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活著

陳平驪

為什么活著

陳平驪

正是寒食節，雨絲風片，告訴我這是一年一度的清明。在家鄉父母墓碑前佇立，油菜花正黃，田壟的野蜂與天上飛的燕子，點綴著又一個春天的明媚。而我的父母已深埋黃土多年。每年清明回老家祭奠，每次當我與哥哥們跪向父母的墳前，總禁不住身心一陣恍惚：人死并不如燈滅，死亡并非終結，而人為什么要來這無常的人世走一遭呢？人生真如大夢，人為什么要活著？

其實，對于萬物靈長的每個人，都有可能思索這個宏大卻又至為尖銳的問題。這是一個千古無解的話題。丹麥王子思索過，羅素思索過，屈原思索過，曹雪芹思索過，李白思索過，蘇軾思索過……古往今來的圣人賢哲、詩人騷客都曾對著天地洪荒發出過詰問，而所有的蕓蕓眾生，那些販夫走卒、凡夫俗子也一定在顛躓與苦難面前，有過如此的詰問與困惑。人們都在生命的欲望驅使下，演繹活著的精彩或頹廢。欲望，使活著成為完美或殘缺的一次演出。

一個不幸的人，征戰、貧窮和災難剝奪了他的一切，然而，他也會為自已的悲慘命運中有可能迸出的一段喜劇情節而活。人們往往夸大了戰爭或災難對于心靈的摧殘力。其實，任何巨大的災難和慘烈的戰火，都消磨不了瑣碎生活的那一縷堅韌和溫情吧？當年十四年抗戰時期，生離死別已屬尋常，人苦中作樂不以為苦，同樣轟轟烈烈談情說愛，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張愛玲的《封鎖》、《傾城之戀》不也是在演繹纏繞的不死欲望，哪怕非常時期也是活著的慶典么？蕓蕓眾生在苦痛的光輝中，會為一滴淚、為一滴血的反光活著，為永遠在夢中呈現的希望活著，為另一種可能和開端活著。

一個用一生去書寫人類史詩的詩人，史詩恢弘，流布人間，掌聲、喝彩使他快樂。他為相知激賞的掌聲活著，為受苦靈魂的共舞與合唱活著，為喚醒人類世界的心靈活著。為藝術、智慧與思想的回聲活著。

一個癡迷于人類終極目的的真理追求者，他為神圣的探索與朝拜過程活著。為心目中那宏大誘人的理想而活著，為永遠延伸的道路活著，為至死也難以擁有的山頂活著。他會迷途，會犯錯，但他絕不會回頭。理念的狂熱是命數，這樣生命的光焰，因個人的影響力而播撒綻放。比如商鞅，比如王安石，比如拿破侖，還比如毛澤東。這些人，都是殉道者。他們活著的理念，凡人如我輩難以企及。

一個至理求善的人，他為每一次開花愉悅地活著。在辛苦耕作與播種之間、在期待的豐收與歡慶中活著。他為倫理的教誨和薪火傳承而活，為慎終念遠而活。為家族的祥和與安樂活著。

一個多情至性的人，會死不醒悟的為千絲萬縷的愛活著。為或輕叩、或轟然擊打她心靈之門的每一根手指活著。為慰撫、呵護或決絕、傷害過她的每一面掌心活著。為遙遠的夢境與背影活著。為使他孤獨、瘋狂、失眠、流淚的名字活著。為一個溫暖的夢而活著。為預想的幸福和無法預想的憂愁活著。為一次次誘惑他又一次次欺騙他的希望活著。這樣的人，正如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所說的：那些氣秉正邪的情癡情種，他們其實存在于浩大紅塵中，或許是你、是我，還是他、是她。而他們卻日漸被功利庸俗的世道譏笑不齒，被荒涼冷漠的人心所侵蝕消磨。

而那些將全部的生命用來信仰的人啊，那些恢宏崇高的人，那些無限接近上帝和神明的人，譬如耶穌、佛陀、穆罕默德，他們不是為哪一個人或哪一類人，而是為人類、為廣大無依的人群活著。為祛除大地的苦難與疾病活著，為真理與萬物而活。這樣慈悲偉大的人，向前推去幾千年、幾百年，是我們人類的標桿，代不乏人。而今，卻已近絕跡。

在清明，人們掃墓祭奠和自己有千絲萬縷淵源的人，慎終追遠，證明著生與死的微妙聯系。死絕非終結，活，也要賦予它讓人感動的意義甚至奇跡，活著，一定會成為對生命的慶典。巴爾蒙特說：“為了看看陽光，我來到這世上”。人，是為他自己賦予的意義與奇跡而活。浮士德臨死前呼喚：“美啊，請你停留片刻”。而我，為什么而活？我畢生在呼喚什么？

面對高天厚地，面對父母長眠的故土山川，我默默地想：那必是美，必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