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來
群山的波濤
◆◇ 阿 來
一匹紅馬
站在經過了秋霜的曠野中間
金色曠野,燦爛而又遼遠
我們日漸遺忘的精神的衣衫
紅馬聽見風在曠野邊緣
自己昂首在一切的中央
俯首暢飲,眼中滿是水的光彩
時間之水沖刷著深厚的岸土
而紅馬,總是在岸上,在退卻中的曠野
英雄般地孤獨而又莊重
帶著它的淡淡的憂傷,走上了山岡
在若爾蓋草原,黃河向北
岷山之雪涌起在東邊
就在這大地匯聚之處
一匹紅馬走上了渾圓山岡
成為大地和天空之間一個鮮明的接點
在人神分野的界限
轟然一聲,陽光把鬃毛點燃
這時我們正乘車穿過草原
紅馬的呼吸控制了曠野的起伏
天地之間正是風勁膘滿
我說,紅馬呀
你的騎手不在我們中間
對于我們,一條路就是起點和終點
忽視過程也就沒有過程
當你偶然撞進我們的視線
雖然你帶來的誘惑是如此開闊
但你的奔馳又是那樣動蕩起伏
所以紅馬呀,你的騎手不是我
你的騎手不在我們中間
于是,紅馬就消失了
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留在心頭
是一顆正在變冷的恒星的光斑
小路邊鮮艷的花朵
春天招搖的新娘
次第進入靜謐的夜晚
在深山,在草原
都有一些孤立高大的寨樓
一級樓梯向高處盤旋
星星的河流漂浮不定
這些梯級的拐角都有明亮的火燭
靜靜地燃燒,這是
一個漫游者可能經過
并且借宿的地方
這里,安臥的人不會風一樣逝去
只是在靜謐和幽深中
和夜的呼吸融為一體
夜半醒來
有一扇扇窗戶可以矚望
看水啊慢慢升高
一群群生物的夢境漂浮
新娘們卸下了花香的衣裳
時間的流蘇上露水淅瀝而下
花朵光潔而沁涼
芬芳的鐘聲響徹心房
羊群惶然,而且孤單
而且瘦骨伶仃
而且毛色駁雜
而且沒有胡須順利生長者成為酋長
它們向四處走開
做出將要突破窘困的姿態
所以蹬踢石頭落入滾滾的大河
浪花升起又降落
迅疾仿佛窮人收斂暴富的念頭
犄角之間的腦海中幻想的聲音消逝
它們悄然回頭,匯聚在一起
在洪水期大河的咆哮里
在山體濃重的陰影中
像陷入窮途的哲學家
咀嚼空氣,或一些類似于空氣的東西
牙槽錯動而沒有聲響
冥冥之中有聲音一萬次告誡
峭巖中的荊叢將綻放鮮嫩的新芽
饑餓之中要堅持等待
羊子們恭順聆聽
眼珠一片銀灰,像宿命論者
只是豎立在四肢難于負載橫臥的脊梁
眾多的雜念使腦袋低垂
那群山羊悲哀,而且無助
而且瘦骨伶仃
而且毛色駁雜
而且沒有任何一只幻想成為酋長
風暴穿過心房,就像
穿過一所巨大的房子
許多窗戶,許多門
叫人深感自己的闊大與富有
一所房子
許多窗戶,許多門
開啟又關閉,關閉又開啟
柔軟的帳幔噼啪作響
媽媽,他們來了
我說,媽媽他們來了
這時,風在洞開的心扉中
仿佛一只號角嗚嗚作響
風穿過房子,就像
穿過心房
吹開最后一扇北面的窗子
在潮濕的果園中
驚起那只假寐的狐貍
風暴遠去
深色絲絨掩映的窗戶全部打開
天空像一只最純凈的水晶石杯
河水像一匹光滑的緞子
這時是夜
帳幕像花朵悄然閉合
寂靜來到坎坷的路上
這時是夜
眼前是墻上精雕細刻的靜穆面具
遠處是懷孕女子坐化成渾圓山岡
這時是夜
疲憊的身軀化成雨中的泥土
化成被蚯蚓疏松的肥沃泥土
這時是夜
感到自己將成為憂郁的歌手
感到呼吸的河流變深變長
這時是夜
夢去到路上
一直走到黎明的邊緣
聽吧
高蹈的舞步漸漸變緩
鼓聲在疲憊的大地上趨于沉寂
土屋里塘火滅了
木柴上繚繞最后的青煙
霧從河面升向山岡
松脂香潛入人們的睡眠
高的風攀過山口低的風卷動廢棄的紙張
祖先們在這樣的夜晚從天上歸來
他們蹚過牛奶般新鮮的月光
撫摸壁畫上自己的面孔
撫摸鋤頭與鐮刀上光滑的木把
撫摸紙幣。紙幣上陌生人的臉
撫摸所有陌生器物上新鮮的圖案
撫摸我們睡夢中的臉
他們寬大的衣氅絮滿百禽的羽毛
呼吸像明亮秋陽的淡淡溫暖
醒來,我們看見,
一些老樹根像筋絡虬結的手
一些乳房像圓潤的石頭
滿天星星像眼睛一般
這樣的夜晚
我們相信四周充滿祖先的靈魂
額頭上有他們涂抹吉祥的酥油
聽到自己血流旺盛而綿遠
啊,母親們
把高插在墻上的松明點燃
用家傳的木杯與銀碗斟滿蜜酒
我們要在松木清芬的光焰下
聆聽嘉絨人先祖的聲音
讓他們第一千次告訴
我們是鳳與大鵬的后代
然后,順著部落遷徙的道路
扎入深遠記憶
扎入海一樣深沉的睡眠
(選自《草堂》2017年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