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武
站著的村莊
◆◇楊秀武
清江的源頭是在絕壁上站著的
離太陽最近的生命
粉身碎骨了也是站著的
我的祖先是在一塊石碑上站著的
離土地最近的生命
死了 同樣是站著的
山坡上站著的森林
田埂上站著的大樹
吊腳樓前站著的灌木
就像村莊里的人
有戶口 有檔案
有宗族姓氏 有血緣關系
村莊始終是站著的
生命始終是站著的
站著的村莊長壽
長壽村的秘密
村莊對站著的事物敬畏
站著的事物同樣對村莊敬畏
我騎上一只豌豆角
追到紅江大橋 施州大橋
清江姊妹橋 東門大橋
一只白鶴飛走了
翅膀的張力
清江的水位開始慢慢上漲
豌豆角被抬高了許多
我被慢慢舉起來
像舉起杯 為我糊涂的前半生
我寫了一輩子清江
剛把清江寫成母親 寫成女兒
寫成自己的眼睛 寫成自己的身子
怎么一只白鶴就突然飛走了
一生中 總是與白鶴擦肩而過
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差錯
我騎的豌豆角靠近古城墻
靠上一點是親水走廊
再靠上一點是魁星樓
40多年前我在魁星樓里
學寫詩 學畫畫
寫的第一首詩 一只白鶴飛來了
畫的第一幅畫 清江上
一只白鶴的翅膀下
一只豌豆角木船
一個光屁股男孩吹著一片木葉
飛走的那一只白鶴
肯定不是我詩歌里的那一只
肯定不是我畫里的那一只
絕對是我藏在骨縫里的那一只
飛走的那一只白鶴又飛回來了
落腳的地方寫著502
還有醒目的四個紅字
警戒水位
稻草人 坐在秋天的田埂上
穿著父親的衣服
長時間的日曬雨淋
我擔心 父親的衣服會腐爛
你父親積攢的有福氣
衣服快要爛時
太陽就自然出來了
衣服有了灰塵時
雨就自然下起來了
我說 稻子收了
父親也該回家休息了
您也可以在城里住段時間了
母親搖頭 搖出了好多嘮叨
年輕時 你爹在這水田里打耙
這重苦力不要我做
給我搬一把木椅子
讓我坐在田埂上看他犁田
現在我要你爹坐在田埂上
看我栽秋白菜
我帶著兒子去父親的墓地
母親就像回家一樣
父親墓門旁邊放著一把木椅
干凈得一塵不染
我走過去輕輕撫摸
母親的體溫從我的指尖
漫延到我的肉體和骨骼
我說 父親墓地的周圍
沒有一株草 沒有一粒灰塵
墳上這么厚的草不干凈
母親說 你爹鋤了一生的草
割了一生的草
他死了 從他身上長出來的還是草
我哪天和你爹團聚時
長出來的仍然是草
草 是這個世界最干凈的東西
一條狗是從城里跑來的
先是它追我 后是我追它
追到一個叫楠樹的村子
我發現是一條白狗
不管別人能不能看見
它把自己放得很低
山上的野百合把它舉得很高
一棵大楠樹把它舉上了天空
從顏色的動感判斷
有粉筆灰的紛紛揚揚
有草木灰的紛紛揚揚
喂養它的就是這些樸素的東西
它停下來 我也停下來
我靠著大楠樹
它繞著大楠樹
大楠樹假裝不認識我
我想貼緊大楠樹倒立 把白狗頂起來
白狗緊緊抱著我
它的爪子像一個尖利的真理
刨出另一個帶血的蒼穹
一個楠樹村匍匐在地上
一棵大楠樹的影子匍匐在地上
一條白狗把我抱成一條小狗
它說 你老死的時候我就這樣抱著
我爬上老家的馬鞍山
坐在馬鞍上 賞月
巨大的馬鞍馱一粒微塵
我的心比天更高更遠
圓月像一張紙 也像我的命
朦朧的夢想不想說出來
秋風漸漸倉促
孤獨慢慢明亮
這個中秋 當清江撲進長江時
圓月又像一滴淚
此刻 滿世界都是暗流
不同的情緒在涌動中漲潮
云像牧馬人 趕著一群白色的馬
從馬鞍山經過 直奔清江下游
我起立 為最親的人
備下足夠的奢侈和自由
在鄉野
時間像書的扉頁
沾滿一棵大楠樹 一樹白鴿
當我在扉頁上
想寫一行字的時候
天空太藍 樹葉太綠 鴿子太白
在鄉野
我站在自己的窗口
那棵大楠樹 沒有看見我
對我很陌生
樹上的鴿子 沒有看見我
對我很懷疑
他們很害怕我是他們的親人
在鄉野 隨便一棵樹都有鳥
隨便一座山都有動物
就像一部書里的童話
在鄉野 時間的另一種表達
善意 樸素
小溪似離弦 小草如歸箭
我抱著大楠樹
像一只螞蚱粘在站著的土地上
鄉野的時間不斷調整姿勢
仿佛此生不牽手
誓不罷休
我勇敢地翻開一本書的扉頁
關于一棵大楠樹
關于樹上的白鴿
關于鄉野的時間
關于我借來積雪的白
站在鄉野的人像一塊含蓄的時間
我敞開自己
不像輕風不識字 無故亂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