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
我一定是生不逢時的,這個我很早就知道。但不管這是不是你的時代,你總不能老在心里抱怨,我挺好的,你們都不配合我、不欣賞我,那不是傻么?
——陳數(shù)
無畏
2017年夏天,陳數(shù)跟隨“真愛夢想公益基金會”前往四川藏區(qū)馬爾康。正是雨季,剛剛爆發(fā)完一場泥石流,車子一路在泥濘中顛簸,不停有小石子撞在車玻璃上。
你很難想象舞臺上輕柔的陳白露卸下旗袍穿起防水沖鋒衣的樣子,但陳數(shù)卻在10年前,給自己的生活選擇了另一種可能。
那時的她剛接觸公益,原因是幾個良師益友正在操作運營一個專注于偏遠地區(qū)兒童素養(yǎng)教育發(fā)展的“真愛夢想公益基金會”。最初他們邀請陳數(shù)是希望借助她演員的身份,幫助基金會擴大公眾影響力,但慢慢地,她成了志愿者。
尤其是近兩年,她跟隨“大篷車”到各地去給孩子們上夢想課程,在那些地方,有人認出她來,但這些都不妨礙她穿著白襯衣和牛仔褲與孩子們打成一片。
“那種感覺和演戲完全不同,我不能把孩子當作觀眾。”陳數(shù)說。在孩子身邊,陳數(shù)迅速褪去演員的外衣,本能則開始登場。
9月,陳數(shù)主演的易卜生話劇《海上夫人》正在全國巡演,這是她的第三部話劇作品,前兩部分別是《日出》與《簡·愛》。
夏天的馬爾康之行結(jié)束后,她旋即投入了《海上夫人》的排練,日日素顏,游走在家與排練場之間,兩點一線。這些都在幫助她盡快擁抱易卜生筆下那個生活在海濱、深陷困頓生活卻依然向往著浩瀚自由的女人。
不管影視劇還是話劇,陳數(shù)飾演過的角色或多或少具備共同的特質(zhì):靈魂豐富,姿態(tài)優(yōu)雅,內(nèi)在卻異常糾結(jié),不停與自己的欲望做著艱難的拉鋸,這讓她們顯得非常美,但也充滿了困惑。
對于角色的這些特征,陳數(shù)全盤接受,并且“相信”。她幾乎和自己演過的每一個重要角色都保持著類似朋友或者知己的關系分,就太窄了。”她津津樂道著那些角色的特質(zhì),就像談論著遠方的、依然心里有牽掛的朋友。陳數(shù)并不是一個電視劇“量產(chǎn)者”,她需要一段時間慢慢與角色告別,并且尋回自己,她把這過程戲稱為“排毒”。
旗袍
少年時,陳數(shù)在北京舞蹈學院附中上學。
彼時的她還是一心沉溺在古典舞蹈世界中、對未來懵懂無知的小姑娘,喜歡在業(yè)余時間翻看電影雜志,那些翻譯過來的拗口的外國名字,構(gòu)建起了一個小小的隱匿王國,模模糊糊地象征著關于未來或者遠方的遐想。
她曾經(jīng)被一張夾雜在雜志中的海報吸引,并不是因為照片中的女人美,而是因為那張面孔傳遞出來的信息一下子激發(fā)了白紙一樣的小姑娘對于未來歲月的所有向往,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張面孔的主人叫作伊莎貝拉·羅西里尼,是女演員英格麗·褒曼和導演羅貝托·羅西里尼的女兒。
后來,陳數(shù)又開始讀張愛玲和白先勇。她至今記得第一次看《傾城之戀》的感受。某種程度上說,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慢慢構(gòu)建起了她的審美,不顯山露水,卻在精致與優(yōu)雅中暗藏鋒芒,永遠不可能真正流行,卻始終驕傲地保持著一點與當下微妙的時差感。
很長一段時間里,她被媒體冠以“穿旗袍最美女演員”的標簽,這句話源于導演高希希,陳數(shù)在他執(zhí)導的電視劇《新上海灘》中飾演舊時代的高級交際花方艷蕓,眉梢眼角,皆是風情。
陳數(shù)喜歡旗袍,但她并不把它看成一種服裝樣式,而是代表了一種審美,在含蓄和熨帖中流露出一點點誘惑,這讓她覺得高級。
她曾在微博上轉(zhuǎn)發(fā)過一張照片,背景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一條古舊卻充滿生活氣息的街道,兩個穿布旗袍的女人的背影,她們微微挺直著脊背,帶著一種并不脫離市井人生的精致感。
她并不是刻意懷舊,只是想在時代飛速向前的時候盡量為生活保留一點儀式感,就像在穿旗袍的時候,你需要刻意地微微提著一口氣,揚起下巴,在別人看起來也許只是姿態(tài)略微挺拔,但自己知道,一切都有所不同。
身著旗袍,香肩窄窄,有點兒孤獨地站在舞臺上,念著充滿年代感的臺詞,慢慢讓那些復雜、驕傲又脆弱的靈魂在自己身體里得以復活——這可能是一個中國女演員能夠想象出的最美的場景。
陳數(shù)在話劇舞臺上演過曹禺的陳白露,也在電視劇中演過張愛玲的白流蘇(《傾城之戀》),在并不短的時間內(nèi),她確實讓自己“住”在了旗袍里。
“如果你總是在逛南京西路的奢侈品店,那么你永遠找不回老上海。”陳數(shù)說。
理性
陳數(shù)的成長并不特殊,惟一讓她略有不同的是,她的父母都是演員。
父親專注舞蹈,母親偏重音樂,除了家,劇場是陳數(shù)童年最熟悉的地方,但她看到的并不僅僅是猩紅色的大幕和耀眼的燈光,還有奔波在路上的大篷車、折疊行軍床、臨時搭建起的嘈雜而陳舊的化妝間,在那里,爸爸媽媽還有那些平時陌生或熟悉的叔叔阿姨們,一點點在自己的面孔上涂抹顏色,然后收拾妥當,沿著上臺口的光走過去,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讓她覺得足夠奇妙而美好,那些永遠在路上的顛簸、飛揚的塵土、混亂的環(huán)境都可以忽略不計。她始終記得小小的自己爬上一條硬硬的、并不舒服的長條木椅子,望著舞臺上耀眼的白光,那是真正讓她滿心雀躍并且欣喜的一刻。
很多年后,陳數(shù)把這段情愫投射到了電視劇《劇場》里,在那部由嚴歌苓擔任編劇的劇集中,她演繹了一個生活在80年代中國小城中的為舞臺而生的女演員。
電視劇里,陳數(shù)有這樣一句臺詞,“舞臺上的郁珠(陳數(shù)飾演的角色)并不是郁珠,那只是一個個角色。所以有一天我離開舞臺,我就會希望看著那一個個角色的時候,像是看見了自己。”
陳數(shù)演繹著郁珠,而郁珠又在劇場中演繹著不同的角色,這樣重重疊疊的故事疊加在一個人身上,她享受著一種只屬于舞臺演員的“孤獨感”。
很長一段時間里,陳數(shù)并不明確自己對舞臺的迷戀究竟來源于哪里。演過《新上海灘》之后,她曾經(jīng)拒絕了幾十個類似角色的電視劇邀約,“任性”地將整整一年的時間給予陳白露,與《日出》一起全國巡演。
她擁有一張典型的、看上去充滿了故事與風情的青衣的臉,但她卻在一片贊美聲中早早認清了自己的“局限”。
她知道自己的面孔和屬性并不符合當今娛樂與流量的需求。“絕不在最滿的時候再轉(zhuǎn)方向。”這是陳數(shù)自己總結(jié)的人生哲學。
作為舞臺劇演員,陳數(shù)最享受謝幕的剎那。在大幕合上前,她深深鞠躬,“那一刻我會看著腳下的地板,它的花紋,它的樣式,都刻在我的腦海里,我知道那個瞬間我們是屬于彼此的,它正見證著我與角色在慢慢分離。”
對她來說,謝幕意味著告別,一種滿足卻也略帶惆悵的告別。儀式完成后,她可以再重新做回自己,但沒有人知道,那些角色究竟留下了怎樣的痕跡,又讓她的內(nèi)心經(jīng)歷過怎樣的風暴與成長。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