我除了舌頭在動,全身幾乎保持不動。這樣看上去,我就顯得很老實,還帶點靦腆。但事實不然,我的心跳開始加快,雙手也蠢蠢欲動。盡管我帶著手銬,但那種手銬是用精鋼打造的,又薄又輕巧,手藝精湛,巧奪天工,冷一眼看上去像一對非常精致的手鐲,只是中間連著一條細鏈子。因此我的雙手依然相當靈活,并不妨礙我做一些靈巧或輕柔的動作。我的手伸進她的衣裳,冰涼而堅硬的手銬輕柔地擦過她柔軟而滾燙的乳房,她發出了一聲嘆息般的呻吟。我問她感覺如何?她疾言厲色地說,要摸就趕快摸,不可耍流氓!在她看來,無論怎樣親熱都不過分,卻不可耍流氓,所謂耍流氓就是發出輕薄之辭。李蕙心自命為大家閨秀,良家婦女,所以在親熱時也帶著三分矜持,即使在情不自禁時仍要拼命保持淑女風范,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就是這個意思。這是書院一切有教養的好女生的特征,可以按規定去完成親熱的步驟,但不可表現放蕩,頭可斷,血可流,淑女之儀不可拋。

我只好閉上了嘴,忽然有點興味索然,這個念頭就像火花一閃即逝。這是一個不應該有的、邪惡的念頭,我將它從頭腦中驅逐了出去。她越來越興奮,我已無暇顧及其他。

忽然,耳畔傳來三記急促而尖利的鐘聲,鐘聲告訴我們,該是分手的時候了。李蕙心從我的大腿上翻下來,往懷里掏東西,我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沙漏,那是一種瓷制的小罐,是淡綠色的,十分精致,里面裝著細沙,平時放在衣袋里,要用時就掏出來看,有點像未來世界的懷表。我說,不用看啦,走吧。她嘟噥著說,還差一百粒沙戌時才過,書院的鐘根本就不準,明明快了兩分鐘!戌時就是未來世界的七點至九點,這就是自由戀愛的時間。時間一到,不管正在干什么都要終止,并迅速離開戀愛現場。否則昆侖奴就會突然沖過來,強行將戀人拉開。這些昆侖奴仿佛是從地底冒出來的妖怪,平時不見蹤影,但如果有必要,不管何時何地都會及時出現。盡管她戀戀不舍,但還是牽著我回去了,在遵紀守法方面,她堪稱全校學生的楷模。她送我回到宿舍門口,將鐐銬和鎖鏈的鑰匙交還給我,徑自走了。馬上有兩個昆侖奴過來,扯開蒙在我臉上的黑布,幫助我解開繞滿全身的鐐銬和鎖鏈,并將其放入我背上的布袋。至此,鐐具從布袋中取出,又放回布袋中去,中間經過我的身軀,我的戀愛步驟才算宣告完成。

概言之,要想跟情人幽會,就必須失去自由;要想重獲自由,就必須離開戀人。自由和愛情,對于我來說,猶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每次李蕙心跟我離別,我都聽見她在唉聲嘆氣,顯然意猶未盡,但我也沒有辦法。我們都是好學生,絕對不會因兒女私情而違反校規。

其實,像我們這樣仍處于戀愛初級階段的人來講,在戌時之前分手還不算什么,而進入高級階段的戀人就比較麻煩。戀愛林分布著數以百計的木椅,可供戀人互相依偎、撫摸和擁吻。木椅很窄,也不長,兩個人在談情說愛,坐在一起越擁擠越親密,隔太遠就不利于增進感情。這也是后勤部的良苦用心。

在樹林的深處有一排紅磚綠瓦的精舍,八只紅燈籠掛在屋檐上,散發著艷紅而慵懶的光,這就是書院的“玫瑰小筑”。感情成熟的人,就可以憑做愛執照和銀兩開房。何為感情成熟呢?自己串通了說不算,還得通過后勤部組織的愛情考試,也就是進入所謂的愛情高級階段,就可以拿到一紙粉紅色的做愛執照,獲得跟戀人做愛的資格。這就是當時書院盛行的“做愛上崗考核”。每次真正能通過的人并不多,不少人垂頭喪氣地從考場里走出來說,他媽的,比考注冊會計師還要難!但不管是誰,學校規定的戀愛時間對大伙兒都一視同仁,并不因為拿到執照就可以為所欲為,只要戌時一過,鐘聲一響,就必須離開。

有一次,有一對戀人違反了紀律,馬上有兩個昆侖奴從床底下幽靈般冒出來,將赤條條的男生從女朋友的胴體上拉開,一人揪住一邊胳膊架了出去。

我雖然跟李蕙心感情不錯,但我對她所知甚少。我除了知道她的聲音很好聽、肌膚很滑膩、乳房很有彈性,根本就不知道她長得是何模樣。與其說是我熟悉她,毋寧說是我的雙手熟悉她的身體,我的嘴和鼻子熟悉她的氣味和體溫。我有過一睹她芳容的念頭,尤其是看一看她的眼睛,我對女人的眼睛尤為在意。我多么希望她有一雙清澈而明亮的大眼睛,有長長的睫毛,盈滿秋水般的眼波。但我被這個瘋狂的念頭嚇壞了,這分明是對校方的不信任。我趕緊寫了一份檢討書交給了后勤部,狠挖思想根源,承認了自己異想天開的有毒和可怕,并信誓旦旦地保證下次不會再犯類似的錯誤。其實,我連她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每一個女學生都有義務向男朋友保密,這不惟獨我們書院所有,而是我們這個時代莘莘學子的戀愛規則。

第三章

李蕙心被分配給我的時候,連名字也是我給她起的,她只有一個叫N—3721的號碼。但這有什么要緊呢,姓名只不過是個符號,并不會影響到我們堅貞而偉大的愛情。正如我嫌她的號碼不好聽,大可給她起一個我喜歡的姓名,而我還有著“甜心”“芒果”“不穿褲子的小貓”“香噴噴的油煎堆”等一連串的昵稱。無論我叫哪一個,我都是在呼喚愛情,我在她身上得到了愛情,這才是最重要的。

但我也有著不可告人的煩惱,就像一切追求進步的人那樣,會因內心不斷泛起的卑劣和罪惡感而惶恐不安。譬如,當我聽到她甜美的聲音時,就不禁想到她的嘴唇,這是一張怎樣甜蜜、小巧而豐潤的樂器呢,當她朱唇微啟,那美如天籟的聲音就像泉水似地迸濺。當我摸索并猜想著她雙乳的弧線,我的頭腦馬上涌現出了這對珍寶的大小和形狀。我知道無數次猜想都不可能讓我接近真實,心中升起了親窺一眼的渴望。當我在耳邊聞到她的呼吸,鼻孔里聞到她的體香,手上觸摸到她的體溫,就不禁浮現出她的身體,從頭到腳,無一遮掩,而我也除去了那塊該死的黑布,讓我一覽無余,這該是一座多么豐富而神奇的寶藏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隨即我就被心中升起的羞恥和驚恐所籠罩,這樣的思想無疑是極為有害的。我的老師蘇珊教導說,一個人要想得到思想上的凈化和升華,從而成為一個為國為民的棟梁之材,就必須拋棄心中那些齷齪和丑陋的想法。我決定第二天向后勤部上交一份思想匯報,并接受后勤部的批評教育。

當我回到宿舍,果然發覺桌上壓著一張聽講座的通知,時間是巳時,地點是水簾洞演講廳,我的座位號是七排九號,位置甚佳。演講的題目是:《往昔愛情與今日愛情不同之比較研究》,有著名青年學者、駐校小說家、愛情研究專家蘇珊小姐主講。我很樂意去聽講,這樣的選題很吸引人,蘇珊老師上課妙語連珠,況且,我心里還隱約有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期待呢。

水簾洞演講廳,顧名思義就是一個山洞,洞口流瀉著一道水瀑。類似這樣的水簾洞,全國不知有多少,當然花果山上的最有名。這是一個石灰巖溶洞,洞廳寬敞,擺著排椅,可以坐數百人。洞中點燃了數以十計的牛油火把和數以百計的青銅燭臺,亮如白晝。洞廳中央就是講壇,也是一個小型劇場,除了供老師開講座之外,還經常上演小型戲劇和實驗舞蹈。講壇呈方形,橫直逾數丈,用漢白玉大理石砌就,為一座四角小亭所覆蓋。亭子下面用鵝卵石砌成了一個太極圖,被一條嫵媚的曲線隔開,半邊黑,半邊白,這就是陰陽魚。講演者坐在亭子中講話,聲音洪亮,并在四周傳來悠遠的回聲,這樣大家都能聽得見。講演廳設在溶洞,講壇是一個亭子,亭子下面筑著一個太極圖,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普遍做法。

你卻道是為何?原來當時的擴音設備仍停留在原始階段,人一多了,就不容易保證聽講的質量,除了給演講者提供擴音器,還要做一些行之有效的輔助措施。譬如在講壇上建造太極亭和在演講大廳建造回音壁,這樣就能更好地保證每一個學生聽講。建造太極亭在哪兒都行,但若論回音的效果之佳,毫無疑問當首推溶洞。我不明白太極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效果,但人的聲音變得更響亮、渾厚而充滿磁性,卻是事實。其實,這種有擴音效果的建筑在社會上得到廣泛應用,譬如各地的道觀均建有這樣的小亭,只不過書院的演講廳更為完美而已。這就是天朝在建筑藝術上的精湛和奇妙之處,看起來雖然神秘,卻異常實用。

我很早就來到了演講廳,對號入座,發現來的人很多,我舉目四望,但并沒有發現龍舌蘭。我只好正襟危坐,像一具雕像。這是每一個同學的姿勢,沒有一個人東張西望。整個大廳鴉雀無聲,只有火把在燃燒發出的微響,以及燭臺上燭淚掉落的聲音。

演講的時間還沒到,后勤部的人正在抓緊布置會場,在講壇上鋪一塊紅地毯,在講桌上鋪一張紅色的綢布,桌上放著一杯熱茶,放著一個海螺,海螺的屁股后面連接著一根電線。這也是例行公事,會場上的布置千篇一律。只是今天的講桌上放著一瓶白玉蘭,蘇珊喜歡這種花的香氣。只見八條虎背熊腰的昆侖奴抬著四個很大的木柜擺在大廳的四角,一個昆侖奴又將海螺上的電線插入木柜,并對準海螺煞有介事地“喂喂”叫了兩聲,整個大廳都回蕩著他的聲音。他似乎很滿意地放下了海螺。海螺當然不是活的,而是一只掏空內臟的螺殼,這是一種常見的樂器,經過能工巧匠之手,就成了一只麥克風,而那四只龐大的木柜就是本朝科技工作者研制出來的擴音器。大廳的角落擺著一個浴缸似的木桶,裝滿鹽酸,里面插著兩塊繞著銅線的鐵片,這就是電源,那些銅錢源源不斷地將電力施送到擴音器上去。

考慮到看這本書的人可能是后世的讀者,又有可能翻譯成外語給番邦的人看,所以有必要就天朝的擴音器再補充兩句。但我也講不出多少東西,我對科技之類懵然無知,那些齒輪呀電線呀什么的,盡管只有話本小說的內涵,但卻有著八陣圖的結構和回環詩的外表,把人搞得頭暈腦脹。我聽說擴音器的原理來自八音盒,眾所周知,八音盒乃由洋人發明,倘若追根溯源,擴音器就不是本朝的發明,但這樣文明古國之顏面何存?于是,本朝的每一本教科書上都赫然寫著,擴音器乃我國的百大發明之一,出自魯班之手,后由諸葛亮加以改良并完善。不僅擴音器是我們發明的,連電也是我們發明的。那個持著鐵皮風箏捕捉閃電的不是美國人富蘭克林,而是我們一位叫墨子的老祖宗;那個用銅線繞在磁鐵上發明電流的不是法國人法拉第,而是我們一個叫張三豐的小道士。所謂四大發明,教科書上有時是指南針、印刷術、造紙術和火藥,有時是易容術、狗皮膏藥、蹴鞠和豆腐,如今是胸罩、太極圖、斷頭機和擴音器。這一切視乎需要而定,我們習以為常。

我需要補充的是,盡管有了代表著古老文明的太極亭、代表著先進科技的擴音器,還有四周的隔音壁,但擴音的效果并不理想。不是說不夠響亮,相反聲音太大,而且洞壁的回音太強,老師每講一句話,都在大廳中回蕩,久久不散。所以,有時候我們覺得不是一個老師在講,而是有無數個相同的老師在講,前一句又跟后一句重疊在一起,如果聽講不認真,就難以分辨老師要講的內容。

蘇珊老師出場了,她邁步走上講壇。同學們起立,鞠躬,山呼“老師好”,而她則揚手示意,回應以“同學們好”,同學們方才落座。她穿著一件灰黃色長袍,料子很好,只是設計得很奇特,自頸部以下,將全身包得嚴嚴實實,看上去像一只嶄新的木桶。而她一臉嚴肅,面無表情,整個頭部就像木桶上放著的石膏像。這樣我們就看不到她身材的曲線,更看不到她高聳的胸脯,坦白說就是很難看,但平添了不少威嚴。蘇珊何等美貌,卻穿上這樣的一種衣服。這顯然不符合我們的期望,應該也不是如花似玉的美女教師之所愿,但這是學校的規定,這就是教師的工作服,男女都一樣。律師要戴假發,妓女要掛紅燈,文學青年的衣襟要插毛筆,原本這就是行規。記得前朝有個小說家說過,老師靠裝神弄鬼嚇唬人。結果該小說家被處以火刑,死后還不準別人提他的名字,凡是在反面教材上出現,一律以撒旦代之。

蘇珊拿起海螺開始講課,本來她朱唇微啟,臉上的表情馬上生動起來,顯得很好看。但那個大海螺卻遮住了她大半邊臉,這樣,她就像站在一只木桶里面,僅露出頭部,而臉上卻戴著一只豬嘴形狀的防毒面具。當然,這都是我的想法,卻不敢在臉上泄露出來。

蘇珊講課深受歡迎的原因,不僅是課講得好,還在于形式活潑,善于運用多媒體教學。她說,我想讓大家先看一段皮影戲。馬上有人搬出一架龐大的機器,機器由鐵皮和木頭做成,正面是一個很大的鏡框,只是空空如也,而機器旁側有一個“7”字形搖手,有點像風柜上的搖柄,其實都是轆轤的衍生之物。她從長袍中伸出手,往搖柄上輕輕搖了幾下,鏡框上出現一個畫面:在曠野之中,有一個乳房飽滿的少女上身裸露,下身穿著樹葉裙,雙手攀著兩根藤條,在快活地蕩著秋千。而秋千架下面有兩個披頭散發、裹著獸皮的原始人,雙手持著石斧在廝殺,猶如野獸般瘋狂。旁邊注著一行小字:

野蠻時代的愛情,充斥著沖突和流血。

該畫出自本朝知名丹青之手,以工筆技法繪之,人物惟妙惟肖,場景栩栩如生。同學們轟然大笑。我也笑了,蒙昧時代的人太可笑了,竟然有人會為了女人而拼命!

蘇珊說,大家不要笑,詩和愛情,都是人類最愚頑不靈的東西,它們構成了野蠻時代最本質的黑暗。所以,人類要幸福,就必須要解決詩和愛情的問題。然而,在古代,有誰會去思考并試圖解決這些問題呢?除了在我們這個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時代。在那時,詩以言志,文以載道,百家爭鳴,妖言惑眾,遂使世風淪喪,人心向惡。詩的惟一出路以及終極目標于是淪為口號,這個偉大而艱巨的任務一直到今天才宣告完成,我作為國家重大科研項目的提出者和承擔者,尤感榮幸!我只是在學術上邁出了一小步,人類卻在幸福的道路上邁出了一大步。愛情的問題又比詩更復雜和神秘得多,我經過嘔心瀝血的研究,終于發現并通過論證,自由乃愛情之大敵,只要世上仍有自由戀愛存在之一日,人類就不可能有終極幸福之可言!當然,這并非我一人之所得,乃是人類數百年以來無數學者、教授集體的智慧結晶,我不過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遠一點罷了。概言之,只要有自由,愛情就不會得到保障;要消除愛情的悲劇以及隨之而來的仇殺、陰謀和戰爭,惟一的辦法就是取消自由!

蘇珊不愧是書院中青年老師的領軍人物,如此深奧的道理卻講得深入淺出,我頓有茅塞頓開之感。其他同學也在認真聽講,臉上浮現出了如癡如醉的表情。蘇珊繼續搖動手柄,第一個畫面消失了,第二個轉了出來:兩個古代學生在學校的林蔭小道上勾肩搭背,甚至公然擁抱并親吻,另一些學生則在食堂給女朋友喂飯。旁邊注著一行小字:

野蠻時代的愛情,毫無教養可言!

同學們這次更是捧腹大笑。這樣的場面,在我們的時代,只有在三級戲曲或黃色話本上才能偶爾見到,當然,這一切都在違禁之列。我搖了搖頭,太不像話了,如此傷風敗俗之舉,居然會在校園這一方凈土中出現。

蘇珊娓娓而談:這幅畫講述的乃是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這對男女在人類戀愛史上臭名昭著。他們的出現,使人類文明倒退了五百年,他們將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諸君亦看到了,丑態無人指責,丑行無人干涉,長此以往,人跟獸類有何異哉?世風隨之淪渙矣,人亦不復為人!為什么學校也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呢?一言以蔽之,實因古時候的學校管理無方、制度不全之所至也。所以,要徹底取消人類的戀愛自由,就要釜底抽薪,將人類追求自由的劣根性連根拔起——以鐐銬加其身,以鎖鏈縛其頸,使之在戀愛中無半分人身自由;以硫酸洗其腦,以皂角滌其心,使之斷絕對自由之向往。至此,人類幸福才有可能在世間出現。待人類完全失去自由之日,便是人類贏得愛情之時!

蘇珊老師講得太好了,同學們越聽越起勁,點頭如雞啄米,雷鳴般的掌聲轟響,此起彼伏。蘇珊老師揚了揚手,示意同學們停止鼓掌。

第三個畫面出來,我臉上一熱,這種下流的東西,即使在春宮圖中亦是罕見。這幅圖繪著一對男女在交歡,畫面又分成數格,兩人摟抱成一團,一絲不掛,只是時間和地點各不相同,有時在深夜,有時在清晨,有時在午后;時而在閨房中,時而在馬車上,有時甚至在茅草叢中。更讓發指的是,又擺出種種淫穢姿態,不堪入目。旁邊又注著一行小字:

野蠻時代的愛情,無異于禽獸。

這真是太荒謬了!除了禽獸,這樣的事情怎會發生在人類身上呢?我憤憤地想,那行注解倒是畫龍點睛之筆!這對男女之荒謬就在于,他們茍合時竟然不分時間和地點,那個男的臉上既沒蒙黑布,手腳又沒套著鐐銬,想來也不會去領做愛執照,就是領到也沒去有關部門登記,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擅自行房,在我們書院可是嚴重違紀之事。當下群情洶涌,馬上有同學舉手要求發言,紛紛嚴厲譴責這種禽獸行徑,有的說非拉去浸豬籠不可,有的說必須押上斷頭機,有的說大伙兒不妨公車上書,建議皇上誅其九族。

蘇珊說,這對狗男女就是人類戀愛史上讓人發指、禽獸不如的紅拂和李靖,他們的出現使人類文明倒退了至少一千年!紅拂夜奔,此乃是人類罪惡史上劃時代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典型案例,因為她罔置祖宗禮法于不顧,開了女人旗幟鮮明地追求男人之先河。倘若說梁祝尚有所顧忌,在戀愛時遮遮掩掩,祝英臺女扮男裝還算掩人耳目;而紅拂則色膽包天,肆無忌憚。從此,洪水猛獸,轟然而至,人類開始經歷了一段暗無天日的漫長時期,直至墜入萬劫不復之境地。在這對狗男女之后,就是潘金蓮和西門慶、崔鶯鶯和張生。如果沒有西門慶,潘金蓮跟武大郎是幸福的;如果沒有張生,崔鶯鶯跟任何一個男人都是幸福的,這種幸福卻被紅拂女之流所倡導的自由戀愛所摧毀。這一切不幸,均肇始于自由戀愛也。

這一次,雷鳴般的掌聲持續了更長的時間。蘇珊老師稍為歇息,開始了下一個環節。她右手高舉,捏著拳頭,有力地揮動了兩下,厲聲說,幸好那黑暗的歲月已經過去,光明世紀已經來臨!請諸位看一看今天的戀人是何等幸福!

我以為又有圖片可看,誰知那架手動放映機早已搬走,卻擺上了一張排椅,太極亭垂下一塊布幕,背景是一片樹林。大家一看,似曾相識,原來它就取材于書院西側的“戀愛林”。只聽得鑼鼓敲響,絲竹聲動,一個女子穿著灰白色的校服從幕后款款出場,腰細腿長,一張臉粉妝玉琢,一雙美目猶如鉆石,熠熠生輝,赫然便是龍舌蘭。她手上牽著一條鎖鏈,鎖鏈的另一頭連著一個男子的脖子。我不說你也知道,那個男子臉上蒙著黑布,腳上戴著腳鐐,手上戴著手銬,他像一個瞎子,在龍舌蘭的牽引下坐在椅子上,龍舌蘭一屁股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二人一語不發,卻在互相擁抱和撫摸,與其說在演出,不如說在展覽,兩人就像兩件愛情的道具。

同學們都興奮起來了,看實物展覽當然比看圖片更加刺激,更有藝術感染力。我平時也跟李蕙心在戀愛林中親熱,卻不知道是如此一種情形。我不知道那個蒙著臉的男子是誰,但我覺得他就像我自己。情人林中的每一個男子,看上去也沒什么分別。舞臺上的那個男子,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懷抱中的女朋友是誰。也許,對于他來說,每一個女子都沒什么分別,反正他也看不到。作為觀眾或旁觀者,我當然知道她是誰。但我絕不會說,我不想被昆侖奴抓住,連踢帶打地押入石室中去,跟那些饑腸轆轆的老虎和獅子搏斗。

蘇珊解說道,這是我們書院的一對模范戀人,也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一對戀人。應女主人公的申請,我們為她配了男主人公;同樣,應男主人公的申請,我們為他配了女主人公。你看,他們盡管素不相識,但相處得何等幸福美滿,可見這均符合雙方的情感和意愿——這就是愛情配給制所取得的重大勝利!愛情配給制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最具天才性的發明,它將人類最變化多端最頑固不化的洪水猛獸般的情感——愛情——納入了機械理性的管理機制之中;我們將其寫入了法律條文,作為一種婚戀制度固定下來,有龐大而有力的國家機器來維護其神圣不可侵犯之權威性。換言之,就是使泛濫成災的洪水通過堤壩的形式將其牢牢鉗制,而將人類內心兇猛的獅子和老虎用鐵籠子囚禁起來,這樣,天下就太平了。愛情實行配給制,看起來似乎過于草率和隨意,其實不然。我們在配對之前,結合申請者上交的有關材料,經過專家小組的周密調查和綜合分析,再三論證之后才做出配對的決定,確保萬無一失。沒有任何人比我們對愛情有更深的了解,也沒有任何人比我們對每一個學生有更多的了解。實踐證明,在現實生活當中,凡是被我們配對的人都過上了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從來沒有出現過失戀、偷情乃至家暴之類的婚姻悲劇。

蘇珊老師略作停頓,取出一疊錦旗說,這都是老百姓為我們訂做的——按照本朝法律,被配對者必須白頭偕老、生死與共,任何一方不可心生異志,也就是俗話說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既然這樣,古代社會那種賣淫、包二奶、重婚、離婚等現象隨之消除,而第三者插足、一夜情、紅杏出墻等丑聞更是銷聲匿跡。你看現場的兩位,自從他們開始戀愛以來,多么幸福,多么甜蜜。他們心心相印,如膠似漆,你瞧,最激動人心的一幕就要出現了——

音樂變得急促起來,舞臺上的這對戀人也從矜持變得亢奮起來。龍舌蘭臉色酡紅,眼波欲滴,嬌喘連聲,猶如醉酒一般,看上去無比陶醉。其合法男朋友由于蒙著臉,就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從他生動豐富的肢體語言來看,對龍舌蘭顯然無可挑剔。像龍舌蘭這樣的絕色美女,不是什么時候都能遇到的,倘能吻著她的香唇,就是看不到又有什么要緊!不要說僅是蒙著眼睛,就是雙眼全瞎也值得啊。只可惜該男人未能目睹她之美貌。我也覺得李蕙心的肌膚很細嫩,乳房很有彈性,想起來也算是一個美人,但未能親眼目睹,總是憾事一樁。

此刻,有一個昆侖奴走上臺去,刷地打開一面黃色條幅,上面用金色絲線繡著一行隸書——(女主人公肺腑之言):

情哥哥啊,山無棱,水無竭,乃敢與君絕!下一輩子我還要做你的女人!

另一個昆侖奴也打開了一面條幅,上面寫著——(男主人公內心告白):

好妹妹呀,即使我買彩票中了五千萬也不變心,即使江南霹靂堂的火藥彈劈頭擲下也誓不分離!

這兩句話都寫得相當肉麻,但只要看一看男女主人公的陶醉和瘋狂,就無人懷疑這兩句話的真實性,甚至語言尚未表達出事實之萬一。

舞臺上,音樂的旋律越來越高昂,兩人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演講大廳上靜得連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連滔滔不絕的蘇珊老師也閉了嘴,此刻,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這就是所謂的無聲勝有聲。終于,古琴“錚”的一聲,所有的音樂戛然而止。兩人也倏地分開,站起來,向觀眾鞠躬致意!大伙兒歡聲雷動,掌聲如潮水般響起。憑良心講,兩人表演得甚佳。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故而舉重若輕,游刃有余。

蘇珊的講座到了尾聲。我也跟著大伙兒歡呼和鼓掌,心里卻感到一陣陣錐痛,仿佛有一把呼嘯的小鋸在胸膈間來回拉動。但是我強自抑制著情感,我深知,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都不能在大庭廣眾上泄露內心的秘密。我他媽的這是怎么了?龍舌蘭是人家的女朋友,跟人家親熱天經地義,平時成日都在情人林里卿卿我我哩,只不過今天搬上舞臺而已。

蘇珊老師的講座圓滿結束,她對這樣的效果相當滿意,并不意外。她臨走時似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目光,似利剪,若星光,似乎穿透我的內心,又似乎沒注意到我。我不知道為何對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這是不應該的,學生應該愛戴老師,而不是恐懼。更何況是一位年輕貌美、才華橫溢的女老師。

同學們紛紛向演講廳的門口涌去。龍舌蘭牽著男朋友在我的面前走過,她飛快地瞅了我一眼,又倏地離開,牽著男朋友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的目光大概只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四分之一秒甚至更短的時間,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眼中的悲傷、凄慘和絕望——那是一種比海水還要幽深咸澀的孤寂比珠穆朗瑪峰上的積雪還要寒冷恒久的悲傷。在那極短的時間中,她明亮如鉆石的雙眼猶如兩盞燈籠那樣黯淡下來,她的瞳孔先是像兩小團火苗倏地跳動了一下,猛地熄滅了,那是一種完全的熄滅,完全的黑暗,但她在剎那間又恢復了正常。我讀懂了她的目光。我透過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的心海,在平靜而湛藍的水面上,潛伏著暗礁般黑暗、尖銳而堅硬的痛苦。

我的腳步并沒有停留,我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任何異常之舉,無孔不入的昆侖奴具有狄仁杰般的偵探頭腦,又有張獻忠式的暴戾兇惡,就算我豁出去,也不能連累龍舌蘭。但我知道行走著的僅是我的四肢,而真實的我呆若木雞,他佇立于我心中,一顆心絞成了碎片,紛飛如蝶。

自從上次去聽演講,我一連好幾天都魂不守舍。我想起了龍舌蘭。我想起了她明亮如鉆石般的雙眼猶如兩盞燈籠瞬即黯淡下來。她眼眸中深深的悲傷、凄慘和絕望,讓我永生難忘。我經常想起龍舌蘭,我跟她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要么將這個秘密擴大,要么將其窒息,在兩者之間,我必須有所抉擇。如果是前者,那么意味著風險和犧牲,我將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如果是后者,那么則意味著我是一個懦夫,不僅背叛龍舌蘭的信任,而且也背叛自己內心的秘密。無論是哪一個選擇,都何其艱難。此時此刻,我不得不承認那個撰寫《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書院與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老師》的人,并不是真實的我,而只是我的軀殼,是我的一個面具。在那極盡阿諛奉承、溜須拍馬的嘴臉之下,掩蓋著我心頭的壓抑和痛苦。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換言之,書院接二連三的洗腦運動,并沒有將我摧毀,我的內心依然頑強地殘留著獨立和自由的渴望。

我的腦海不斷地浮現出龍舌蘭和男朋友表演的一幕,嫉恨交加,心中難受。雖然該男子蒙著臉,我認不出來。但觀其長身玉立、膀大腰圓,料想也是一個英姿勃發的偉丈夫。我在戀愛林中倒是沒遇見過他,但即使遇見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也是黑布蒙眼。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是誰,居然是書院百年難得一遇的詩歌奇才曠星野。他不僅詩寫得好,還是書院中公認的美男子,玉樹臨風,豐神俊秀。很多女孩子做夢都想跟他配對,但這是不可能之事,他早已被校方安排給了龍舌蘭。不僅是兩人表現出眾,理應得到這樣的優待,而且也是郎才女貌,按理乃是天作之合。只是,龍舌蘭就未必這樣認為,但是她的意見不重要,況且她根本就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

曠星野的大名,我自然是聽說過的,以前卻不怎么留意。雖然他號稱百年難得一遇的詩歌奇才,我卻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小說奇才,這也是書院發了文件并得到公認的,我未必就輸給了他。重要的是,這不是詩歌的年代了。在過去,只要你詩寫好,就可以呼風喚雨,乃至雞犬升天。柳三變在世時,詩除了是藝術品,還可以做嫖資之用。一切俱往矣。現在真正吃香的是小說,像我的老師蘇珊,雖然年紀輕輕,但因為寫出了三卷本曠世名著《幸福的螺絲釘》,就成了著名學者、駐校小說家,功名利祿,應有盡有,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有理由不將他放在眼里。

惟一慚愧的是,我雖被譽為小說奇才,但處女作《江湖檔案——一個女俠客的愛情故事》尚未殺青,而曠星野寫出了不少杰作,且進入了書院組織撰寫的文學史。他的代表作《像哈巴狗一樣俯首帖耳》是舉世公認的杰出詩篇,先后獲得七種重要獎項,并被翻譯成九種外國文字。書院將這首詩搬上了舞臺,并由理工科老師制成了詩歌模型,以便讓后來者學習觀摹,可謂紅極一時。但畢竟只能在小范圍內流傳,無法跟波及社會各階層的小說相比。他的確不簡單,雖是成名人物,但依然沒有放松學習。每天早上,晨曦初現,他已跟著詩歌教練在樹林中大聲誦讀,苦練詩藝;每天夜晚,星墜河漢,則在月夜下推敲著森嚴的平仄和格律——當然,跟龍舌蘭去戀愛林時例外——技藝日益精湛,詩名遠播,直追李杜。

他跟龍舌蘭是書院的模范情人,被蘇珊老師譽之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一對戀人”,要通過做愛上崗考核不算難事,想必早就拿了做愛執照。一念及此,我的心隱隱作痛。按照校方的規定,曠星野是不能知道戀人是誰的,我不禁為這條校規而額手稱慶。譬如我就無法知悉李蕙心到底是誰。只是,他是真的不知道嗎?我對此又表示懷疑。這些事情,乃是種種煩惱之根源,像馬蜂在頭腦里嚶嗡作鳴,讓我不得安寧。

李蕙心注意到了我的異常。當然她是在戀愛林跟我親熱時注意的,平時沒有機會接觸。我蒙著臉,她看不清我的表情,但是我每一絲情緒的變化都逃不掉她的感覺。她的一個感覺十分細膩。

有時,我落落寡歡,無精打采,對李蕙心的擁抱深感厭倦,敷衍了事。那是因為我想起了龍舌蘭,不禁興味索然;有時則激情勃發,興致倍增。這也是因為我想起了龍舌蘭。不過我將懷中人當成了她,當然這是我的幻象。如果一個人臉上蒙著黑布,懷中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女孩,那么該女孩被當成任何人都有可能。李蕙心對前者深惡痛絕,對后者則求之不得。我想,如果我那么興奮的原因被她知曉,她肯定傷心欲絕。幸好,她對我的內心一無所知。

每天午后都有一個時辰自由活動,那就是酉時。你可以撲蝶,也可以蹴鞠,還可以做些純屬個人喜好的事情。譬如我就經常爬上那棵大樹,仰面坐在濃蔭遮掩的樹杈上發傻,或者單獨拿著一根釣竿去河濱釣魚。當你想獨處而又不必提心女朋友嘮叨,你才會感到書院的愛情配給制度是何等的科學和完善。所謂自由活動,顧名思義就是你可以做一切事情,當然前提是不要違反學校的規章制度。但要完全避免這一點,卻也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撲蝶也可能撲錯,踢蹴鞠也可能犯規,甚至連釣魚都有可能出問題。

有一次,我釣起了一尾鯽魚,一個昆侖奴馬上從水底鉆出來,揪住了我。我爭辯說我沒有違反校規,有規定說不準捕殺國家二級保護兩棲野生動物娃娃魚或虎蚊蛙,但沒有規定說不準釣鯽魚。昆侖奴冷笑,說沒有規定那就現在補上,你再嚷嚷我就再給你加上一條罪名。我趕緊閉嘴。那一次,由于我素來表現甚佳,保衛部又念我是初犯,故網開一面,從輕發落。所謂從輕發落的意思,就是毋須動用皮鞭、水火棍、三角烙鐵等任何一種刑具。但我的滋味也不好受,我必須將那一尾重逾半斤的鯽魚活生生地吞下肚子去。一連好幾天,我都口腔腥臭,猶如茅坑。我在跟李蕙心接吻時,盡管我隔著一塊黑布,她仍避之而惟恐不及。她說如果一定要親嘴,建議你不妨帶上一個十二層的口罩。我講述這些的意思,是說即使在自由活動,也不要太過隨心所欲肆無忌憚,否則就有可能吃苦頭。

這是一棵非常奇特而巨大的喬木。沒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樹,沒有人說得出它生長了多少年。它又高又挺,直插云霄。它的枝葉亭亭如蓋,幾乎覆蓋了整個山坡,就像一把巨傘那樣遮擋了半個湖水。它的軀干粗壯得驚人,估計需要三五十人才能環抱過來。它的軀干潔白如玉,還長著極為精致的青色花紋。每到秋天,它就會像蛇一樣蛻皮,那美麗的樹皮像美女褪下來的一件羅衫。樹干的表面光滑細膩如少女的肌膚。它的枝椏難以計數,互相交織,枝條上則布滿了密密匝匝的葉片。它的葉子異常寬大,看上去猶如長著長柄的芭蕉扇,蒼翠欲滴。每到春天,樹上就開出奇特的大紅花,猶如振翅長唳的火鳥。它結出的果實大如南瓜,在成熟的秋季,每到晚上就發出耀眼的亮光,它掛在樹上就像街上的兩排路燈。

我之前沒見過葉子像芭蕉葉的喬木,軀干還這么巨大。看它的氣根和軀干的形狀,有點像榕樹,但榕樹的葉子不是這樣的,而且榕樹的表面黝黑而粗糙,也不會像它這么清潔和光滑。雖然表面有點光滑,但并不難爬。我順著它巨大的軀干爬上去,感覺在斜坡上行走,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順著它的軀干一直走向樹巔。事實上,我就經常在樹上爬上爬下,仿佛在跟它嬉戲。它像一條寬敞的大路鋪向天空,身上的枝條像數不清的小路為大路所連接,它仿佛是連接大地和天空的惟一通道。與其說它是一條伸向天空的道路,毋寧說它是一把架在半空中的梯子。我在樹身上攀登,一直走下去就是樹冠,每一根枝條都指向新的歧路,每一根枝條都蘗生新的枝條。我在一根枝丫前略為躊躇,后來沒入了濃密的葉叢之中,從樹身走到了一根粗大的枝椏,然后又從這根枝椏走到一根細小的枝椏,我終于走到了這棵大樹的頂端。往下的路跟上升的路是同一條路。我抱住一根細小的枝椏往下滑,到達一根較大的枝椏中,就這樣一直滑行到樹干,再從樹干滑行到地面。這棵大樹猶如一架巨大的滑梯。我行走于大樹中,猶如猴子和飛鳥一樣迅捷。

這一棵像道路又像梯子的大樹,它茂密的綠葉覆蓋了我的寂寞。那些蒼翠的葉子,那些火紅的花朵,那些閃光的果實,也許像我渴求的東西,但不知道那又是什么東西。這是一棵獨木成林的大樹。倘若考慮到樹上的動物,那么它就像一座小型動物園,樹上生活著猴子三十九只、樹熊九只、松鼠一百多只,還有為數不少的鳥巢和馬蜂窩,以及各式各樣的昆蟲無數。這棵樹太大了,這些動物占據著各自的地盤,倒也相安無事。一眼看去,這棵大樹像一位美婦人,有說不出的迷人風韻。它是如此巨大,當然就像巨人國的美婦人,樹干像細軟的腰肢,樹枝像修長的手指,葉子像青翠的指甲,而它的表皮潔白如玉,讓人想入非非。《山海經》中有眾神上下于天的天梯樹,如尋木、建木、若木、扶木等神木,此樹在我看來亦如天梯,就叫它“神木”吧。

今天又到了自由活動的時間,我決定去看新發現的那一窩小鳥。我常去攀爬的那棵大樹,有一個鳥巢,上個星期孵出了一窩小鳥,一共四只。小鳥張著黃嘴角,翅膀上稀疏地長著幾根茸毛。我在鳥窩發現了一張素帛,上面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

明天酉時廢煤礦見。

下面注著一個“蘭”字。啊,這是龍舌蘭給我的留言。我又驚又喜,將素帛攥在手心,心頭禁不住一陣狂跳,差點從樹上一個倒栽蔥掉下來。

第四章

次日上午,我又有一次去水簾洞聽演講的機會,在會場看見了龍舌蘭,她不動聲色。但是當我蘊含著探詢的目光掃過去時,她低眉頷首,給了我一個明確無疑的答復。主講者是一個干巴瘦小的老頭,他在講壇上聲嘶力竭,間或還響起同學們的掌聲,但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快活異常,恨不得時間過得快一些。

酉時到了,我裝作若無其事,漫不經心地繞過書院西側的那片密林,沿著林間的小徑一直走向密林深處。這片密林就是書院指定的戀愛林,林中分布著一排排木椅,以供情侶促膝談心。一到傍晚,此處鶯聲燕浪,此起彼伏,乃是書院最熱鬧的場所。由于戀愛時間還沒到,顯得格外冷清。我偷睨兩旁,并沒發現可疑跡象,又故意借著綁鞋帶之機,目光越過褲襠,飛快地往后瞥了一眼,也沒有發現什么。保衛部的昆侖奴神出鬼沒,我萬萬不能掉以輕心。我終于來到了煤礦的旁邊,這是一座廢棄已久的小煤礦,聽說曾因塌方砸死了十幾個人,至今還有人被埋在里面。我瞅著它黑乎乎的洞口,猶如猛獸的咽喉,仿佛要搏人而噬,不禁雙腿戰栗。我聽到洞中有人低呼,還不快進來?我方才留意到洞口垂著一根細小的繩梯,趕緊順著繩梯攀爬下去。

一到洞口,我馬上感到有一個人抱住了我,她的體溫如火焰隔著衣裳傳遍我全身。借著洞口微弱的光線,我看清了她就是龍舌蘭,她還帶著一個包袱呢。她的臉在幽暗中閃光,眼角撲閃著淚花,幾乎要喜極而泣了。然而她放開我,嘴里說,現在還不行,你跟我來。她飛快地收起了繩梯,拉著我在礦井中摸索著前行。礦井并不深,她又帶我拐進了一個坑道。坑道異常狹小,漆黑一團,勉強可以容身。龍舌蘭說,現在安全了。她取下背上的包袱,將一張油布鋪在凹凸不平的礦渣上,在上面鋪了張緞子,一起坐下來。別看那個包袱不大,裝的東西倒不少,龍舌蘭取出一個小酒壺和兩只瓷杯,還有一只燒雞。坑道中伸手不見五指,我只能看到酒壺發出的微光,以及她貓眼般淡藍色的眸子。她打亮火摺子,正要將一對小紅燭點燃,但是她稍一猶豫,又將火摺子吹熄。她解釋說火光會引起注意。在一剎那間,我看清了她酡紅的臉,煥發著驚人的美麗。她說,你看清了嗎?可別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我愛你,龍舌蘭在黑暗中說,在這個星球上我只能愛你。我捉住了她的手。我貼著她的臉頰親了一下。我們互相勾著手臂,飲過了交杯酒,就算是互托終身了。韓潮,我好開心啊。龍舌蘭竟嚶嚶地哭了,但隨即破涕為笑,說我們有近一個時辰可以在一起。她將衣服全脫了,我們在擁抱。這一次,我腳上沒有拖著腳鐐,手上沒有戴著手銬,脖子上沒有套著鎖鏈,甚至連臉上也沒有蒙著黑布。由于去掉了這些束縛,又是跟朝思暮想的女子在一起,盡管地上坑坑洼洼,空氣沉悶,身上沾滿礦渣,但我已非常知足。我們互相親吻。我的舌頭和她的舌頭像兩尾魚在深水中追逐、嬉戲。天啊,臉上去掉了那塊該死的黑布,親吻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妙。我們像彼此嘴里的一顆糖果,在熱吻中融化。我撫摸著她,她的身體是如此柔軟和光潔,她的腰部已發育成熟,她的乳房像兩座高聳的教堂。我們在黑暗中互相給予和索取,瘋狂地索取,又瘋狂地給予。但這種瘋狂是精神性的,或者說是身體內部的。我們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即使在地道般的破煤礦之中,也不敢得意忘形。我們小心地翻滾,盡量壓抑著身體的尖叫和呻吟,不敢驚動這黑暗以外的一切東西。

我們在黑暗的坑道中完成了這一切。盡管我沒有蒙著黑布,但依然看不到愛人的胴體。但我畢竟知道她就是龍舌蘭,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臉。這跟李蕙心在樹林愛撫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從這一刻起,我的身體和靈魂,都會只屬于龍舌蘭。沒有人能將她從我的心里奪走,也沒有人能將我從她的心里奪走。

龍舌蘭仍沉浸在激情之中,她大膽而周詳的謀劃取得了預期中的成功,但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她是一個冷靜、睿智而膽大的女孩。她說,這里是安全的,但也不能常來。通常,一個地方來過三次之后,就變得危險了。下次什么時候見,等我的安排。我嘆了口氣。龍舌蘭問我,你怎么啦?你擔心什么?我說我沒什么好擔心的。龍舌蘭喜悅地說,我也是,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將我們分開,更不可以將我們的愛情分開。

自從跟龍舌蘭有了肌膚之親,我對李蕙心有了說不出的厭倦。其實李蕙心也是一位迷人的女子,盡管我看不見,但相信我的手不會騙我,她身上的氣息也很清新。我承認她的肉體對我也有吸引之處,但我對她的拒斥是心理上的。跟龍舌蘭訂了白頭之約,誓不分離,就應該終生踐守,即使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爛也不能背信棄義。每次跟李蕙心在戀愛林中的約會,對我來說都不亞一種折磨。我心中激情全無,惟余一副軀殼。倒是李蕙心越來越主動,反客為主,樂此不疲,每次都弄得嬌喘連聲。我紋絲不動,就像一段木頭,任由她撫摸和親吻。我交給她的只是身體,心靈卻另有所屬。

這段時間,李蕙心愈加意亂情迷。有一次,她說,咱們的感情突飛猛進,已到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地步,換言之,咱們已順利完成戀愛初級階段的使命,進入了愛情的高級階段,是到申請拿做愛執照的時候了。拿到這一紙證書,咱們就可以到“玫瑰小筑”壞一壞啦。我一聲不吭。李蕙心用拳頭輕捶著我,說你倒是說話呀,難道你不想要我嗎?我說,只怕咱們通不過后勤部組織的愛情考試——李蕙心大怒,說這又有何難,莫非你對我的愛情沒有信心?我趕緊說怎么會!她咄咄逼人,說那是你不愛我?我很生氣,說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后勤部將她分配給我,我當然要愛,而至于我跟龍舌蘭之間,那可是致命的秘密,是打死也不能說出來的。李蕙心不肯善罷甘休,繼續在嘮嘮叨叨。我沒有辦法,說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吧,就算要考你也得讓我準備準備嘛。

我們不歡而散。在牽我回去的路上,李蕙心將套在我脖子上的鎖鏈抖得嘩嘩亂響,以宣示她對我的所有權。我想我肯定像她手上牽著的一條狗。即使我是一條狗,我也不可能去愛她了。我為此而歉然。李蕙心也是一個好女孩,但是我不愿意蒙著臉去愛一個從沒見過的女子,認識了龍舌蘭之后,就更不愿意了。然而,蒙著臉去戀愛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風尚,甚至是一種法典。像我這樣的人,真是他媽的活錯了時代。

后來,龍舌蘭又約了我幾次。她每一次行動每一個步驟無不經過深思熟慮,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她約我的方法多種多樣,層出不窮,總之絕無重復,讓人匪夷所思。譬如有時她在我的面前突然腳下一滑,摔倒在地,等我扶她時趁機將一張紙條塞入我的掌心。紙條上簡短地寫著我們幽會的時間和地點。有一次,我釣上了一條魚,而魚嘴竟然塞著一張紙條,看來這條魚兒是龍舌蘭潛入水中掛上我的魚鉤的,當然這條魚被她做過了手腳。

我們幽會的地方更是隱秘而古怪,每一次都讓我意料不及,瞠目結舌。我們在廢棄的鹽井中幽會,在陶窯中幽會,在下水道中幽會。每一個地方,我們都不會超過三次,這都是為了安全起見。有一次,龍舌蘭堪稱天才,她竟然想出了一個在水底幽會的絕妙辦法。我們一絲不掛,靜靜地躺臥在水底中,互相擁抱并纏繞。在水底就無法睜開眼睛,更無法親吻,嘴巴有更重要的用途,我們每人叼著一根蘆葦管,蘆葦管高出水面約有半尺,這是我們賴以呼吸的管道。龍舌蘭的肌膚摸上去光滑而冰涼,猶如大魚的表面,我想她的胴體也像一尾雪白的大魚吧。在水中,我們倒真是兩尾幸福的魚了,但我們終究要回到岸上去。

上述種種見面,我們不是在地底就是在水底,就像兩只可憐的老鼠一樣,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老實講,我還沒有機會見過龍舌蘭的胴體。機會終于來了,這一天,我又爬上了常去的那棵大樹,隨著日子的推移,鳥巢完好無缺,甚至更加牢固了些,這真是一只完美的巢穴。我想,鳥兒也有著物種遺傳的智慧呢。那幾只雛鳥早已長出羽毛,翅膀變硬,遠走高飛。只有兩只老鳥仍住這個鳥巢中。那是一對羽毛灰黑的野鴿。我坐在樹上,不禁羨慕起鳥兒來,在鳥的王國,雄鳥向雌鳥求愛,肯定不用脖子套著鎖鏈,臉上蒙著黑布。它們又有翅膀,想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去。哪里像我們拖著沉重的軀體,東躲西藏,無處容身。

我正在浮想聯翩之際,一只野鴿啁啾著飛過來,佇立在我的手臂上。它的腳脖子拴著一個小圓筒,而里面藏著一張紙條。好個龍舌蘭!竟然將野鴿子也馴服成了信鴿。我展開紙條一看,上面寫出:

酉時,蘆葦蕩。

這件密函簡短之極,但我領會了其中的意思。酉時是我們惟一可以自由行動的時間,而蘆葦蕩則位于書院東側縱橫交錯的河汊中,聽說該處常有鱷魚出沒,乃是危險之地,平素甚少有人光顧。但蘆葦蕩前數十丈的水面開闊之處,卻矗立著一幢幢教學樓,要避人眼目到蘆葦蕩中去,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潛水而過。

我順利地來到了,時令正值夏季,蘆花還沒白頭,葦稈依然挺拔,而葦葉生機勃勃,郁郁蔥蔥,異常茂密。蘆葦叢又柔軟又細密,我剛坐下來,就聽到簌簌的聲響,只見一頭鱷魚張著兩排鋸齒般的獠牙拔開水中的蘆葦。我吃了一驚,想不到關于鱷魚的傳說,倒也并非虛妄。只聽得一聲輕笑,該鱷魚竟直立起來,鱷魚肚子鉆出一個身子半裸、只穿著粉紅色內衣的女子來,原來龍舌蘭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具鱷魚皮,披在身上游了過來。我們穿入了茂密的蘆葦叢中,這一次,我終于看到了龍舌蘭那完美無缺的胴體,膚色如雪,曲線動人,乳房白皙飽滿,乳頭嫣紅而圓潤。在滿目青翠的蘆葦叢中,龍舌蘭玉體橫陳,猶如一塊綠緞子上擺著的一尊白玉雕像。她就像女神,讓人頓生不可褻瀆之念。但我的愛欲已如噴泉在急劇上升。

我們漸入忘我之境,忽然她一把將我推開,嚇得全身抖如篩糠。她素來大膽,尋常事情焉能嚇得著她?我頭腦中閃過一道白光,莫非是保衛部的人來了?如此一想,不禁心中一沉,如墜冰窟。但我四下一望,只見茅草吹拂,四野荒寂,不見有任何人的身影,這才松了一口氣。而龍舌蘭蜷縮著身體,一面瑟瑟發抖,而又絲毫不敢動彈。我問,到底是怎么會事?龍舌蘭的臉因驚駭而扭曲,她指著地下說,蟑螂,該死的蟑螂,你快將它趕跑!她嚇得連聲音都變得顫抖。我一看,啊,原來是一個黑不溜秋的小蟑螂,正在她的大腿附近爬動。我哈哈大笑,將它扔入了遠處的草叢之中,說道,一個小小的蟑螂,竟然將你嚇成這個樣子!她驚魂稍定,將頭枕在我的肩上,揚起拳頭捶了我兩下,說道,不許笑!我平生天不怕地不怕,但最怕就是這種該死的昆蟲!

李蕙心既然動了考做愛執照的念頭,自是不肯輕易放棄。但是我被龍舌蘭步步牽引,越陷越深,心早已不在李蕙心的身上。每次跟她去戀愛林,都是敷衍了事,無半點熱情。她不吭聲還好,但每次都要喋喋不休,讓人愈加厭煩。我們吵了一架,李蕙心哭了,說,你肯定有了別的女人。我當然否認。她又說,我聞到你身上有其他女人的氣味。我吃了一驚,人們都說女人的鼻子像獵狗那樣靈敏,果然不假!但是此等無憑無據的事情,我哪里肯承認?李蕙心氣哼哼地拿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說我哪兒不如別人?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啦,你今天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心里隱生不安,李蕙心如此單純,我這算移情別戀嗎?在龍舌蘭出現之前,我們相安無事。如今我卻……唉,李蕙心是如此單純的一個姑娘,罷罷罷,今生算是我對不起她啦。

我除了日常功課,還得周旋在三個女人之間,左支右絀,力不從心,頗有焦頭爛額之感。這三個女人便是李蕙心、龍舌蘭和蘇珊。李蕙心是我的法定情人,不得不見。龍舌蘭是我的命根子,雖然不可告人,卻無時不在掛念。蘇珊是我的小說導師,經常以輔導寫作的名義召我過去。這樣,我正常創作的時間便難以保證,但更要命的是心煩意亂。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虛度光陰,了無生趣。我猶如蝙蝠生活在漆黑而潮濕的洞穴中,不知道天地間原來有如此耀眼而溫暖的陽光。是龍舌蘭喚醒我身體的火焰,點亮我意識的明燈,讓我看清自己,原來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龍舌蘭就像一團猛烈的火球,從天而降,火焰呼嘯,我一時無法適應,不知所措。在平時,我常常想起她,想她聰慧的心、靈巧的手和滾燙的身體。當我一鋪開稿紙,紙上的每一個方格仿佛都有她的身影,或巧笑倩兮,或嬌嗔薄怒,或狂野地抱緊我……我在心里構思好的故事還沒化成文字,就已經被她擠兌得無容身之地,煙消云散。在夜晚,我常常沮喪地扔下禿筆,一聲嘆息。我除了放縱地幻想龍舌蘭的笑靨和身影,別無良策。

其實,我能見到她的機會并不少,我們都是書院的積極分子,在公共集會常不期而遇。然而,相見不如不見,我們絕對不能露出蛛絲馬跡,否則將會墜入萬劫不復之境。她不露聲色,冷若冰霜。她不會跟我搭訕,即使非得跟我說話不可,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毫無破綻。但我的定力就大不如她,有時實在無法忍受,就偷偷盯著她看,我的目光猶如凸透鏡的焦點,幾乎要將目睹的一切化為灰燼。然而,她的眼睛猶如籠罩著一層薄雪,而被牙齒咬住的嘴唇充滿了惱怒,我知道她在向我傳遞這樣的一種信息:快別這樣,你不要命啦!

這一次,蘇珊是在一輛馬車里指導我的。這是暮春里的一天,陽光燦爛,但珠簾垂掛,車廂內一片陰涼,倒是蘇珊細瓷般的臉龐閃著微光。蘇珊要到城里簽名售書,支走了丫鬟,卻叫我陪伴,她的理由是這些書搬上搬下的,丫鬟體弱力薄,不如叫個男生。她還可以順便指導我的寫作。車廂堆滿她的著作,顯得就有點逼仄,蘇珊說到興起處,臉色潮紅,手舞足蹈,有時笑得東歪西倒,跟我挨挨擦擦。我正襟危坐,惟恐觸及她。蘇珊吐氣如蘭,陣陣幽香撲鼻而來,讓人臉紅耳熱。頗感難受。

車把式老趙端坐轅上,紋絲不動,宛若木偶,一路上也沒聽他說過一句話,倒是手上的馬鞭不時揮動。拉車的健馬四蹄翻飛,舒緩而行。馬蹄得得,漸行漸遠,我倒也不覺得顛簸。

這輛馬車,乃出自書院的能工巧匠之手,構造甚佳,巧奪天工,而車把式又是千錘百煉的好手,乘客遂感平穩舒適。說到書院的能工巧匠,我們的理工科老師個個身懷絕技,但要論發明之廣、技藝之精,還是非趙翔老師莫屬。他出身草根,是從鄉村學校調入書院的。他借鑒諸葛武侯遺留圖紙制造的木馬,讓人匪夷所思,能跑能跳,除了不吃草,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樣。很多老師的專車都愛使用這種木馬,免了喂養看護之苦,自是大受歡迎。但蘇珊很討厭那種怪里怪氣的木馬,她寧愿挑一匹真正的馬。她跟我說,木馬雖能跑,卻沒有生命。最讓人拍案叫絕的還是趙翔研制成功的木質滑翔機,這種空前絕后的機械狀如大鳥,利用風力發動,順風時迅若飛鳥,數十里路頃刻即到。由于該機械省時省力,有師生出差辦事,每受青睞。我就很奇怪蘇珊進城為何舍滑翔機而取馬車,豈不是歷史倒退?蘇珊笑吟吟地說,暮春出游,心曠神怡,乃何等浪漫之舉!我何必鬧得匆匆忙忙、雞飛狗跳?難道你不喜歡這樣嗎?

寶馬香車,又有美人作伴,本來何等美妙,但我每次跟蘇珊單獨相處,都感到渾身不自在,仿佛有一個小蟲子在脊背爬來爬去,到底是什么原因,又一下子說不上來。我想,許是男女授受不親,又或她是老師的緣故。

蘇珊雖是小說名家,但更像詩人。她傷春悲秋,心思之細膩、脆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其良善悲憫又讓人肅然起敬。她從不愿在清晨七點之前起床,而寧愿窩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她的理由是見不得草葉上“噗噗”破碎的露珠,露珠也是有生命的呢,可惜陽光一出,就煙消云散了。然后她就大發古人之幽思,慨嘆人生之苦短、命運之無常。當然,這并不妨礙她性格開朗,嬉笑怒罵,隨心所欲,在書院每次舉行的篝火晚會,她都盡情地載歌載舞,從不甘人后。她也不愿目睹夕陽墜落山岡,太傷感了,總是讓她掩面而泣。總之,如果是她不愿意做的事,沒有人可以讓她去做。這次隨她出行,沒想到她的習慣如此之多,有的更是匪夷所思,讓人打破頭也想不到。

當路到半途,蘇珊忽然命令車夫老趙停下。原來她看到泥塵滾滾的黃土路上,有一只黃玉似的螳螂舉起兩把鋸齒似的前肢,儼然是螳臂擋車之勢。蘇珊款步下車,用纖指捏起那只螳螂,嘆了口氣,說,我倒真不知說你愚昧還是勇敢好呢。然而,那只螳螂并不領情,爪子閃電般劃過蘇珊的指頭,一股血絲涌流出來。蘇珊痛得哎喲一聲,忙將螳螂棄之于草叢。她將流血的指頭含入嘴中,目光中盡是驚疑和委屈,仿佛不敢相信。

螳螂事件讓她僅是惱怒了一會,很快就笑逐顏開了。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天,有個漁夫看到山崖有個人往大海里跳,說時遲,那時快,他趕緊用漁網迎頭兜住了他,救回了他一命。誰知他不領情,還責怪漁夫破壞了他的計劃。漁夫奇怪地問他有什么計劃。他說,我是全國最好的田徑運動員,我的紀錄已經有十年無人打破,我想證明我能否跳過大海——漁夫大笑,說原來我救了一個傻子。我認識蘇珊這么久,只要她不高興,就說笑話,屢試不爽。蘇珊笑得花枝亂顫,說,看來我也是多管閑事了。我說,蟲豸如此,不足為奇,只是人為萬物之靈,如果像螳螂一樣不知好歹,那倒不應該了。蘇珊的雙眼剎那間蒙上一層水霧,說看來你是分得清好歹的了。

我不敢看她的臉,拉起珠簾,往窗外望去,驛路通向遠方,塵土飛揚,而馬走得不緊不慢,讓人好不耐煩。車夫揚手一鞭,馬嘶叫一聲,奔跑起來。但蘇珊順著我的視線往外一瞧,恰巧見到馬背上的一道紅腫,臉色發青,杏眼圓睜,怒道,停車!車夫剎車,蘇珊掀起衣裙跳下車來,但見她抱住馬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簌簌而落,傷心得連話也講不出來了。這一下出乎我的意料,一時不知所措。而車夫嚇得臉色煞白,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蘇珊悲痛欲絕,她索性放聲大哭起來。那匹馬怔怔地望著它,眼眶里似乎也閃著晶瑩的東西。良久,蘇珊才止住悲慟,奪過車夫手上的馬鞭扔在路邊,斥道:你怎能如此殘忍?車夫大汗淋漓,不敢回嘴。蘇珊說,就罰你代馬拉車好了,也好叫你知道馬平日之艱辛!那車夫竟如釋重負,諾諾連聲,趕緊將馬的韁繩從車轅上解下來,拴在車尾,讓馬跟著車走,而他倒拉起馬車來。畢竟大車沉重,車夫縱使出盡吃奶的力氣,依然慢如蝸牛爬行。這樣拉法,何時方能入城?而我年輕力壯,坐在人拉的馬車上,心中很不舒服。但蘇珊似乎很滿意,又綻開了笑顏。

忽然,一片絳紅色的花瓣隨微風吹入車內,就貼在蘇珊的臉上,然后又緩緩地滑落。蘇珊拈起那片花瓣,竟似癡了。原來,車子經過一個桃花林。道路從林子穿過,時近暮春,桃花凋零,一陣輕風吹過,花瓣隨風吹送,紛紛揚揚,連馬車上也飄落了幾朵,而地上更是鋪了密密匝匝的一層。這次,蘇珊又命車夫停車,她跪在地上,雙手抱了一堆落花,臉上不禁涌起悲慟之色。我皺了皺眉頭,心說,這真是讓人傷透腦筋!她哪兒有平日為師的尊嚴?分明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弱女子。而她收集落花,仿佛擁抱著同類。她幽幽地說,每一朵落花,可都是一個女孩子的魂靈呢。饒是光天化日之下,我也仿佛處身于鬼域,激凌凌地打了一個冷戰。

結果,在蘇珊的指揮之下,我們收集了一馬車落花,而將車上的書籍全扔在路邊。蘇珊說,比起這些花瓣,我的著作何足掛齒!我心說,莫非要將這些花瓣簽名售予讀者不成?倒是可惜了白石堂的精美刻印。而沉重的書籍換成了輕飄飄的落花,車夫減輕了負擔,倒是心里偷著樂。

經過一路折騰,眼看紅日西斜,天色快黑了。蘇珊也有點心神不寧。忽然,路邊一聲唿哨,斜刺里沖出兩騎,騎士身材魁梧,臉上蒙著黑巾。我們未及反應,兩把明晃晃的鋼刀早已架在脖子上,來人厲聲說道:要命的就乖乖的別動!來人用牛筋繩將我跟蘇珊捆得嚴嚴實實,一腳踢落路邊,我覺得半邊身子一陣劇痛,動彈不得。那個車夫大受驚嚇,癱軟在車轍上,猶如一堆爛泥似的,誰也沒有理他。賊人在車廂上雙手亂扒,東翻西找,絳紅色的花瓣像羽毛般紛飛,花香彌漫,連空氣中都是花的香味。賊人“咦”的一聲,似乎大感意外。他們一無所獲,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個賊人道,哪里有啊。另一個說,莫非情報有誤?兩個賊人低頭嘀咕了一陣,忽然向蘇珊走來,臉上露出邪惡的笑容。他們敢情想搜蘇珊的身呢,女孩子家冰清玉潔的身體,豈容賊人染指?我不禁大是惶急。說時遲,那時快,兩個賊人忽然大喊一聲,仰面倒在塵埃。

車夫方才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蘇珊喝道,沒用的東西,還不趕緊將繩索解開!車夫拔出一把牛耳尖刀,刷刷去掉了我們身上的束縛。我定睛一瞧,只見兩個賊人咽喉上各中一枝短箭,竟是一招致命,好厲害的箭法!我依稀聽到蘇珊嘆了一口氣,猶如落花在飄降。只是她全身被縛,哪里能發箭傷敵?但見她巧笑倩兮,輕撫羅衫,分明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但我覺得今日之事,有不少蹺蹊之處,這個弱女子看來也不簡單呢。

只見蘇珊夸張地掩了掩胸口,說差點嚇死我了。我就是在此刻看到那顆雞心墜的,那顆由上好翡翠做成的鏈墜從她白玉般的胸脯里“嗖”地蕩出,猶如一只受驚的小青蛙跳躍出來,在她的前襟上晃個不停。蘇珊趕緊挺起身體,然后快速地將它捉住并塞回褻衣里去。蘇珊忽然說道:料想這便是七星社的人。我大吃一驚。傳說東海書院里隱藏著一個叫七星社的秘密組織,其任務乃是要徹底推翻書院的統治,該社已活動了十幾年,只是一直沒有得逞,但書院終究也無法將其連根拔起。車夫將那兩具尸體拋入草叢中,然后掏出一個小瓶子,往尸體上灑了一些藥粉,兩具尸體竟化成一攤水漬,瞬間即被草叢吸收,居然不留一絲痕跡。我觸目驚心,毛骨悚然。蘇珊盯著我說,不要跟任何人說起今天的事!

天色已晚,落日滑過山岡。蘇珊對我說,呆子,你不要胡思亂想啦,好好寫你的小說。我點了點頭,說老師,那我們今天怎么辦?蘇珊說,不進城了,打道回府!這次,那個倒霉的車夫終于坐上馬車,重新套上駿馬,車夫打馬如飛,馬車風馳電掣地往回路趕去。我百思不得其解,瞥了一眼蘇珊,只見她星眸微閉,仿若熟睡,已無談話的欲望。

上次陪蘇珊進城中途折返,我受到很大的驚嚇,夜間老從噩夢中驚醒。我的腦海總是浮現出蒙面人兇神惡煞的樣子,以及那兩把明晃晃的鋼刀。但讓人恐懼的是蘇珊處理尸體的情景,兩條彪形大漢竟然在空氣中消失,只剩下草叢中的一攤水漬。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殺,盡管我不知道殺人的是誰,也許蘇珊知道,但她又不愿意告訴我。這都是一個謎團,讓我驚懼又疑惑,日夜受其折磨,苦不堪言。

最讓人震驚的莫過于蘇珊口中吐出的“七星社”三個字。也許傳說中的秘密反叛組織真的存在,而那兩個蒙面人就是其成員。傳聞七星社老大哥孫驚濤是一個無比惡毒的大惡人,他就隱藏于我們中間,組識策劃了一次次破壞和顛覆活動。他狡詐如狐,十分隱蔽,從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更不知道他隱身于何處。有人說他就在杭州城中,利用飛鴿傳書遙控書院的破壞活動,害得保衛部的人,一見可疑的鴿子就放箭射殺,只是從沒人發現過有用的情報。有人說他隱藏在書院當中,書院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他,即使是德高望重的老師、乳臭未干的學生、保衛部中的昆侖奴甚至伙房的廚工也無法排除,但到底是誰,卻又無法得出一個可靠的結論。

據說十年前七星社的活動甚為猖獗,縱火、綁架、殺人等恐怖活動層出不窮,近年來卻逐漸銷聲匿跡。個中原因是書院加大了打擊力度,而七星社的活動轉入了地下,變得更加隱蔽,更加可怕。甚至有人說,孫驚濤已經壽終正寢或被秘密處決,秘密組織樹倒猢猻散,已不成氣候。但七星社的傳聞,始終是一道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跟李蕙心約會時,我說起了蒙面人以及七星社的事,但她心不在焉,好不耐煩。她沒好氣地說,時間如此寶貴,你不多說些好聽的話來哄我,卻去說這些無聊的事!你若有閑情,不如去考個紅色本子!紅色本子就是做愛執照,我聽了心驚肉跳,閉上了嘴。李蕙心將我從身上推開,惱怒地說,好端端的偏要去說撈什子的恐怖分子,弄得我什么興致都沒有了。我提醒你,不要到處亂說,被保衛部的人聽到可吃不了兜著走!眾所周知,書院有很多消息是不準談論或評價的,孫驚濤及七星社之類自然在封鎖之列。我想,如果換了是龍舌蘭一定會關心,這個孫驚濤忒也大膽,竟敢跟書院作對。我們也算是膽大包天,卻不敢像七星社那樣公然反對。如果七星社確實存在的話,那些人真是不怕死的好漢,吾雖不能,心向往之。

盡管我心存疑懼,但日子還得過下去。每天上課下課,偶爾參加廣場集會,每周見三次李蕙心,說是“見”,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模樣。我的臉上蒙著黑布,雙手戴著鐐銬。有一次,我忍不住想扯掉臉上的黑布,目睹李蕙心到底是何模樣。那個念頭一閃即逝,我已嚇得冷汗直冒。盡管我膽大妄為,但還不至于發瘋,如果真的做了這件事,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我。曾經就有過這樣的人,被抓去施予車裂的酷刑,最后被分成五個部分扔入鯊魚的大嘴,死無葬身之地。我想,真要知道她是誰,應該也不難,我下次見到龍舌蘭就好辦了。書院的制度雖然密如鐵桶,滴水不漏,龍舌蘭卻很有辦法,她就像桶壁的一道裂縫,使我們的生命出現了多種可能。她既能在保衛部的眼皮底下筑起我們的愛巢,自然有辦法知道李蕙心的真實面目。須知“李蕙心”這個名字還是我給她起的,而她在現實中當然不是這個名字。

一個多月后,龍舌蘭終于跟我有了一次見面的機會。那是吃午餐的時候,龍舌蘭勤工儉學,兼職做廚工,她將飯菜遞給我時,還加了一只蘋果。這天不是周末,我們無法享受營養大餐,飯菜就較為粗糙,保留著較為原始的樣子,譬如雞肉就是雞肉,青菜就是青菜。其實,我更向往這種伙食,但這種想法卻不宜透露。而飯后送水果,只不過是書院無數福利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罷了。龍舌蘭將蘋果遞入我的手心,使了個眼色,我馬上心領神會。

我看著這只紅通通的蘋果,想起了那只伊甸園中的禁果,即使沒有蛇,我們也有偷吃禁果的欲望。我一咬開蘋果,就發現了里面的紙條。呵,她真有一手!我將果皮和果核小心地吐出來,然后若無其事地進了茅房。保衛部的人太厲害了,我不可掉以輕心。紙條大意是說,今天午后的自由活動時間,我們可以一聚。地點就是鯨魚腹腔內,可從尾部及腹部交界五米處進入。我不禁對龍舌蘭大為佩服,她的聰明智慧,真是無人難及,有誰會想到將鯨魚肚腹當成了幽會的居所?

說起這頭鯨魚,乃是前幾天因擱淺在沙灘上無法回到大海而被陽光曬死的,這是一頭碩大無比的藍鯨,長逾三十米,恐怕有幾十噸重。海浪在細沙上輕輕地拍蕩,在它的身上濺出細小的水花,但根本就無力將它送回大海里去。它躺臥在海灘上,仿佛一座藍色的島嶼,那聳起的脊背有一道優美的弧線。這大海中不可一世的霸王,如今卻一命嗚呼,它的表皮因陽光暴曬而融化,就像瀝青似地流淌,發出的惡臭卻比瀝青更加難聞。

我是潛水從海中兜回進入鯨魚肚腹中的,我潛近它的身旁,找到了入口,原來是一道厚達近兩米的肉門,輕輕一推,就進入了鯨腹中,而肉門馬上自動合閉,竟赫然是一道自動門。這是龍舌蘭用利刃切割而成的,想來她光是建造這個入口,恐怕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

龍舌蘭久候多時,她在大鯨的五臟廟中拾掇出一塊難得的空地,在魚腹中鋪了一塊油布,并點亮一豆燈火。我們一見面,馬上抱成一團。只是空隙也太過有限,只要稍一動作,不是頭上碰到魚肝,就是背部擦到魚臟,光是滑膩膩的魚腸就像粗大的瓦管盤匝環繞。這倒也罷了,要命的是魚腹中腥臭無比,盡管龍舌蘭早有防備,每人帶了三個十二層厚的口罩,依然無濟于事。結果這一次,我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不停地嘔吐,嘔得天昏地暗,手腳發軟。我說,再這樣我快要熏死了。龍舌蘭歉然說,對不起,這實在不是好地方。她為這個地方不盡人意而歉疚。我說,這倒是安全得很,只是也呆不了多久呀。龍舌蘭眉頭一皺,撅嘴將油燈吹滅,伸手在魚鰒上一推,馬上有一道陽光斜斜地照射入來,她竟開了一個小天窗。

外面的空氣涌入來,氣味稍為改觀。耳邊依稀有人聲喧響,透過小窗,還能看到一些人的衣角。料想,外面有不少人正在鯨魚身上或附近玩耍嬉戲,煞是熱鬧。

第五章

我問龍舌蘭,書院安排給我的女子到底是誰。她也說不出來。她雖然每周要跟法定情人去三次戀愛林,但從沒見過我的身影。我說,我蒙著臉,你就是見到也未必認得出來。龍舌蘭肯定地說,如果你在林中,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我可以保證,你的確從沒在林中出現過,也就不知你說的“李蕙心”到底是誰。我笑了笑,不再吭聲。我想,難道我每周三次跟李蕙心的幽會都是假的嗎?這不可能吧。恐怕還是她沒認出我來。我下次做個記號,她就知道哪個是我以及是誰跟我在一起了。

我跟她說了,對李蕙心老是逼我去考做愛執照大感憂慮,我說,除了你,我不愿意接觸任何一個女人的身體。龍舌蘭沒有吭聲,但是她臉色馬上發白,她跟情人是書院中的模范戀人,不用考試也拿到了做愛執照。這樣……我后悔說了這句話,我能了解她的痛苦。我堅持說,每周三次的約會,我無法公然拒絕,但是我絕不會跟李蕙心有肌膚之親!龍舌蘭輕聲說,只要我們心是在一起的,其他不必耿耿于懷。

我終于說出了那天陪蘇珊進城又中途折返的事,當龍舌蘭聽到“七星社”的字眼,也不禁驚呼出聲。她說,蒙面人死了么?肯定是情報有誤!我愕然不解地問,什么情報?龍舌蘭搖了搖頭,說,七星社的傳聞是真是假,跟我們有何關系?休去管它。

隨著日子的推移,近來我跟龍舌蘭的感情日趨火熱。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平時在公開場合遇見又不能一訴衷腸,反倒是極大的折磨。如果說第一次見面,乃是出于對肉欲的吸引,那么現在,她的腔調、呼吸和體溫已深深楔入我的記憶和靈魂之中。我也想到倘若事敗,后果將不堪設想。這種幽會其實是愚蠢而危險的,隨時有可能被捕并遭受酷刑。我一閉上眼睛,總是浮現出人間地獄般的慘景,我知道書院對于叛逆者從不心慈手軟。

但是我無法拒絕龍舌蘭完美無暇的胴體,更無法抗拒她熾熱得足以熔化鋼鐵的愛情。在此之前,我像生活在漆黑地底下的蟲豸,沒有意識,沒有生命,不知歲月流逝,不知老之將至,而她是我的第一絲陽光也是最后的太陽。她的出現,就是光明世紀的出現,她于剎那間照亮了我,并像鏡子那樣讓我知道自己的模樣。她挖掘出了我軀體中殘存的一絲意識和尊嚴,并用其將我武裝起來。我承認我每天草木皆兵,但是倘若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愿意跟她在一起。她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管那么多了。理論上說,愛情使人變得無畏,但我沒有變得更加勇敢。即使我深知愛情是最有力的一種情感,卻依然無法消除內心的恐懼。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渴望有一個相對固定而安全的場所,能讓我們時常在一起。我呼吸著鯨魚臭不可聞的內臟氣味,有點賭氣地說,這樣的日子,我受不了啦。龍舌蘭很不高興,說,必須要忍耐,忍耐才是惟一的出路。任何的輕舉妄動都可能招來滅頂之災,我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見面。我不再吭聲。龍舌蘭憐憫地摸著我的頭說,我會想辦法的,你等著我。我想過跟龍舌蘭的種種可能,覺得早晚會出事。其實我們有機會潛逃,先后逃跑或一起私奔都可以,平時還是有進城辦事的機會的,有時還能借用趙老師制造的木質滑翔機,這樣就可以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又或者這幾年先將感情偷偷藏在心里,待畢業離校時再相約聚首……但這一切想法都是白日夢,無論我們去到哪兒,都不可能逃脫保衛部的無情追捕;既然在校內有了戀人,就只能從一而終,至死方休。

我左思右想,均無萬全之策,不禁一聲長嘆。我說,如果被抓去,肯定會被處死的。龍舌蘭說,但直到今天還是安然無恙。她不同意一個人永無戰勝一個集團的可能,她承認有一天,保衛部會將她抓去或殺死她。但是她又不肯放棄另一個想法,個人也可以建立并生活在一個秘密的小天地中,只要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再加上一些必不可少的運氣就行。我說,我指的不是軀體,但我的確害怕死亡或消逝。你現在是不怕,但總有一天你會怕的,死亡不是一個活人可以抵擋的。我哭了,我一邊嘔吐一邊痛哭。我痛苦地說,我們就到此為止吧,否則就一切都太晚了。

龍舌蘭說,我也想過,但是根本無法做到。我說,我們運氣很好,還沒有被發現,但運氣不會一直這么好的。她說,親愛的,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我說,我們還能這樣多久?五個月或者一年?只有天知道!但只要被他們發現,我們將完全失去力量。我們不能互通聲氣,更不能知道對方死活,無法互相幫助。假如我招供,你就會被殺死;而即使我不招供,你同樣不能幸免,他們不會推遲處死你的一刻鐘。她說,招供是不可避免的,在他們的酷刑之下,沒有人可以不招供。我們可以供認,這并不要緊。重要的是,無論他們怎么窮兇極惡,都根本無法毀滅我們的愛情,所以實際上并不能把我們分開。只要我們的感情存在,那么我們就永遠都在一起!我說,我們可以這樣嗎?龍舌蘭堅定地說,完全可以!近幾天來,我一直憂心忡忡,龍舌蘭其實說得很明白,只是我無法肯定。這種懷疑是不應該出在兩個戀人身上的,尤其是我們這樣生死與共的戀人。她將赤裸的身體貼緊我的胸口,我抱緊她。她飽滿的乳房頂著我,仿佛那是明確無疑的答案。

這次,我從鯨魚腹中出來之后,大病了一場,我想是那些腥臭的氣味讓我生病。幸好,龍舌蘭倒是無事。她是一個積極分子,在公共場所常能見到她的倩影,倒也聊慰相思。但這也是飲鴆止渴罷了,反而讓人更難忍受。

之后,龍舌蘭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約我,但她還是給我傳遞了一次信息。她使用的是精練的古文,文字雖少,容量卻大,翻譯成現代文就是:她正在尋找或營造一個比較固定而安全的地方,等這個地方找到了,我們就找到了真正的天堂。在這段時間,她建議我盡量不要想她,而應該多想想我的小說。她可不想我因為她而耽擱了創作,曠星野已經寫出了傳世名作,而我的小說尚在襁褓之中,這樣就說不過去。她讓我稍安毋躁,最后她引用了一句名言來激勵我——總之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我不喜歡她將我跟曠星野相比較,但是也不禁為蝸牛爬行般的寫作速度而汗顏,這部小說我都寫了快一年啦。

龍舌蘭傳遞信息之豐富多樣之變幻莫測,讓人嘆為觀止,即使我是書院近百年來難得一遇的小說奇才,也無法猜想得到。你猜這次她是怎么傳遞的呢?她竟馴服了一條銀鏡蛇,就將文字用白漆細細地描繪在蛇的肚腹下面,那條蛇來到我的面前,嚇了我一跳,該蛇又是吐舌頭,又是跳“8”字舞,我才發現蛇腹下面的天機。那些文字筆畫纖巧細膩,一眼看去就像白色的花紋,等閑也不容易發覺。至于她是何時學會馴蛇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她到底懂得多少我不知道的東西啊?事實上,我對她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今天的休息日,我決定哪兒都不去,就在宿舍認真寫作好了。但奇怪的是,平時甚少呆在宿舍的三位舍友都在,魏無極不知為何跟尚天樂大吵起來。他們嗓門越來越大,震得我耳朵嗡嗡叫。但我認為即使是吵架,也比聽尚天樂唱歌好。魏無極潑口大罵說,你這是什么破嗓子,還是音樂家呢?休要制造噪音。尚天樂反唇相譏,怒道,你的繪畫也好不到那兒去,簡直是視覺毒針,就是看一眼也被刺瞎!兩人一針見血,可謂說出了我們的心聲,我也就懶得理會。數學家計小時則充耳不聞,聚精會神地擺弄著算籌。

兩人吵得越來越兇,幾乎就要互相揪著衣領打起來,這可就出格了。我正要相勸,只聽得計小時將算籌一拋,宣布計算結果:藝術家罵人,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請看,魏大師動用男性器官問候尚泰斗之母一百二十九次,聲稱要扭斷尚泰斗的脖子三十六次,還有九十七次因使用的語言失之文明,不便復述;至于尚泰斗么,自然不甘示弱……大師或泰斗之稱,乃是本舍同仁互相謔稱之用,此刻由計小時那尖細似婦人的聲音說出,竟別有味道,此言一出,魏尚二人臉色一紅,馬上閉嘴。

但魏尚二人略為休整,又馬上開戰,且不約而同將矛頭指向計小時。魏無極怒目而視,說數學家算什么東西?就懂得數數。尚天樂陰陽怪氣地說,山上的樹木都被你砍光了,也沒見證出什么定理來!計小時冷笑,立刻反擊,說魏無極你畫了一輩子,連一只雞蛋也畫不圓,還敢在這里撒野?尚天樂還天籟之聲呢,瞧你那副破鑼似的嗓子,只要不震碎玻璃就算你積了陰德!三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爭得面紅耳赤,難分難解,看來一時三刻不會結束。我長嘆一聲,只好溜出門去,再不走恐怕連我都要搭進去。

我去看湖邊的神木。它身上的猴子、樹熊和鳥兒倒是熱熱鬧鬧,但它就孤零零佇立在湖邊,看上去很孤獨。這也只是我的看法,我不是樹木,不能確定樹木會不會感到孤獨。它的旁邊沒什么大樹,就是幾株小樹也不起眼。換了我是一棵樹,也不好意思在它的旁邊生長。一棵樹長成這個樣子,恐怕需要五百年。而一棵樹如果擁有五百年的壽命,恐怕它想長成什么樣子都不成問題。我想,它無疑是樹木之王,能長成這個樣子,就沒什么遺憾了。如果我在人世間活了幾百年,不知道還有什么要追求,會不會有活膩了的感覺?這就是高處不勝寒。就這樣,我認定它是一棵孤獨的樹。每次去看它,我都得到放松和平靜。我感覺它也是歡迎我的,仿佛我到來減輕了它的寂寞。我順著樹干爬上去,坐在第一個樹杈上。該樹杈碩大無朋,就像一艘彎彎的木船。那只鳥巢就在第一個樹杈旁邊的一根小枝條上,巢中又有了幾個白色的鳥蛋,老鴿倒是不知去向。

今天我有點心神恍惚,走在路上,就覺得有什么人跟著我。等我回頭一看,又沒看到路邊有什么人,只見一株向日葵正在怒放,金光燦燦,異常耀眼。我覺得它太過燦爛,似有一股妖邪的味道。后來我想,也許是疑心生暗鬼吧,向日葵原本就是如此。事后才想起來,這朵葵花盤的詭異之處,怪就怪在于它的花盤沒向著太陽,而對著我。不是說葵花朵朵向太陽的么,可惜我當時沒想到。

當我繼續前行,那種背后有一雙眼睛的感覺仍很強烈,但等我轉過身去,路上依然沒有一個人影,卻看到一只色彩斑斕的老虎慢悠悠地踱著,好在它拖著尾巴,很快就沒入了草叢。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學校北面的荒山果真有老虎,你瞧,都跑到學校里來了。莫非剛才就是它盯著我么?但等我上到樹上去,那種被人偷窺的感覺仍無法消除,讓人渾身不自在。我扭頭一看,哦,原來是一個母猴子,就是它撲閃著眼睛看我。它的胸脯很突出,如果不是長滿了毛,跟少女的也沒什么兩樣。它還咧嘴向我嫵媚一笑。我啞然失笑,瞧這個母猴,還目送秋波呢。該母猴也不怕人,它用前臂攀著樹枝,一轉眼之間就沒入了濃密的樹叢中。

忽然,頭頂上響起飛鳥翅膀的撲棱聲,猴子們也吱吱喳喳地叫著,跳上跳去,顯得焦躁不安。遠處有火光一閃,濃煙迅即彌漫了半邊天空。我吃了一驚,顯然是出了火災!看情形還是學生宿舍這邊呢。等我趕過去時,果然是女生宿舍失了火,無數學生和昆侖奴正在用木桶提水救火。在這種情況下,趙翔老師制造的水車最能派上用場,但等大伙兒七手八腳地抬著該水車趕到時,大火已經撲滅了。火災持續的時間并不長,蔓延地方也不算廣,但四個如花似玉的女學生被活活燒死在宿舍。死者的慘狀就不要提了,連死者是誰都無法辨認。

龍舌蘭和李蕙心都不在附近,我方才松了一口氣。有的女同學當場就哭了。我仔細觀察,只見門窗都被封死了,否則那四個女生說不定就可以逃生。保衛部的人檢查了現場,看到地上傾覆著一個煤油爐,馬上下了結論:準是死者用煤油爐開小灶,結果不慎起火,逃生不及而被燒死,完全可以排除有人蓄意縱火!在宿舍煮東西,是校規所不許可的,但有的女孩子嘴饞,校方也是屢禁不止。這次,保衛部的人覺得教育學生的機會來了,遂出此言。但同學們不禁一片嘩然,有人說,大門上的那把大鐵鎖如何解釋?保衛部的人臉色鐵青,一聲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公告欄貼出了一個文件,標題赫然是《女生宿舍縱火案告破》,大意是七星社潛伏已久,如今已蠢蠢欲動。這些恐怖分子喪心病狂,兇殘無比,簡直滅絕人性。這次的女生宿舍失火,就是七星社密謀策劃并實施的,其用心之險惡毒辣,手段之殘忍,讓人發指!據可靠情報稱,這僅是恐怖襲擊的開始,更大的襲擊還在后頭。不將七星社徹底鏟除,我校師生就一日不得安寧!校方呼吁,同學們要更加團結起來,化悲憤為力量,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一遇到可疑情況即刻報告保衛部。同時,校方表示誓要反恐到底,絕不向恐怖勢力屈服,要堅決瓦解并鏟除恐怖組織七星社,將其成員一網打盡!最后,校方發誓說,正在緝捕縱火分子,一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孰料,兩個時辰不到,校方的公告上就覆蓋著一張公告,上面寫著幾行大字:七星社乃正義之師,以平等、博愛、自由為宗旨,以解放學生于倒懸之中為己任,焉會作出如此讓人發指之事殘害民眾?此乃書院故意殺害學生來誣陷本正義之師也。本正義之師不得不發表聲明,以正視聽,廣大學員請動動腦筋,切勿中了書院之毒計!

保衛部的人一看,馬上將該公告撕掉,也貼上一張公告,上書:此乃恐怖分子信口雌黃,顛倒黑白,但我院學生個個頭腦清醒,心如明鏡,豈能受此妖言所惑乎?該死的恐怖分子可是打錯了如意算盤啦。如果不是你們,可敢當面對質乎?保衛部一面撰寫公告反駁,一面布下天羅地網,只待恐怖分子一出現,馬上將其亂棍打死,或生擒活捉。七星社的人當然不敢對質,甚至連公告都不敢出來貼了。保衛部遂請寫手寫了一篇萬言雄文,強烈譴責七星社之殘暴行徑,號召大伙兒行動起來,打一場人民的反恐戰爭,誓要將恐怖分子碎尸萬段,以平民憤!

這篇萬言雄文就是我寫的,作為《東海書院校報》的記者和百年難得一遇的小說奇才,我有這個責任和義務,類似的文章一年不知要寫多少篇!當然,我也能得到一點稿酬,但更大的動力來于那種被校方重視的感覺以及文章發表之后的虛榮。我一向很樂意去做,且干得很漂亮。這一次,我卻是心亂如麻,馬虎應付。我很難受,心中有一個很大的疑團,女生宿舍肯定是人為縱火無疑,是誰卻難以斷定。聯想到上次遇劫,我只能確定一個事實,看來七星社的確存在無疑,且他們的確在短期內會有所行動。當肯定了七星社的存在,我竟有點竊喜。我也在暗中反抗書院的校規嘛,這么一想, 就覺得七星社都是自己人,同仇敵愾之心,油然而生。

傳說七星社成立之目的,就是推翻書院而將學生拯救于水火之中。當然,這僅是一種傳說,是不能公開去說。說不定真是校方嫁禍于人,而激起對七星社的仇恨呢。但我又為這些想法而不安。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懷疑是校方,按理說,他們又怎會殘害自己的學生?

在夏日的一個傍晚,我終于劃上了小說《江湖檔案——一個女俠的愛情故事》的最后一個句號。我對這部小說很滿意,覺得故事很精彩,寓意也很深刻,還富有教育意義,譬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譬如一個人足夠勤奮并加上適度的運氣,他就能成就一番事業,還能抱得美人歸。如果我的讀者足夠聰明,就會受到書中主人公的啟發,不僅爭當好人,而且是一個勤奮的好人,這樣天下就太平了。我相信自己寫出了一部傳世之作,作為小說家,我必須有這個自信。作為百年難得一遇的小說奇才,我就靠這樣的自信支撐。想到這里,我痛快之極,將筆一擲,仰天長嘯。

舍友們面面相覷,不知所為何事。魏無極停止了繪畫,計小時放下算籌,倒是尚天樂不在室內,不知跑去了哪兒。我今天是有點反常,但沒有辦法,誰讓我心花怒放呢。我的心里洋溢著快樂,需要發泄出來。

我也不管他們,縱身跳出窗外,就往神木奔去。此時此刻,我最想見的人,就是龍舌蘭。我當然不會去找她。我雖然頭腦發熱,但也沒熱到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既然不能找龍舌蘭,那么找什么人都沒意思,還不如去找一棵樹,我覺得那棵樹比別人更了解我。我曾全心全意愛著李蕙心,但龍舌蘭一出現,我就將她拋之腦后。這樣看來,我跟任何一個始亂終棄的人沒什么兩樣,這樣想讓我有點不舒服。一種愛可以改變,那就不是真正的愛,何況我連她的模樣都不知道呢。既然如此,我就算不上貪新厭舊,這樣一想,隨之釋然。一個人要開脫自己,總會找到足夠的理由。

晚風迎面吹來,但見彎月如鉤,繁星如水,北方一顆星斗異常明亮,仿佛在遙相注視。星星當然不會看人,這純粹是我的想象。我忽然發覺身后似乎有一雙熠熠閃光的眼睛在注視我,扭頭一看,沒發現什么可疑的人,路邊只有一只木桶,其實就是一只垃圾桶。但奇怪的是,剛才盯著我的似乎就是它,但一只木桶又怎會有眼睛?莫非我是撞了鬼?這樣一想,不禁毛骨悚然,我繞著木桶走了一圈,左看右看,沒發覺有什么異樣。我抬腿就是一腳,只見它骨碌碌在地上滾著,撲通跌入了湖里。

樹上結滿果子,等到秋天,這些奇特的果實會長到南瓜般大小,并在夜晚發出耀眼的亮光。現在,果子還小,也不會發光,在葉叢間懸掛著,在夜晚構成了黑暗最濃重的部分。我坐在樹杈上發怔。近來老覺得有人在身后跟著,這不是什么好兆頭。而龍舌蘭又不來找我,不禁心中焦躁。好端端一個晚上,就給這只木桶破壞了。也許木桶是無辜的,而是我在疑神疑鬼。風吹木葉,簌簌作響,仿佛大樹在跟我竊竊私語。我心中一酸,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只好來找一棵樹。

忽然,我聽到有人在樹叢深處低聲說,呆子,上來呀。我又驚又喜,這居然就是龍舌蘭的聲音!我循聲望去,但沒看到人,只見頭頂上的一根枝椏倒是坐著兩只猴子,其中一只猴子眨著鉆石似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想必是龍舌蘭無疑。她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每一次找我都讓我意料不到。但另一只看來也不是真的猴子,他到底是誰呢。我抓住那根樹枝,用手一攀,輕輕一躍,翻了一個筋斗,早已跨上頭頂上的那根枝椏。龍舌蘭轉頭對那只猴子說,你看看四周,可別給保衛部發現了。另一只猴子果然是人扮成的,在四周的樹杈上轉了一圈,揮了揮手,以示安全。龍舌蘭牽著我的手,一步步往大樹的樹冠上走去。龍舌蘭身手敏捷,她竄高伏低,在枝椏上行走,竟然如履平地,絲毫不比我遜色。

而另一個“猴子”依然守在第一道樹杈上,像哨兵一樣支起耳朵。我們到了一處極濃密的樹叢。龍舌蘭說,先歇一會兒吧。累倒是不累,但在仲夏夜經過這么一番折騰,倒是大汗淋漓。有人放哨是更安全,但我有點不高興。跟情人幽會,誰都不想有第三者就在附近。

誰知,我們歇腳的樹杈上還蹲坐著一只猴子,它肥碩如豬,恐怕體重不低于九十公斤,粗大的樹枝都被它壓得咔嚓作響,幾欲折斷。樹上共有三十九只猴子,我從沒見過它。我一眼就可斷定它們是人扮的。只是,誰都可以扮猴子,但這個人應該例外,有誰見過這么胖的猴子?我不禁慍怒地對龍舌蘭說,你要搞什么鬼?龍舌蘭沒有理我,而是向那只肥碩的猴子衽襝施禮,恭敬地說,屬下將韓潮帶來了。該肥猴點了點頭,開口道,韓兄,我代表七星社歡迎你的到來!他一開口,我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原來是你!他將頭上的猴形頭套取下來,赫然露出一張豬頭般的肥臉,竟然是我的舍友尚天樂!我的頭腦“嗡”的一聲,“七星社”三字,就像三塊磚頭把我拍懵了。尚天樂居然是秘密組織七星社的恐怖分子,而龍舌蘭是他的屬下,自然也是了……這太突然了,我一下子無法適應,“歡迎我”是什么意思?

尚天樂說,經過龍舌蘭的介紹以及對你的考察,認為你完全符合我們的條件。你的膽略、智慧以及才干,皆是上上之選,尤其是你有正義之心,必行正義之舉,所以,我現在代表組織正式批準你加入七星社。這個尚天樂,平時又肥又蠢,邋遢而猥瑣,在我眼中乃是豬狗般的人物,如今竟滿臉皆是肅穆之色,目光如炬,不怒自威,跟平時判若兩樣。他平時的樣子自然是偽裝的了。莫非龍舌蘭跟我相好也是出于別的原因,而她那千般恩愛也是裝出來的嗎?我想到這里,胸口如受錘擊,不禁陣陣發痛。我冷笑說,好像我沒有打算要加入貴社。尚天樂淡淡地說,不是誰都有資格加入七星社的,但七星社看中的人,就不會有選擇的余地。我怒道,我就是不加入卻又怎地?尚天樂說,那我只好殺了你。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材,殺了你的確可惜,但我絕不容許組織泄露秘密。我梗著脖子說,并不是誰都怕死的。

龍舌蘭抱著我,說,我不要你死!如果有誰在黑夜中看到一只猴子抱住一個人,肯定會覺得很奇怪。我心里涌起一陣厭惡,忍不住要推開她,但她將我抱得更緊,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有事的。她的臉擦著我的臉,雖然毛茸茸的,但我還是感到滿臉是淚。她哭了。

我冷笑道,我還以為你是真的愛我,原來是要利用我。龍舌蘭說,我是真的愛你。但我不能僅屬于你,我還必須將自己交給人類解放的進步事業,那些飽受欺凌和侮辱的人都需要我,因為我是七星社的人。七星社并不像書院妖魔化的那樣,是什么恐怖分子,我們是正義之師,代表著光明的力量,誓要為人類的自由、平等和公正斗爭到底!我了解你內心的真實,所以我選擇你。你是一個有志向的人,你不能光顧一己之悲歡,而遺忘了大多數的苦難。我希望你能拋棄兒女私情,將愛我的感情升華到愛整個人類,而投身到波瀾壯闊的人類解放的偉大事業之中去。韓郎,讓我們成為一對革命伴侶,在血與火的現實中考驗我們的愛情吧——我打斷她說,這么說,你原來并不愛我,你跟我在一起,只不過是完成一項任務。龍舌蘭說,當然不是。我說,但你對于一個普通學生,更愿意愛一個革命同志。

尚天樂不耐煩了,說,你是選擇死還是加入?我怒道,你要殺便殺,廢話少說!其實,我就是加入七星社也無不可,只是平生最恨別人要挾,又覺得龍舌蘭一開始便欺騙了我,心里悲苦之極,但覺萬念俱灰,心想,死了倒一干二凈呢。龍舌蘭放開我,拔出一把短劍抵住胸膛,說,韓郎,你若死了,我決不獨活!我冷笑道,你的生命不是要獻給全人類么,怎能說死便死?龍舌蘭淚光閃爍,更不答話,只聽得“噗”一聲,短劍竟然刺穿了身上的猴皮。我趕緊奪下她的短劍,說,好,我認輸啦!尚天樂說,這就對了,只要推翻了書院,你們就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啦。我不去管他。

忽然聽得下面傳來一聲唿哨,那是哨兵發出來的。尚天樂掏出沙漏看了看,說,時候不早,咱們散了。只見他那具龐大的肥胖身軀,就像一只皮球似地從樹上滾下來,竟然敏捷異常。龍舌蘭臨走時低聲說,我會盡快找你的,就一個人。她一句話說完,就像猿猴一樣在枝椏間縱躍,轉瞬之間就消失了。

當我回到宿舍,只見計小時擺著算籌,抓耳撓腮,正在冥思苦想,顯然遭遇了難題。尚天樂在床上打著呼嚕,睡得就像死豬一樣。我心中一驚,這個死胖子真快!倒是魏無極比我回來得還遲,也不知他去了哪兒。就這樣,我加入了秘密組織七星社,成了龍舌蘭的下線。尚天樂是龍舌蘭的上級,所以我還得受他管轄,我不喜歡這個人,但也沒有辦法。至于以后有什么行動,龍舌蘭會跟我說,我的一切行動均由她直接指揮。關于七星社,我所知道的就這么多。

我將完成了的小說稿送上去。蘇珊很快就在她的寓所約見了我。夏天的夜晚燠熱異常,蘇珊穿得很單薄,粉面桃腮,香肩欺雪,粉紅的褻衣在雪白輕紗下若隱若現。我走進來時,她正在看一本古樸的線裝書,坐在竹椅上,赤著雙足。我皺了皺眉頭。她這里有一股奇怪的氣味,讓我很不舒服,但又一下子說不出這是什么氣味。她的房間彌漫著女孩子特有的氣息,譬如脂粉及香草的氣味,本來這聞起來很舒服。但不知為什么,我每次走近她的身邊,馬上能感到空氣中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人局促不安。蘇珊站起來,給我倒了一杯水。她赤裸的雙足在室內走動,輕盈如蝶,纖巧而秀美。她示意我坐她旁邊的一把竹椅。她朱唇微啟,蘭花般的氣息就在我的臉龐上吹拂。她秀眉微顰,擰著一個小小的結,依稀凝聚著紫丁香般的哀愁。她看上去很不快樂。

她說,我看上去很風光,似乎什么都不缺,但我并不快樂,你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嗎?她自顧自地說,很簡單,因為我所擁有的,并不是我所需要的。我說,那您需要的是什么呢?她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好嗎?我點了點頭。

蘇珊說,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國度,有個美麗的公主,她擁有無邊無際的草原、數不清的牛羊和聰明伶俐的侍女,但是她不快樂。國王為此擔憂,對她說,我的兒,你為何愁眉不展呢?告訴父王,只要能讓你開心,我什么都會給你。公主忽然雙頰暈紅,垂首不語。國王是個聰明人,馬上就明白了。馬上在貴族中給她挑選了十個最英俊最有出息的小伙子,她可以從中挑選一個做夫婿。然而,她喜歡的人并不在這十個人里面,而是草原上一個普通的牧羊人,那是一次出游邂逅。不幸的是,公主不能嫁給普通的牧羊人。于是,公主在思念中日漸惟悴,最終郁郁而終……我說,我想知道的是,那個牧羊人怎么做呢?她說,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切。他是一個天真而快樂的年輕人,他不知道她是公主,也不知道她愛上他。他依然在草原上放牧,過著簡單而滿足的日子。她幽幽地說,我就像那位公主。

我有點不高興,我來的目的是讓她指導我的小說,不是為了聽什么公主和牧羊人的愛情故事。然而她說來說去,就是只字不提我的小說。

我終于按捺不住,直截了當地問,不知我這次寫得怎么樣?蘇珊如夢初醒,說,哦,是了,你這次總算過得去。但還有不少問題,首先,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太過輕易,沒經過多少波折和磨難,這樣,他們的愛情就沒得到真正的考驗,從而缺少更讓人信服的力量。應當橫生枝節,制造波瀾,即使結局維持不變,也應當補充或穿插大量的情節和故事,甚至出現一些新的人物也無不可。

蘇珊不愧是小說名家,她可是一針見血。我不禁為初時的沾沾自喜而汗顏不已,看來,我這部小說要最終完成,尚須時日。我說,那依您之見,我該當如何?蘇珊說,你這部小說的基礎還是不錯的,就是人物尚顯單薄。你現在寫的太簡單,就像一條直線,其實人世間何嘗有如此美麗而輕易的愛情?即使有也是廉價的,難以打動日益挑剔的讀者,你大可將兩情相悅寫出三角戀愛或多邊戀愛。譬如開頭男的愛女的,但女的卻不愛她,或他愛的另有其人。譬如本來兩人好好的,偏要跳出來一個第三者,情海醋天,鬧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又譬如兩人心心相印,也沒什么第三者,卻偏要再三誤會,搞得兩人愛恨交加黯然銷魂。你是聰明人,編一個催人淚下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又有何難哉?總之要男女主人公非費盡周折萬水千山而不能相聚,又或者制造悲慘結局,大團圓固是國人喜好,但悲劇更有力量。

蘇珊這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我對這部小說該怎么寫,已經有了大致的方向,剩下來就是拼耐力的問題了。當然,要寫好一部小說也不容易,有好的構思還遠遠不夠。好在,我并不缺乏忍耐,對自己的文筆也頗具信心。一念及此,不禁覺得天高海闊,心情酣暢之極。什么是好的導師?能為學生指點迷津的就是。我不禁為有蘇珊這樣的好導師而自豪。

蘇珊見我心中石頭墜地,微微一笑,話鋒一轉,又說,故事中的公主,除了郁郁而終,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嗎?我想了想,說,其實,她應當告訴那個小伙子的,說不定他能想出好辦法。蘇珊眼睛發亮,面露喜色,說,那么我也可以告訴他了?我說,這個自然。但蘇珊臉上的喜悅倏然而逝,沮喪地說,但他已經有了別的女人,唉,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的問題看來很棘手,我沒有更好的建議,對她喜歡什么人亦無興趣,我以時間到了為由,想就此告辭。她一把抓住了我,她的手柔軟而滾燙,呼吸在我的耳畔變得越來越粗重。空氣馬上變得凝重起來,四周一片寂靜,我依稀聽見她的心跳聲。我此驚非同小可,莫非我就是她的牧羊少年?我面紅耳赤,不知所措。蘇珊覺得這樣也不好,松開抓住我的手。她低聲說,我不許你走!你再呆一會好嗎?我瞅著她,她臉色酡紅,猶如喝醉了酒一般,哪兒是平時威嚴的老師,分明是一個彷徨無依的少女!我停住腳步,我的心亂如青銅燭臺上急劇跳動的燭焰。

蘇珊說,你也給我講一個故事吧,一個能讓人發笑的故事。我說,那好吧,我就講一個關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有人問一個叫宋平的人:“你今天這么早就要走了?”該男子正要離開酒館。他回答說:“這是每天的問題,因為老婆!”那個人問:“你會害怕你的老婆?你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只老鼠?”宋平說:“我是一個男人。”那個人說:“你既然是一個男人,為什么這么早就要走呢?你用什么來證明你是一個男人?”宋平說:“我可以證明,絕對可以!因為我的老婆怕老鼠,我肯定是一個男人,我怕她;而她怕老鼠,如果我是只老鼠……”蘇珊哈哈大笑,說,宋平的確證明了他是一位男人,但你卻像一只老鼠,因為你不怕我。我笑著說,誰說我不怕你?我向來膽小如鼠。

第六章

我說不清那天晚上是怎樣離開蘇珊寓所的,當時我腦門發熱,精神恍惚,走得異常狼狽,猶如驚弓之鳥。也許是我記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意去想它。但要命的是,有些東西你怎么也想不起來,有些東西你就是拼命想忘記也不可能。先是燭光一閃,就滅掉了。可能是燭油燃盡了,可能是風吹熄了它,當然,也有可能是高手發出金錢鏢之類的暗器將燭火打滅,天知道!反正燭光一滅,室內變得漆黑一團,倒是室外影影綽綽,遙遠的星辰在將屋頂照耀。蘇珊說,我將蠟燭點著再說吧。我看到一個黑影在室內走動,在剎那間,我感到臉頰一片沁涼,仿佛有一片唇狀的肥厚花瓣碰巧落在我的臉上。燈光重新點燃,我看見蘇珊的臉紅艷艷的,映著燭光,而她的眸子像水流一樣波動。

我嚇破了膽,趕緊跑了出去。外面的風一吹,我的身體仿佛更加燠熱。后來,有好幾天我處于一種不知所措的驚惶之中,我已有兩個情人,我不想再跟蘇珊發生什么事情。

第一個是合法情人,盡管我猜不出她是什么樣子,但我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跟她談戀愛過日子,甚至要通過做愛上崗考核跟她到“玫瑰小筑”共度良宵——近來,李蕙心就老是纏著我,要求我務必跟她一塊去參加考核。她已蠢蠢欲動,磨刀霍霍,看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當然,我們的愛情光明正大,并非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所以也就有公諸于眾的義務。李蕙心不需要忸忸怩怩,書院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一切都有很高的透明度,惟一讓我不滿的是,我沒有權利知道我愛人的模樣。毫無疑問,我們的愛情很光榮,但沒有人問一問這到底是不是我們需要的愛情。

第二個是地下情人,雖然我們行蹤詭秘,偷偷摸摸,但我對她很滿意,至少我可以看到她的模樣,而她又長得如此美麗。只不過,我沒想到她是一個革命家,這點開始讓我有些不快,等到我被拖下水,這點不快也就煙消云散了。我跟龍舌蘭的愛情跟搞革命有相似之處,都是秘密行動,都是對書院的反抗,都有殺頭的危險……但我們的愛情僅是兩個人的幸福,而革命一旦成功,卻可為天下蒼生謀福利,這就是革命的高尚之處,我也為自己成為革命志士而高尚起來。

而蘇珊雖然是我的老師,還欲說還休地向我表達她的愛情,但我不能接受。跟她相好,這就不僅是對龍舌蘭的背叛,也是對李蕙心的背叛;她還是革命的對象,如果跟她好,就不僅是愛情的背叛,還是革命的背叛;何況她還是我的老師呢,她雖然年紀不大,但也有亂倫之嫌……其實,最重要的是,她雖然年輕貌美,但我對她并無感覺。老實講,我從來沒想過要跟我的老師談情說愛,只要你不喜歡她,自然可以找出無數個拒斥的理由。但我還是深感不安,她要接近我的理由實在是太多了,我那部小說的命運,還捏在她的手上。

三天之后,龍舌蘭跟我見了一次面。其實,說見面也不準確,因為在神木濃密的葉叢中,我看到的是一個身形苗條的貓頭鷹,但她坐在樹杈上的樣子,依然嫵媚無比。我就沒有這樣的易容術。如果有人發現我跟一只貓頭鷹在竊竊私語,肯定會覺得奇怪萬分。

龍舌蘭在跟我短暫的見面之中,簡潔明了地向我交待任務:利用我跟蘇珊老師的特殊關系——啊,連龍舌蘭也知道了我跟她的關系不大正常——查找出隱藏在七星社內部的叛徒。七星社有個會員已經背叛革命,而七星社起事在即,務必將叛徒找出并鏟除。據可靠情報——當然,書院有人混進革命組織,七星社自然也有人打進敵人內部,關于叛徒的情況,就著落在蘇珊身上。至于使用何種辦法,這是你的事——龍舌蘭笑瞇瞇地說,這一來,你又可以借機接近你的蘇老師啦,你平時就愛往她那兒跑,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大呼冤屈,說誰想往她那兒跑來著?龍舌蘭啐道,還要假正經呢。這么一個美人兒,還不是便宜了你?我趕緊倒咒發誓說,除了你,我誰也不愛。你瞧,李蕙心老是叫我去參加考核,每次我總是推三阻四。龍舌蘭親了我一下,柔聲說,我當然知道你對我好啦。與其說是被她親了一口,毋寧說是被鷹嘴啄了一下。但我還是挺高興。

我滿肚子牢騷,近來跟龍舌蘭見面,不是談書院的公事,就是談七星社的公事,倒是我們之間的事兒一字不提。龍舌蘭安慰我說,等到革命成功之日,自然是咱們揚眉吐氣之時。到時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我嘀咕著說,如果革命永無成功之日——龍舌蘭覺得信仰受到侮辱,怒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毫無見識!我告訴你,革命一定會成功!

我點頭如雞啄米,說,是是是,革命一定會成功!只是成功之前,你也不能老不理我。龍舌蘭柔聲說,我已經覓到了一處非常可靠的地方,正在加緊建造之中,很快我們就可以住進去了。我大喜過望,又問建造工作是否需要我幫忙?龍舌蘭說,這段時間你別的事不用管,能將叛徒揪出來就是大功一件了。她笑道,你就當是為革命犧牲一次吧,我倒不介意呢。她將任務交待清楚,就拍著翅膀像大鳥一樣飛入黑暗之中。

在一個炎熱的仲夏之夜,我忽然被一聲巨響驚醒,房門早已被一腳踢倒,我張開雙眼,強烈的火光使人刺痛。外面旋風般卷入五條彪形大漢,他們左手持著牛油火把,右手握著明晃晃的鋼刀。剎那間,我心底一沉,眼前一黑,我心說,莫非已暴露身份?這下糟了!好在他們不是沖著我來的,只見兩條大漢沖上來,將尚天樂從床上拖起來,就像拖著一頭肥豬。尚天樂又胖又壯,昆侖奴拖著他,竟然毫不費力。我呆若木雞,汗如漿出,背部一下子被冷汗浸透。而魏無極嘻嘻冷笑,計小時一聲不吭。尚天樂拼命掙扎,他就像老鷹爪下的一只雞,哪里掙扎得脫?他厲聲道,放下我,讓我自己走!昆侖奴只管將他拖了出去,根本就沒有理他。

尚天樂在被拖出門口前的一瞬,他瞧了我一眼。他的目光閃爍如夜間的香火,仿佛大有深意,我無法揣測他的本意。我擔心的是,他受不住敵人的酷刑而將我們出賣。

第二天,校方召開了對恐怖分子尚天樂的公審大會。大會由鐵面校長主持,全校師生傾巢而出,真是人山人海,里三層外三層,將會場擠得水泄不通。近年來,師院在鐵面校長的英明領導之下,諸部門管理有方,尤其是保衛部統治得力,教職工兢兢業業,學生刻苦求學,政治清明,校風純正,校園上下,和睦融洽,生機勃勃,時時呈現出四海升平、欣欣向榮之景象。違法亂紀之事,多時未有,面向群眾之公審大會,對大多數人來說,乃是新鮮事一樁,故而人人爭睹而后快,倒要看看是誰長了熊心豹子膽敢向書院說不?此乃一種看熱鬧的心態,好奇心人皆有之,不足為奇。最重要的是,該恐怖分子蓄謀破壞書院的安定團結,妄圖顛覆書院的統治,罪大惡極,人人切齒痛恨,不千刀萬剮不足以平民憤,故而大伙兒不肯錯過公審尚天樂之機會。

尚天樂被押了出來,他戴著手銬腳鐐,脖子上也套著一面重逾二十五斤重的大木枷。大伙兒一見到他,手上的臭雞蛋、爛番茄諸如此類呼嘯而出,對準尚天樂擲去。我瞅著他,不禁心中一酸。才隔了一夜,他已變得面目全非。他肥碩的臉龐,原本胖得像一只碩大的南瓜,顯得溜圓而結實,如今這只南瓜卻仿佛被扔在地上摔破了。他臉上那一道縱橫交錯的“十”字,尤為觸目驚心,顯然是烙鐵留下的印痕。他身上的長袍已被撕裂成了布條,渾身上下,體無完膚。昨夜他是怎么度過的,真是讓人不忍想象。這個平時寡言少語的胖子,跟我長逾半年的舍友,管我還沒幾天的上級,雖然我對他向來沒有好感,如今的感覺卻大不相同,他作為七星社的戰士,這一點讓人肅然起敬。看他平時如此猥瑣,但焉知他不是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

尚天樂雖然氣若游絲,但是他的一雙小眼睛依然充滿神采。他的厚嘴唇雖然布滿血絲,青淤紫黑,就如一只折斷了的菱角,但他慣有的那種充滿嘲諷的笑容,卻是絲毫不減。就憑這一點,我可以斷定他不管受了什么酷刑,都不會屈服。

鐵面校長在兩名貼身侍衛的陪同之下,登上了會場的主席臺,在他的身后還有兩名窈窕少女打著兩面繡著紅色錦虎的長柄大團扇,猶如國王。倘若換是皇帝,大團扇必繡著黃色金龍,但龍乃天子之物,諸侯自然不可譖越。東海書院雖名為學校,實乃一個獨立的小王國,其中文武百官、軍人公差、公堂刑房乃至監獄水牢一應俱全,應有盡有。書院既為王國,校長自然享受諸侯之待遇,三宮六院,嬪妃無數,前呼后擁,仆從如云,儼然一國之君,其飲食起居乃至出行禮制一應參照封王。

全校師生眼見校長現身,齊刷刷跪下來,猶如颶風摧折的草葉,無不俯伏在地,山呼千歲。鐵面校長神色肅穆,躊躇滿志,他環視四周,揮手致意,大伙兒這才長身而起。主席臺上放著一只海螺做成的麥克風,鐵面校長接過蘇珊老師遞過來的一面錦緞,此乃是發言稿,上面記載著尚天樂的罪行。他清了清喉嚨,開始了對尚天樂的指控:尚天樂乃是臭名昭著的七星社骨干,在其加入七星社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為叛逆出謀劃策,身先士卒,共計犯下謀反罪、縱火罪、蓄意謀殺罪……共計一百二十六宗,尚犯罪惡累累,罄竹難書。前些時日的女生縱火案就是他策劃實施的,燒死了我四名含苞欲放的女生,其慘狀讓孤家不忍講述,不殺之不足以平民憤,特處以烈火焚身之刑。特此公告,以儆后尤!

尚天樂乃至七星社的暴行激起公憤,大伙兒義憤填膺,群情洶涌,咬牙切齒聲,怒吼咒罵聲,不絕于耳,有的女生已情緒失控,痛哭失聲。我木然地站在大伙兒當中,面無表情。這也難怪,倘若不是我早已得悉縱火案之真相,必定也會為鐵面校長所煽動,從而對七星社種下刻骨仇恨。

而龍舌蘭早已將真相告知我:此一切均是書院的陰謀,他們將于近期發動一場針對七星社的大規模打擊,妄想將隱藏于民眾的七星社連根拔起,自然不會將龍頭大哥孫驚濤放過。而他們在發動打擊之前首先大造輿論,以爭取老百姓的支持,此乃院方一以貫之的慣用手法。龍舌蘭說,本來雙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自是不擇手段,只是可惜了那四個少女,花朵一樣的年華,還來不及盛開,就這樣糊里糊涂地送了命,就是死了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就是書院的殘暴統治和邪惡本質,我們必須替天行道,將黎民百姓拯救于水火之中。當然,我們也絕不會坐以待斃,一場更大的反擊也正在籌備之中,而全面而周密的起事也亟待揭竿。至于起事是發動起義還是來一場政變奪權,這連龍舌蘭也無從知曉。她只是告訴我,現在的斗爭形勢更加嚴峻,凡事均須小心在意,千萬不可大意。

燒死他,燒死他——群眾的憤怒像海嘯激起的濁浪般上升,會場上空布滿了大伙兒的怒吼、悲鳴和咒罵,他們血紅著眼睛,青筋暴突,臉色猙獰,平時個個是溫文爾雅的好學生,此刻仿佛都變成了搏人欲噬的猛獸。我心里涌起一股悲哀,民眾的力量何其強大,而這股力量又何其盲目。但這也難怪,真相永遠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上,而盲目的大多數正受著蒙蔽,并將一直被蒙蔽下去。鐵面校長對這一切似乎非常滿意,他在侍衛和宮女的簇擁之下離開了會場。

尚天樂被兩名身強力壯的昆侖奴押向了會場中央,此處放著高高一堆松樹劈成的柴薪,眾所周知,松樹充溢著松脂,自然更容易點著而充分燃燒。昆侖奴將尚天樂高高舉起,用力一掄,尚天樂雖然肥碩如豬,分量頗重,但昆侖奴竟毫不費力似的,十分輕巧而準確將尚天樂拋到了柴堆上。尚天樂四腳朝天,動彈不得,他就像一只被翻了蓋的王八,看上去何其滑稽。

大伙兒不禁暴笑如雷。有人大聲喊道:這一來,這個惡賊還不得變成烤王八嗎?他要想再作惡,恐怕得等到下輩子啦。我循聲望去,原來此人正是書院最著名的詩人曠星野,只見他滿臉皆是幸災樂禍之色,而他看著老師時又是不斷諂笑,真是讓人作嘔。我想到龍舌蘭何等高潔,竟跟此等鼠輩配對,心中不禁隱隱作痛。只見柴薪上的尚天樂臉龐朝天,背部向下,一身肥肉深深陷入木柴之中,真有幾分像烤架上的一頭肥豬。

保衛部頭頭馬侯揮了揮手,一個昆侖奴提著一只木桶出來,桶中之物黏稠、混蝕而呈暗黃色,赫然竟是新鮮松脂。敢情馬侯怕尚天樂身體水分過多,不易點燃,故而加上松脂。昆侖奴用勺子將松脂潑灑在柴堆及尚天樂身上,眾人又大呼:燒死他,燒死他!尚天樂忽然仰天長笑,大喊道:點火吧,大丈夫生有何歡,死亦何懼!尚某為了正義而戰,死不足惜,只恨未能看到革命的熊熊烈火埋葬這人間地獄!馬侯揚手示意,昆侖奴馬上點火。柴堆迅即卷起一股濃煙,一股烈火沖天而起。尚天樂被燒得嗶剝作響,整個人變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慘呼連聲。但他尤在竭盡全力,嘶聲喊道:打倒書院!七星社萬歲!七星社的龍頭大哥萬歲!

但很快,尚天樂就發不出任何聲音了。火焰越燒越烈,他的口號聲就像風中的灰燼,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那一刻,我的心情既糟糕之極,又不禁對尚天樂刮目相看,想不到平時一個形容如此猥瑣之人,竟然是一個鐵骨錚錚的好漢子,他的確不愧是戰士。我不禁為曾經猜度他是否會出賣我們的念頭而汗顏。我舉目四望,只見人群拍手稱快,歡欣雀躍,他們在歡呼書院為人間除此一害。他們的臉龐倒映著火光,雙眸閃閃發亮,滿臉均是陶醉之色,仿佛這不是一次處決,而變成了一次狂放的節日。

我黯然低頭,心中涌起了一股無法排除的抑郁。我來書院這么久了,這一天是最難受的一天,備受壓抑,心亂如麻。我在人群中尋找著龍舌蘭的身影,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

晚上,龍舌蘭設法跟我取得了聯系。她跟我是在書院后花園一口廢棄的古井里接上頭的。井中泉水不息,只是久未掏洗,骯臟不堪,井水也有點發臭。我們全身浸在水中,僅露出頭部,但饒是如此,出于安全考慮,還是作了一番偽裝:我們頭上各頂著一塊垂蓮的葉子。倘若有人從井上走過,就會看到井中浮著兩塊垂蓮,但不至于發現我們。至于井中為何有垂蓮,這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我跟龍舌蘭多日未見,換了是平日,早已壓抑不住心中的思念,先摟抱成一團再說。由于今天發現了尚天樂殉職一事,又驚惶,又悲傷,我們心中的兒女情長全讓位于對敵人的刻骨仇恨,竟然一時相對無言。

還是龍舌蘭先開口說,現在形勢愈加險惡,湖邊的那棵大樹雖是天然的匿身之所,但目前也不得不放棄這個地方了。在我們的可靠之所建成之前,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如無任務最好不要相見。現在尚天樂英勇就義,三人小組就只剩下我們兩人了,他的一切工作由我接替。據上級的指示,尚天樂沒有出賣機密,我們暫時還不會暴露。但最大的問題是,他一向小心謹慎,怎會泄露身份?這里面顯然大有文章。蘇珊身上懷著驚天大秘密,此事看來確鑿無疑,只是不知此秘密的具體內容而已。上級獲悉七星社中出了一個大叛徒,這可關系到整個七星生死存亡,事關重大,所以我們必須盡快破獲這一秘密,并將內奸鏟除。我們接到可靠線報,蘇珊將這件大秘密藏在胸前的雞心墜子上,不管吃飯還是睡覺,均貼身帶著,須臾不離。這一次,我交給你的任務就是,讓你利用蘇珊對你的好感,盡快查出她藏在雞心墜里的秘密,必要時不惜誘之以肉體,犧牲色相!

我抱緊龍舌蘭的身體,泣道,我的心里只有你,我不愿意那樣做。時近深秋,井中水清冽冰涼,我們不禁均打了個寒顫。龍舌蘭怒道:這一切均是革命的需要,我們的一切都是屬于革命的,就是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何況是一副臭皮囊?我不敢回嘴,只是拼命抱緊她。龍舌蘭心中一軟,柔聲說:我自然知道你心里只有我,你心中難受,我又何嘗不是如此?韓郎,我又沒叫你將心兒交給她,你無非是逢場作戲罷了。我點了點頭。

我仰首望天,只見天空彎月如鉤,發出幽幽冷光。我心中愈加寒冷,但覺坐井觀天,恍惚有不知天地之大的感覺。我們四目交投,淚光閃爍,在水中摟抱了一陣,終究抵擋不住井水冰冷,秋意漸寒,只好黯然離去。

自從尚天樂被當眾處決,我們的蜂巢小屋中,四人就只剩下三人。其實我們四人雖同處一室,但感情不算很好。我向來不好管閑事,尚能置身事外。而尚天樂生前跟美術家魏無極勢成水火,整天吵鬧不斷,每每短兵相接,一觸即發。數學家計小時雖然寡言少語,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往往在一旁陰陽怪氣,冷嘲熱諷,讓人瞧著好不舒服。以前尚天樂在世時,大伙兒瞧他不順眼,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反倒有點懷念他。大伙兒在心里生出許多失落,仿佛一幅好端端的風景圖,中間卻被撕出了一個空洞,遂馬上變得不完整。魏無極平時以尚天樂為假想敵,如今敵人不復存在,心中倍感空虛。計小時從不將尚魏二人放在眼里,但尚魏二人向來是一個整體,如今只剩下魏無極一人,竟有點不知所措。

一連數天,魏計二人愀然不樂,魏無極出去給別人畫肖像,不論男女老少,高矮肥瘦,竟然一律畫得肥嘟嘟圓滾滾,眉眼之間,依稀有著尚天樂的神韻。原來,他竟在借畫畫之機,寄托對故人之幽思哩。只是被畫之人,勃然大怒,不給畫錢不說,有的還一時性起,捋起袖子,就要飽以老拳。我勸魏無極道:“無極兄,這幾天你姑且休息好了,世上的錢還能全賺回家去嗎?”我的言下之意是,你最好不要給人畫像啦。老實講,畫成這個樣子,隨時都會被人暴打一頓。但魏無極哪兒肯聽?他視畫畫乃人生之最大樂趣,叫他不要畫畫,毋寧死!計小時也是神情恍惚,根本無法集中精神計算,有時他算著算著,雙手將算籌嘩啦啦的一攏,好端端的算式頃刻間瓦解冰消,算籌撒落一地,仿佛就是一堆柴片。

我跟舍友一向談不上有何感情,老實講,我作為百年難得一遇的小說奇才,志向高遠,又得書院的寵愛,堪稱書院的風云人物,有點瞧不起他們。公允地說,魏無極也好,計小時也好,都身懷絕技,頗有過人之處,但書院藏龍臥虎,像他們這樣藉藉無名的藝術家或科學家,猶如麥地上的蝗蟲,遍地皆是,原本就很難引起別人的關注。但尚天樂一個看來蠢豬似的胖子,竟然也是七星社的戰士,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一念及此,對魏計二人就不敢再存輕慢之心,誰知他們又有什么來頭?只是,我橫瞧來豎瞧去,也看不出他們有何奇異之處。但尚天樂生前又何嘗有絲毫戰士的風采?如此一想,愈發覺得二人高深莫測,小覷不得。這樣一來,我就覺得原本透明如金魚缸似的蜂巢小屋,原本單純如清水的舍友,竟然也恍如謎團,讓人琢磨不透。說不定,我在他們看來,也是如此呢。我以前很少出門,但現在有了龍舌蘭,一有機會就往外面跑。我跟龍舌蘭以及加入七星社之事,原本就是天大的秘密。

我覺得書院中的謎團愈來愈多,猶如南國初春的霧瘴,濕度達到98%,乳白色的一團,越來越濃,越來越大,將天與地籠罩得嚴嚴密密。書院本身是一個大謎團,而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小謎團。每一件事,看起來似乎平平無奇,但誰知道個中是否藏著驚天動地的秘密呢。打個比方來說吧,七星社以及七星社的龍頭老大便是一個謎,他到底是誰,他到底潛伏于何處,而他處心積慮策劃的大行動,將會在何時暴發,將會導致什么樣的后果,想知道這個謎底的人,一定有很多,肯定不止保衛部的人。蘇珊上次偕我入城,半路上殺出的蒙面劫匪,莫名其妙地倒斃于路旁,是誰出的手,我都沒有看清,這又是一個謎。

在這眾多的謎團之中,時刻困擾著我的,是我的合法情人李蕙心。近一年以來,我做夢都想知道她的模樣,她的姓名,有關她的一切。李蕙心看來純潔無瑕,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但她果真是如此的嗎?恐怕這僅是我的想象而已。我對她一無所知。她對我來說,這不是謎又是什么?

我不禁對書院的后勤部恨得牙癢癢的,允許學生戀愛倒是好事,即使實行供給制倒也罷了,卻又偏要讓男方披鐐戴銬,黑巾蒙面,毫無人身自由。這個制度的惡毒之處在于,男方不許目睹女方之模樣,老實講,對方是老是少,我都沒有十分的把握。這個該死的戀愛制度,恐怕只有虐待狂才能想得出來!

制定這個制度的人,據說是前朝的一位老尼姑,她就住在書院旁邊的南北湖側。有人說她戒律森嚴,佛法精深,早已參透了人生百態,紅塵情事,每天暮鼓晨鐘,青燈黃卷,一生中從未踏出過尼姑庵半步,自然從未試過戀愛的滋味。正因如此,她不知情為何物,遂制訂出如此一個滅絕人性的戀愛制度出來,不過,倒也跟書院的管理以及“存天理,滅人欲”的時代風尚遙相呼應。但另一種說法恰好相反,說她是尼姑倒也屬實,但她在削發為尼之前,從事過詩人、飛賊、妓女等諸種職業,她做過的工作,難以盡數,她一生中愛過的男子,也無法計算。只是,她愛上的每一個男子,卻無一例外,均辜負了她的滿腔柔情,遂讓她對人世間“情”之一字,深感絕望,結果遂有了這樣一個以人為敵的制度。但在我們的時代,在我們的書院,我想不出有任何一件事,不是以人為敵的。

近來,我老是睡不著,李蕙心之謎,就像一團亂麻堆放在我的頭腦,或者一條毒蛇盤踞于我的心上,讓我渾身難受,又百思而不得其解。我渴望解開這個謎團,但以目前書院嚴厲的規章制度,又不可輕舉妄動。其實,只要我跟她在例行幽會時,只要將臉上的黑巾一拉,一切都將大白于天下,然而,我沒有這個勇氣。我知道這樣做的后果。

龍舌蘭再三告誡我說,韓郎,我知道你常有這種豁出去的沖動,但是你必須忍耐,這樣做除了白白送死,于事無補!龍頭大哥起事的日子快到了,到時自然水落石出。你一定要忍下去!此路既然不通,只能另想他策。我忽然想起了龍舌蘭透露過的信息:我在戀愛林中,從沒見過你的身影,所以自然無法得知誰是李蕙心。當時我并沒在意,只想自己頭蒙黑巾,不僅阻礙了我看見別人,也阻礙了別人看見我。現在一想,不禁毛骨悚然。難道我每周三次的戀愛,根本就不在戀愛林中進行,而是另有他處?倘是如此,每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李蕙心”,完全有可能是不同的人。這樣一想,愈加覺得可疑,倒是我很快就否定了后者,因為李蕙心的氣味、體溫乃至觸手所及的每一個細微之處,已深入骨髓,要想瞞我可是萬萬不能。

我心中有了主意。午飯后一個時辰的個人活動時間,大伙兒一般用于集體散步,并高呼歌功頌德的口號,但我偷偷地溜出了隊伍。我先從女生宿舍出發,然后按慣常的步伐往戀愛林走去。我發現一共花了七十九步。我反復做了三次,第二次是七十七步,最后一次則花了八十二步,也就是說,從女生宿舍到戀愛林之間,所需步伐約在七十九步至八十二步之間,其間誤差當在三五步之內。我呆呆地望著樹林,林中一片靜謐,地上倒是鋪了厚厚一層金色葉片,現在不是戀愛的時間,自然無人涉足。林中的長木椅光滑而整潔,而椅旁的橡樹皮開肉綻,傷痕累累,料想乃是男生身上鎖鏈拴在樹木留的痕跡。我踏著滿地落葉走了,心說,我跟李蕙心是否在這兒幽會,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明天就是跟李蕙心約會的時間。我背起了那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向女生宿舍走去。布袋裝滿戀愛必須的器具,諸如黑布、鎖鏈和鐐銬等等。女生宿舍也是蜂巢型的優良建筑,每間房子就像一個蜂房,只是較男生宿舍要大四五倍,男生宿舍每間住四人,女生宿舍每間卻住三十二人。據說這樣的設計,乃是為了防止男生猜測自己的情人是誰。倘若僅是四個,那范圍不大,自然不難猜出。只是以三十二人之多,要猜中的機會就微乎其微。我曾將三十二人一一篩選,試圖用排除法猜出誰是李蕙心,但發覺難如登天,光是記那三十二人的姓名已讓人頭暈腦漲,只好悻悻然地放棄。其實,要見到這三十二人也不是容易的事,或者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哪個女孩子住在哪個房間里。譬如這么久了,我所見過的也不過十之二三。

我到了李蕙心的門前,先披掛停當,戴上鐐銬,蒙上黑布,然后去敲她的房門。只聽得房間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嬌笑聲,有人嚷道,大才子接你來啦,你今晚不要到戀愛林啦,直接去玫瑰小筑得啦!有人啐道,你再胡說,看我不撕破你的嘴!聲音如出谷黃鶯,又甜又脆,正是我的合法情人李蕙心。隨著輕盈的腳步聲,她已來到我的身旁,執起套在我脖子上的鎖鏈,牽著我往外走去。我的心在怦怦亂跳,一面走著,一面在心里默記著步伐。

終于到了,但我發現一共走了一百三十四步,那么李蕙心帶我來的地方自非戀愛林無疑。我覺得四周一片寂靜,毫無喧鬧之聲,倒是香氣馥郁,似蘭如麝,心中更是疑竇暗生。李蕙心將鎖鏈綁好,讓我坐好,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大腿上,捉住我的手,讓它伸入她滾燙如火的胸膛,觸手之處,一片滑膩。李蕙心嬌喘連連,像八爪魚一樣摟緊我。我雖然看不見,但還是感覺李蕙心一絲不掛,不禁大為驚慌,抽出了手,問道,你要干什么?李蕙心沒有回答,只是拼命抱緊我,并用手去解我的腰帶。我大驚失色,喝道,你瘋啦!咱們還沒考到上崗執照呢,而且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李蕙心只管動作,答道,你放心,不會有人看到咱們的。我堅決反對,以書院制度之大義來譴責她,其實是我心中只有龍舌蘭一人,不肯從她。

這樣一來,李蕙心只好停止動作,她也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學生。只是她恨得牙癢癢的,氣咻咻地說,你必須明天就跟我去參加上崗考核!我不理她,問道,這是什么地方?李蕙心答,這自然是我們的戀愛場所呀。我高聲道,我敢肯定這絕對不是戀愛林!從女生宿舍到戀愛林大約要花八十步左右,但今天我走了一百三十四步!你快說,這到底是哪里?李蕙心怒道,枉我對你癡心一片,你卻暗中懷疑我!這是什么地方?我說是戀愛林你卻不信,你掀開黑布不就一清二楚啦。我怒不可遏,真想一把將黑布扯掉,但我深知這沖動之舉帶來的將是什么樣的后果,愈是憤怒愈要保持冷靜,我緩緩吐出一口長氣,說道,你說是就是吧。李蕙心柔聲說道,韓郎,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人,你不要胡思亂想啦。

她擁抱著我,然而我全身僵硬如石頭,任由她如何熱烈,我只是紋絲不動。須臾,耳畔傳來穿衣裳的窸窣聲,她啜泣出聲,哭道,韓郎,你不再愛我了。

那一晚,我心神不寧,跟李蕙心貌合神離,兩人不歡而散。我心中很愧疚。然而,我想不明白,我們平時約會之所,明明不是戀愛林,她為什么要欺騙我呢?她一個弱質女流,何以敢于說謊?難道她不知道這也是嚴重違反禁令的事嗎?如果說,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也敢反抗書院,那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只是,我們平時幽會的地方,到底是哪兒呢?

第七章

幾天之后,龍舌蘭解開了這個謎團:你到女生宿舍門口,的確是事實,但執著鎖鏈牽你出發的根本就不是李蕙心——雖然我也不知道李蕙心到底是何人,但絕對不是昆侖奴——而牽著你的正是一個昆侖奴,你去的地方,也根本就不是學生集中談戀愛的橡樹林,而是玫瑰小筑。時間到了,你又由一個昆侖奴送回去,我沒看到任何一個女人的影子。玫瑰小筑有數百間房子,你每次進入的房間又不相同,至于李蕙心是誰,我根本無從揣測。我惟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李蕙心擁有這么大的權力,肯定不是等閑之輩。說不定,她僅是一個符號而已,有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個女子的共同體!我覺得龍舌蘭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對最后一點卻有異議,我說,我可以肯定自始至終,她都是一個人。我強調了一句:她的聲音、腔調和氣味是無法更改的!

這一次,我跟龍舌蘭是在“新居”見面并有上述交談的。這就是龍舌蘭說了多次的安全而固定的居所,它終于得以竣工并投入使用。但在進入之前,龍舌蘭擲給我一塊蒙面黑巾,她也戴上一塊。當然,這種黑巾跟書院在戀愛時蒙男子的黑巾不同,前者是為了預防別人認出自己,而后者卻是為了防止自己看見別人。龍舌蘭解釋說,這個安全之所,棲身的可不只是我們兩人,而同時住著七星社的成員,堪稱是七星社的大本營。但是,為了安全起見,大家都以黑巾蒙面,掩蓋自己的真實面目。這樣,即使有人被捕,也不至于供出別人而對組織造成損失。就這樣,我跟龍舌蘭成了名副其實的蒙面人。這個住所的確異常隱蔽,這種隱蔽讓人對它的安全性更具信心。

龍舌蘭牽著我的手,趁著薄暝暮色潛入湖水,在水底穿行了一陣,我看到前面出現一堵暗影,依稀是湖岸。這里竟然有一個入口,我們就像兩條泥鰍一樣鉆了進去。湖水在洞穴中灌入,但洞穴越來越深,而且它仿佛在向上延伸,很快,湖水已經被拋在腳下。甬道中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龍舌蘭牽著我的手,倒是如履平地,快捷異常,料想她對路徑爛熟于胸,了如指掌,因此毫無阻滯。我跟著龍舌蘭在黑暗中行走,踩著腳下結實的泥土,只覺得甬道七彎八繞,曲里拐彎,恍如在迷宮中行走。我建議不妨點亮火摺子,但遭到了她的反對。她的理由是時刻要注意安全,不可掉以輕心。

終于,我們到了開闊地帶,原來是到了洞府的中心大廳。只覺得眼前燈火通亮,七七四十九支牛油巨燭將大廳照得亮如白晝,火光灼痛我的雙眼,在黑暗中行走多時,有些畏光。我瞇著眼睛,好一陣才適應過來。待視力恢復正常,我發現這竟是一個圓筒柱的大廳,地面約有一百來平方米,十分平整,墻壁光滑如溜,怕有數百丈之高?因此,這個大廳猶如一個圓形的深井,又具有木桶般的形狀——假如世間有如此巨大的木桶。而圓溜溜的高墻上,竟開著無數個門口,安裝著無數個木門,每個門上都有一個門牌,其中有一間就是我跟龍舌蘭的居所。每一間房都有繩梯跟大廳連接著,房間猶如鳥巢,就懸掛在高處。高者距大廳百丈有多,最低的也有數米,上下均需攀緣繩梯,否則除了飛鳥,根本就無法到達。

龍舌蘭雙手攀著繩梯,一級級往上攀登,捷如猿猴,我緊緊跟在后面。終于到達我們的臥房,房間不大,僅可容身,也極不規則,有點像一條傾斜的獨木船。毫無疑問,這間小房子,只不過是這個巨大洞穴的一個小支洞。房中陣設也十分簡陋,惟一床一幾數張板凳而已,但我們已很知足。令人奇怪的是,房間沒有窗子,但也不覺得窒悶,龍舌蘭解釋說,我們有很好的通風設備。但至于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設備,她卻沒有明說。

木幾上燃著一根小蠟燭,龍舌蘭的臉龐在紅紅燭光的映照下,艷麗而不可方物。我們緊緊相擁,喜極而泣,淚光閃爍。這的確是一個隱秘而安全的居所,我們就像兩只在風雨中飛行的小鳥,終于有了自己溫暖的小巢。的確,該房子就像一個隱秘的鳥巢。

我跟龍舌蘭飛快地除掉衣裳,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在書院那兒,經過批準的性,具有積極的正面意義;沒經過批準的性,就具有消極的負面意義。簡單地說,前者是美好的,值得提倡,但后者乃大逆不道之事,被視為魔鬼的邪惡行為而堅決予以取締。我對批準的程序也就是做愛上崗考核畏如蛇蝎,非常反感,故遲遲不肯去考。以前跟龍舌蘭為覓幽會之所絞盡腦汁,提心吊膽,天下之大,仿佛就沒有我二人的一張床榻,這當然被歸入邪惡的行為之列。雖草木皆兵,充滿恐懼,又充滿壓抑,十分刺激。一股吶喊的欲望從她的身體呼嘯而起,但又不得不在喉嚨前強自壓抑,這讓龍舌蘭每次都痛苦不堪,又快感如潮。但不管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的感覺好,原因是這一次我們很有安全感,不必擔心保衛部的密探中途殺出。龍舌蘭將身體內的聲音全部釋放出來,并且在洞壁上發出低沉的回音。

以前跟龍舌蘭幽會,不管是在水底也好,在礦井也好,每次都不敢發出聲音,驚恐于風吹草動,就像在演啞劇,但這次發現,聲音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尤其在漆黑之地,聲音象征著存在。無論如何,不管是正面的性,還是負面的性,都比不上目前更讓人振奮,因為我們充分享受到了性愛的自由。在某個意義上說,聲音就是自由。而自由的性,顯而易見,應當包括正面和負面,因此也就包括從肺腑發出的深刻而迷醉的聲音。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根羽毛在微風中飄行。到達哪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微風,且吹動著我夢幻般的身體。我享受的不僅是女人的身體,而是整個活潑的世界;換言之,我享受的是整個存在的奧秘。龍舌蘭的身體像一個夢境,我就像這個夢境上的一只鳥,一塊石,一個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知道這個夢來自何方,更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忽然,這個夢境被一陣洪亮的鐘聲打破了。龍舌蘭推開我,她說,你聽,集合的鐘聲響了!我如夢初醒,果然,鐘聲當當當,一連響了三記,在巨大的洞穴發出沉郁的回聲。

我愕然問,什么鐘聲?這鐘聲是做什么用的?龍舌蘭飛快地穿著衣裳,說,這是龍頭大哥召集大伙兒的鐘聲!這是紀律,鐵的紀律!我深感沮喪,這個世上充滿了法則和紀律,書院戒律深嚴,七星社是反抗書院的,但同樣有這么多紀律!在書院時不能自由戀愛,在七星社,雖然可以自由戀愛,但依然沒有完成一次性愛的自由。由此可見,自由都是有限的,既然是有限的自由,還要它作甚?我雖牢騷滿腹,但不敢違抗命令,跟龍舌蘭順著一根繩子滑行下來,竟然非常快捷,我想,只要多操練幾次,我們個個都成為飛檐走壁的蜘蛛精啦。

洞穴中的所有人都來到大廳,一眼看去,密密麻麻,恐怕不少于兩三百人。我想不到書院竟潛伏著這么多反抗分子,而這個洞穴能容下這么多人,其寬廣縱深可想而知。反抗分子個個頭纏白巾,臉蒙黑布,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看上去既詭異,又悲壯。這時,一位頭戴竹笠、臉蒙黑布的男子走到大廳中間,他身材魁梧,站在那里,氣宇軒昂,頗具氣度。眾人頓時歡呼四起,掌聲如雷。原來他就是傳說中的七星社龍頭大哥孫驚濤!

只見孫驚濤揚了揚手,掌聲歡呼聲馬上靜止,四下里鴉雀無聲。孫驚濤朗聲說,經過諸位兄弟長達數月而秘密的艱巨勞動,終于建成了我們的新居,從此我們總算有了棲身之所。但是,這僅是權宜之計,我們終究要返回地上,奪取書院所有的一切!弟兄們,有誰愿意像蝙蝠永遠居住洞穴里?絕對不行!弟兄們,我們起事的日子快到了,到時,進入地獄的該是他們了!天地換新顏,人間有堯舜。我們就快不用像鬼魂一樣在黑暗中飄蕩,而可以挺起胸膛揚眉吐氣地做人了!洞中又是一陣風暴般的掌聲。眾人拔出身上刀劍,齊聲吶喊:七星社萬歲!龍頭大哥萬歲!刀劍相交,當當有聲,火花四濺。這都是些敢死之士,不惜為了自由和正義而戰,他們的生命,就像利刃單薄而鋒利,只要有必要,就不惜在敵人的胸膛上折斷!

由于組織成員都是利用書院的活動時間迅速集合起的,時間非常短暫,孫驚濤的演說也很簡短,但語氣鏗鏘,堅定有力,極富煽動性。我發現龍舌蘭臉色酡紅,就像服用了興奮劑,全身充滿力量,只盼能早日投入戰斗。時間到了,諸人魚貫而出,迅速散去。

這一天夜晚,蘇珊又約我去她的寓所談我的小說。蘇珊每次約我,都讓我提心吊膽,心驚肉跳,真是會無好會,約無好約。但我重任在身,這次倒是絕好良機,必須好好把握。龍舌蘭交給我的任務,乃是探取蘇珊胸前雞心墜的秘密,而截止的時限日近,我當全力以赴。我對蘇珊一反往日之畢恭畢敬,反倒曲意逢迎,討她歡心。蘇珊心情頗佳,她為了我準備好了產自西域的上好葡萄美酒,斟在翡翠雕成的杯子。蘇珊粉臉潮紅,巧笑倩兮,竟是未飲先醉。蘇珊說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我接著說,是啊,秋高氣爽,正好出游!該死,我說的是什么話?明明月黑風高,兩人又呆在房中,除非是夢游。蘇珊又說,西山的楓樹全變紅了,風光好得很呢。

這次我學乖了,說道,最美的風光就在我身邊。蘇珊說完了天氣,又談風景,本是無話找話,頗有些不大自然。但這句話將她哄得格格嬌笑,氣氛馬上熱烈起來。

蘇珊又要我講故事,她每次見到我,都要我講故事,這幾乎成了例行公事。但我此刻腦中空空如也,并無故事可講,只好囁嚅道,這個……那個……蘇珊惱道,還不快講?你要讓我生氣嗎?我東拉西扯地說,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國度,有一個美麗的公主,她很喜歡聽故事,每天夜里都喜歡從自己的國家挑一個英俊的小伙子給他講故事,如果講得好,就會有讓人意想不到的獎賞,但如果公主聽得不滿意,就會將他拖出去殺頭。得到獎賞的小伙子都如獲至寶,但到底是什么樣的獎賞,他們寧死也不肯說出來。當然,被殺頭的人更是不計其數……蘇珊笑道,雖然殺來殺去的,有色情及暴力的味道,倒也有點意思,接著講下去——

我說,這一晚,輪到了一個聰明的小伙子,他開始講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國度,有一個美麗的公主,她很喜歡聽故事,每天夜里都喜歡從自己的國家里挑一個英俊的小伙子給他講故事,如果講得好,就會有讓人意想不到的獎賞,但如果公主聽得不滿意,就會將他拖出去殺頭。得到獎賞的小伙子都如獲至寶,但到底是什么樣的獎賞,他們寧死也不肯說出來。當然,被殺頭的人更是不計其數。這一晚,輪到了一個聰明的小伙子,他開始講道:……

公允地講,這個故事并不好,而且有點耍無賴的味道,但蘇珊還是興致勃勃,她莞爾說,這算是什么破故事?罰酒三杯!如果我想偷懶,這個故事就可以這樣周而復始地循環下去,沒完沒了,就像車轆轤一樣轉動,即使講到天亮,這個故事依然停留在開頭的部分。但我見蘇珊興致不錯,決定講好這個故事。

我連喝了三杯,繼續說下去:他說,無比尊貴的公主殿下,我在正式講述之前,我能否了解到我應得的獎賞?公主不樂,說,你只要講得好,自然會知道。他問,如果講得不好呢?公主說,那你不必知道,因為你將成為一個死人,而無論是什么樣的獎賞,對于一個死人來說都毫無用處。他說,我必須要在講述之前知道。公主利劍出鞘,怒道,從來沒有人敢跟我討價還價!你再啰嗦,我就殺了你!他面不改色,說,公主殿下,你殺了我,就不知道我講的故事到底好不好了。他的言外之意是,等他講完故事再殺不遲,但公主不說出獎賞是什么,他就不肯開口。公主進退兩難,竟然一下子僵住了,就這樣過了一夜。第二天夜里,公主決定,如果他還是不肯開口,就一劍殺了他。但他一見到她,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先講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接著講了《阿拉丁和神燈》……公主聽得津津有味,結果一直講了一千零一夜,他也得到了公主的獎賞。后人將他所講的故事輯錄起來,遂有了《一千零一夜》一書。我重點講述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

蘇珊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是宰相的女兒講給國王聽的,怎么變成了小伙子講給公主聽?我說,我雖然不是聰明的小伙子,但蘇老師堪稱天下最美麗的公主。蘇珊格格大笑,說,你雖然在胡扯,但寓意倒不錯。我除了照搬書上的故事,當然在胡扯,只是我不明白她講的寓意是什么。蘇珊又飲了一杯,媚眼如絲,說,如果你覺得自己的故事不錯,那你想得到什么獎賞?

我本來想說就要她的雞心墜子,但又怕她起疑,終究不敢開口。蘇珊見我遲遲不答,罵道,傻小子!她坐上我的大腿,勾著手臂要跟我喝交杯酒。蘇珊醉意上涌,醉態可掬,她的臉龐愈加嬌艷,宛若怒放的虞美人。我抱著她,覺得她的身體越來越熱,仿佛她的身體內部有一堆火在燃燒著,慢慢向皮膚傳遞著熱量。我也感到臉燙耳熱,不知所措。

本來蘇珊就是豪邁奔放之人,作為書院名師,又是當紅小說家,一向頤指氣使,大膽潑辣,根本就不將別人放在眼里。但這次她臉色忸怩,羞羞答答,竟然表現出罕見的溫柔,真是讓人毛骨悚然。倘若一只母老虎也會溫柔,我想大致就是如此。我思忖,這一次恐怕難以全身而退!也罷,為了革命成功,為了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就犧牲自己一次好了。蘇珊又喝了數杯,眼波盈盈欲滴,看著我發怔的樣子,噗哧一笑,說,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我回答,當然是蘇老師這樣的女孩,又迷人又聰明!本來正確的答案應是N—3721,也就是李蕙心,因為她是后勤部配給我的合法情人,所以我只能天天去贊美她,認為她才是天下最好的女人,而不能隨便去贊美別的女人。但我認為這個答案蘇珊會更加滿意,而且她是老師,也不怕她說我質疑后勤部的配給。蘇珊忍俊不禁,說,你真會說話!我一本正經地說,我是新聞記者,我必須保證所說的一切均是事實!蘇珊笑得花枝亂顫,趁機跌坐在我的懷抱中。

現在已是深秋,窗外落木蕭蕭,北雁南飛,秋風起處,寒意徹骨。但蘇珊衣飾不多,她躺在我的懷里,無處不是暖烘烘圓滾滾的。蘇珊的肌膚異常滑膩,觸手之處,但覺滑溜溜的,這光潔而充滿彈性的肌膚下面,潛伏著年輕女性驚人的力量。她蜷縮在我的懷抱,滿臉陶醉,宛若一只貓。我這一次,蘇珊首先是談天氣,接著是談風景,最后又是談情說愛,但就是不提一提我的小說。我此次志不在于小說,而是別有用心,也就投其所好,將蘇珊哄得心花怒放。

我發現我跟龍舌蘭的愛情,并非平時所想象的那樣固若金湯,刀槍不入,并能時刻抵擋誘惑,是因為一直沒有遇到真正的誘惑。當然,這一次,我是以革命的名義,但倘若沒有革命的名義,我能否經受她考驗都是未知之數。我的雙手及時做出了反應,但是我心不在焉,就像一位真正的特工,不管在做任何事情,都沒有片刻會忘記自己的任務。我歪著腦袋,偷窺她胸前的雞心墜,只見這顆綠色的吊墜在她的乳溝里晃蕩,真像一只小青蛙在溝壑間跳躍。我的手準確無疑地捉住了它。我的手像被火燒灼了一下,頗有火中取栗的感覺。的確,這顆墜子,就像燒紅的鐵塊,我心里滾雷般閃過一陣狂喜:這個驚人的大秘密就要被我攥在手心啦!

我說,你的這個墜子真漂亮!蘇珊咿咿哦哦,說,你真討厭!我有更漂亮的東西!我說,可以讓我看看嗎?她臉色一變,勃然大怒,說,不要動它!蘇珊說著,就拉著我的手,將它放在她的乳房上,她認為這才是正確的地方。她情緒高漲,三下五除二地除掉身上不多的衣飾。但即使在親熱,她也不讓那顆墜子須臾離身。看來,這的確不是一顆簡單的墜子。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很快,她猶如一個燃燒的熔爐,全身開始沸騰起來,早已分不出東南西北。而我雖全力以赴,但依然保持清醒。我趁著她不留意,用掉包之計,用一條看來一模一樣的墜子替代了她胸前的那一條。折騰了半天,她才滿意地放我走。

就這樣,我跟蘇珊達成了一筆隱秘的交易,她得到了我的人,我得到了她的墜子。雖然各得其所,但我有點惡心,姑且拋開她是老師不提,這種關系絕非我的本意。我發現,倘若沒有這個該死的借口,我絕對不會跟除龍舌蘭之外的女人有肌膚之親,我將其視為維系我們感情的紐帶。但問題是,現在有了這么一個借口,事情驟然變得復雜起來。我感到一陣頭痛,不愿再深究下去。當然,為了革命可以犧牲一切。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是無法消除我的惡心之感。我別無選擇。革命不僅要做好拋頭、灑血的準備,還得時刻做好獻出身體的準備和忍受惡心。

后來,我想起蘇珊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氣味,類似草木的芬芳,如絲如縷,若有若無,似曾相識,但想來想去又想不出所以然,索性作罷。也許,美人身上的氣味都差不多。而我的小說稿擱在那兒,自始至終都沒人瞧它一眼。我還以為蘇珊忘了它呢,其實不然,蘇珊在我臨走時說,我先好好看看,下次等你來再細談!

第二天傍晚,我喜孜孜地拿著從蘇珊身上盜取的雞心墜子去找龍舌蘭。現在,有了自己的“家”,盡管這不可告人,但畢竟固定而安全,這就是那個秘密而廣闊的洞府。當然,這也是七星社的大本營,但還是有屬于我們的小小一間房子。要到那里去,每次均必須潛入湖水,在水底穿行,幾經曲折,才從對面湖岸的一個入口進入,然后才可進入我們的洞府。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我一直臉蒙黑巾,以策萬全。

當我走到湖邊,忽然心中一震,仿佛被誰從后面盯著我似的,背部像被錐子扎了一下,讓人非常難受,我想起以前那種被人偷窺的感覺。我猛地回過頭去,鬼影都沒有一個,只有路旁的一棵楊樹,枝葉稀疏,紋絲不動。剛才注視著我的就像是這棵樹,這真是咄咄怪事,它又沒長眼睛!我向這棵楊樹走去,伸手扯了扯它的枝條,推了推樹干,楊樹輕微地晃動,毫無異樣。我繞著它走了一圈,學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樣子,雙手抱著樹木,低吼一聲,用力往上一拔。但這棵樹一動也不動,我不禁啞然失笑,我哪兒有倒拔樹木的神力呀。

龍舌蘭早在湖岸接應。我跟龍舌蘭說起了這件樹,還說曾經多次有這種感覺。龍舌蘭微笑,嗔道,世上又哪兒有會盯著人看的木桶或樹木?肯定是你疑心生暗鬼啦。我勉強一笑,但心中還是極不舒服。她問我,可是大功告成?我點了點頭,說,只是付出了血的代價。她莞爾一笑,牽著我的手,潛入水中。

一入水中,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竟又驟然出現,我扭頭一看,只見一尾大青魚仿佛在盯著我看,它浮在水中,不近不遠,若即若離。這尾魚體形甚巨,魚目熠熠閃光,猶如大珠,看上去竟是似曾相識!我心中一凜,跟龍舌蘭比劃手勢,示意她去看。但那尾大青魚尾巴一甩,馬上游走,迅捷異常。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斜刺里撲出一個蒙面人,他一接近大魚,馬上有鮮血涌出,瞬即染紅了湖水。原來,他已閃電般將一柄匕首刺入了魚腹!那人將大魚拖了過來,剝開魚腮,赫然露出一張人臉:竟然是我的舍友魏無極!我跟龍舌蘭面面相覷,不寒而栗,沒想到他竟是書院的密探,一直在跟蹤我,幸虧被蒙面人識破并手刃。我想起了以前遇見過的葵花、老虎和木桶,詭異十足,敢情全是由他易容而成!我們向蒙面人彎腰躬謝,那人點了點頭,拖著魏無極的尸體,扎了一個猛子,一轉眼就消失了。

我們到達洞府,回到自己的“家”中。我心有余悸,說,幸虧沒出事,這魏無極的易容術好生了得!那救了我們的人是誰呢?龍舌蘭沉吟片刻,說,他就是七星社的老大孫驚濤!她的語音有點發抖,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恐懼!我驚問,何以見得?她答道:我看見了他衣襟下的腰牌,上面雕著七顆金星,這就是龍頭大哥的信物。我說,他出手好快!

龍舌蘭欲言又止,說,還是將你的墜子拿出來吧。我取出那顆雞心墜,雙手微抖,心中不禁砰砰亂跳,龍舌蘭面色潮紅,胸脯微微起伏,顯然也是十分緊張——墜子中藏著的驚天秘密,眼看就要揭開謎底了!我輕輕旋開墜子,只見里頭藏著一幀小小的肖像,肖像純由工筆細描而成,畫著一個男子,豐神俊秀,英氣逼人。畫像雖小,倒也栩栩如生,顯然出自高明畫師之手。龍舌蘭驚呼道,這畫的不就是你嗎?我倆面面相覷,目瞪口呆。歷盡千辛萬苦謀取回來的墜子,竟然不過是我的一幀畫像。龍舌蘭發現上面還用朱砂注著一行小字:

妾寤寐思服,怎奈郎心似鐵?

龍舌蘭冷笑道,這個小婊子日夜帶著學生的畫像,好不要臉!這都是你干的好事!我面紅耳赤,張口結舌,竟一時無話可說。沒想到她視若生命的墜子,藏著的竟是我的畫像。

與其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秘密,毋寧說這純屬她個人的隱私。看她平時對我嚴斥苛責,沒想到心中卻是柔情似水,只是,柔情最是教人吃不消。即使拋開師生關系不談,我跟她也不可能在一起的。重要的是,我跟她分屬于兩個陣營。七星社和東海書院,絕不可共存于天地間。這就是革命的冷酷和無情。然而,這個墜子,我還得親手送回去,且還得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自從我得悉李蕙心帶我去的地方,從來就不是法定的戀愛場所——戀愛林,而是書院的銷魂之處玫瑰小筑,我跟她的關系更是江河日下,已呈不可挽回之勢。我對她的感情異常復雜,首先,我承認我不愛她,除了龍舌蘭,我不可能再愛任何女人;其次,我對她也不是恨,只要一想到她對我的一片癡情,我就無法恨得起來。但她又的確欺騙了我,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從頭到尾,我都被蒙在鼓里。也許她有難言之隱,在做著自己不愿做的事。在這個狗日的東海書院,沒有一個人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自由選擇永遠是一個夢。我之所以這樣想,乃是深切地感受到她對我的愛。我覺得她挺值得憐憫的,她的悲哀就在于,愛上了我——一個不愛她的人。不管愛也好,恨也好,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就是,我們之間越來越冷淡了。

當然,我依然跟她去約會,因為戀愛不僅是我的權利,也是我的義務——這是書院規定的任務,從來無人膽敢違反。不管是戀愛林也好,玫瑰小筑也好,這已都不再重要。跟著她去的只是我的軀殼,我臉蒙黑巾,將身上的鎖鏈遞入她的手中,雙腿跟著她的步伐機械地邁動,一言不發。李蕙心默默地前頭走著,她牽著的仿佛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石頭。我在心里默默記誦方位和步伐,終于,我們到了。

李蕙心就要像以往一樣,將鎖鏈綁在柱子上,我說,不必了,我不會跑的。這里也不會有一個人看得見你。李蕙心不理我,依然完成了手中的工作。她不高興地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理她,自言自語地說,剛才我們從南朝北,穿過了一個廣場,然后往左折,走過一個花圃,之后往右轉進入一條長廊,進入一所庭院,穿過三段彎來曲去的甬道,進入院子西側的一間廂房,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我們現在的位置根本就不是什么戀愛林,而是玫瑰小筑最盡頭一排房子中的一間,當然,具體是哪一間我還真說不出來。

我雖然看不清四周,但我還是感覺到了李蕙心的戰栗,她驚慌地說,哪兒有這樣的事?你真會異想天開呀。我沒有吭聲。她又說,我知道你不愛我了。你以前是愛我的。她搖著我的肩膀說,你肯定是愛上了別人,對不對?她是誰?你快點告訴我。然而,不管她是誰,只有我才是你合法的戀人,你要永遠愛我,時辰一到,你就要來陪我,來跟我談戀愛,這永遠不會改變,這就是我們面臨的處境和現實。正如我竭盡所能去愛你,這就是我們的命運!我說,不錯,時辰一到,我就會來陪你談戀愛,但是我不會愛你。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愛的是誰,正如我永遠不知道你的真實面目。這也是我們的處境和現實!我說完了這句話,就再也不發一言。她終于哭了,泣不起聲。她一直在哭,時辰到了,她才帶我回去。

我能體會她的心碎,但我不為所動。仿佛這一切跟我沒有關系,我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我知道,我們之間徹底完了。然而,我也知道她仍是愛我的。即使不愛,我們仍然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雙入對,在書院指定的場所談戀愛。這就是我們真實而殘酷的命運。那一次,李蕙心在臨走前說的一句話,讓我心潮難抑。她說,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誰的,但真到了那一天,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跟李蕙心的愛情已徹底消失,或者說是一種解脫,這宣告了書院愛情配給制的失敗,也從反面證明了人類追求真正愛情的不死之心。我跟李蕙心雖然完了,但故事還沒有結束,至少,我們的戀愛仍在繼續,盡管這是有名無實的戀愛。這對于雙方來講,都顯得更加殘忍。因此,這并不是真正的解脫,事實上,在李蕙心和我之間,那些鐐銬和鎖鏈從來就沒有解除過。我惟有寄厚望于革命,只有一場摧枯拉朽的革命,才能將這一切藩籬拆除,我們才能走出生天。

在午后的自由活動時間,我想安靜一下。我坐在神木的樹杈上,像一只厭倦了飛翔的大鳥。其實,我不是一個激烈的人,卷入七星社及其革命活動,完全出于被動。我的初衷只是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哪怕像一對老鼠一樣,永遠生活在地洞的黑暗之中,我也會心甘情愿,無比幸福。我毫不懷疑龍舌蘭對我的愛情(正如我從不懷疑李蕙心對我的愛情,現在似乎又多了一個蘇珊?只是她從來不會跟我表白,也許這就是為人師表的尊嚴),然而,她跟我相愛是出于革命的需要還是內心的需要呢?我無法肯定是哪一種。我一念及此,更是心亂如麻,又難過又迷惘,那么多千頭萬緒的事情,剎那間涌上腦海,讓我頭痛欲裂。我強自鎮定下來,管他去,重要的是,我還能跟龍舌蘭在一起。現在,她成了我惟一的救命稻草。

第八章

十數天之后,我發現了一件讓人驚異的事:那棵巨無霸般的神木發現了細微的變化,我發覺它的葉子在慢慢變黃。那是一些大如芭蕉葉的葉片,原本蒼翠欲滴,又奇特又美麗,如今卻在泛黃。現在雖是秋天,但這棵樹的葉子從不會變黃,真是奇怪。尤讓人吃驚的是,那些大如南瓜的果實也在慢慢枯萎,這些果實已經發育成熟,一到夜晚就發出耀眼的亮光,但如今,光亮也在逐漸黯淡。

又過了幾天,神木發生的變化越來越明顯,葉片越來越黃,果實變得皺巴,日漸呈出一副不可阻擋的頹敗之勢。莫非它就要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這是一棵幾十個人也合抱不過來的大樹,它的衰老讓人倍感辛酸和悲壯。所有人都看到了這棵大樹發生的變化。這棵大樹向來被大伙兒視之若神,不啻于東海書院的精神象征,如今走向了衰老和干枯,書院上下一時議論紛紛,不知何故。

七星社又趁機散布謠言:“神木死,書院亡;黑夜沉,七星興”,這則謠言是這樣傳來的:有人聽到戀愛林中有狐貍在作人言,說的就是上述那句話。有人跑去一看,只見密林中掠過一只火狐,奔走如飛。又有人聽到湖中有鯉魚作嬰啼,讓人毛骨悚然,有人捉起來,剖開魚腹一看,中有一塊素帛,寫的就是這句話。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人人自危,惶恐不安。這則謠言及其散布的方式都很拙劣,很容易讓人想起陳勝吳廣起事之前的做法。但書院上下習慣了做一具執行指令的機器,很少動腦筋,所以也就難辨真偽。這則謠言就是由我散布出去的,論寫小說我是專家,但造謠還是第一次,好在我熟讀太史公的《史記》,書上就記著這一條,遂依然畫葫蘆。盡管謠言是我制造的,但我對神木為什么枯萎卻一無所知。不過,它變成這個樣子,肯定不是校方之所愿,難道真的預示著書院氣數已盡、七星社革命會成功?我心中惴惴,說不出是喜是憂。

校方采取了拯救大樹的行動,以后勤部主任為組長、植物學家為成員組成的搶救小組,松土,澆水,施肥,打藥,然而均無濟于事。甚至連植物學家都說不清是什么緣故。參加會診的蟲害專家沒有找到一條足以危及大樹的害蟲,肥料專家認為湖濱肥沃十足,不可能是缺少營養。當然,它就生長在湖邊,就更沒有缺水之虞。人們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日漸枯萎,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它迅速奔向死神。我看見蘇珊老師也出現在這棵葉子枯萎的大樹面前,只見她曲著手指在樹干上“篤篤”地敲了幾下,發出啄木鳥一樣的聲音,面無表情,然后一聲不吭地走了。

又過了幾天,大樹上的葉子一片片往下掉,每片大如芭蕉葉,只是不再蒼翠,不再鮮活,這些葉片已經死亡。接著,輪到了果子。那些碩大如南瓜的果實“嘭嘭”地往下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接二連三,此起彼伏,猶如擊打大鼓,敲得人們心里陣陣發慌。

終于,葉子和果實掉落精光,露出了無數條光禿禿的枝丫。這棵曾經不可一世的樹王,不復有往日之神采,猶如一只被拔光羽毛的大鳥,顯得滑稽而悲壯。當然,三十九只猴子、九只樹熊和一百多只松鼠早已逃之夭夭,樹上的鳥群也紛紛飛離,空余空空的鳥巢和馬蜂窩。我曾在彩霞滿天的夕陽下目睹那窩紅嘴兒鳥,繞樹三匝,無枝可棲,終于悲鳴著飛離,不知所終。眼看,這棵樹的枯死僅是時間的問題。但是,這畢竟是一棵參天大樹,根深蒂固,枝干魁偉,仍然有不少威儀。那粗壯的軀干恐怕要三五十人才環抱得過來,矗立于此,猶如一座堅固的城堡,指向四面八方的枝干密密匝匝,縱橫交錯,粗如堡壘者數以百計,細小一些的更是不可計數。

上次我們刺探蘇珊身上的秘密失手,還被密探魏無極盯上,若非有人出手相助,恐怕已被魏無極發現了七星社的總部,后果真是不堪設想。龍頭大哥孫驚濤對我們的表現極其失望,責令我們除了要火速揪出潛伏在七星社內部的叛徒之外,還必須盡快查清蘇珊的身份及其相關秘密。孫驚濤斷言,蘇珊雖是一名普通的教師,但其行蹤詭秘,高深莫測,在書院中隨意出入,行事便宜,其權力隱隱然還凌駕于鐵面校長之上,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她極有可能才是東海書院的真正統治者,而鐵面校長不過是傀儡而已。孫驚濤說得頭頭是道,倒也入情入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說,這蘇老師的神通忒也廣大,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暮秋的一個傍晚,蘇珊又一次召見了我。我跟蘇珊的關系原本非常單純,我是她的學生,她是我的小說導師,僅此而已。但我發現近來越來越曖昧,她的話語嬌柔而曖昧,她的眼神熾熱而迷離,甚至她的肢體也有意無意地跟我挨挨擦擦。尤其是上次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們之間就顯得更加曖昧。她的胴體雖然讓人銷魂,但我并沒有迷戀于她。老實講,我真的不愿意再接近她,在她的身上,我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懼。尤其是得悉她愛我之后,更是讓我不知所措。我從來沒想過要跟她發生感情。事實上,我從來沒想過跟任何一位老師發生感情。蘇珊無論再年輕貌美,她都是一位老師,此乃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現在,案頭上放著我的小說手稿,她就坐在床頭,雙腿聳起,下巴抵住膝蓋,一雙眼睛清亮而俏皮地瞅著我。她像一位單純而慧黠的小姑娘,又像一只貪婪地盯著魚的貓。而我就是那尾魚。窗外下著夜雨,我嘆了一口氣。她感興趣的不是我的小說本身,而是小說的作者本人。也許,她對這部反復地寫而一直沒有完成的小說已厭煩不堪。但小說成了目前這沒完沒了的樣子,她也負有責任,因為我是根據她的意見去修改的。

蘇珊目不轉睛地瞅著我,露出又天真又神秘的笑容。我心里一陣發毛,莫非她已經知道我用掉包計換走了她的翡翠墜子?好在,關于墜子的事,她一字不提。蘇珊說,我覺得你近來進步挺大的嘛。只要沉住氣,一步一個腳印地去走,我相信你可以干得更漂亮的。我忙道,都是老師教導有方,如果我真的有點進步,也是跟老師的循循善誘分不開的。蘇珊嬌嗔道,你幾時又學會了溜須拍馬啦,不過,這一句我愛聽。

我見她高興,試探著說,老師,聽說有個什么七星社活動什么猖獗,不知這到底是什么回事?蘇珊答道,你是一個小說家,以藝術為生命,理這些撈什子干嘛?我鼓起勇氣說,書院興亡,匹夫有責,況且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現在七星社屢搞破壞,偌大的書院,已經放不下小小的一張書桌了。做一個小說家固然重要,但能為書院效力更重要。某雖不才,但幸蒙書院及老師的栽培之恩,我焉有袖手旁觀之理?倘有機會,我倒是想跟七星社周旋到底,殊死搏斗。我只是苦于對謀逆者一無所知,還望老師明示!蘇珊淡淡地說,七星社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這事自有保衛部的人負責,我們又何必操心。你還是好好地寫你的小說吧。有什么好聽的故事?給我講一個吧。

蘇珊每次見我,幾乎都要我講故事。好在我有備而來,遂講了一個:有個科學家八十二歲了,還娶了一個二十六歲的漂亮老婆。沒多久,他高興地跑去跟郎中說,我老婆有喜啦。郎中瞪大眼睛,有點不相信地說,且慢開心,先來聽我講一個故事吧。有個獵人去非洲大草原獵獅,但在匆忙之間,又忘了帶長矛,倒是帶了一把油紙傘。忽然,一頭雄獅從草叢中躍出,該獵人情急之下,下意識地拿起紙傘向獅子戳去,說時遲,那時快,獅子慘呼一聲,倒地而亡,而它的肚腹之中竟刺入了一柄長矛,直沒至柄……老人家大叫道,這不可能!郎中笑了,怎么不可能呢?老人家嚷道,我敢跟你賭一塊錢,這肯定是別人下的手!郎中大笑,就是這樣嘛。

蘇珊笑得前俯后仰,就差沒在床上打滾。我瞅著她桃花般燦爛的笑靨,曲線玲瓏的身體,白皙而圓潤的膝頭從睡袍下裸露出來,不禁有點發怔。蘇珊臉色緋紅,在燈光的映照下更顯嬌艷。她伸出纖指,在我的額頭敲了一記栗鑿,說,你怎么啦?我傻乎乎地說,老師您真是美如天仙——蘇珊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呵欠,說,我好困,要睡覺啦,你走吧。

我只好悻悻然地離開了她的寓所。我還以為這次又要犧牲色相呢。七星社的龍頭大哥真沒說錯,這蘇珊并非等閑之輩,絕對不可小覷!我內心對這種犧牲并不討厭,反而樂此不疲。等到我發現這一點,不禁心生羞愧,覺得這像是對龍舌蘭或愛情的背叛!本來,我還想借機刺探七星社叛徒的秘密以及關于她的情況,但我一直被蘇珊牽著鼻子走,無懈可擊,毫無蛛絲馬跡可言。完成任務的期限越來越近,我該怎么辦呢?

我回去跟龍舌蘭商量,她也是一籌莫展。但是她指責我說,你真沒用!她不引誘你,你可以引誘她嘛。她再淫賤也是一個老師,好歹也有些顧忌,焉有主動挑逗你之理?我覺得這樣的說話不應該出自一個女人之口,更不應該出自我的戀人之口。我想,這都是搞革命把她的腦子搞壞了。但是我沒有反駁她。我發現龍舌蘭一說起革命,就雙眼放光,全身興奮。她真是一個狂熱分子,她以前冒著拋頭顱灑熱血的危險,義無反顧地愛我,可如今,她以百倍于以前的狂熱和危險去投身于革命。現在,無論我說什么她都不會聽得進去了。

但是我終于問道,你還愛我嗎?我是說像以前那樣愛我,全心全意,不遺余力,除了我,你的心里不會容下別的任何東西!她奇怪而惱怒地望著我,說,我怎么不愛你?我說,我覺得你的心里只有革命!她笑道,小傻瓜!我去革命純粹是為了你!革命成功之后,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到那時,我們手挽著手,踏著青青草地,在藍天白云下自由呼吸,只要想一想,我就充滿了無窮的斗志,這就是力量的源泉。

她緊緊抱著我,恨不得讓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跟我接觸。她的身體柔軟而芳香,她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脖子上,有一股青草般的甜味和清新。我有點感動,也抱緊了她。我在心里說,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只要我們至死不渝,這就足夠了,即使死亡也不能把我們分開。這就是力量的泉源。這就是愛情的力量,我不需要別的什么!想那么多干什么呢。也許,革命不能成功呢;也許,革命成功了,我們的愛情卻不復再存在了呢……原諒我,我總是想得太多,優柔寡斷,患得患失,向來就是我的缺點。我看著她無限陶醉的樣子,就算我有更多不同的聲音,也不忍心再說了。

距七星社起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大伙兒群情激昂,個個做好了拋頭、灑血的準備。連龍舌蘭也亢奮起來,瞅了個機會,將滿腔革命激情全傾瀉在我的身上,像一股颶風在我的身體席卷而過。性與革命,在我們的身上融為一體。然而,革命具有摧毀一切的力量,這是讓我恐懼的,我的身體疲累不堪,就像革命風暴過后的廢墟。但龍舌蘭依然精神抖摟,容光煥發,就像一座修葺一新的堡壘,渴望著一場真正的戰斗。

我隱約向她表示了對七星社以及孫驚濤的憂慮,我是指該社上下鬼鬼祟祟,讓人心里惴惴不安。龍舌蘭沉吟片刻,沒有反駁。換了平時,我這種對革命和革命老大的懷疑,在她看來就是大逆不道, 罪不容誅。看來,她也看出了一些問題。但到底有何不妥之處,我們一下子又說不出來。龍舌蘭安慰我說,沒事的,到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近日來,七星社內部出了叛徒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傳遍每一個人的耳朵。大伙兒人心惶惶,騷動不安,恨不得將那個叛徒碎尸萬段。隨著起事在即,將叛徒揪出來就更加緊迫。龍頭大哥孫驚濤將這個任務交給了我們倆,他的理由是,據可靠情報,該叛徒從來都是跟蘇珊單線聯系,只要抓住蘇珊,說不定就有斬獲,而我是七星社之中,惟一有機會單獨接近蘇珊的人。他下了死命令,只準成功,不準失敗,否則殺無赦!這是一個倒楣的差事,也是一個棘手的差事,然而,我除了全力以赴,別無選擇。

蘇珊在她的寓所接見了我,殘秋將逝,天氣漸冷,她偎著小火爐烤火,火爐的紅炭明明滅滅,她躺臥在一張長木椅上,披著貂皮長袍,看上去何等閑適,而又嬌慵無力。窗外寒意陣陣襲來,竟然下了一場小雪。

蘇珊隨手往紅泥火爐中扔入一塊木炭,煙霧騰地冒起,火星四濺,將她的臉頰映照得一片紅艷。她轉過身來,袍帶松脫,她低聲說,抱我。我抱住她,發現她除了身披貂裘,竟然一絲不掛,雙乳若隱若現,而雪白的頸項間更是一片赤裸,別無他物。我心中一凜,平素,她脖子間的翡翠墜子可是從不除下來的,莫非她已發現了我偷梁換柱的事?她的墜子就在我的身上,一直沒有機會換回來。蘇珊在我的懷里,嘴唇湊近我的耳畔,吹氣如蘭,她低聲說,抱我上床吧。我一直想著墜子的事,有點神不守舍。看來現在倒有機會將墜子換回來,只是她脖子上空空如也,我自是不便將墜子取出。

這一次,我心驚肉跳,無甚作為,蘇珊倒是如狼似虎,盡情馳騁。我走時,她忽然說,我對你的小說充滿期待,真想早點看到結局你是怎樣寫的呢。我身體一顫,差點在門檻絆了一跤,我覺得她的話莫測高深,大有深意。

過了數天,偵查叛徒的事情仍毫無進展,關于蘇珊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也依然是一個謎。隨著限期日漸逼近,我跟龍舌蘭都有點慌了。七星社對待辦事不力的屬下,向來是不留情面的。我對龍舌蘭說,莫不成我們沒給書院抓住,反而死在自己人手上。這可如何是好?龍舌蘭安慰我說,天無絕人之路,韓郎不必擔憂。咱們盡力去查便是,真要查不到再說,大不了反出七星社便是。我對龍舌蘭說,大不了我們一齊死好了,即使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開。龍舌蘭掩住我的嘴,說,休要胡說八道。我黯然,我依稀感到一道粗大的繩索慢慢移近我們的脖頸,在我的心底投下傷悲的陰影。其實,我并不怕分開,更不怕死,我惟一的擔心就是,萬一被書院逮捕,或被七星社家法處置,我們還能如此相愛、堅貞不渝嗎?在死神的翅膀覆蓋下來的那一刻,我們是悔不當初還是從容面對?我無法肯定。我無法預知未來。我感到了骨髓深處的無能為力。

隨著時間的推移,湖濱的那棵大樹神木日漸枯萎,它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潰敗,它的生命已走向了盡頭,曾經住在樹上的動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走在湖濱的小徑上,一根枯枝從天而降,打在我的頭上。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我的鼻子發酸,心底涌起了一股潮水似的悲慟。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它的死亡?莫非它真的預示著書院亡、七星社?如果真的有這一天,那么我就可以跟龍舌蘭長相廝守了,再也不會有人干涉。但我們真的會這么幸運嗎?她的法定男朋友曠星野會離開她嗎?她是如此美貌,也許曠星野早已知悉了。

還有N—3721,也就是李蕙心,這個書院分配給我的戀愛符號。是的,我惟一知道的只是她的號碼,除此一無所知。我不再叫她李蕙心,而恢復了N—3721的稱謂。這是我給她起的名字,如今我已將它收回,這表示了我對她的拒絕和厭惡。但她依然不肯放棄,她使盡一切辦法,要將我重新拉回她的身邊。她動用了書院賦予給她的權利,用鐐銬將我鎖住,并拉近她的身邊,然而,她卻無法拉近我的心,反倒背道而馳。她纖巧而軟滑的雙手,表示出牢牢控制我的巨大欲望,我覺得她的雙手才是真正的鐐銬,仿佛這是一雙金屬鑄成的手,是那么的有力、冰冷而堅硬。她牢牢地抓住我,仿佛我是她的一件私人物品,他人無權染指。正是這一點,讓我對她深惡痛絕。但我不知道這樣對她是否公平。她一直深愛著我,而我曾經也是愛她的,盡管這一切已煙消云散。

其實我是多慮了,這些問題尚未成立,因為它們缺少一個前提:那就是七星社的革命取得成功。我是一個容易情緒化的人,一有風吹草動,就坐立不安,難以平靜下來。但總是有無數個難題困擾著我,讓我絞盡腦汁,不知所措。在東海書院,我幾乎每天都會遇到一個不可拆解的謎,我仿佛沉陷于一個巨大的迷津之中,它猶如混沌時代的黑夜,深深地籠罩于天地間,讓人艱于呼吸,無法看到一絲光亮。譬如,N—3721到底是誰?孫驚濤呢?即使是我似乎很熟悉的蘇珊老師,我都猜不透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毫無疑問,她不是一個普通的教師,也不僅僅是一個小說家。

每周三次的戀愛時間,我依然背起裝著黑布、鎖鏈和鐐銬的布袋跑去找N—3721,戴上鐐銬,蒙上黑布,將鎖鏈的另一端放到她的手上,讓她牽著,一直牽到戀愛林還是別的什么鬼地方去談情說愛。我就像女人手上牽著的一條狗。這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工作,但如今成了我的刑罰,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苦役犯,而犯人是沒有權利說不的。

這個萬惡的戀愛配給制,它的設計者無疑是一個最惡毒的魔鬼。我一想起它,心里就激起萬丈怒火,七星社的成員有一半以上是因為它而造反的。但奇怪的是,我如此憎恨這個制度,但對它新一代的理論闡釋者和鼓吹者蘇珊,卻根本恨不起來。我打破頭也想不通,鮮花一般燦爛的女子,怎么會贊同這個慘絕人寰的設計呢?我惟一的解釋就是,作為書院的統治者,并不受此規章的制約。

曾經,N—3721到底是誰,這成了我最想猜出來的謎,但這是她叫李蕙心時的事,如今我已經對她毫無興趣了,曾經存在于我們身上的感情,已消失殆盡。我不再關心她是誰,不再關心她的模樣,不再關心她的一切,這是一種極端的冷漠。這不是視而不見,我根本就無法看到她。謝天謝地,我打心底感謝那塊蒙在我雙眼上的黑布,真是眼不見為凈,我當她就像空氣一樣,盡管在我的身邊環繞,然而我毫無察覺,或者有意忽視。然而,她依然存在幻想,或者說她不肯放棄我。她牢牢抓住我,猶如溺水者抓住水上的浮木,她將我當成了救命稻草。她說,你是書院分配給我的,是我惟一的選擇,也是我的全部希望,我只有緊緊抓住你。

我冷冷地“看”著她,我的嘴角因強烈的嘲諷而扭曲。是的,我覺得我在看她,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一無所獲,我看到的仿佛是一個空洞或一個透明之物。我從來不知道她是誰,我不再愛她了,然而我卻還得像平時一樣跟她談戀愛。而她牢牢抓住我,只因為我是她惟一的選擇,分配的惟一,而不是心靈的惟一。這就是我的處境,我覺得這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我張大嘴,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不知道自己是哈哈狂笑還是痛哭一場。

N—3721坐上我的大腿,擁抱我,撫摸我,親吻我,平時戀人該做的事,她一件不漏,一絲不茍,她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親熱的權利。她做得既狂野又節制,既迷醉又清醒,既天真又狡獪。這個完美無缺的戀愛符號,這架準確無誤的戀愛機械,她從不缺少激情,盡管這是書院設計好的、定量配給的激情,然而她更懂得掌握激情的分寸。我像一座雕像那樣,紋絲不動。我有義務讓她使用,我不能阻止她的權利,她在使用我。除了我們沒有拿到同房的資格許可證之外,她該做的全做了。這個證書,她這輩子也沒有機會拿到,她很清楚這一點,并接受了現實,不再提考核的事了。現在,她很滿足目前的狀況,只要我還能像一只狗一樣,讓她牽著,任她呼喝。我能想象到她的喜悅,但我不能確定這是真的喜悅。我說,你覺得快活嗎?

她撫摸我的手馬上停頓,似乎在凝視著我,她徐徐地說,我在享受我的悲傷。我知道你對我的愛已經消失,但是我仍然愛你。除了你,我沒有權利愛任何人,這就是我惟一的選擇。我跟別人不同的是,這既是書院的配給,也是我內心的選擇,所以我悲傷。她的聲音變得哽咽,她仿佛哭了。我說,你也知道我對你的愛已經死亡。她說,但是你還活著。

我一時不知如何對答,這個可憐的女人!我從來沒有如此深切地憐憫過一個人,甚或一件事。我是一個負心郎嗎?我是因為第三者才離開她的嗎?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然而,我的心里早就沒有她的模樣。其實,我又何嘗見過她的樣子?在過去,在我的想象之中,她腰細腿長,美如春花,清純甜美。但現在,我根本無法想象她的模樣,仿佛她從來就沒在人間存在似的。她僅僅是一架書院操縱的戀愛機械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人世間絕不會有一架機器像她那樣執著、熱烈而悲傷。

我的心里生起一絲歉疚,我的確傷害了她,然而我不可能再愛她了。一直以來,她只是生動無比地存活于我的臆想之中,但現在已無法聚攏起任何完整的形象,她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一直都是。

N—3721說,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是多么的愛你。我說,對于你來說,我是具體的;然而你一直是抽象的、虛幻的,甚至無法想象的,這就是我們失敗的根源。她說,第三者插足才是根源,是不是?我說,我沒有。我沒有繼續愛你的理由,也沒有這種需要。她說,你在說謊!以前是愛我的。我的直覺告訴我,是因為你有了別的女人,直覺從來不會騙我。我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跟旁人何關?她說,當然不僅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們是書院將自己互相分配給對方的,我們的戀愛就不僅是個人的私事,而是書院教育的一部分,也是一項政治任務。因此,我們在談戀愛,也是一種公共行為、一種公共事務。我們只不過是書院秩序這根無盡的鏈條中之一環,又怎能單獨存在。

我越聽越煩,大聲說,我不能愛你,就是因為這一點。我需要的是一個獨立的女人,一個有呼吸有體溫的女人,一個有感情有血肉的女人;而不是社會公眾的一分子,一架龐大的戀愛機械的一個螺絲釘,一條無盡的鎖鏈的一節鏈環。我根本無法確立你的形象,這就是我無法忍受的原因。

她沒有生氣,平靜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說法,但卻是不容置辯的事實。我還知道你的心里有一些不可時宜的想法,但最好不要亂說,求求你!尤其在這種人多嘴雜的地方,這可能會給你帶來麻煩。我冷笑一聲,尤自嘴硬,我說,我不怕,都到這個地步了,我還有什么好怕的。

她說,我們注定要在一起,你是無法離開我的,這就是你必須面對的現實。我說,假如我死了呢?死亡就是一種可能。她默不作聲。我感覺到她全身在發抖。我的語氣冷酷得像刀鋒,說,即使沒有死,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如今坐在你的面前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我,而僅是我的軀殼而已,我的心在別處。N—3721終于啜泣出聲。我不留情面地說,是的,你可以借助鐐銬捆住我的手腳,用書院的戒律控制我的精神,但是你仍然無法讓我愛你,這也是你要面對的現實!我心想,等到七星社起事成功,不要說擺脫你區區一個女人,就是書院的鐐銬和戒律也不復再有。

關于調查叛徒的事,我依然一無所獲。我對龍舌蘭說,看來只能反出七星社了,難道坐以待斃不成?龍舌蘭說,你稍安毋躁,且靜觀其變,有我在,你不必擔心。我正在忐忑不安,孫驚濤單獨約見了我,我正欲向他請罪。誰知他和顏悅色地說,叛徒兇狠狡猾,又潛伏得深,看來一時也無法調查,這并非君之過失。君且放寬心懷,不必過于自責。龍舌蘭聽了我的匯報,沉吟片刻,說道,這倒是奇怪得很,一向也不像七星社的行事風格。龍頭大哥向來心狠手辣,冷酷無情,怎會對你如此寬大?恐怕其中有詐。但我左思右想,苦無良策。龍舌蘭寬解我道,韓郎不必焦慮,到時一切有我主持!

初冬的一個深夜,風雨大作,天氣反常,還下起了粉末似的細雪。孫驚濤在七星社的巢穴緊急召集所有人員。他下達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七星社將在拂曉前起事,時間定在卯時,他將隊伍分成三組,一組奪取兵器庫,一組直取保衛部,一組控制教學大樓,他運籌帷幄,井然有序。眾人高舉刀劍,齊聲歡呼,刀劍相交,火星四濺!孫驚濤依然頭戴竹笠,臉蒙黑巾,看不出真實面目,只是他站在那兒,山渟淵峙,氣宇軒昂,自有一番氣度。他繼續說,現在距離起事尚有兩個時辰,大伙兒不妨好好睡上一覺,卯時發動總攻,管教一舉成功,直搗黃龍!只是,潛入組織的叛徒尚未抓獲,在這樣的情況下,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就是那個奸細。為了防止奸細潛逃出去,走漏風聲,驚動敵人,在正式發起總攻之前,沒有命令誰也不準擅自離開洞府半步,否則格殺勿論!即使上廁所也必須兩兩一起,絕對不許單獨走動!

孫驚濤一招手,馬上有人搬出一堆手銬,分發給大家。“咔嚓”一聲,我的左手連接著龍舌蘭的右手,該手銬雖然細小輕巧,但堅韌異常,乃由精鐵制成,顯然出巧手匠人之手,看來七星社臥虎藏龍,有不少奇人異士。

我們的臥房門口就在圓溜溜的洞壁高墻上,距中央洞廳的地面有十數米,由于戴上手銬,我們就像一個連體人,行動甚是不便,我跟龍舌蘭互相配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過攀緣繩梯入得房內。該房狹小而不規則,猶如一條傾斜的獨木舟,好在也習慣了,其實,它也是那個巨大洞穴的一個小支洞而已。我摸索到蠟燭,才剛點亮,她就“噗”地吹滅燭火,我大愕不解。她在黑暗之中,摸出鑰匙,將手銬打開,我正在狐疑不定。只聽得她壓低聲音說道,此地兇險萬分,萬萬不可久留,我們必須設想逃走!我說,危險在哪兒?況且馬上就要起事了,我們臨陣脫逃,總是不妥吧。她說,事態危急,我現在也沒法跟你說。總之你信我便是,趕快跟我逃走!我在黑暗中緊緊握了握她的手,說,那好吧,只是守衛森嚴,我們就算身插雙翼,也難以飛出洞府呀。她說,連狡兔也有三窟,自從搬入此處,我已早有準備,你跟著我便是。

龍舌蘭伸手往傾斜的墻上摸索,又輕輕叩擊,忽然在墻上一按,只聽得“吱呀”一聲微響,一小塊墻面往外轉動,露出了一個四方形的洞口,粉末般的飛雪及雨點馬上撲入室內,寒意森森。原來墻上裝著機關和按鈕,如今就等于開了一個窗口。

外面依然灰蒙而黑暗,但我借助夜色看見了她的臉,我說,這扇窗口你是何時弄的?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她笑說,世事險惡,不能不多長一個心眼。她拿出一根繩子,一端拴在房間的牢固之處,一端拴在腰間,我跟著她一一照做。龍舌蘭趁著晦暝夜色,通過那個“窗口”爬出房子,手腳敏捷,猶如猿猴。她等我出來后,順手將新開的“窗子”掩回來,我暗贊,她的思慮之周密,行事之謹慎,的確非常人能及!現在,我們抓住房子的外墻,在寒冷的冬夜之中,猶如兩只蝙蝠,被凍得瑟瑟發抖。好在墻面狹小而粗糙,感覺就像抱著高塔的頂尖或一棵大樹的表面。

龍舌蘭親了親我的額頭,說,做好準備,這就下去啦。她雙手攀著繩子,一段段往下放,而我們的身體懸空掛著,也在慢慢地下降,一會兒,我眼前出現了一片黝黑的水光,仿佛觸及了廣闊的水域。我們下降了豈止數百丈?我想起入洞府之前,也要在湖中潛行一段水路,但如今從洞穴中出來,怎么又來到湖水中?顯而易見,洞府的出口與入口都跟書院的湖泊相關。莫非七星社的秘密洞府乃憑空建筑在湖泊之上?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即使可以像蜂巢那樣倒懸,也難免被人發覺。

我正在胡思亂想,只聽得“撲通”一聲,龍舌蘭已像大魚潛入水中。我也潛入水中,馬上覺得水寒徹骨,我們緊緊抱在一起,良久,才各自分開,回到自己的蜂巢小屋。在臨走之前,龍舌蘭說,我們安全啦,總算逃過此劫!

第九章

我回到蜂巢小屋,躡手躡腳地上了床,并沒有驚動計小時,他鼾聲如雷,顯然沉入夢鄉。我的宿舍本來有四個人,音樂家尚天樂和畫家魏無極均已死去,現在只剩下我和計小時。我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平靜。我想,馬上就要到總攻的時間了,七星社能成功嗎?倘若真能成功,我跟龍舌蘭臨陣脫逃,那可是死罪,孫驚濤焉能放過我們?時近子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忽然聽到喊聲大作,湊近窗子一看,只見湖濱那邊,火光沖天,人聲鼎沸。我心里一驚,莫非七星社已提前動手?遂披衣而起,去看過究竟。計小時也被驚動了,只是懵然無知。

只見湖濱上集結了無數保衛部的昆侖奴,個個弓上弦,刀出鞘,火光閃爍,殺氣沖霄。鐵面校長一馬當先,帶著人馬團團圍住了湖邊的那棵巨無霸樹木——神木!鐵面校長手執一只海螺做成的麥克風,大聲叫道:里面的叛逆且聽著,你們已全部被包圍了,趕緊出來投降!火光明滅之中,那棵光禿禿的大樹寂然無聲。我心里有點愕然,他們圍住這棵大樹做甚?鐵面校長又高呼道,投降是你們惟一的出路,繳械不殺!否則我攻打入去,到時玉石俱焚,雞犬不留,休怪我辣手無情!

大樹依然寂然無聲。我心想,鐵面校長來得這么快,看來叛徒早已設法將消息泄露出去啦。只是七星社的巢穴明明在一個龐大的洞府之中,鐵面校長將兵力集結在此,豈不是恰巧中了孫驚濤的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但書院亦是有備而來,如此看來,鹿死誰手,倒是殊難預料呢。我向來對書院恨之入骨,恨不得來一場革命的烈火,將其焚燒得一干二凈。只是我跟龍舌蘭叛逃出來,情知七星社倘若成功,我倆也是兇多吉少。我心情十分復雜,也不知道希冀哪一方得勝才好。

鐵面校長殺氣騰騰,連喊了數聲,聲嘶力竭,但大樹里面闃寂無聲,也無絲毫異樣。鐵面校長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大吼道,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我從一數到三,數完三聲,還不棄械投降,休怪我無情!他開始數數:“一、二——”

三聲數完,那棵脫光了葉子的大樹依然毫無動靜。鐵面校長用手一招,他身后的三排弓弩手馬上做好準備,拉弓搭箭,前排臥倒,二排跪下,三排站著,只要鐵面校長一聲令下,即使前面是大羅金仙,也非得要被射成一個刺猬不可!但我差點“嗤”笑出聲來,我覺得鐵面校長的行為又詭異又滑稽,他是吃飽了撐著還是怎的,干嘛要跟一棵大樹過不去呢?現在飛雪靜止,寒風減弱,而東方漸漸發白,天色微亮,眼看這正是黎明時分。而孫驚濤依然按兵不動,這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龍頭大哥不是要說在卯時發起總攻的嗎?現在,時間早已過了。

天色漸亮,出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湖邊黑壓壓地站著一大群人,只是鴉雀無聲,早晨的空氣非常清新,但氣氛越來越凝重。大伙兒靜靜地站著,一聲不吭,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鐵面校長終于出手了。他做了一件事,他命令昆侖奴用斧鑿在大樹底下挖了幾個洞,那幾個洞約摸有一尺見方,也不算小了,但在樹身上就像幾個小節疤。我站得遠遠的,但覺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皆因此樹過于巨大之故。但是,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在樹上打洞,莫非七星社的人就像松鼠躲在樹干里,他要派人入去一一抓出來不成?

鐵面校長挖好了樹洞,用手一招,馬上有一撥人上來,個個手抱柴草,塞在樹洞里,用火石將柴草點燃,火光閃爍之中,濃煙四起。那些柴草雖然干燥,但顯然澆了些水,遂制造出大量濃煙。鐵面校長嘻嘻冷笑,并未就此罷休,一邊讓人源源不斷地往樹洞里填塞柴草,一邊令人手執葵扇,拼命往里面扇風,一股股黑鴉鴉的濃煙往樹洞里涌進去。看來,鐵面校長是要用火攻煙熏之法,將藏身于樹木里面的逆賊逼出來。只是,樹是實心的,又如何能藏住七星社數百人?龍舌蘭聰明絕頂,才智過人,倘若她在此處,一定可以解釋個中謎團。我舉目四望,人群之中,卻并無她的身影。但那棵大樹依然毫無動靜。這棵大樹倒也厄運不斷,早些日子無緣無故掉光了葉子,那些大如南瓜的果實紛紛墜落,如今又要無端端地經受煙熏火燎之苦,真是可憐之極。鐵面校長不動聲色,只是一味叫屬下燒火生煙,仿佛穩操勝券,胸有成竹。

大約過了一刻鐘,那棵大樹終于有了動靜,它那些巨大的枝丫在奇怪而雜亂地晃動,就像一只空桶被一只老鼠帶動似的。圍觀者張大了嘴巴,這真是駭人聽聞的事。當時風停雨歇,微風似有若無,別的樹上,即使是一片葉子也難以拂動。但是這些大樹上那些粗如谷倉的枝干竟然晃個不停,樹枝晃動得越來越劇烈,居然帶動了大樹本身的樹干。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打死我也不敢相信!神木那數十個人手牽著手也環抱不過來的龐大樹干,竟然也輕微地搖晃起來,且有越演越烈之勢!

鐵面校長得意洋洋,哈哈大笑,厲聲喝道,先請將兵械扔出來,然后雙手抱頭出來投降,可以免卻爾等一死!若有違抗,格殺勿論!

那棵劇烈搖晃的大樹忽然停頓,仿佛如受魔咒,但停頓的時間非常短暫。倒是昆侖奴拼命潑火生煙,大呼小叫,一臉興奮。鐵面校長拈須微笑,馬上就會有好戲登場了。果然,有一股濃煙伴隨著輕風卷入了樹洞,大樹急劇地搖動,忽然,只聽得“丁當”一聲,一把單刀從樹洞中扔了出來。只要開了頭,就會有人跟著做,丁當之聲,不絕于耳,只見有無數把兵刃從樹洞中擲出來,青鋼劍、三股叉、方天戟、銀裝锏、九節鞭、流星錘、春秋大刀什么的,散落了一地。敢情大樹里面真的藏匿著奇兵!

我渾身打了一個冷戰,我想起了七星社那個廣闊無比而神秘莫測的洞府,莫非就建筑在這棵世所罕見的巨木之中?而七星社的數百人,就像蛀蟲一樣潛伏在里面,最終將大樹蛀空。我渾身發抖,冷汗直冒。難怪這棵大樹會逐漸枯死,試想一棵樹木被完全掏空,而只剩下一層薄薄的軀殼,焉有不亡之理?好一個孫驚濤!有誰會想到他將這棵參天大樹當成反叛組織的巢穴?就在昆侖奴的眼皮底下安頓好了數百名叛軍。好一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計策!只是,如此隱秘的場所,怎么還會被鐵面校長發覺呢?且恰巧在起事前的那一刻。

鐵面校長哈哈狂笑,厲聲喝道,還不出來投降!只見一群人魚貫從樹穴中走出,個個灰頭土臉,垂頭喪氣,他們受了不少煙熏火燎之苦,有人還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他們都是我的戰友,均頭戴竹笠,臉蒙黑巾,但一走出洞口,馬上扯掉了黑巾,因為既落入昆侖奴之手,身份的掩飾已無必要。從樹肚子里走出來的人,讓我想起了特洛伊木馬,然而,等待著他們的不是勝利,而是無可避免的覆滅。昆侖奴馬上撲過來,兩個對付一個,將叛軍反剪雙臂,按倒在地,飛快地套上了手銬及腳鐐,連踢帶走,押入天牢。

我認得不少人的臉孔,但我不知道孫驚濤是誰。這些為了理想而不惜冒死起事的勇士,可憐還沒有機會交戰,已悉數盡入敵手。我將牙關咬得格格響,心說,都是叛徒干的好事!然而,到底誰才是叛徒呢?

可憐七星社的數百勇士,在起事的前一刻,被鐵面校長率領兵馬盡數剿滅,眾人躲在樹穴之中,禁不住煙熏之苦,即使要拼命也不能夠,就如被煙熏的田鼠一般,只好乖乖的束手就縛,看上去又滑稽又悲壯。除了我跟龍舌蘭這兩尾漏網之魚,可謂全軍覆沒。幸虧龍舌蘭帶我偷偷逃出,才避過此劫,只是我們躲得過初一,卻不知能否躲得過十五。我忐忑不安,盡管旁人未必知道我跟龍舌蘭也加盟七星社,但只要那叛徒一日不除,終究是后患無窮。我應當盡快去跟她商量對策才是。但今晚又輪到了跟N—3721戀愛的時間,我不可能抽得出時間。我恨得牙癢癢的,暗罵道,該死的愛情配給制,見鬼去吧!

然而,我絕對不可流露出任何一絲反叛情緒,尤其在書院進行反革命大清洗的白色恐怖之下,我更加不可露出蛛絲馬跡,否則,稍有不慎,必招致大禍。我臉蒙黑巾,披鐐帶銬,N—3721在前面牽著我。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陣恐懼,似乎拉著我的不是我的法定情人N—3721,而是窮兇極惡的昆侖奴,而帶我去的地方也不是風光旖旎的戀愛林,而是一個漆黑的人間地獄。我就像一個囚徒。其實,一直以來,我跟一名囚徒有何兩樣。只要瞧一眼我身上的鐐銬,就知道我跟一個囚徒毫無分別,而要命的是,我從來都是愛情的囚徒。我被迫在一無所知的女子身邊,跟她相愛并親熱,無法離開。我絕望地閉上了雙眼,其實,我的閉眼純屬多余,由于我臉蒙黑巾,即使張大也無法視物。但我的動作表達了內心深刻的漠視和拒絕。

我對N—3721毫無感覺,乃至深惡痛絕,我對她的這種痛恨顯得毫無來由。也許,錯并不在于她,而是該死的書院和該死的戀愛制度,她只不過這個制度的一個抽象符號而已。說不定,她的內心正在飽受著跟我類似的煎熬之苦。然而,我想錯了。N—3721這個小婊子依然興致不減,她每次見到我都興高采烈,甚至性欲勃發。她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敘說凌晨昆侖奴捕捉七星社成員的事,她說,那個場面無比精彩,你沒看到那可真虧了呀。反賊在湖邊那棵巨大的樹肚子里挖洞潛伏,自以為得計,誰知校長親自率兵團團圍困,然后又施予火攻,就像抓洞里的田鼠似的,一個也沒少!我越聽越煩,哼了一聲,心中對她的憎惡又深了幾分。

N—3721越說越興奮,一翻身坐上我的大腿,雙手摟住了我的腰。作為書院分配給她的情人,我無法拒絕。然而,我全身僵直,猶如木頭。她對于我來說,也不亞于一段木頭,沒有溫度,沒有生命,堪跟神木那枯死而不斷下掉的枯枝相比。

好不容易,我才捱夠時辰,得以擺脫N—3721的糾纏,回到自己的蜂巢小屋,我的舍友計小時已沉入夢鄉。我身心交困,筋疲力盡,只想早早入睡,忽然聽到窗外傳來一陣鴿子的“咕咕”聲,我大吃一驚,此乃我跟龍舌蘭約好的暗號,非到萬不得已時不會動用。如今她冒險找我,想來必是情況危急。我瞧了一眼身邊的計小時,他鼾聲大作,顯然熟睡如泥。我躡手躡腳走到窗前,輕輕一縱,已跳離窗外。須知,我此乃觸犯書院戒律之舉,又隨時會被昆侖奴發現,所以萬萬大意不得。窗外,龍舌蘭正等著我,她招了招手,示意我跟她走。

然而,我們的秘密洞府早已泄露,要找一個安全之所,殊為不易,她一時也六神無主,大為躊躇,我自從認識她以來,她無論遇到什么難題,向來鎮定自若,從容應對。如今見她如此,顯然是遭遇了重大變故或要作出重大抉擇,否則不至于方寸大亂。

我捏緊了她的手,柔聲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咱們就冒一次險,再次潛回樹穴中去如何?龍舌蘭點了點頭。我們一安頓下來,龍舌蘭劇烈地嘔吐,然后抱住我哭泣。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已經殺掉了叛徒!我早已知道他跟七星社的關系,然而做夢也想不到他就是叛徒。她說完這句話,又忍不住彎腰嘔吐。我輕撫著她的背部,柔聲撫慰,她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并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眾所周知,龍舌蘭跟戀人曠星野乃是書院公認最模范、感情最深厚的情侶,所以不用通過考核也能拿到執照。這就是書院給予的特殊待遇,擁有特權的人又不可不用。當然,誰能享受能不能享受,這完全由書院說了算,不容旁人置喙。盡管龍舌蘭對此深惡痛絕,也只能一次次地執行。

當她在玫瑰小筑一看到曠星野時,心中一寒,全身都禁不住起了雞皮疙瘩。盡管她早有準備,依然忍不住嘔吐出來。她很清楚,只要還能看到曠星野,那么一切已昭然若揭!

但是我有點不解。龍舌蘭解釋說,我有絕對的把握知道,七星社的人之中,除了你我已全軍覆沒。如果還剩下一個人,那么他就是叛徒!其實,我早在上次湖底遇襲時便知道他的身份,那個殺掉魏無極的蒙面人就是他!東海書院的高材生曠星野,或七星社的龍頭老大孫驚濤!只是,我做夢也想不到龍頭老大才是出賣七星社的真正叛徒。怪不得,他會將大樹掏空,將大伙兒全部召集起來,原來是為了連鍋端掉呀。我一見到他,就知道他是叛徒了,這一切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當時,曠星野身戴鐐銬,臉蒙黑巾,他一直如此,每一個有幸出入玫瑰小筑的男子均是如此,他也沒有例外。換言之,他也一直沒有見過龍舌蘭的真實面目,因為他是龍舌蘭的戀人,這就是書院的規定,這是按道理來說的。不過,世上不講理的事情多著呢。

龍舌蘭將曠星野身上的衣裳完全剝離,這就是上床的前奏,曠星野并無起疑,他們向來如此。當然,他身上的鐐銬和臉上蒙著的黑巾依然保留,因為這是書院的規矩。他在等待著龍舌蘭將她自己的衣裳脫掉。他用不著目睹,他也知道戀人的胴體妙不可言,每次都能讓他欲仙欲死,這是經驗。

龍舌蘭忽然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曠星野一怔,搖了搖頭。她又說,你知道我的名字嗎?你見過我的模樣嗎?曠星野又搖了搖頭。她說,你知道的僅是我的編號E—2368,對嗎?我有一個名字,龍舌蘭。你很熟悉我的體溫和氣味,但從來沒見過我的樣子,你現在想看看嗎?他沒有吭聲,但顯然變得焦躁不安。忽然,她一抬手,就扯掉了蒙在他臉上的黑巾,曠星野張大眼睛瞪著龍舌蘭,茫然無措。她冷冷地說,其實你早已對我了如指掌!因為你就是孫驚濤!你要我尋找的叛徒就是你自己!曠星野的目光中流露一陣極端的恐懼和悲哀,然而他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因為她說完最后一個字,手中的匕首已經準確而迅速地插入他的心臟。他的身上戴著鐐銬,根本無法反抗,即使他全身自由,恐怕也無法抵抗龍舌蘭處心積慮的這一刀。

龍舌蘭伏在他的身上一陣嘔吐,直嘔得五臟六腑也幾乎吐了出來,才慢慢離開了玫瑰小筑。她知道,在一刻鐘之內,曠星野之死就會傳遍整個書院,而她不可能脫得了干系。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趕緊逃亡!

然而,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呢?不管是陸路還是水路,沒跑多久就會被昆侖奴追上。惟一的生機就是盜取書院的那架木質滑翔機,依靠它帶我們逃出生天。于是,我們馬上蛇行龜伏,溜到停放滑翔機的庫房。只見月黑風高,四周闃靜,只有秋蟲唧唧,好在機庫空無一人,我跟龍舌蘭鉆入機艙,我正要發動機械,忽然艙門自動關閉,我吃了一驚。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耳畔響起一陣吶喊,四周火把亮起,亮如白晝。一隊昆侖奴仿佛從地底冒出來似的,手執火把和兵刃,將木質滑翔機團團圍住,為首者赫然竟是蘇珊老師,只見她臉色青白,她的臉龐在掩映的火光中看上去猙獰無比。我心一沉,雙腿發軟,我跟龍舌蘭互相抱緊。我心說,終于來啦。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終于東窗事發,鋃鐺入獄。我被單獨押入黑牢,料想龍舌蘭的命運也好不到哪兒去。我知道我跟她的愛情堅貞不渝,她不可能背叛我,正如我不可能背叛她。然而,皮肉之苦卻恐怕不可避免。我憂心如焚。蘇珊既是我的小說導師,又是將我緝拿歸案的指揮者。我跟她的關系密如蛛網,錯綜復雜。老實講,她將要怎樣對待我,我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但想到書院對謀逆者的殘酷懲罰,就不寒而栗。

對我的審訊是由蘇珊老師主持的。本來審訊工作多由后勤部進行,但蘇珊認為竟然還有人追求野蠻時代的愛情,犯人又偏偏是她看好的得意弟子,真是她一生中的奇恥大辱,非讓我低頭而不可洗刷,所以她決定親自出馬。

審訊室里的空氣很壓抑,這是一間方方正正的房子,但一個窗口也沒有。里面燃燒著牛油火把,四周擺著皮鞭、水火棍和三角烙鐵之類的刑具。這是一些比較常見的刑具。墻角的數只大鐵籠里,還分別關著一些嘶嘶吐著舌信的毒蛇、不斷地咆哮的惡狼和猛虎。料想這就是那些比較特殊的刑具。我想我會一一見識的,不用著急。

你可知罪?蘇珊面無表情,只是聲音冷如寒冰。我何罪之有?我辯解說,我只不過渴望跟自己愛的女人在一起而已。你聽清楚了,你犯了擾亂社會治安罪、擾亂教學秩序罪、反愛情配給制罪、追求自由戀愛罪……蘇珊厲聲說,一共是十六宗,其中不可饒恕的乃是追求自由戀愛罪,光這一條你就是死十次也不夠!我怒目如視,說我不像你,你是一具人形機械,不食人間煙火,冷血無情。但我卻是一個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不能沒有愛人。蘇珊說沒有人說你不能沒有愛人。你不是通過申請得到了自己的愛人嗎?我說N—3721不是我的愛人,而是你們的一件工具。蘇珊說難道N—3721不好?我說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連她的模樣都不知道,我又怎能知道她好不好。蘇珊略一沉吟,說其實她好不好你是知道的。

我垂下頭。這個可憐的女孩,我想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了。然而,我對龍舌蘭的關心卻壓倒了一切,我說你們把龍舌蘭怎么了?蘇珊扔來一份報紙,說上面有她的消息,你慢慢看吧。今天到此為止。蘇珊帶著人出去了。

我展開了報紙,這是書院辦的日報,我作為該報的通訊員,也曾經在上面發表過《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書院與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老師》之類的狗屁文章。報紙的頭版標題乃是:

龍舌蘭追求自由戀愛被一舉擒獲。

內容講疑犯龍舌蘭挨了一頓皮鞭,渾身傷痕累累,依然不肯低頭認罪云云。旁邊還畫著一幅插圖,圖上龍舌蘭皮開肉綻,讓人慘不忍睹。文章最后說龍舌蘭一案轟動書院,本報將繼續追蹤報道,敬請讀者垂注云云。倒是文中對我一字不提。我不禁流出了淚水,龍舌蘭一介女流,如何頂得住昆侖奴的輪番折磨?而我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第二天的審訊繼續。蘇珊說,如果你肯低頭認罪,尚有從輕發落的可能,我甚至可以為你擔保,書院對你既往不咎。我說,我沒有什么好認的。你不是定了我十六宗罪嗎?你再加幾樣好了。蘇珊說,這個審訊室不會有嘴硬的犯人,你既然執迷不悟,那我也沒有辦法。她手一招,馬上有兩個昆侖奴將我按在地上,掄起水火棍打了我四十棍。我覺得身上的皮肉再也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劇痛像火焰籠罩著我,猶如萬箭穿心,我感到在疼痛中變成灰燼。但是我慘笑著說,還有什么更厲害的東西就一樣樣拿出來吧。我還受得了。蘇珊說,慢慢來,我可不急。她帶著昆侖奴走了。我看了她今天留下來的報紙,這一次,龍舌蘭依然不肯低頭,被施予竹簽插指縫、夾棍夾手指、鐵鉗拔指甲三種刑罰,十只手指血肉模糊,她一天之內昏迷數次,已奄奄一息,卻仍然不肯屈服。文章在結尾寫道,“龍舌蘭死不悔改,審訊一時陷入僵局”。

蘇珊對我的審訊一直持續了七天,在這七天之中,蘇珊無所不用其極,烙鐵、夾棍之類的刑具,在我的身上用了一個遍。她甚至動用了毒蛇和餓狼,為了不至于將我咬死,毒蛇早已拔掉了毒牙,但卻裝上細小的釘子,蛇在我身上咬噬的感覺,讓我深信自己到了地獄。而餓狼的爪子和獠牙,將我的皮肉一條條地從身上扯下來,猶如撕裂一塊塊布條。

在這七天之中,龍舌蘭也同樣經受了極為可怖的毒刑。蘇珊帶來的報紙證實了這一點,然而她寧死不屈。據報載,龍舌蘭只剩下半條命,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是完整的,到處滴著膿血。記者以一種悲天憫人的口吻寫道,“如此美貌動人的女人,如今卻成了一堆腐爛的血肉,倒也不禁讓人心生惋惜之感呢”。我痛哭失聲,我為龍舌蘭遭受的痛苦而哭泣,同時又為她而感到驕傲。她的堅貞不屈使我大受鼓舞。我對蘇珊說,我寧愿被你一直折磨到死,但我是不會屈服的。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摧毀我們之間的愛情,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將她從我的心里奪走,你不能,就連死神也不能。蘇珊淡淡地說,是么?咱們就騎驢看唱本——等著瞧吧。

然而,真正的不幸終于降臨。倘若說我們的被捕乃至受刑并不算不幸,甚至連死亡也不算的話,那么龍舌蘭對我的出賣、對愛情的出賣卻真正擊垮了我。

在這一天,蘇珊拿來一份報紙,扔在我的腳下,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她一言不發,她在等待我看完報紙。報紙上說,“昆侖奴想盡辦法,用盡毒刑,但是卻無法讓龍舌蘭屈服,后來,他們想了一個妙點子,要往龍舌蘭的嘴里喂活生生的蟑螂。龍舌蘭的牙齒早被拔光,嘴唇嚴重扭曲、變形,看上去就像一個丑陋而漆黑的孔洞。但龍舌蘭還是張開喉嚨,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呼喊:‘不——不——不要——’”據報載,當龍舌蘭喊完了這句話,就頹然跌倒在地上,聲音暗啞地哭了起來。我感到一顆心在粉碎,血肉在崩裂,我的意志已被這則消息完全摧毀,我就像一堆稀泥那樣軟癱在地上。

蘇珊說,每一個人都會有他難以忍受無法抵擋的地方,這就是他真正的弱點。這樣的弱點可能不是劇痛,不是恐懼,甚至不是死亡,然而卻是一個人身上的軟肋,只要找準了這個地方,用手指輕輕一戳,就可以將一個無比強大的人擊倒。我承認你跟龍舌蘭都是硬骨頭的人,但也同樣會有弱點——只要是人就會有弱點——她的弱點說來很好笑,竟然是細小的蟑螂,一只小小的蟑螂竟然收到了毒蛇猛獸也收不到的效果。哈哈。而你的弱點就是她的背叛!

我承認了蘇珊的這一點,但是我甚至無力點頭以示同意。我渾身戰栗,全身發冷。我感覺身上的血肉和精神隨著我的顫抖在流失,流入地下,流入無垠的黑暗和虛空之中,一滴不剩。我氣若游絲地說,事至如今,我還有何話可說呢。我們之間的愛情竟然敵不過一只蟑螂,倒真是有幾分黑色幽默呢。我哈哈笑了,笑聲嗆住了喉嚨。我又說,現在只有一個請求,我想知道N—3721是誰,我想問一問她,她到底愛不愛我。蘇珊沉吟良久,說我可以再安排一次你跟她的約會。但在此之前,你必須跟龍舌蘭面對面申明你的放棄。你現在惟一要做的事,就是養好身體,因為我不想讓無辜而清白的N—3721受到絲毫驚嚇。

我從拘禁室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一個月后,我在醫生和營養師的精心調理后,身體恢復得很快,我的臂膀有了力氣,雙腿又有了奔跑的欲望。蘇珊看過我幾次。她取出一面鏡子讓我看,鏡中人氣色甚佳,甚至稱得上白白胖胖。蘇珊對我的恢復非常滿意。她說,你先去看龍舌蘭吧。

我被昆侖奴帶到了一間密室之中,見到一個女人向隅而立,她身上披著一件大紅斗篷。我想起了跟龍舌蘭在一起的日子,那是充滿歡愉而驚險的日子,但這樣的美好日子已不復再有。現在我的胸口全被怨恨所充滿。我心里涌起陣陣酸楚,幾乎哽咽失聲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失魂落魄的時刻。我想這就是一種絕望。但是我嘴里吐出來的話卻非常鎮定,冷酷,不帶一絲感情:我出賣了你,但你也出賣了我。

那個女人緩緩地轉過身來,在一剎那間,她的目光掃了我一眼,她扭曲的嘴角像一把銹蝕的鐵鉤,掛著一個冰冷的嘲諷。我如受雷殛!我知道我錯了,我徹頭徹尾地錯了。她就是龍舌蘭,她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形銷骨立,猶如骷髏,往昔那種驚人的美麗已從她的臉上、腰部和雙乳完全消失,但是她的目光依然明亮如鉆石,她的尊嚴和美麗依然在眼睛里得以保存,完好無缺!她的雙眼多么明亮啊,即使在她最開心的時候也不過如此。但這只是一瞬間,她的雙眸猶如兩盞燈籠那樣黯淡下來,瞳孔先是像兩小團火焰那樣倏地跳動了一下,又猛地熄滅了。那是一種完全的熄滅,完全的黑暗。我想起了初見龍舌蘭的情形,我欲哭無淚。她什么也沒說,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她的心無疑絞成了碎片,紛飛如蝶。她的臉龐為一種深深的悲傷、孤獨和絕望所籠罩,她搖搖欲墜,虛弱不堪,仿佛一根稻草就可以將她擊倒,最終,她仰面倒在地上。

龍舌蘭最終死去了。她選擇了符合內心意愿的死法,盡管如此,依然是帶著遺憾死去的,也許還有怨恨。她生于愛情而死于愛情。而我的命運依然掌控在別人的手中。

在荒誕年代發生的這個故事,已經走近了尾聲。作為這個故事的講述者和主人公,我在年輕的時候,因為追求愛情得到了歡愉,也因為追求愛情屢受打擊。這種巨大的悲愴貫穿我的未來歲月,我每次想起輕信了蘇珊的說辭和所謂的報道,就懊悔萬分。我跟龍舌蘭的愛情,不是毀滅于別的什么,而是毀于陰謀、猜忌和失望,或者說毀滅于我們之間的互不信任。后來,我在每一個夜晚回想當時的每一個細枝末節,將我們的失敗歸結于蘇珊的陰謀是不公平的,陰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之間的猜忌和失望,這才是真正的毒蛇。我們并不缺少九死猶未悔的勇氣,也不缺少心細如發的冷靜和智慧,我們所缺少的乃是兩人之間至死不渝的信任。就這樣,我們固若金湯的愛情毀于一旦。

接下來的故事,就是蘇珊要給我安排和N—3721也就是李蕙心的約會了。這肯定是我跟她的最后一次約會。我心如死灰,見不見都沒有關系了。但約會的結果還是嚇了我一跳。在一個秋日的傍晚,秋風蕭瑟,我背著一只布袋走向女生樓,我感到所有的秋風都從我的心上吹過,胸口泛起了陣陣寒意。我走到李蕙心的門前,蒙上黑布,套上腳鐐和手銬,而將鑰匙交給李蕙心保管。我的心平靜下來,鐐銬的銹味沖上我的鼻子,多日沒用,那副鐐銬怕是愈發銹蝕了吧。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我不再覺得它們是愛情的束縛,而將其視之為愛情的儀式,或者儀式的終結。

我們走入那片專供戀愛的樹林,在一排木椅上坐下,李蕙心坐上了我的大腿,開始隔著黑布親我的臉,雙手摸我的身體。我像木頭那樣一動也不動。但是李蕙心身上的氣息和體溫已經傳了過來,還有她橘花般的淡淡體香,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懷中人確是李蕙心無疑。我問她,你愛我嗎?李蕙心說,我一直都愛你,無論此時此刻,還是地老天荒!我又問,你是誰呢?李蕙心沒有吱聲,她伸手扯開蒙在我臉上的黑布,燈光透過樹林的葉隙照射下來,我看清了她的臉。她就是蘇珊。那張純美如細瓷的臉,在我第一次見到時,就知道今生都不會忘記。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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