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玉
老鐘叔 (短篇小說)
張振玉
最近幾天不知怎么了,老覺恍惚不安的。白天上班的時候,常在某刻一陣迷亂惝恍,焦灼恐慌,老大一會才能恢復常態。昨夜11點多時,聽見外邊有什么重重掉落地上的聲音,疑有跳樓者,心內驚悸惶悚。推窗而望,卻見夜色中四野闃靜,樓房花草樹木都在沉睡中,然而,輾轉反側,竟至午夜兩點不能入眠。白天出差,才駛上高速公路,就接到大哥電話,說是老鐘叔病重,一時驚慌失措,方向盤失卻正常控制,差點出了交通事故。
爸媽早就謝世,在我們家,除了爸媽,就是老鐘叔,他們都是我最最親的人。聽到老鐘叔病重的消息,擔心!害怕!許多往事又歷歷如在眼前。
我爺爺是魯西南地區紅陵縣民國最后一任縣長,他只做了(1946—1947)一年零三個月的縣長。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期,國民黨政權快倒臺了,他被匆忙任命,做了一年多替罪羊縣長。以前,我爺爺一直在紅陵縣縣府作文書,他和我外公是拜把子兄弟。1947年后半年,解放軍解放了紅陵縣,我爸和我媽投奔我外公,住到了下馬坡村,聽說我爺爺往南逃了,從此以后,一直沒他的音信。
我外公原是當地有名的財主,我媽講,外公家最興盛的時候家里幾百頃地,喂養著成群的騾子馬,幾十頭牛……
解放后,我們家由于我爺爺的問題被政府劃成了四類分子,被政府列為人民的對立面,在村上是壞人!在村上,我們一家備受歧視、唾棄、冷眼和孤立,過著被世界遺棄的生活!是老鐘叔,極力為我家開脫,我爸才得以在鎮高小做教師。那是老鐘叔不知跑了多少腿磨了多少嘴皮子為我爸爭取到的,不然,他就得在生產隊勞動在村子里掃大街,或者在鎮各機關單位打掃廁所。被管制中的爸爸,在公共場所是沒有任何言論自由的,只有受人打趣調笑甚至侮辱的份,走在街上,經常無端就有一群孩子一邊叫喊著“打倒四類分子”“打倒壞人”的口號一邊朝他扔石塊亂菜葉子追得他滿街跑,那種事情在解放初期尤為嚴重,往后哪?都看著我爸比較老實,他的處境也越來越好。可是我爸變了,我媽說我爸從前可不是那個樣子的,他變得冷漠、麻木、膽小、自閉,他在家里時常像一塊木頭,很少說話,很少笑。爸爸一回家就躲在屋子里看書,看書看膩了,就坐屋門前的小板凳上“念經”,他嘴里咕咕噥噥不知念些什么,媽媽總是說他在“念經”。媽媽有時候嫌棄他罵他,或者他在外邊受了欺負,他就一邊搖頭一邊嘴里像吃東西噎著樣發出呃呃呃的怪叫……
老鐘叔回來了!老鐘叔回村任村支書的消息傳來時,我看見一向愁思百結的媽媽忽然來了精神,那天下午,她第一次大著嗓門吆喝我和爸爸吃飯,有好長時間她臉上不見笑模樣了。那天下午,我們已經半年多沒吃到白面了,媽媽特意做了一鍋白面疙瘩湯,她興奮地向大家宣布,老鐘叔要回村了,回村來做村支書,一把手。當時,我還不知道老鐘叔何許人。記得小時候,大哥給我們講家里的一些往事,講老鐘叔。
老鐘叔做村支書,一做就是三十多年。老鐘叔是老革命,他1949年初轉業在紅陵縣縣大隊任大隊副,因為文化差,1951年堅決要求回村務農,一直在下馬坡村任支書。他在村上是那種講話一言九鼎說一不二的人物,我父親都把他的某些話當做信條。
老鐘叔一直對我們家好,更確切點說是他對我媽好,這點,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覺察出來了。他似乎毫不顧忌那個成分論的年代我們家的成分會連累到他的名譽和前途,會殃及到他的信仰與決心,或者說,從理論上講,我們該是兩個陣線上的階級敵人,他甚至屢屢冒著蹲牢處分開除黨籍抑或是失去生命等危險不顧一切來幫我們……
到了十六七歲我才隱約懂得一些事情,老鐘叔和我媽曾經是一對戀人,后來因為一些特別的問題他們分手了。那或許是他對我家特別好的一個原因吧。
老鐘叔來我們家總是以“文化差”為借口,他從不愿意吐露真情。他說他在部隊的時候成天行軍打仗,學的字太少了,嚴重影響到了自己的工作。他經常表現出對我爸羨慕的樣子,他說我爸的條件好啊!有學問,太難得了,那時候部隊上缺乏知識,就像久旱中的甘露!他這人哪,唯一的遺憾,就是家庭底子差。
“跟國民黨舊政府的牽連很嚴重奧!這樣嗎,你必須好好進行共產主義思想學習,徹底改造世界觀。”
老鐘叔語重心長地對爸講。那時候,我爸坐在燈影里,低著頭上身子彎的如一張弓,像蚊子樣哼哼:“是是是”。“你倒是大點聲啊!”每當那種時候,我媽就會重重推我爸一把。“奧!是是是”我爸就點頭如搗蒜把聲音抬高八度,大著聲響亮地說。老鐘叔在部隊學了一些字,能夠讀報,讀一些簡單的文件信札。就是不夠用啊!他講他在文化上和我爸比,那是滴水見大海,無名小草比參天大樹。他講我爸雖然個人的歷史背景不清白,但他人老實,心地善良,是個可改造好的舊知識分子。他之所以常往我家跑,就是因為此吧。老鐘叔來我家,遇上飯時,媽媽就讓他一起吃飯。他也從不客氣。
你,你也一起吃點吧。媽媽總是吞吞吐吐讓他。
媽經常掛在嘴邊說老鐘叔好,也說老鐘叔的不好,她講老鐘叔什么都好,就是“好吹”,這條不好!有時候他喝上二兩,講話就云山霧罩的。他講他當年一次摸鬼子的崗被發現了,挨了一槍,那顆子彈離心臟只有一扁指遠,多懸!他講他要是有我爸那樣的文化,他能夠做縣上一把手。他還講.......我媽講,他拉呱只顧自己痛快,不顧別人感受,再說啦,做縣里一把手,除了文化,除了戰功,還需要其他條件,我媽講她也曾經是大家門小姐,她也曾經是一任縣太爺的少奶奶,一些人情世故,一些做官為宦的事她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我媽讓他,他就坐在飯桌前,和我們一起吃。那時候,我爸在鎮上做教師,我家的經濟條件比一般社員要好一些,隔上一頭子半月的能吃一頓白面,平時有時候也能加個簡單的青菜。
你不怕我們連累你。我媽經常輕蔑地掃我們一眼,然后瞪大眼睛對老鐘叔說。
那時候,政府一再三令五申嚴格要求黨員干部革命群眾們,沒有被戰場上階級敵人的鋼鐵炮彈打倒,也千萬不要被和平時代階級敵人的糖衣炮彈打倒。老鐘叔也經常在支委會上講,要徹底從思想上純潔我們的革命隊伍,與階級敵人劃清界限,可每當我媽說那樣的話,他就講我家不是階級敵人,我爸我媽沒做過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的事……
老鐘叔一輩子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家,他一直單身。他剛回村的時候,曾帶回家一個媳婦,那女的比他小十多歲,是個蠻子,有倆孩子,聽說在哪個部隊醫院工作,有人說她是革命烈士的遺孀,也有的說是逃往臺灣的國民黨軍官沒帶走的家眷,總之,對于她的身份,眾說不一。那時候,老鐘叔也不愿對人講她,老鐘叔是個有威望的人,他不講,一般人誰也不敢問。那女的很漂亮,臉白,手也白,白的像雪團,倆孩子和她一樣白,是我們那地方少見的城市人。她喜歡穿香色條絨褂子,藍咔嘰或黃確良褲子,那種穿戴是那個時候城里人的穿戴,很洋氣的。她的倆孩子也都穿得排排氣氣的,藍咔嘰啊香色條絨啊卡克服學生服什么的,在那時都是很難得的,農村人穿不起!見都少見。那時候鄉下孩子大都穿得很差,扯皮露肉,赤腳拉蛋的。有的孩子十五六歲了還得揀哥哥姐姐的舊衣服穿,誰家都是一件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老二穿完老三穿,以此類推,等到家里最小的孩子穿過了,衣服上已經打滿補丁面目全非。那個年月有“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順口溜。我記得小的時候看見村上孩子們把那種特土氣的深藍本地布大襠褲撅腚襖穿身上,臀部特顯肥大,頗像一只發情的大公雞。那女人一來村上村上人都把她當景圍觀,走哪兒人們都像看玩把戲似的追著看。可那女人跟了他兩年多就不見了,外邊傳她服不來農村的苦,不跟老鐘叔,跑了。
老鐘叔經常來我家,他似乎也很顧忌那個年代的形勢,他大都偷著到我家來,經常夜深人靜時來我們家里。不管怎么講,老鐘叔是那個年代唯一來我們家串門的人,我們家就是在我爸被摘了帽子做了人民教師以后,街坊鄰居也都用另樣的眼光看我們,遠遠躲著我們,幾乎沒人來我家串門。據他自己講他做的很保密,沒人知道。他有時候用自己很少的津貼買點饅頭餅干咸魚豬肉來給我們兄妹吃,在那個年代,那都是很奢侈的食物。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最當時。這是我們那地方的一句農諺。那年,時令已經接近寒露,老天才遲遲下了一場透地雨。我外公很多計劃種小麥的田地都已經準備放棄了,那場透地雨著實饞人而又有些晚。外公帶著老管家來到一塊肥沃的田里,用鐵锨挖了好幾個地方,看雨量大小。那雨水透地足有一鐵锨深。我外公喜不自禁,立時決定套牲口,翻耕土地,搶種麥子。外公家幾十頭牲口都拉出來了,搶耕搶種。有一個長工提議,如果把兩頭老犍子水牛套上耙地,每天就能多耙出十幾畝地,那能多種很多麥子的。那兩頭老犍子比別的牲口多出好幾倍的活。那年月小麥金貴,見年的時候,一斗小麥能賣100塊袁大頭。唯一的擔心就是倆老水牛脾性不好,一般的耕家使喚不了它們。我外公狠狠心說:使!老犍子就被牽到地頭。成片成片新犁起的新土,黝黑松軟,冒著熱氣,正是耙地的好時候。老犍子被套上韁,一個最棒的耕手,左手抓起韁繩,右手高舉巴掌皮鞭,健步踏上木耙。只見小伙子二十郎當歲,濃眉大眼,敦實健壯,他往手心狠狠吐口唾沫,搓一搓雙手,提氣擰眉,挽韁繩,甩鞭哨,倆老犍子瞪圓了銅鈴似得眼睛,拉著人耙開始緩緩前行。也是應了畜通人性那句話吧,倆老水牛很少有人使得了,說是見人下菜!自從老耕手老鐘叔的父親得病去世,已經閑了兩年,沒人能使,正商議著賣掉算了。今天拉出來,那是憋出來的法子。那老水牛走了沒幾步就使起了性子,拉著木耙東游西蕩,一會干脆停下來一動不動,任人怎么拽怎么打死也不動彈。見倆老水牛死也不聽使喚,一位耕手狠狠心舉起鞭桿把鞭子在頭頂猛搖三搖,使出最厲害的鞭法,猛向牛屁股狠狠抽去,牛屁股上立時被打出了幾條血淋淋的鞭痕。只見那兩頭遭了打的老犍子牛一陣暴跳,然后一低頭一弓身一陣飛跑,連人帶耙,一頭鉆進了地頭上齊腰深的水塘里。那次,差點沒傷著人鬧出事故。當時,我外公一時性起,放出話去,哪位小伙子能使老犍子,就把女兒許他。那時候,老鐘叔出來了。他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他剛從外地攬活回家,我外公聽著信就把他招去了。老鐘叔那時二十出頭,虎背熊腰,挺惹人眼睛的。他也是第一次使老犍子耙地,他沒怎么猶豫,只見他左手輕挽絲韁,右手高舉巴掌皮鞭,嘴里學父親腔調,哎....嗨喲喲....喲嗨嗨嗨......高聲唱起耙地的歌子。那倆老犍子居然乖乖聽老鐘叔使喚。那時節是很要緊的時節,我外公讓我母親到地里給耕農們送飯,就在那個時候,我母親愛上了老鐘叔,倆人私定終身。
后來,我母親說,他愛老鐘叔,并不是因為他能使他們家的老犍子,她第一眼看見他就離不開他了。是他紅口白牙說要照顧我一輩子,不離不棄。我這一輩子,只有老鐘叔對我說過那樣的話,我原以為能和他白頭偕老,永不分離,可是,老鐘叔后來當兵走了,一去就是十多年。這十多年,什么都過去了。
有的時候,夜深了,我睡不著,偶爾聽見過老鐘叔和我媽調情的話。“綠綾緞裙子紅綾緞的襖,蝴蝶結的金簪子盡招搖,蘇杭州的胭脂香粉佳人俏。”老鐘叔捏著嗓子學女人腔調細聲細音小聲唱。
媽媽聽著歌,臉上紅紅的,一副很入迷的樣子。
是啊!那時候你家那么富,怎么就不見你穿點綢子緞子的。
我這人不好穿啊!你不是說就喜歡我這樣。
是啊!你總是穿得像個丫鬟!
我們家有家教,我爹不喜歡奢侈,他說那樣子會敗家業。
我爹說,女孩子首先要學會持家過日子,恪守三從四德……
這話你說過多少遍了。
我說過,如果你喜歡,我嫁過去后可以偷偷打扮你看,不能讓爹知道,不能張揚。
我一直就覺的心有遺憾,一直沒能穿上你喜歡的衣服讓你看,看我最漂亮的樣子。你說了,用你攬活掙的錢,給我買世上最好的衣服。
是啊!我好后悔好后悔!
我聽見,兩個人似乎很沉醉,沉醉在美好的回憶之中。
我還記得,你年輕的時候,太那個了!你耙地的樣子……你的鞭桿上拴著一塊紅綢子,有的人拴綠的,有的人拴黃的。就你的鞭子好看啊!
……
我忘了,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1966年,正值文化大革命時期,我爸被打成了臭老九,蹲牛棚。文化大革命時候,造反派第一個抄了我們家,我爸收藏的一屋子舊書被當做牛鬼蛇神的罪證,拉到大街上通通燒掉了。那時的老鐘叔也靠邊站了,他教著我二哥揭發我爸,把我爸珍藏的罕見的名家典籍交給了造反派,當我爸的面燒掉了。那些都是我爸的心肝啊!那時,老鐘叔不知道通過什么途徑說服了我爸,燒掉那些古書的時候,我爸不但沒有傷心失望,還舉起拳頭高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讓在場的造反派大吃一驚。
爸蹲牛棚的那陣子,是我們一家最難過的時候,媽在家里就像得了精神病,經常哭,經常不吃不喝不睡,不知什么時候忽然就哭起來,有時候晚上哭大半夜誰也勸不好。她經常那樣,大家熬不住,也就陸續睡了,不知什么時候她也就睡在地上。很多時候半夜醒來看見媽睡在外間涼地上,我們幾個害怕,就都哭。媽媽大病一場,臥床不起,我們家是涼灶冷床冷板凳那種慘淡凄涼的景象。那時候,老鐘叔經常在深夜來看望我們,他一來我家,我們全家就像有了希望,媽媽也從床上坐了起來。那時候,造反派到處抓牛鬼蛇神的典型,我爸爸是當時全縣最大的大毒草,外邊到處是打倒我爸的標語,批判我爸的大字報,我們仿佛走到了人生的盡頭。記得,那時候我一個姐姐比較激進,參加了一個紅衛兵造反派,66年那一整年,就是串聯,武斗,出了很多人命。我姐很快被揭發出來,她作為全縣最大的大毒草的女兒,是沒有資格參加造反派的,只有低頭認罪一條路。老鐘叔來了,我媽從床上坐起來,她又有了精神,聽老鐘叔說寬慰話。老鐘叔在我媽房里陪她聊天,我們大家在外間房里躺被窩裝睡。
這是運動,總會過去的。老鐘叔在安慰我媽。
哎!那天夜里,你要是再壞一點,就不會有今天。聽見媽長吁短嘆后悔不迭。
一陣長時間沉默。老鐘叔使勁吧嗒旱煙袋,我從薄薄的玉米秸夾墻的縫隙里偷眼看見老鐘叔使勁耷拉著腦袋,嘴上含著旱煙袋,旱煙鍋里紅火星子一閃一閃的。屋子里彌漫著嗆人的旱煙味,我有些嗆的受不了,一陣劇烈的咳嗽,看見媽和老鐘叔停下話題驚慌失措地往我們這邊瞅。“當啷啷”聽見老鐘叔磕旱煙鍋子的聲音。有半袋煙的功夫,老鐘叔似乎仔細聽了聽外間沒了動靜,就又開始用低低的聲音說話了。
不錯,那晚上我們私奔了,可是,我們的腿再快,也比不上你爹的槍子快啊!你爹帶人追我們,他手下的人都帶著槍,聽人說,那些人手里的家伙都頂上火了,虧了那家人告了密,要不,我們巧不巧就活不成。
你不想我們死在一起?
一陣沉默。我聽見他們捏著嗓子說話很別扭。你還記得那家人嗎?
記得。怎不記得?那戶人家小夫妻倆,三十多歲,養著三個小娃娃,兩男娃一女娃,土坯墻的房子,院子里有一棵酸棗樹,灶房上一塊大黃石板。
我說那男的一副刁相,賊眉鼠眼,不可靠!他一塊大洋就把我倆賣了。
可是,他們開始對我們蠻好的,我們不愿意進村子,看見村外的一戶人家,就奔過去了。他們愿意收留我們,還勻出被子給我倆蓋,家里糧食缺,就給我們煮山芋地瓜充饑。
那天太晚了,都大黑了,我說我們再走一會,你說要歇一宿,我們本來準備投奔你的一個親戚。
是啊!沒想到你爹會追我們追得那么遠,都出去100多里地了,我們走了整整一天零半宿,我怕你累啊!那天晚上,他們居然追到了那戶人家。
我爹那地方有很多朋友,他趕著馬車,一路打聽。或者,那戶人家從打算收留我們就開始算計我們了,人心難測哪!
你爹還對我講,有理行遍天下,連路人都看著你不孝順,都幫他。
我們又有什么錯啊?我爹就是光為自己著想,他一點不考慮我的感受。就這一點來說,共產黨真是好啊,他們大力支持自由戀愛,反對封建包辦。
要不,我怎么參加的共產黨,不就為了我們,誰也想不到時至今日,一切都晚了。
晚什么?說起來我們還能見上面就很滿意了。在部隊的時候,我遇上紅陵的人就打聽你,人講你出嫁了,出嫁的時候把頭撞破了,懷里還揣了把剪刀。
哎!別提了。那時候我心里多難受,誰能體會的了啊!我就像關在籠子里的小鳥,沒了你,就一門心思想死!我一直都在擔心你,我幾次想跑去尋你都沒跑成。那幾天晚上,我整夜整夜做噩夢,夢見你跑,夢見你讓槍打死了……我出嫁那天,從二更天,我爹就蹲在我窗戶底下守著,我是一宿沒睡,我知道我爹擔心他和他爺爺合伙搞得的那些商鋪錢莊,虧了后來來了共產黨,一切都充公了,讓他白操那些閑心。這樣,我覺得反倒好了,他可以消消停停過幾天太平的日子,不用再像從前樣掙錢掙命時常晚上睡不著覺提心吊膽了。
是啊!那時候,你們家那么富有,那么多房子地,有什么用?你們能住多少?吃多少?還凈招人背后咒罵。
唉!我爹能講這個理就行了,他傲視天下,目空一切,還說他有自己的人生追求。
出嫁那天,從上頭到讓人抬到花轎門口,我就像不是我自己了。耳朵聽著鑼鼓家什響,聽著笙簫喇叭響,覺得那些東西亂糟糟的像哭喪,走出大門我眼睛就花了,頭腦子空空的,什么也看不見,模模糊糊照著門口的栓馬石就狠命撞過去,以為這一下就完全了結了,沒成想倆伴娘早有防范,死勁抓著我的胳膊讓我一下碰偏了,撞門框上去了。都是那倆死女人抓著我,頭上只撞了個大包。那時候!那時候!是的!那個時候我只想死,只求一死。
他們還搜了我的身。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像沒魂了,身子和魂魄分開了。一路上,伴娘一直在我身邊攙著我,寸步不離我,一直把我送進洞房,盯了我有半個多月。
你傻啊!為什么要尋死?我在部隊天天都為你擔心,你要出了事,我們就不能見面了,我以后還怎么活,這樣我都覺得我活得像行尸走肉,要不是遇上共產黨,要不是有偉大共產主義奮斗理想在心中,我真的活的沒點意思。
你在部隊,我也擔心啊!那當兵,是要打仗的,是要死人的,你不知道這些年我的心啊,該怎么熬煎來!
我知道,那時候我外公家很富,有很多房子,縣城村上鎮上還有很多地方都有外公家的老房子,那一棟棟青磚青瓦抱檐走廊雕梁畫棟的富貴房子,后來都充公了。不錯,那時候最好的收成,也不及現在一半,在那生產力相當低下的情況下,能那么富有有那么多好房子,難說不是一種罪孽。再加上我那做國民黨縣長的爺爺,他也一定有很多罪過。可是,話又說回來,我生在這個家,長在這個家,已經與這個家休戚相關,得與這個家患難與共。媽媽和大哥按造反派的規定定期去牛棚看望爸爸,那時候我想象不出牛棚是個什么樣子。牛棚,顧名思義,是不是像那只有幾根柱子一個草蓋子四面透風了無遮擋臭氣熏天的牛棚,我小時候經常去生產隊的牛棚玩,人住在那里邊,受得了嗎?要是夏天還可以應付,就怕到了冬天,還不把人凍壞了,我想象不出一向身體孱弱的爸爸是否撐得了牛棚的生活,他們會打他嗎?是不是也像街上那些牛鬼蛇神走資派樣被反擰胳膊脖子掛著大牌子九十度大彎腰挨斗?是不是也像村上那些四類分子被肩背鋼槍的民兵押著掃大街出豬圈打掃廁所?那,得多丟人啊?我知道,那時候父親身體很差,他老是一副病態的樣子,臉色蒼白,瘦伶仃的,走起路來左搖右晃跟立不住一樣,他長期吃藥,外人說他是藥簍子藥罐子。我媽都說,你爸就像麥秸扎的,像個稻草人,這個人,在舊社會養尊處優慣了,他不貪飯,再好的飯他吃起來就像沒有滋味,所以他身體差。我爸平生就好讀書,看起書來連老子娘都可以不要。那時候我總擔心爸蹲牛棚會受不了,會死掉,晚上睡不著覺擔心,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擔心,放學回家擔心,上著課有時候忽然想起來也擔心。我聽到媽和大哥講的一些爸爸的信息,我爸是在一個石料廠勞動改造,每天開石放炮,又抬又扛,那么繁重的勞動,我爸竟能夠撐下來。我媽說我爸黑了,壯了,食量大了,一點藥也不用吃了。我媽有時候也夸我爸,從前,我爸是長袍馬褂寬邊黑檐呢子大禮帽,一任縣太爺公子,也夠威風一陣子。
隔了一段時間,紅陵的被隔離的所有走資派都不讓家屬探望了,我們和爸爸三年多不能見面,其中有人傳出消息,要判我爸爸的刑,還有消息講要把我爸爸槍斃。那一年,我們每隔幾天就會收到一條關于爸爸的壞消息,媽媽受不了壓力就真的瘋了,她有時候哭,有時候笑,成天站在村口等爸爸,有時候半夜起來就往村口跑。然而,大哥和大姐一直沉默著,我們幾個小的經常嚇得哭。那時候,老鐘叔也剛挨了批斗,被關了半個多月。老鐘叔出來的時候告訴我們,“幾個毛娃娃,我就不怕,瞎逞能,我說是瞎逞能”“嗨!他們知道什么是革命,我革命的時候他們還在娘胎里哪!”“他們整我的材料,說我偷隊里的豆子,偷公家的玉米,說我是特務,讓我按手印。我就是不怕他們,和他們頂,和他們杠,給他們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他們對我沒治,就把我放回家了”老鐘叔在隊委會被關了半個多月就給放出來了,據說是造反派對他沒治,也有人認為是那些毛頭小子們忌憚他從前的戰功。出來的時候他沒回家就直接來看我媽。后來,我爸爸出來了,我爸爸出來以后開朗多了,話也多了,他學那些造反派的樣子學得惟妙惟肖。那個縣造反派的頭頭讓我在一份材料上簽字。我說:我沒有……我哪里會干那種傷天害理事?我是個人民教師啊!那份材料上明明寫著:強奸女學生。你這種人,你就應該強奸,你爸都是國民黨縣長,你還……他的一只腳踩椅子上,右手拿著皮腰帶,斜楞著眼睛。我就是不承認,我怎么能承認?他們好像顧忌什么,他們沒有打我,幾次揚起皮帶,又放下了。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好人,聽說他玩弄了二十多個女孩子,一個女造反派的頭頭讓他上老虎凳灌辣椒水,給活活折磨死了,他后來怎么樣?他給槍斃了。不是嗎?當時,看他不對眼,我們幾個走資派團結起來和他斗,他也沒斗過我們,他那些臆想推斷的罪名,我們就不簽字,就不承認,他就是沒治。我的一些難友氣憤地說,這個一肚子壞水的家伙,他壞的都讓啞巴講話了。我爸講,他就從那時候起,讓那個壞小子氣的,不再那么自卑了,他的性格變得開朗了。“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常生悶氣,有什么話就說出來,心里敞亮多了”那時候,我爸沒有被判刑,和他一起蹲牛棚的臭老九,很多被判了刑,也有被下放農村勞動的,就我爸比較幸運,外邊傳說那些造反派看他老實,就把他放回家,還出人意料讓他回學校做老師。老鐘叔來我家,和我爸商議給我媽治病,和我爸聊天,我爸爸已經很健談了,或者他在給學生上課的課堂上就是那個樣子,他們的談話有趣有理,讓我們在那種黑暗的環境下,感覺到了難得的幸福和溫暖。記得,我爸是從那時候起研究哲學的,后來,他寫了一篇《社會生活中的道德和美學》,發表在一份省級雜志上。里邊講道德服務于生活,從生活中發現美和德,警示人們不要生活在統治者們把書面道德作為統治人們精神領域的工具的圈囿中,他精辟地闡述了道德自然美學之間的關系……
從那時候起,我媽就處在半瘋癲狀態,時瘋時好,二十多年。爸爸受改造那幾年里,老鐘叔一直看護著我媽。我媽經常大哭大鬧喊著那幾個造反派頭頭的名字要去找他們拼命,每當那個樣子,大哥在后邊攬著她的腰,我和二哥半跪在地上抱著她的腿,二姐就慌忙關上屋門用身子死死頂著兩扇木門,我們幾個都嚇得嚎啕大哭……我媽病重的時候,老鐘叔幾乎寸步不離在我家守著,請大夫熬中藥,有時候,聽見老鐘叔的聲音,我媽會安靜些。老鐘叔經常整夜整夜不睡覺。那時,老鐘叔一離開我家,我們就覺得特別怕!家里特別空!聽說當時有人向村上造反派告老鐘叔的狀,說老鐘叔同情走資派臭老九。那次,可能那個造反派頭頭忽然良心發現,也可能是老鐘叔命中無劫,他重重啐了那個告密者一口,還罵他沒人心眼子,他還把老鐘叔作為文化大革命中的老革命形象請回大隊支委會,作為大隊的副支書。改革開放后,社會環境穩定了一些,媽的病也好了一些,犯病少了,只有受到重大刺激才犯病,那時候我們一家都特別注意,家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絕對不讓媽知道。爸和老鐘叔為照顧媽都提早退休。爸天天寸步不離守著媽,老鐘叔每天好幾次來我家探望媽,他四處打聽哪兒有好醫生好藥方,一旦聽見,不管千里萬里都風雨無阻前去求醫問藥。為媽的病,老鐘叔跑了全國很多地方,尋訪他的老戰友老朋友,直到我媽去世,他還把最后一個藥方交到我大哥手里。
為我二哥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的事,老鐘叔差點蹲了大獄。是啊,那次,老鐘叔懸啊!好多人說老鐘叔憨大膽,大家都為他捏著一把汗。在村黨支部會議上,大多數人堅決反對二哥上大學。那時候,人們都說老鐘叔不可思議。就倆指標,那次,上邊就給我們村兩個上工農兵大學指標,全村有那么多貧下中農子弟,有那么多革命功臣子弟,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到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我們村有戰斗英雄、勞動模范、學習雷鋒標兵、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旗手……我們怎么能單單讓一個四類分子子弟去大學深造,這不是毀我長城。聽說,老鐘叔找到縣里,找到了時任縣委書記的過去的老領導(曾任縣大隊的政委李政委)。“你出去!”一聲發自胸膛的怒吼,一只鐵拳重重擂在堆滿紅頭文件的書桌上。當時,看老領導那樣子,那拳頭根本就是打向老鐘叔的,他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一下把他砸個稀巴爛。后來,老鐘叔是怎么巧妙說服老領導的,老鐘叔那人有能耐,就在這點上。
當時,老鐘叔沒有被老領導盛怒的樣子嚇倒,他只是讓老領導好好考慮考慮。我考慮?考慮什么?事情都明擺著,你為什么非要鉆牛角尖。啥是牛角尖?那孩子我熟悉,是棵好苗子,鍛煉不成好鋼好鐵,我甘愿去蹲大獄。我知道他文化行,可是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苗的時代。是啊!話是那么說,我們總還得吃飯穿衣吧,我們……再說了,四九年的時候,那次要不是他爸傳遞消息,我們得犧牲多少革命同志。為那事,老領導的語氣和緩多了。你說是補嘗他啊?不能那么說吧。不那么說怎么說。
我爸說過那事,那年,縣上把本縣一些逃走的國民黨各方面人員的遺屬以及投誠過來的國民黨人士搞了一個學習班,由縣大隊政委和時任縣大隊副隊長的老鐘叔任教員,學習班里有幾個人攛掇我爸參加一個反共救國組織。開始的時候,老鐘叔還不認識我爸,我媽一次探監見到了老鐘叔,那是老鐘叔和我媽分別后第一次見面,第一次真實知道我媽的現狀,他也借此認識了我爸,我媽要求他好好教育我爸......我爸認識老鐘叔是在一次個別談話上,老鐘叔和那位政委分別逐個和學習班的人談話,老鐘叔有意點了我爸的名,然后,講了些共產黨的政策以及當時國內國外的形勢,老鐘叔就向我爸介紹了自己,倆人就認識了。學習班結束了,我爸在老鐘叔辦公室門口轉來轉去怎么也不愿意離開,老鐘叔一再追問有什么事情,我爸就告訴了老鐘叔那伙人準備暴動的事。
他爸,他爸還是人民教師哪!這些年他的工作不是很有成績嗎,背誦毛主席語錄不是他指導,我們公社能拿全縣第二名?他就是個老實人嘛!他爸爸的事,怎么會關系到孩子啊?
老鐘叔是吃了熊心豹膽了,那天,他毫無懼色,在縣革委辦公室里,和自己的老領導據理力爭唇箭舌槍兩個多小時。
第二天,老鐘叔再次來到老領導的辦公室,沒想到鐵將軍把門。有個縣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告訴他:老領導去地委開會去了。
老鐘叔就追到了地委,地委領導告訴他李書記又回縣上了。老鐘叔大黑才回到家,第二天又去縣上。
李書記正開會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秘書特意過來告訴他。
他就坐他縣委辦公室門口大連椅上等。有兩個年輕人從眼前經過,一個穿咖啡色呢子短大衣留小分頭,另一個穿黃軍服,倆人一邊小聲譏笑一邊回頭看他,那樣子是有意讓他聽見,“這老同志坐那兒干啥的,等著吃中午飯是吧?”
老鐘叔覺得臉上熱辣辣的。一會,有人請他上招待所,說李書記下午兩點見他。
我二哥上那個工農兵大學,是老鐘叔費了很多周折的。如今,二哥是縣教育局局長。那時候,那件事很轟動的,經了縣,還經了省里,進行了有名的四堂會考。四堂會考是因為老鐘叔推薦我二哥上大學找理由說我二哥能背誦毛著五卷,從頭到尾,倒背如流,指哪頁背哪頁,不見出半點差錯。那時候,李書記一聽就變了話頭,他搞了個四堂會考,李書記以及公社、村還有一位省里的文革代表,一起考我二哥。我二哥天生好記性,我媽早就講我二哥福相天命做官的料,他順利通過考試……
那次,老鐘叔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獄!李書記把當時情況一五一十匯報給了上級領導,按那時候說法他的反革命罪,得判無期徒刑。那位省里領導就是來監督抓老鐘叔的。后來,經過了四堂會考,他見我二哥超常的記憶力,喜歡上了我二哥,他也幫老鐘叔說話,還把我二哥帶省里當省領導背誦毛著五卷。那次,本來我們都想著老鐘叔是徹底完了,下馬坡村那幾個支委都這樣認為,沒成想他會柳暗花明。最后,省里一位主要領導做了特別指示,同意我二哥讀工農兵大學。他還不無感慨地說,這種情況,全省全國也是首例啊!我二哥那么聰明,而且思想進步,是個可培養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對于這樣熱愛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天才,我們不可以有半點猶豫和懷疑,不可以犯了極左路線。
我們匆匆趕到紅陵縣革命老干部敬老院時,大哥二哥早已到了那里。老鐘叔去世了!天旋地轉,頭重腳輕……我的心就像碎了一樣難受,然后,我的眼前清晰了,我感覺有人攙扶著我,哭!淚如雨下,心堵鼻塞,嗓子眼發黏,大哭,一大坨鼻涕眼淚流出來了,心里痛快一些,悲傷又壓上來。爸去了!媽去了!老鐘叔去了!世界空蕩蕩的,我就像一片落葉,隨風飄!飄啊飄!世界是那么的冷漠和無助。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那三快一米多高并排立著的親切的大理石墓碑,開始面對新生活。
張振玉,漢族,筆名:張雨,臨沂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協會會員。作品散見《詩中國》《中國詩》《齊魯詩歌》《鴨綠江》《北方文學》《參花》《中國文藝家》《作家報》《唐山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