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敏
(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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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的“重慶情結”
——以《饑餓的女兒》《孔雀的叫喊》為例
趙 敏
(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家鄉(xiāng),是許多作家連接童年和家鄉(xiāng)回憶的情感符號,虹影也不例外,尤其她帶有明顯的自傳性質的作品。虹影的家鄉(xiāng)“重慶”是構成其作品內蘊的一個重要因素。本文以她的作品《饑餓的女兒》和《孔雀的叫喊》為例,從其作品中出現(xiàn)的家鄉(xiāng)意象和作品的“本土化”敘事回歸以及文本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主人公“或此或彼”的生存困境三個方面來闡釋文本,從而試圖探索虹影的作品與根植于虹影內心深處的鄉(xiāng)土情結——“重慶情結”之間的一種復雜的映射關系。
虹影;家鄉(xiāng);恥辱;重慶情結
1962年,虹影出生于重慶,饑餓與苦難交織的年代,給虹影留下的是一種無言的,卻又有著極其深刻意識的心理創(chuàng)傷。與沈從文不同,湘西簡樸而又充滿靈氣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使得沈從文理想中的湘西世界是充滿詩意的棲居之地,而虹影的作品里,似乎很難尋到這種痕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虹影筆下文學世界的呈現(xiàn)訴說苦難,直抵人性。
虹影之后成為一個華文女作家。在國外,她尤其喜歡那些環(huán)境氛圍與重慶類似的城市,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恰恰就是根植于她內心深處的鄉(xiāng)土情結使她無法擺脫這種印記。“她喜歡寫自己熟悉的生活,二十多年的峽江底層生活經驗和體驗是她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但虹影的小說沒有彰顯三峽地區(qū)自然和文化的鄉(xiāng)土性特征,而是在現(xiàn)代性和全球化的視野中反觀和審視三峽的歷史和現(xiàn)實,對三峽地區(qū)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進行追蹤尋夢”。[1]從這一角度來看,虹影的“重慶情結”更顯其創(chuàng)作視野的開闊。
“我們住在江邊的人,對江水總是有一種特別的依戀,我們生來是江邊的人。”[2]對于虹影而言,作為一個河的女兒,河流意象的出現(xiàn)也就被賦予了更加豐富的意義。在小說中,當六六的身世在十八歲那天被告知時,文中寫到:“船燈映照著平靜下來的兩江江水……風吹得水波顫顫抖抖,就像個活動的舞臺。”[3]一直想要找尋自己身世秘密的六六,在身世的真相終于浮出地表之時,她的內心卻正如這顫抖的水波,并沒有像以往想象中的輕松與灑脫。水,至柔,卻也至堅,所以在現(xiàn)實的困境中,無論是虹影,還是文本中的六六,江水所帶來的堅強對抗命運的韌力的這種滋養(yǎng)才是河流給予她們最強大的精神上的力量。同時“虹影真是長江邊上的女子,包含了漂泊的天性。”[4]這種天性同樣與江水帶來的影響密不可分。
虹影的另一個文本《孔雀的叫喊》,對河流意象也有著眾多筆墨的敘寫,但此時的河流意象的表達意義卻更加深刻,它不僅僅是童年人生經歷的象征。《孔雀的叫喊》中,柳璀在聽聞三峽文化將要被河流所掩埋后,她與自己的丈夫因文化迷失的問題而激烈爭吵。河流意象代表的是跨文化語境下的產物。與傳統(tǒng)的河流意象所不同的是,這里的河流意象有著對文化差異的思考,是在后現(xiàn)代文化與經濟的強烈沖擊與矛盾中衍生出來的對人性的拷問。在經濟全球化的趨勢下,夾雜著個人化立場的情感表達。總之,“從河流意象的內涵上來看,虹影繼承了河流意象的文化底蘊,把家鄉(xiāng)的思念及個體生命的追求都融入在河流意象之中,但繼承中也有發(fā)展和變更。”[5]
與河流相關,在文本中出現(xiàn)的另一組意象,是碼頭和船,然而這里的碼頭和船卻已超越了它們的本體意義。碼頭和船,見證了六六成長的苦痛,也看到了她離開重慶南岸時心情的復雜與矛盾。“站在家門口的巖石上,可以遙望得到江對岸:長江和嘉陵江兩條江匯合處,是這座山城的門扉——朝天門碼頭,兩江環(huán)抱的半島是重慶城中心……沿江岸的一處處躉船……留下一路銹痕的纜車,在坡上慢慢地爬。”[6]可以看出,河流、碼頭,高矮起伏的山丘大致成了虹影對于家鄉(xiāng)記憶的一副基本構圖,在六六再次離開家鄉(xiāng)時,朝天門碼頭作為一個首尾呼應的意象,又出現(xiàn)在六六的視野中。
一方面,這些意象以它們獨有的地域特征給虹影留下了特殊的記憶,另一方面,虹影又透過這些熟悉的意象,來審視著自己的家鄉(xiāng)與她成長的心路歷程。同樣,在她另一部小說《孔雀的叫喊》中,也出現(xiàn)有類似的意象,“柳璀正在看時,灰撲撲的碼頭越靠越近……與其他江城有點不同:舊城在一個紅砂漬石灘之上……新城全部都在山坡上,從江上看,華廈迭起……春日和煦的陽光照在上城,明燦耀眼;照在下城,卻似乎被吸收了,那一片起伏的灰色,更加是不成形狀。”[7]在兩部作品中,通過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虹影為我們呈現(xiàn)的重慶南岸的景色,在其相似意象的浸染下,所凸顯出來的環(huán)境基調是灰暗的,“我”——《饑餓的女兒》中的主人公“六六”,在這個少女的眼中,“一層層污物堆積,新鮮和陳腐的垃圾有各種各樣奇特的臭味……我不明白南岸人,為什么要長個鼻子受罪。”[8]甚至生存的環(huán)境是混亂的,它還是骯臟不堪的。這種環(huán)境或許讓人難以置信,但卻是毫不夸張的,因為這就是那個時代處于底層市民的真實的生存環(huán)境,也是虹影經歷中對于重慶的真實記憶,是她“重慶情結”中無法割裂的一部分,殘酷的同時卻也是真實的。這種對苦難記憶的敘述有種刀鋒切在皮膚里,飛快的劃過皮膚的感覺。人生的虛無與陰暗,蓬勃的欲望與貧苦黑暗夾雜的生活,都以獨有的表達在虹影的文本里被撕裂,被重構,被釋放。但無論這片土地給六六抑或是虹影帶來了多少生命中難以抹滅的苦難記憶,毫無疑問,這片土地的孕育,早已讓虹影的潛意識中帶上了既排斥又追尋的矛盾情感,也正是這份奇特的鄉(xiāng)土情結,使得她將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和內心體驗融入到自己作品人物的塑造及情節(jié)的擬定中,與自己的生活片段構成一種既相互交融同時又對比呼應的情感意識。
正如小說名《饑餓的女兒》所寓意的一般,主人公六六在成長中,她面臨的是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饑餓,而這種來自雙重意義上的生命機制的缺失,其背后隱含的是主人公在自身身份尋找與認同的過程中不斷意識到的一種恥辱感的情感浮現(xiàn)。可以說,對生命本源的這種追溯,是虹影在她的生命歷程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情結。由于《饑餓的女兒》是帶有明顯的自傳性質,所以虹影是借以六六的視角,間接的書寫自己的記憶,因而其中深深的牽動著虹影的“重慶情結”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便是:恥辱在家鄉(xiāng)。
恥辱在家鄉(xiāng),最直接導致這種情感出現(xiàn)的誘因——六六的私生子身份。六六本身的存在使她對自己的一切充滿了困惑,孤獨乃至絕望。于自己,她是一個孤獨的存在,于他人,她的存在是多余的。如她自己所認為的那樣,對于表露情感這件事,是很困難的,因為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情感。因為身世的秘密,使得這份恥辱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和母親,從來就沒有太多的交流,而父親呢,“三個父親,都負了我:生父為我付出了沉重代價,卻只給我?guī)硇呷琛pB(yǎng)父忍下了恥辱,細心照料著我長大,但從未親近過我的內心。歷史老師,我情人般的父親,卻只顧自己離去,把我當作一樁應該忘掉的艷遇。”[9]在整個文本中,虹影的敘述,對父親的概念事實上是模糊的,父親是缺位的,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自己是私生子這個令人感到恥辱的身份。于是在自我與他者的雙重矛盾下,六六感到的是一種無力的反抗。“我無法忍受委屈,卻也總沒能力反抗。”[10]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多余的人,“究竟為什么我會出生到這個一點都沒有快樂的世界?有什么必要來經受人世間這么多的輕慢、凌辱、苦惱?”[11]在這種生存困境下,無論選擇或是不選擇,她都無法回避這種帶著“宿命”意味的絕望感,在這里,“‘絕望’雖然是‘罪’,但是‘絕望’情緒的存在從反面證明了個體意識到了‘自我’的存在,處于‘絕望’中的個體或者想極力否定、反抗現(xiàn)有的‘自我’,或者想極力成為他們認定的‘自我’。”[12]在這種生存境遇下,與其融入生活,不如逃離生活,忘記這種絕望,所以,一如六六,虹影在18歲生日那天,背離了命運加在身上的所有符號,她選擇逃離,逃離自己不想面對的現(xiàn)實,去尋找新的生活,在不斷地出走與回歸中,借此尋找自己。
“逃離源于精神的被架空,價值觀念的失衡。當與生俱來的情感在逼迫和煎熬面前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災難時,當自我價值的平衡主張漸漸在失去時,自我根基遭遇落空,逃離,便成為一種忠于自我的方式,也成為尋求心靈安寧征途的方式。虹影以逃離,用作治愈‘饑餓’的藥方,同時也是新生活的開始。”[13]因而當虹影帶著“重慶情結”去書寫這份恥辱時,她同時也是在進行自我救贖,尋求另一種生活的希望。通過遙望故鄉(xiāng),來回望自己,透過文字,進行“尋根之旅”。所以當逃離成為一種常態(tài)時,逃離被賦予的真正意義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意義范疇:虹影是在借逃離來尋找自己的身份與價值認同感,進而沖破這種“或此或彼”的生存困境。
“不論是隔著空間與時間的距離霧障回望故鄉(xiāng),抑或持著民族激情關注本土……引導橋梁都是情感的投入。”[14]《饑餓的女兒》之后,虹影的作品更加地回歸本土化,而這其中的主導因素,絕大部分是埋藏在虹影內心深處的“重慶情結”所形成的情感歸宿。
不斷逃離到回歸家鄉(xiāng)再到逃離的過程,這份情感投入在內在的表達上,通過《饑餓的女兒》,可以說,虹影表現(xiàn)的是頗為含蓄的,然而,在宏觀上,透過《孔雀的叫喊》,這份情感表現(xiàn)的卻極為大氣!“‘本土化’作為一種文學的敘事策略,我們以為不是使文學回到狹隘的地域色彩,而是在更大的全球化視野中來看中國的現(xiàn)實變動和文化選擇,使作家對中國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更具立體感和穿透力。”[15]就這點而言,虹影的另一部表現(xiàn)鄉(xiāng)土情懷的《孔雀的叫喊》,將這個主題表現(xiàn)的極為充分。如果說《饑餓的女兒》是用小我的角度來表現(xiàn)作家細膩的情感狀態(tài),那么《孔雀的叫喊》則是以小我的視域來發(fā)聲,展現(xiàn)出大眾所關注的問題。
就作品的名字而言,便具有很大的隱喻意義。孔雀燈是三峽地區(qū)具有象征性的古文物,在書中借月明,提到:“鎏金孔雀樹,巫山楚文化區(qū)特征文物,一尺高,職工精美,似是西漢墓葬真品……庫區(qū)大動土木,文物罹禍,釀成無由之災。”[16]如今,孔雀發(fā)出叫喊,則隱約揭示出這背后的危機。再者,在書中的敘事上,虹影的敘事視角也很“本土化”,采用了佛家因果輪回的人世思想,同時化用月明和尚與柳翠的故事。這樣,作品便蒙上了一層在轉世投胎渲染下的神秘面紗,但,虹影想達到的文本效果并非如此,她是借主人公柳璀的視角,表達出了在經濟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對于令世界也為之矚目的三峽工程的人文關懷。顯然在這個巨大的工程面前,虹影是有著明確的自我意識的,三峽大壩的修建,在帶來經濟利益的同時,對于具有地域、家鄉(xiāng)特色的建筑乃至記憶都是一次大的洗劫,而,顯然,虹影更傾向于后者。正是對家鄉(xiāng)的關注與瞭望,正是這份根植于虹影生命中的深刻的“重慶情結”,所以即使身在海外,虹影依然用自己的筆觸寫下自己對故土的這份人文性的現(xiàn)代關照!
因而,虹影站在“他鄉(xiāng)”來寫“故鄉(xiāng)”,其視野很開闊,不論是在《饑餓的女兒》還是在《孔雀的叫喊》中,都能看到在個人的命運中所呈現(xiàn)出的歷史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她“本土化”的敘事,并不是在簡單的敘寫自己的經歷,寫家鄉(xiāng)的本土風情,而是在對自我情感與家鄉(xiāng)風貌的書寫中,在歷史的不斷回溯中,關注和思考著自己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孔雀的叫喊實際是一個記憶的叫喊,關于中國的歷史、人民的歷史的一個記憶的叫喊,這個記憶的叫喊,通過《孔雀的叫喊》這個文本終于浮現(xiàn)出來。”[17]虹影自己也寫到:“聽那一聲微弱的叫喊吧,一切美麗的,都正在被淹沒。”[18]她正是以寫作的方式,以此來獻給母親的家鄉(xiāng)。
虹影筆下的世界,是深刻而鮮明的個人體驗,有著生活本身的冷酷質感。通過對個人的生存狀況的敘述與探尋,進而對歷史本身進行重構與思索,對本土文化進行理性的審視與回歸,將這種自傳性的文本敘述大膽卻又表現(xiàn)的恰到好處。而對于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的重慶南岸,于虹影而言,那絕不僅僅是一個單一的家鄉(xiāng)代名詞。無論這片地方在虹影的記憶中是以怎樣的方式呈現(xiàn),毫無疑問那都是讓虹影的“重慶情結”得以安放的精神圣地。如虹影在她的一次演講中,她說寫《英國情人》,寫《上海王》,寫過很多地方,但其實都是在寫重慶。正如《饑餓的女兒》和《孔雀的叫喊》中所展現(xiàn)的一般,她意識中所形成的“重慶情結”早已深深地融入到了她的生命和創(chuàng)作中。
[1] 胡德才.三峽文學史[M].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580頁.
[2] [3][6][8][9][10][11]虹影.饑餓的女兒[M].北京:知識出版社,2003年,第113頁,第189頁,第4頁,第4頁,第213頁,第27頁,第45頁.
[4] 虹影.火狐虹影[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03年,第252頁.
[5] 李湘.論虹影小說的河流意象[D].廣西師范大學,2010年.
[7] [16][17][18]虹影.孔雀的叫喊[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11頁,第 159 頁,第 225頁,第 212頁.
[12] 王齊.《克爾凱郭爾的生存境界論》[J].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5年(3).
[13] 張妍.《論虹影作品中的逃離意識》[D].吉林大學,2011年.
[14] 章妮.三城文學“都市鄉(xiāng)土”的空間想象[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40頁.
[15] 陳曉明.陳曉明時評[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54頁.
趙敏(1993-),女,內蒙古包頭人,碩士在讀,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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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5832(2017)07-005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