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前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四奶奶。
四奶奶只有一米四,個頭低不說還特瘦,腦袋長得按身體的比例略大了一點,其實四奶奶臉盤長得并不丑,尤其是那雙眼睛毛乎乎的,笑起來一副憨態可掬的樣子。
四奶奶一年四季總是穿著帶補丁的黑布衣裳,兩條腿過于細,顯得有些羅圈,一雙纏過但又得到解放的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腳上穿著納底子黑布家常鞋,總沾有點黃泥巴。
四奶奶整天樂樂呵呵的,看不出她有多少怨苦,村里人都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都叫她“四老人”,盡管她才40歲出頭,但她也不計較,叫了就應。
四爺爺卻有一米八的個子,長得丑俊不說,一臉的麻坑。他經常打四奶奶,打完還罵罵咧咧:“哼!不是我一臉麻坑,才不會找你這么個女人當媳婦。”
四奶奶挨打后,常會像小孩子一樣躲在墻角、屋檐下“嗚嗚”哭起來,不管有理沒理,她從來都不反抗。聽到四爺爺一聲喊叫:“嚎喪呢,還不快回來做飯!”她會馬上停止哭聲,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屋里,做她該做的事。
四奶奶從來沒有去過城里。四爺爺憑他一雙大腳居然能走到四十里外的小城,將自己的麻臉暴露在城市面前,他就不怕影響市容,但他卻不準四奶奶去城里。農閑時,村子里姑娘、媳婦隔三差五都要結伴坐上順腳車到城里轉一圈,采購自己喜歡的廉價的頭飾、衣服等物品,走時總忘不了喊一聲:“四老人,一起走哇!”這時候,四奶奶總是滿心歡喜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四爺爺:“我想……”四爺爺眼一瞪:“丟人現眼,你去干什么,村子里放不下你了,非要往城里人眼睛里鉆!”聽了四爺爺的話,四奶奶便不再吭聲,任憑外面女人們肆無忌憚的說笑聲在空中飛舞,時而透過窗戶眼含幾許渴望地看著她們漸漸遠去……
我們幾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常常跟在四奶奶身后,學她走路的樣子,和她比個子,學大人喊她“四老人”。有一次被母親看到了狠狠教訓了我一頓,從母親嘴里我才得知,四奶奶的母親生了五個姑娘,她父親想要個兒子續香火,可一直生到和大姑娘一起坐的月子,還是個女孩,于是,骨瘦如柴的四奶奶一生下來就被送了人,由于她面黃肌瘦,收養的人家怕不好拉扯,又將她賣掉了,轉來轉去,最后成了四爺爺家的童養媳。四爺爺的父母收養她,大概預料到自己這個麻臉兒子今后不好找媳婦吧!
關于四奶奶的身世也是人們傳說的,至于是不是真的無人考究了。所以四奶奶至今都不知道父母是誰。她從小干著繁重的勞動,吃不飽,穿不暖,才長成這個模樣。
知道四奶奶的身世后,我又覺得四奶奶挺可憐。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她像別的女人那樣往臉上擦雪花膏之類的東西,也沒見過她穿像樣的花布衣服。
四奶奶手腳麻利,里里外外全是她一個人。她好像一個帶電的機器,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那時,她已生有三個兒女,但四爺爺很嬌慣他的孩子,從來不讓孩子幫四奶奶干一點活,而四爺爺總說他身體不舒服,村子里的人常為四奶奶抱不平。
四奶奶總是早早起來,挑水做飯,安頓好一家老小后,就吆喝著那頭青草喂肥的老黃牛掮起那副锃亮锃亮的犁耕走向田園!然后彎曲著瘦弱的身軀在她家地里揮汗如雨,僅有一頂破草帽抵御著炎炎烈日。
每當歇息時,她總是坐在田頭,從地里提起那把破茶壺用袖子擦擦壺嘴便往嘴里灌了下去。盡管瘦弱但她好像從來沒有生過病。也許繁重的勞動不允許她生病。
四奶奶天生好像沒有任何哀怨和憂傷,不改初衷,固守著那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子,村子里哪個人家有事外出,小孩沒地方放啦,哪個人家缺鹽少油求到她頭上,只要喊一聲“四老人”,她都樂意幫忙。一次,村里一個4歲小男孩在村東頭的水庫玩耍,不小心掉到水里,四奶奶正在河邊洗衣服,聽到小男孩的喊叫聲,跳進水里將小孩救上來,她自己幸虧抱住一塊大石頭才沒被淹死。
四爺爺知道后,大罵她“傻”,說她是一個不把家、缺心眼的傻婆娘。
別看四奶奶“傻”,關鍵時候卻非常認真脾氣挺大。有一次,生產隊長叫四奶奶負責喂養隊里的二十幾只剛出生的小羊羔,四奶奶每天端著一個捂得嚴嚴實實的大臉盆,從村子東頭走到西頭,一日三餐去喂養小羊羔,從不間斷。
開始,我們幾個小孩子不知道她端的是什么東西,只是她一走過身邊,我們就聞到一股香噴噴的味道。那個時候村子里的孩子們常常被鍋里冒出的各種香味所吸引。躲在羊圈外面的我們看見四奶奶把臉盆上的布掀起,是一臉盆熱氣騰騰的黑豆子,她用手抓起一把,放進嘴里嚼碎,然后,一口一口像喂小孩子一樣,喂到那一只只“咩咩”直叫的小羊羔嘴里。喂飽的小羊懶懶地躺在陽光里。
我們幾個小孩子站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盆子里冒著熱氣的黑豆子漸漸地沒了,直往肚子里咽口水。那時候,村里人生活很清貧,除了莜面、土豆幾乎吃不上其他變樣的飯菜,有的人家吃了上頓沒了下頓。而這香噴噴的黑豆子對我們小孩子無疑是一個極大的誘惑。
跟四奶奶的次數多了,四奶奶對我們放松了警惕,她喂小羊羔的時候,容許我們站在她的身邊看著,而我們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眼睛總是盯著臉盆里的黑豆子,隨著黑豆子的減少,我們的失望和沮喪卻在增加。不停地咽著唾液,四奶奶卻不屑一顧地一邊看著我們,一邊咂巴著嘴,像在吃一頓美餐。我們總希望四奶奶能在盆底給我們剩下那么幾粒,但我們的希望總是落空。
經不住黑豆子的誘惑,我們央求四奶奶要和她一起喂小羊羔,四奶奶也就同意了。開始我們在四奶奶的監督下,還算守規矩,但是到了第二頓,我們就大大嚼上一口,喂羊一半,另一半假裝不小心就咽到肚子里去了。這一頓,豆子見盆底了,小羊羔還沒吃飽,“咩咩”亂叫。四奶奶發現了這些孩子在偷吃黑豆,頓時發起火來。我們都被驚呆了,真想不到四奶奶也會發脾氣。
這種黑豆子都是當年產的新豆子,只有生產隊才有一部分,隊里每天定量煮熟了交給四奶奶。想不到四奶奶對集體的事那么認真。
后來四奶奶將家里僅有的兩斤白面拌成糊糊,喂了小羊羔,被四爺爺發現,狠狠踹了兩腳,那次她沒哭,也許我們吃了黑豆子解了饞,對她這個老實、心地善良的人來說是一種寬慰吧。endprint
六歲那年,我隨父母離開了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搬到了城里。
冬去春來,一別三十載悠悠歲月,我們兄妹各在異鄉讀書、工作,能夠有機會聚在一起回這個村子只有兩次,但兩次留下頗深印象的還是四奶奶。
第一次是那年初秋,那時外公、外婆還健在。
回到外婆家的當天晚上,外面下起了傾盆大雨,有人敲門,是四奶奶。只見她頂著一件破舊的大褂子,頭鬢被雨水淋成一縷縷的,端著一大碗熱乎乎的餃子,放在了我們面前,一邊用手擰著濕衣服一邊樂呵呵地說:“聽說你們大老遠回來,四奶奶也沒有什么好拿的,就包些餃子來讓你們嘗嘗。這些年日子好過了,不像那陣子,孩子們吃點黑豆,我還不忍不讓的。”想不到這么多年了四奶奶仍然記得那件事。說著四奶奶卻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這本都是我們的不是,偷吃隊里集體的黑豆,怎么能怪四奶奶呢。我急忙給四奶奶搬凳子拿毛巾,硬是讓她坐下休息一會兒。我從行李里掏出給四奶奶從城里買的蘭絲紗巾遞給四奶奶,說這是特意給您買的。竟惹得四奶奶撲簌簌落下淚來……
聽外婆講四奶奶一輩子沒有進過城,見村里的姑娘媳婦們從城里買回花布、頭巾什么的羨慕得不得了。這些年來,不管村里的哪家,只要從城里回來人,她總要去打聽打聽,像個孩子一樣聽著村外頭的好多新鮮事,高興上好一陣子,聽完外婆的話,我們真想接四奶奶出來,坐上火車進城里好好轉一轉,可不知為什么,這個想法一直沒能實現……
后來,四爺爺得重病去世了,盡管四爺爺活著總是打四奶奶,聽村子里的人說四爺爺病重期間,癱在床上不能動,四奶奶一把尿一把屎整整服侍了半年多,四爺爺臨閉眼時緊緊抓住四奶奶的手,什么也沒說,流了好多眼淚。
四爺爺終究還是四奶奶的頂梁柱,四奶奶一下子覺得天塌下來一般,聽說她睡了整整三天沒有下地勞動。
第二次是三年后的春天,綠油油的大地一派生機,撥動著我們兄妹游子的心弦。
那時,外公外婆均不在人世了。這個村子里唯一的長輩就是四奶奶,我們去看她時,她正在地里勞動,此時的四奶奶已兩鬢花白,看到我們,她那失神而又憔悴的眼睛一下子含滿了淚水,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想用她那雙粗糙的手像小時候那樣再摸摸我們的臉,卻又很膽怯,小心翼翼地縮了回去,“想不到你們還來看我……”話沒說完,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又像小孩子一樣“嗚嗚”哭了起來。
我的心底猛地涌上一股心酸之情。
四奶奶這一輩子都沒有坐過火車,她從嫁給四爺爺就沒出過這個村子,我們常邀請她出來坐坐,她不是說看孩子,就是說農活忙始終沒有來過,也許她的理智告訴她,她太渺小了,渺小到只有永遠呆在這個村子里,渺小到沒有勇氣到外面精彩的世界中看一看。
我記得那天,我們已走了很遠很遠了,四奶奶還遠遠盯著我們遠去的背影,我想四奶奶肯定也有許多不甘心吶,只是她把這不甘心一點點埋藏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